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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社会价值的新发掘
——李则纲《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的理论建树

2016-03-06刘中文

关键词:陶渊明农村

刘中文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陶渊明社会价值的新发掘
——李则纲《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的理论建树

刘中文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李则纲的《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是研究陶渊明的另类之作。作为历史学家,李则纲立足于19世纪30年代的中国农村社会的现实,以深邃的史学洞察力和敏感的政治观察力,发掘了陶渊明特有的社会价值——拯救农村。他以中国哲学的“知足知止”论为理论基点,挖掘并论证陶渊明回归田园的社会价值。他认为陶渊明是士人回归田园的榜样,是知足知止的典范,号召从事农村工作的朋友效仿陶渊明,到乡村去复兴农村。他又认为陶渊明的怀古情怀和空想社会对改良社会、建设乡村没有积极的意义。同时,陶渊明是真能了解人生意义的第一个人,是农村里的哲人,原因在于农村育成了陶渊明的素志、农村铸就了陶渊明的人生观、村居生活的苦与乐使陶渊明的人生境界得以提升。

李则纲;陶渊明;救世;哲人

引言

李则纲(1891—1977),安徽桐城人,近代著名历史学家。他先后在上海暨南大学、中国公学、安徽大学、安徽学院等校任讲师和教授,又任安徽省文化局副局长、安徽省历史博物馆馆长、安徽省图书馆副馆长、安徽省文史馆副馆长等职。1932年,李则纲“从上海回到安庆……任安徽大学讲师、教授兼安庆高级中学教员,讲授历史和国文”[1](P706)。针对当时中国农村衰败的状况,李则纲开始思考拯救民生、拯救农村的问题。《安徽大学月刊》1933年第1卷第2期刊发李则纲的《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该文1935年10月由(安庆)连城乡村教育社印行为单行本。单行本增补了《序》,同时在《结论》中增加了“人类社会发展三个阶段”等内容①本文引用《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的内容,主要采用《安徽大学月刊》1993年第1卷第2期发表的期刊稿。。

阅读陶渊明,是每一位中国士人的人生实践。在诸多陶渊明研究的著述中,李则纲的《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可谓之另类。与众不同的是,李则纲立足中国社会现实,挖掘出陶渊明的社会学价值——救世,并以此为文章的学术立足点展开论述。为什么要“救世”?这个问题便是李则纲《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一文的写作背景与动机。

1931年夏季,爆发堪称20世纪最严重的全国性的大水灾,安徽是灾情最重的省份之一。据《安徽水灾备忘录》统计:安徽省有32%的面积受灾,灾民总数占全省人口的49.3%,因灾死亡十一万多人[2](P21-24)。“皖北灾祲频仍,地方元气既伤,人民生机几绝,迩值春荒,于是饿殍遍野,人民无粟可食,乃剥取树皮,磨成粗粉,掺以水藻、草根、树叶各物,蒸而食之,虽难下咽,聊胜枵腹”[2](P163)。大灾过后,农业毁绝,经济崩溃,物价飞涨,难民四逃,饿殍遍野,卖儿鬻女,民不聊生,社会深陷灾难之中,百姓身处水火之地,亟待拯救。天灾过后,人祸接踵而来,抢劫、盗窃、奸淫等现象频发,盗匪横行,罪恶满地,各种非法组织不断涌现,社会秩序遭到严重破坏。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3](P1604),这是晚唐诗人聂夷中的《咏田家》诗,也是《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的开篇词。聂夷中咏的是晚唐社会,而对李则纲来说却是故乡凄惨的现实,“现在的农村,可说比此还不如;前年洪水,籽粒无收,固然无谷可卖;去年虽有收获,低价出卖,又无受者;以致农村经济,枯窘到绝境”[4](P1)。针对目前的农村工作,李则纲感叹道:“而关心农村问题人们,或为理论的探讨,或为救济的建议,固已纷纭一世。‘到民间去!’、‘到农村去!’种种口号,且高唱入云。”[4](P1-2)此间微词,实有所指。

