梁韦弦教授《出土易学文献与先秦秦汉易学史》评介
2016-03-06孙国志
崔 冉,孙国志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梁韦弦教授《出土易学文献与先秦秦汉易学史》评介
崔 冉,孙国志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出土易学文献与先秦秦汉易学史》一书是梁韦弦教授关于出土易学文献的解读及相关易学史问题研究的力作。本文试从六个方面,评介梁韦弦教授关于出土易学文献的深刻而富有创新性的见解,这对今后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出土易学文献;数字卦;卦序;互体解卦
梁韦弦教授是当代著名史学家、易学家金景芳先生的学生。自20世纪90年代起,潜心研究先秦秦汉易学文献及相关学术史,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已有《易学考论》《汉易卦气学研究》等数种相关著作出版。2016年于黑龙江人民出版社“金景芳师传学者文库”中出版的《出土易学文献与先秦秦汉易学史》,是梁韦弦教授关于出土易学文献的解读及相关易学史问题研究的又一部力作。之所以说该书是一部力作,是因为这部著作中对出土易学文献的一些疑难问题和相关学术史有认识分歧的问题,提出认识深刻而富有创新性的见解。这里我们不能对这部著作有价值的内容都一一说到,只能选择其中一些有代表性的观点做出评介。
一、提出关于数字卦卦变规则的设想
自从20世纪70年代张政烺先生揭开见之于出土商周器物上的“奇字”为用数字记写的易卦之迹[1],并指出其中并写的两卦应是卦变关系之后,这种并写两卦的数字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数字卦的卦变规则,仍是一个不解之谜,学者们对这个问题仍有种种疑问和困惑不解。
当年,张政烺先生曾就其所搜集之甲骨金文中的三十二个易卦中的三与四(六六八一一六和六一六六六一)、二八与二九(五七六八七七和一七六七八六)、二五与二六(七八六六六六和八七六六六六)三组卦变筮例谈到西周时的卦变问题。对张政烺先生的这种“一、五、六、七、八皆可变,没有不变之爻”的说法,学者多据相传的《周易》卦变规则指出,七变八、八变七、一变六之说难与常理相合,乃至同为偶数的八变六,同为奇数的五变一,更难说通[2]。梁韦弦教授的研究指出三个问题。第一,学者们对张政烺先生说的“没有不变之爻”的理解包括同为偶数的八、六互变,同为奇数的一、五互变,这是对张政烺先生说法的误解。第二,梁韦弦教授同时指出,张政烺先生关于具体卦变规则的解释,是模糊不清乃至存在矛盾的。张政烺先生在谈到具体卦变方法时曾说道“按照《周易》家的方法,卦变是推出卦中的某爻宜变,随手把阴爻改为阳,把阳爻改为阴即得”。按此说法,则又是说之卦是由改变本卦的变爻得来的,那么这就与其分两次分别筮得本卦和之卦的说法构成矛盾。如果之卦是由改变本卦动爻而来,张政烺先生所说的每占筮得两卦就没有意义了。第三,梁韦弦教授指出,商周数字卦的卦变规则应该是,每次占筮分先后筮出两卦分别视为本卦和之卦,本卦之爻的变与不变不是由其自身决定的,而是由与之卦对应爻位的数字对比来决定的,即本之两卦的奇偶不同为变,奇偶相同为不变。并指出,如此理解,则以往学者们关于本之两卦数字之间的种种疑惑皆可得到解释。梁韦弦教授在指出这种卦变规则后,又对与这种规则设想相关的问题做出了论述,这使我们至少现在看来尚未发现这种设想的纰漏。当然,正如梁韦弦教授所指出的,这种设想还要经受时间或将来相关出土文献的考验。这里我们想指出的是,对这样一个三十余年来学者们不得其解的问题,梁韦弦教授能提出这样一种设想,已可见其在学术研究中不避艰难、勇于探索的精神。
辨明商周器物所见数字卦是占筮记录不是筮书上易卦的写法
