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方纳自由主义史学思想述论

李 晨，徐 良

(江西师范大学，江西 南昌 330022)



埃里克·方纳自由主义史学思想述论

李 晨，徐 良

(江西师范大学，江西 南昌 330022)

埃里克·方纳是当代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历史学家之一，他的自由主义思想在其史学思想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在方纳看来，美国自由的内涵具有复杂性、发展性、多面性的特点。这与他“自下而上”的史学观念和唯物辩证的史学认知息息相关。他的自由主义史学思想对美国史学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美国； 埃里克·方纳； 自由主义； 史学认知

埃里克·方纳(Eric Foner)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他的两部作品《美国自由的故事》(以下简称《故事》)和《给我自由！一部美国的历史》(以下简称《给我自由》)讲述“自由”在美国历史上的演进，史料翔实，文笔优美，赢得学界内外的一致好评，被公认为一部由“美国最优秀的历史学家所写的最为优秀的著作”[1](P147)。本文从方纳对美国自由的解读入手，尝试分析其史学认知和撰史特色，并力求对方纳自由主义史学思想进行合理的评价。

一

众所周知，“自由”是美国人的灵魂。在研究“自由”的过程中，首先必须搞清楚“自由”的概念是什么。在埃里克·方纳看来，美国“自由”内涵的第一个维度是政治自由。他指出，政治自由始于美国革命，1776年《独立宣言》的发表使政治自由“成为一种凡人皆应该享有的权利”[2](P197)。到了19世纪，奴隶制度的废除、黑人的解放及其政治参与权的获得，使政治参与权成为“前奴隶们对享有权利和独立自主的期望中最为关键的内容”[3](P101-102)。因此，政治民主也就成为当时自由所涵盖的中心内容。当然，方纳同样发现，即使在自由涵盖更为广泛的内容的今天，政治自由仍然未能从大众的视野中消失。“9·11事件”以来，美国人继续在一个为自由的概念所规范的政治环境中就当代问题展开激烈的辩论[2](P1120 -1121)。

经济自由也是美国自由的另一个重要维度。它的内容随美国历史进程的推进发生非常深刻的变化。在方纳看来，美国独立后的一段时间内，经济自由集中表现在个人争取经济自主权的斗争。他发现，无论是北部的工商业还是南部的小农场，都有十分顽强的生命力，因为当时的美国人普遍把拥有土地和财产看作自由的基础。而进入20世纪以来，伴随着工业的发展和垄断资本主义的出现，新兴工业体系促使新的经济自由的定义开始出现：从“镀金时代”的“契约自由”到“进步时代”的“工业自由”，再到“新政”时期的经济保障，以及当代的“消费者的自由”，这些都表明经济自由的内容随着美国历史的发展而发生深刻的变化。

公民自由是美国自由的另一个关键维度，它表现出美国人对政府爱恨交织的关系。方纳强调，在美国历史上的许多时刻，美国政府是以“自由”的名义对个人公民权利进行严重的限制和剥夺。换言之，公民自由成为公民个人用来反抗政府权威的权利。无论是一战后掀起的“恐红”运动，还是二战后“麦卡锡主义”势力的猖獗，都给美国国内造成极大的恐慌，公民自由权都遭到无情的践踏。

自由的最后一个维度是个人自由，它始终与美国人生活相伴，并蕴含某些道德因素和“基督教”的理想色彩。方纳认为，自美国建国以来，宗教对个人自由的影响十分巨大，我们从宗教信仰自由在美国“四大自由”中的显赫地位便能反映宗教信仰对美国人民的重要意义。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个人解放”和“大众消费”的影响下，每个人的穿衣打扮、生活方式、两性关系，无不体现着人们对自由的追求。在他看来，20世纪60年代虽然是一个社会弊病泛滥的年代，但“正是有了60年代，美国才变成了一个更为开放、更具宽容、更加自由的国家”[3](P305)。

综上所述，方纳笔下的美国自由不是一个单独的思想，而是一个包含政治自由、经济自由、公民自由、个人自由等多重维度的“多元价值复合体”(a complex of values)。在不同历史阶段，围绕这个“价值复合体”对“自由”定义的争论必然是一场涉及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的较量，所以说“自由”也就具有复杂性、发展性、多面性的特点。