1932年5月,胡适、丁文江、蒋廷黻、傅斯年等“八九个朋友”在北平创办《独立评论》周刊,以“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5]的独立精神,“根据自己的知识,用公平的态度,来研究中国当前的问题……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5]。这些文化精英十分关注处在崩溃边缘的中国农村,纷纷走出书斋,到农村做经济、教育、金融、土地等方面的实地考察,并以《独立评论》周刊为阵地,提出较为系统的恢复经济、复兴农村繁荣的理论主张,同时号召知识分子到农村去。“独立评论派”关乎农村复兴的理论和思想,成为当时各政治派别都十分关注的中国乡村建设运动的重要部分。“知识分子下乡成为30年代教育界议论的热门话题。当时的主流观点认为,受过大学教育或专门教育的知识分子,背负着国家建设的使命,只有他们回到农村去,农民才有复苏的希望”[6](P103-107)。然而,尽管“回乡村去”的口号响彻云表,“实际上仍然没一人到乡间去”[7](P760),拯救农村的实际效果微乎其微。

就写作背景和动机而言,李则纲《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便是纯粹出于社会学意义,这正体现李则纲作为史学家的学术思想、独到视野和社会责任感。本文仅就李则纲《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的学术独创予以剖析、思辨、论证。

一、陶渊明的社会价值——救世主

后人对于陶渊明及其诗文的社会作用做了不断的阐发,或以老庄之道视之,或以孔孟之学论之,或兼儒、道、释多维视角挖掘之,众家各言其是,不一而足。最早论述陶渊明及其文学作品社会价值的是萧统,其《陶渊明集序》曰:“尝谓有能观渊明之文者,驰竟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不必傍游泰华,远求柱史,此以有助于风教也。”[8](P3067)陶渊明处在晋宋政权交替之际,他逃离官场,回归田园,从而安身立命,拯救自己的身心。萧统立足于陶诗接受者的视角,提出陶诗“有助于风教”的观点,其意在于阐明:陶诗可以陶冶性情、净化心灵,因而纯净社会风尚。“有助风教”自然是“救世”,然而,史学家李则纲所提“救世”的立足点却是陶渊明所选择的生存方式——回归田园。

陶渊明摆落官场、回归田园,又缘何能够“救世”?李则纲用辩证的方法剖析陶渊明的“回归”,从正、反两个方面挖掘陶渊明回归田园的社会价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五章》)[9](P78),人类永远无法主宰自然、战胜自然,只能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与自然融一。天灾难测而人祸可免,针对20世纪30年代江南农村攻掠不断、盗匪横行的人祸,李则纲认为:“把一个光明美好的世界,闹得天翻地覆。把整个的人类,逼得像渴水里的枯鱼。这都由于人们区区一点不知足的心理所造成。”[4](P31)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人祸的根本成因——人心的“不知足”。不难看出,李则纲的理论立足点是中国哲学的“知足”“知止”论。

针对春秋列国相互攻伐、战乱频仍的社会现实,老子提出“知足”“知止”的主张,意在从根源上制止由于战争给社会带来种种惨祸与灾难。老子说:“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老子·四十四章》)[9](P239)倡扬“知足”“知止”,从精神层面来讲“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 《老子·三十三章》)[9](P198)。老子又从反面论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四十六章》)[9](P244)王弼《老子道德经注》进一步解释道:“甚爱,不与物通。多藏,不与物散。求之者多,攻之者众,为物所病,故大费、厚亡也。”[10](P122)所谓“知足”,即自知满足,没有过分贪欲和企求。所谓“知止”,即懂得适可而止,也就是“知足”。从道家哲学本体来看,道家“知止”,止于“道”,即顺应自然、回归自然。知足、知止的前提是“与道融一”,即老子所谓:“从事于‘道’者,同于‘道’。”(《老子·二十三章》)[9](P157)晚于《道德经》成书的《礼记》对“知止”却有另一种阐释,《礼记·大学》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11](P895)朱熹注云:“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得,谓得其所止。”[12](P3)儒家“知止”,止于人之天性——“善”。儒家的“知止”与其“固穷”有某些相通之处,即守“善”而“不滥”,“固穷”是“知足”的最高境界。无论止于道家之“道”,还是止于儒家之“善”,终究要达到回归自我、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隋儒王通认为“大智知止,小智唯谋,智有穷而道无尽哉”[13](P12),原因正出于此。