张政烺先生曾认为,如马王堆帛书《周易》六十四卦用一、八两个符号记写的方法,是由商周所见用一、五、六、七、八多个数字记写的占筮记录按单双数归并简化产生的结果[3]。这一看法被多数学者接受,并由此衍生发挥出种种细节有所不同的说法。梁韦弦教授则指出,商周器物所见的用多个数字记写的易卦只是占筮记录,因为筮书不可能重复收录写法不同的同一易卦,所以筮书中的易卦一定要有固定的写法。而由陕西长安西仁村出土的西周陶拍来看,其中四卦相连之次与传本《周易》相同,这种写法当是来自当时的筮书,占筮不会恰好占出与传本《周易》卦序相吻合的四卦[4]。而这种易卦的写法,阳爻只用一,阴爻用六、八(八),写法已与我们所见战国筮书王家台秦简《归藏》及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中六十四卦的写法大体相同。而其如今传本《周易》卦序两两相偶、非覆即变的排列方法,也一定是在易卦已用相当于两个对称符号记写的情形下才会被发明。也就是说,从西仁村陶拍易卦的排列同于今本卦序,其数字符号写法大体与战国、汉初筮书相同来看,可以推断西周时的筮书也并不是用如商周器物所见之用多个数字记写的。对梁韦弦教授的这种看法,有学者曾有疑义[5],也有学者给予肯定。如孙晓春先生则明确指出这种看法是“很有道理的”[6]。按,其实战国王家台秦简六十四卦用一和来记写,战国的上博简六十四卦的相同写法,已然可以证明用两个符号记写的筮书早在马王堆帛书之前即已存在,更非如有的学者所说两个符号的记写方法至东汉熹平石经时才确定[7](P90)。而近年清华简公布,从中我们看到,记写六十四卦的《别卦》就是用一两个符号写成的,而记写占例的《筮法》则是用一、五、四、六、八、九多个数字记写的。这明确证实了梁韦弦教授所提出的筮书用两个符号记写,占筮用多个数字记写,两种写法同时存在,筮书写法并非由占筮记录简化归并而来的,这个推断是完全正确的。这一事例证明,梁韦弦教授在学术研究中不迷信权威,不随波逐流,坚持独立思考的治学态度,以及易学研究的深厚功底和对问题敏锐的分析判断力。
3.由清华简《筮法》辨明易学史上八卦方位说与五行的关系
长期以来,关于《周易》的《说卦传》中是否已隐含五行,学者们的看法一直有分歧。梁韦弦教授一直坚持的是《说卦传》的八卦方位说中并不包含五行学说。其理由是八卦方位说中的坎离两卦虽有水火之象,但八卦方位说讲的是八卦,其数与五行不合,实际无法与五行相配,以往的说法土在中央,即无法与处于四面八方的八卦相配的体现。所以,这种土在中央的五行与八卦相配的方法一定是五行学说盛行以后安排的结果。并指出,八卦方位中的坎离水火之象,实际一定是与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兑为泽相对应构成一个系统的,而并不是与五行的金、木、土相对应构成一个系统的。而且,就《说卦传》本文来看,其所述八卦之象中震无木象,兑无金象,即《说卦传》所列八卦本身也并不具备构成金木水火土五行的要素。应该说梁韦弦教授的这些看法的逻辑思维是清晰、可信的。在新近面世的清华简《筮法》卦图中,其坎南离北的方位,恰与《说卦传》坎北离南的方位相反。对此,学者们有种种解释。有学者据此认为,这反映了清华简《筮法》这种方位说与《说卦传》八卦方位说相比较的不成熟性,及其自身以南方为火以北方为水与置坎于北方,置离于北方的矛盾[8]。梁韦弦教授则指出,由《筮法》占例说到的“金木相见在上”“水火相见在下”[9](P94-95)时所指八卦来看,其水指的正是艮,火指的正是坎。可见,在《筮法》的卦象系统之中,确是以坎为火,以离为水的,并不与卦图将坎置于南方火,将离置于北方水构成矛盾。并进而指出,这一现象说明,《筮法》说的坎火离水,与《说卦传》所述卦象的坎水离火无关。用《说卦传》的说法来衡量这种说法的是非,是没意义的。同时这也进一步证明,《说卦传》八卦方易说到的八卦与五行无关,故其所言八卦之象皆与传文中所述八卦之象相合。《筮法》卦图中有了五行方位,故其所述八卦之象不合《说卦传》八卦之象而合于五行之象。梁韦弦教授指出,这两种情形的不同,说明《说卦传》和《筮法》形成的时代不同,《说卦传》成篇于五行学说盛行之前,《筮法》成篇于五行学说盛行之后。笔者认为,虽然梁韦弦教授的这些判断在一定时期内恐怕仍是相信《说卦传》中有五行说的学者所不愿意接受的,但其论证理据充分,对于解决长期以来学者们关于《说卦传》与五行关系之认识莫衷一是的问题是有重要意义的。