讨论“自由”，不可避免地要探讨到另外一个话题，那就是致使自由成为可能的社会基础。方纳认为，殖民地时期，人们把拥有财产(或生产资料)普遍当成是实现个人自主权的必要条件。因为拥有财产的男性家长不仅享有经济上的自主权，还享有与之相伴的其他权利；相反，经济上处于依附地位的人——包括穷人、黑人、妇女、契约奴工等均不享有自由。到了19世纪，随着美国工业强国地位的确立，人们对财产的占有欲更加明显。这也使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意识到，只有经济上获得保证，自由才能得以实现。而20世纪以来，美国自由生长的社会基础则随之发生改变，人们对自由的讨论都是政治性的。在方纳看来，20世纪初，女权主义者率先在政治上寻求男女之间享有同等的自由。此后，罗斯福的“新政”改革扩大政府的权力和职责，使“经济保障”终于被作为个人自由的一个政治条件得到承认。同样，二战时期抵制法西斯同盟国以及受二战后“冷战思维”的影响，美国人对自由的讨论也具有政治目的。总之，方纳强调，美国历史上自由产生的社会基础并非固定不变的，它始终处于变化和发展之中。

方纳解读美国自由的第三个主题是美国自由的界限，即谁应该享有自由。方纳认为，美国立国的前提是“享有自由是全人类的权利”，但是美国却“公然剥夺过许多她自己人民的自由”。美国人既要为他们所享有的自由感到骄傲，又要记住美国的自由总是不完整的。因此，自由享有者的范围始终是处于不断的争议之中。方纳指出，在美国历史上，对于“自由”的体验往往只是一部分美国人的经历，享有自由的范围长期存在局限。美国自然有能力将源源不断外来移民纳入其中，但却设置各种无法逾越的障碍造成黑人奴隶、妇女、劳工长期被排斥在“自由的范围”之外。此外，还有一个事实鲜明地体现美国自由的局限性——享有自由的范围始终是和“美国人”的定义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不自由”或“不配享有自由”的人，就被长期排除在“美国人”的范围之外。综上所述，在方纳看来，我们通常所指的“美国人”并非一个简单的国籍概念，他应该包含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与特定权利和民族认同感联系在一起。用他的话来说，“历史上为一部分美国人所欣赏的自由，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却是一种痛苦的记忆”[4](P532)。

二

埃里克·方纳自由主义的史学思想非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有着强烈的现实性和实用性思考，这与其史学认知史学认识论有着密切的关系。

首先，“自下而上”的历史观念构成方纳自由主义史学思想的重要基础。“自下而上”的历史观是在20世纪60年代群众运动的推动下，美国史学领域迸发出的一种新型研究趋向和研究视野，它通过关注社会大众和大众文化，把人们的注意力从精英分子转向普通群众。在方纳对美国自由的解读中，他尤其注重对下层民众日常生活的历史研究。在他看来，美国自由含义的构建并非仅发生在政治论文和国会的辩论中，它同样也发生在种植园里、罢工纠察线上、老百姓的前厅和卧室之中。需要指出的是，方纳下层意识的历史观承认普通大众在争取和享有自由、民主或经济机会均等的权利，并没有排斥对上层精英分子的历史研究。他强调美国历史是由普通百姓和政治精英共同创造的，这种“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相结合的研究视野体现了方纳史学认识论中客观性、完整性和包容性的特点。

其次，方纳辩证地看待美国历史上的成功与失败。20世纪50年代，以理查德·霍夫斯塔特和丹尼尔·布尔斯廷为代表的一批新保守派史学家为了迎合现实政治的需要，无视美国历史上的任何冲突与斗争，以宣扬“天定命运”和“美国例外论”为目的，把整部美国史描绘成一片欢乐、和谐的画面。而作为霍夫斯塔特的得意门生，方纳并没有完全继承其导师的学术观点；相反，他对美国历史采取一种辩证的史学态度。如前所述，方纳始终强调美国历史总是充满着成功与失败、甘甜与苦涩。在对美国自由主题的考察中，方纳正是从不同时代美国人的成功与失败中，找到自由的真谛。

方纳的文学濡染也为其自由主义史学思想的孕育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拜读方纳的历史著述，我们常常为其充满智慧且生动幽默的语言文字和栩栩如生的历史画面所动容。这里略举一例以证明之。方纳在《故事》一书中，为了述及黑人所面对的残酷的种族暴力，他引用一幅曾发生于密苏里州斯普林菲尔德的漫画。这幅漫画对当时三名黑人青年死于私刑一事发表评论，画中三名黑人被绞死在自由女神像的复制品中，而自由女神投下的影子在地上组成一具绞刑架[3](P172)。另外，他十分讲究语言的修辞格，在撰写文章时常常会出现类似中文那样对仗工整的排比句，例如，在介绍罗斯福“四大自由”时，方纳将它原成一幅美国人熟悉的生活场景：“(言论自由就是)一名工人站在城镇大会上激昂演讲；(信仰自由则是)一位宗教人士在教堂中默默祈祷；(免于匮乏的自由表现在)一个家庭在享受感恩节丰盛晚餐；(免于恐惧的自由表现于)一对父母守候在酣睡孩子的身旁。”[3](P225)