老子的“知足”“知止”论是针对战争所提出的,旨在使民少私寡欲、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这与其御民之法、治国之策密切关联,是道家“无为”之术的理论基础。李则纲倡扬老子“知足”论的用心正在于此,以“知足”治民心,进而治乡村。在李则纲眼中,陶渊明就是这样的“知足”“知止”的“大智”,是千古以来“知足”“知止”的典范。

宋人谢薖《陶渊明写真图》诗咏道:“渊明归去浔阳曲,杖藜蒲鞋巾一幅……世纷无尽过眼空,生事不丰随意足。”[14]陶渊明的文化心理建构是多重的,“知足”“知止”是其文化心理的重要一维,他在诗中不断表陈其“知足”“知止”之心。陶诗《时运》云:“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15](P7)清人陈祚明评论陶渊明的称心易足是“将有不可共人言者,对他人则心不足耶”[16](P81),陶公挥兹一觞便可以陶然自乐,且称心知足,这是世俗无法理解的、无人心会的,这种称心、知足、自乐也是孤独的、卓绝的。陶诗《和刘柴桑》云:“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15] (P119)清人邱嘉穗评曰:“耕织称用四句,实情至理。彼敝敝一生之力以为子孙忧者,一何不知足之甚也?”[17]邱氏立足于道家哲学的“知足”论,鄙夷终生为子孙忧劳忙碌的世俗之子,充分肯定陶渊明的超达与睿智。清人方宗诚对陶渊明的“知足”做了独辟蹊径的深刻解读,“‘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得‘君子居易以俟命’之义。‘素位而行,不愿乎外’,利念名念扫除净尽,岂可以旷达目之?”[18]方宗诚认为,仅仅从道家哲学的“旷达”来解读这首诗是不彻底、不全面的,陶公在诗中表达的“知足”之心,本质上也是儒家的名教思想,同时也体现儒家安贫乐道的生活观。《礼记·中庸》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11](P779)守住平素的本分,行于素位,不越名分之外。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无论处在哪种境地,都必须安于名分,素位而行,以顺天命,这即是《礼记·大学》所说的“知其所止”,而这种“正名定分”的主张正是儒家名教的理论范畴。陶公云:“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移居》其一)[15](P114),“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15](P117),“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和郭主簿》其一)[15](P128),“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传》)[15](P421),“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15](P441),等等,或直接、或委婉地表陈其“知足”“知止”之心怀。清人沈德潜说:“‘过足非所钦’与‘过此奚所须’,知足要言,一结悠然不尽。”[19](P191)最关键的是,陶渊明最终选择的生存方式——回归田园,便是他“知足”“知止”的人生实践。陶渊明的生存智慧凝结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他的“知足”“知止”,是道家的“止于道”与儒家的“止于善”的双重修养,其丰厚的哲学内涵即沈德潜所谓的“知足要言,一结悠然不尽”。明人赵台鼎的《脉望》对此做了更明了深入的解读,他说:“(陶靖节)知止而有定,此‘知’(指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知来者之可追’之‘知’,笔者按)字即是灵和,即是本觉,即是悟,即是止善。既止至善,则定性矣,定性则不迁矣,不迁则静,而安如止水,物来则现,物去无迹,前乎千万世之已往,后乎千万世之未来,皆视诸掌矣。”[20](P161)灵和,即天性柔和恬淡,其受之于道,本于自然,“止于道”者必守灵和之性。“灵和”与“止至善”,分别以道、儒视角审视之,而“本觉”之论则另辟蹊径,以佛眼观之。《大乘起信论》云:“所言觉义者,谓心体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法界一切相,即是如来平等法身。依此法身说名本觉。”[21](P27)本觉即是“清净心体远离妄念,如虚空遍布一切,整个世界的一切现象都是如来之法身,法身以佛法为体,佛法是真如之理,理是智慧之结晶,它就叫做‘觉’或‘本觉’,这个本觉,是智慧直觉、是离念、无念的本性与境界,是成佛的智慧心性”[22](P79-84)。对于陶渊明是否信仰佛教及其与佛教的关系等问题一直是陶学争论的焦点。但无论如何,赵台鼎对陶渊明的解读可谓视野广阔,剖析透彻、深刻。