4.关于商周器物所见四爻卦及互体解经方法的认识
张政烺先生当年在讨论出土易学文献与一些易学史问题之关系的《易辨》[10](P692-750)一文中曾举出见于商周器物的几个四爻卦,认为这是用互体方法即易卦的“中四爻”写成的。梁韦弦教授认为张政烺先生受互体说启发,看出这种四爻卦可以展开为一个六爻卦,是其研究的贡献。而由这种写法去证明《周易》有据互体卦象写成之爻辞的说法,则是其误信前人旧说,并无真实根据。这是因为,就卦变与互体两种方法与卦爻辞的关系来说,其共同点是都无法体现于爻辞之中。因为占筮中所得出的卦爻变与不变,这是在占筮之先析本无法预知的,所以《周易》的卦爻辞根本无法与卦变发生关系,只能按经文易卦原有的卦爻象来写。而从《左传》的占例来看,占得一卦之后是否要用互体方法来解卦,并无固定程式,是由解卦者视需要来决定的。也就是说,互体解卦方法使用的这种随机性,决定了《周易》筮书的编写者实际无法确定哪些卦的爻辞要据互体卦象来写,哪些卦的爻辞不需要据互体卦象来写,而只能根据经文易卦原有的卦象来写。所以,无论互体解卦方法出现的早晚,事实上都不会存在古今一些学者所说的《周易》爻辞据互体卦象写成的情况。通过卦爻辞与互体卦象关系及前人以互体解经之例的分析,梁韦弦教授认为王弼对象数家以互体解经方法的批评,确为有识之见。读过梁韦弦教授的这些考析,我们的感想是,虽然一些热衷于互体解经之微妙的学者并不会乐意接受这种考析的结论,但可以看出这种考析是无可辩驳的,应该说已经解决了大家长期以来争论的《周易》经文中是否有据互体卦象写成的爻辞的问题。
5.对马王堆帛书《周易》卦序、熹平石经卦序与传本《周易》卦序和汉易卦气卦序的比较
近年来有专家在坚持论证,孔门有两种易学,一种是专门讲占筮的来源甚早的“《周易》古义”[11](P1-9),西汉孟熹、京房的卦气学,即出于汉初田何今文易所传的这种《周易》古义,这种古义的卦序即马王堆帛书《周易》的卦序。并认为,由于出于西汉的传本《序卦传》为今体本专古文《易》的卦序张目,致使田何所传这种专门讲占筮古义的卦序之本义不明。
梁韦弦教授的考证指出,由民国初年发现的东汉熹平石经残碑来看,熹平石经的卦序与传本古文易的卦序相同,而熹平石经的卦序,即来自西汉官学的今文易。可见,今古文易之间并不存在卦序不同的问题。而马王堆《周易》的卦序,起于乾、否,终于家人、益,其卦序与熹平石经卦序根本不同。帛书卦序严整的排列鲜明地体现了阴阳交错的思想,应是战国阴阳五行学说盛行以后形成的。而传本卦序,尤其与见于陕西长安县西仁村的西周陶拍的局布卦序相同来看,其来源古老,远在帛书卦序之前,并不存在因传本《序卦传》的出现才使今传本卦序流行起来的问题。就帛书卦序与汉易卦气卦序的关系来看,汉易卦气的卦序以十二消息卦为纲,用这十二卦中阴阳爻数的多寡与十二月气候的冷暖相对应,即这种卦序实际与汉易卦气卦序毫无关系,根本就无法用于卦气占法。所以,无论这种卦序是不是专门用来讲占筮术的,汉易卦气占法都与这种卦序无关,这是完全可以确定的。梁韦弦教授还指出,“卦气”的提法和卦气理论及占例,皆始见《易纬》《汉书》等汉代文献,在西汉以前的文献中既看不到“卦气”的概念,也找不到卦气的占例,故历来经史学家说这种讲阴阳灾变的易学始成于西汉的孟喜、京房,是言之有据的*见[清]皮锡瑞《经学通论》卷一,涵芬楼影印本第20页。[清]唐晏《两汉三国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页。。卦气学盛行于两汉,是汉易的重要形态。而据天文历法史家的研究,二十四节气的形成当在秦汉之间[12](P554),故以为孔子时已存在易卦与历法之节气相配的卦气学,是没有真实根据的。
6.据出土易学文献讨论了疑古学者考证传本《易传》方法的教训