方纳的语言文字流畅简明、深入浅出。他往往用通俗易懂又不失专业性的语言将严肃的历史用讲故事的方式娓娓道来，广受读者的喜爱。当然，他的这种写作风格并非以牺牲学术性为代价的，它的作品同样包含专业的史学知识，“方纳每部作品后面翔实丰厚的参考文献，乃是他学术上执着与真诚的标记”[5](P123)。

三

作为当代美国史学界的领军人物，方纳自由主义史学思想为美国历史学的发展做出巨大的贡献。

首先，方纳大胆采用“质疑性叙事体”(a contested narrative)。众所周知，美国立国甚晚。因此，传统的美国中小学历史教学总能够相对清楚地勾画出美国历史发展的基本脉络。而近三十年来，“多元化”史学的兴起，要求新一代史学家们创造出一种有别于传统叙事模式的，但又具有连贯性、符合时代要求的新叙述模式。因此，方纳将其所采用的新叙事方法称为“质疑性叙事体”。在《故事》和《给我自由》两部作品中，他以自由的演变为主线，运用质疑和辩论的方法，以更加整体和客观的学术视野考察美国历史，阐述了“自由”是如何引起争议、受到质疑和被重新界定的，这一方法为日后学者的进一步研究提供启迪和借鉴。

其次，方纳有力地反驳了史学过度专业化的趋势。20世纪以来，历史研究将普通大众拒之门外，纯粹成为“专家之间的对话”。而在方纳的著作中，他以生动流畅的语言、栩栩如生的插图向读者讲述了美国自由演进的历史。我们发现，在《故事》一书中，方纳没有用“美国自由史”一类的传统标题，而巧妙借用了“故事”(story)这个词语，从标题便能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可以说，方纳的这两部著作为美国史学向通俗化、大众化、普及化的发展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最后，方纳的历史写作技巧令人称赞，而他的治史态度更让人肃然起敬。一方面，方纳以独具匠心的写作风格和通俗易懂的叙事方式，使那些枯燥乏味历史事件生动活泼地跃然纸上。而他文学性的撰述风格，令其作品广受追捧，让读者百读不厌。另一方面，如今已至古稀之年的方纳教授仍然对历史充满着热爱，继续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史学创作和史学实践。这种执着与坚持不懈的精神是每一位史学工作者学习的榜样和楷模。

当然，在评价任何一位历史学家时，我们都应本着客观、严谨的态度，对其史学做出一分为二的审视与评价。在我们看来，方纳的自由主义史学依然存在某些值得讨论之处。例如，虽然方纳强调“自由的历史是一部实实在在的国际史”[4](P5)，然而，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很难发现美国自由与不同国家之间的比较。另外，作为一个提倡“文学性”表达技巧的史学家，方纳史学中自然而然地存在另一个不足之处，即不太重视史学理论。当然，瑕不掩瑜，这些问题无法掩盖他突出的史学成就。

整体观之，埃里克·方纳的自由主义史学思想有着丰富的史学内涵，在美国史学界产生重大影响。他通过对美国自由演进过程的分析，生动连贯地表现了美国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变化，证明了美国自由始终处于不断地挑战和质疑之中。我们还看到，包括方纳教授在内的美国一批当代史学家们的作品中关注美国社会下层民众的生存状态，思考美国社会的自由与平等的问题，这种强烈的史学社会责任，无疑散发着耀眼的史学光辉。

[1]李宏图.重叙自由的故事——读方纳的《美国自由的故事》[J].学海,2007(2).

[2]Eric Foner. Give Me Liberty!: An American History, Second Edition[M].W. W. Norton & Company, 2008.

[3]Eric Foner.The Story of American Freedom[M].W. W. Norton & Company，1998.

[4][美]埃里克·方纳.美国自由的故事[M].王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5]李剑鸣.对美国自由的一种历史阐释——评埃里克·方纳的《美国自由的故事》[J].世界历史,2004(1).

[责任编辑 薄 刚]

2016-09-20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20世纪美国史学思潮变迁研究”(12BSS001)

李晨，江西师范大学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史学史；徐良，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西方史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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