正是因为发现陶渊明这位“知足”“知止”的典范,所以李则纲进一步挖掘陶渊明的社会价值,他说:“所以我们要真能无损人的生活,必须先能知足。要能知足,必须先了解人生的意义……陶渊明先生所以能悠然的返其自然,就是由于他的‘称心而言,人亦易足’,由于他的‘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4](P31-32)呼吁读书人要像陶渊明回归田园一样,返回自然,回归乡村。在李则纲看来,陶渊明最懂得人生的意义,所以最能知足。那么,对陶渊明而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简而言之,就是“止于道”和“止于善”——顺应天道、与道融一、素位而行、固穷守节。

然而,陶渊明这位“知足”“知止”的典范在李则纲眼中并不是个完人,李则纲对这位偶像也有所不满。他说:“(陶渊明)虽然对于当时农村被剥削的现状亦有所不满,然而他的改革企图,也只有追慕羲农,幻想乌托邦,这是我们所不能满意的……20世纪的农村,绝不是幻想的社会,像陶渊明在《桃花源记》所叙的那样恬淡无为。必须由物质的建设,使破坏的农村,成为丰裕的乐土。”[4](P32)李则纲认为,陶渊明的怀古情怀和空想社会对改良社会、建设乡村没有积极的意义。出于对当时中国乡村现实的深重忧虑,李则纲对陶公的不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于《桃花源记》,我们应该以辩证的历史观来审视,也就是说要回到陶渊明所处的历史环境和生活境遇中来看待这篇作品。《桃花源记》表达的是陶渊明的社会理想,是其身处在乱世而对治世的一种极度渴望。当然,处在当时的社会,这种渴望自然是一种梦幻和空想。但绝不能因为这一份梦幻和空想就因此得出陶渊明“消极”的结论。首先,《桃花源记并诗》仅仅是陶渊明的作品之一,除了《闲情赋》以外,其他作品并非梦幻空想之作。无论是书写仕宦的矛盾心理、躬耕的风霜苦难,还是饮酒的酣畅与冥思、借古讽今抒发幽愤,抑或是乞食的悲苦心理,作者都能坦然地面对现实,作品也都是写实之作。其次,陶渊明归隐后的二十二年中,他一直脚踏实地地生活,从未坐而论道、空谈玄理、幻想成仙,即如梁启超先生所言:“他不过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耕田便是他唯一的事业。”[23](P14)陶渊明自己也深谙“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15](P205)的道理,所以他从未仰望星空来空谈、来幻想。他从来都是踏踏实实地耕读,他也只能不抱任何幻想地在自己的田园中耕读到死。终其一生,陶渊明一直都在居易以俟命、素位而行己。

陶渊明是士人回归田园的榜样,是“知足”“知止”的典范。为了拯救乡村、挽救中国经济,李则纲号召“从事农村工作的朋友”效仿、学习陶渊明,到乡村去,复兴农村。对于学陶的具体做法,李则纲提出一个前提和三个条件。前提是“应先把自己固有的意识洗去,把农民的地位,重新估计。把自己的人生观,重新确立。”[24](《序》)让城里的读书人和从事农村工作的朋友,重新调整、确立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到乡村去,像陶渊明一样做农人。可以说,这个前提对任何一位在城里工作的读书人来说,都意味脱胎换骨般重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乡村生活可以说处在水深火热中,去乡村扎根无异于自抉苦难,甚至赴汤蹈火。“乡村自有我们的跳舞场!乡村自有我们的咖啡店!乡村自有我们的音乐室!十字街头的人们,回归我们的乡村罢!”[4](P33)跳舞、喝咖啡、听音乐,这绝非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乡村生活,更不是陶渊明用生命体验的田园生活。事实证明,李则纲的理论与主张,其可操作性与实际意义微乎其微,只是一种理论层面的高调而已。鉴于对陶渊明的理解,李则纲又提出学习陶渊明的三个条件。“我们要挽救目前的危机,亦须先救济农村。不过希望到农村去的朋友(现在麇集都市里的知识分子,多数可以说是来自田间,与其说到农村去,不如说回农村去。)第一须有陶渊明先生对于大自然的认识。第二须有陶渊明先生对乡村生活的情趣。第三对于陶渊明先生的自足的个人主义,外延须更加扩大,内容须更加积极”[4](P32-33)。实际上,这三个条件就是李则纲所说的“价值观、人生观”的具体内容。李则纲在论证陶渊明的相关问题时,对这三个问题答案做了深入的思考和论述(详见下文)。