当年顾颉刚先生曾著有《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和《系辞传中观象制器的故事》两文*顾先生两文见《古史辨》第三册,海南出版社2005年版。。从文献考证的意义上说,顾颉刚先生想证明《系辞传》观象制器章是汉元帝时才由京房或京房之徒造出来的,是后插入《系辞传》中的。从对古史问题认识的意义上说,顾颉刚先生是想证明,《系辞传》观象制器章所讲到的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的传说在《周易》经文制作的时代还都不存在,是受到儒家道统学说的影响,西汉时才后造出来的,司马迁并没有真的见到过《易传》十篇。而现在由马王堆帛书《易传》中已见《系辞传》观象制器章,且其前后相邻章次与传本相同来看,可见观象制器章早于西汉之初已在《系辞传》之中,应是先秦传下来时本就如此,并非京房之徒在汉元帝后才插入的。而帛书《易传》中也已见“孔子晚而好《易》”的话,可见司马迁《孔子世家》中类似的说法汉初已然存在,应是自古相传的,根本不是如康有为所说是什么刘歆窜入的。梁韦弦教授由顾颉刚先生有关《系辞传》观象制器章成篇年代考证的错误,进而反思了疑古学者在文献考证方法上的问题。如顾颉刚先生认为《周易》经文中没有说到黄帝尧舜,观象制器章却说到了黄帝尧舜,这可以证明《周易》制作的时代人们尚不知有关黄帝尧舜之传说的存在。梁韦弦教授指出,《周易》经文中没有说到汤武革命,《易传》中则讲到汤武革命。如顾颉刚先生所说《周易》经文既制作于周初,当时人们就不会不知道汤武革命。也就是说,《周易》经文没有说到汤武革命,并不能证明其编撰者不知道汤武革命,而《周易》经文没有说到黄帝尧舜,同样不能证明当时还没有关于黄帝尧舜的传说。顾颉刚先生过度地使用这种没有说到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存在的默证方法,肯定是有问题的。而顾颉刚先生关于《易传》所称汤武革命的观念是在儒家道统学说影响下才发生的说法,既不能改变《周易》制作者会知道汤武革命的事实,也不合古文献内容的实际,因为从《尚书·周书》多篇的内容来看,《易传》关于汤武革命的说法与《尚书》反映出的周人的天命观和革命观是有其继承性的。《易传》关于黄帝尧舜和汤武革命的说法,都不是受儒家道统学说影响在西汉时才造出来的。造成顾颉刚先生考证方法之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顾颉刚先生为了证明其愈是晚出的古史传说人物就愈是排在前面的层累地造成古史系统的规律,事先抱有成见,在考证中,当古文献的内容不能呈现这种规律性时,就凭主观愿望去调整古文献的成书年代,以维护自己的古史观。
仅从以上我们所列举的内容来看,我们可以确定地说梁韦弦教授的这部著作是近年来关于出土易学文献与易学史研究的一部力作。其中,反映出作者的探索精神和文献考证的思考方法都是富有启示意义的。所以我们相信这部著作对出土易学文献和相关易学史研究的深化都是有重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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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薄 刚]
2016-10-11
崔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副编审,研究方向:编辑学;孙国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编审,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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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6-00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