2.2 随访期内不良心血管事件发生情况 发生不良心血管事件患者共35例,发生率10.0%(35/350),其中,再发心绞痛或非致死性心肌梗死5例,再次血运重建3例,心源性死亡2例。

陶渊明回归田园,是经历人生实践后的哲学抉择,而李则纲发出“像陶渊明一样到农村去”则是社会学层面对陶渊明价值的新挖掘、新发现——陶渊明也可以拯救乡村、拯救社会,这完全史学家的智慧。尽管这种智慧是超现实的,但从学术史角度审视,李则纲的新发现是很有价值的。

二、陶渊明的文化地位——“农村里的哲人”

李则纲认为陶渊明身上有一种“伟大的、不可磨灭的精神”[4](P2),陶渊明是“农村里的哲人”[4](P2)。《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主体用了十二章来解剖“陶渊明先生与农村的关系”——家世的自述(单行本为“自白”)、怎样离开农村、农村的恋慕、归田的旨趣、躬耕的情况、村居的享乐、陇畔的遨游、邻舍的聚饮、贫穷的挣扎、古代社会的怀想、陶渊明的人生观、结论。李则纲以“农村”为视野立足点展开论述,通过对大量的陶渊明诗文作品的剖析,论证了陶渊明与农村的文化血脉关系,论证自己的观点——“农村里的哲人陶渊明”,这一观点是李则纲对陶渊明的文化定位。从论证上看,李则纲立足于三个视角。

1.农村育成素志

陶渊明在《祭从弟敬远文》中表白曰:“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意。”[15](P456)出仕,绝非陶公夙愿,而是他为生计所迫的一种尝试,一种身心流浪,“敛策归来”才是他初心。众俗自然不能理解他,只有敬远从弟才能真正读懂他。李则纲据此认为:“终于不管别人对他怎样,甘愿长作农夫,这不能不说是先生的超特。”[4](P5)“甘愿长作农夫”就是“先生这种素志”[4](P5)。

那么,“何以先生独具这种‘素志’呢?这不能不诉之于先生的内在的原因了”[4](P5)。李则纲从两个层面深刻剖析陶公形成“素志”的内在原因。其一,性情。通过对陶公《与子俨等疏》《五柳先生传》等作品的分析,李则纲认为,“先生本是一个爱丘山好闲静的人”[4](P5),“惟其不慕荣利,所以能安于乡村的淡泊恬静”[4](P6)。这里,李则纲抓住陶公性情的本质——爱丘山、好闲静、不慕荣利,而这种性情“质性自然,非娇力所得”(《归去来兮辞》)[15](P391),是乡村的山川草木所育成的,是大自然给予的天赋。其二,生活习惯——读书。对陶公所读之书,李则纲管中窥豹,通过剖析陶公《拟古》《形影神》《杂诗·其五》《命子》等诗,认为“令先生心悦神怡的,当莫过于《南华》一经。在先生吟咏的诗篇里,在先生行为的精神里,都深潜着蒙庄的意味”[4](P6)。好闲静与不慕荣利的天赋,恰恰与《庄子》的精神高度契合,陶渊明读书的境界才会“忻然自得”“忻然忘食”。李则纲认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先生自己的素描”[4](P3)。确实,挂冠归去是陶渊明一生的分水岭,正如民国学人甘蛰仙所说:“他从此大彻大悟,慷慷慨慨、洒洒落落地跃入田园生活的大圈里,去过他的园林生活,去干他的农作生活,并且由恢复览书生活,进而肆力于著述生活。”[25]“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陶渊明《和郭主簿》其一)[15](P128),实现素志,对陶公意味着人生从此进入一个相对悠然的境界。李则纲总结道:“总之先生既是一个‘不慕荣利’的人,所把玩的又是阐发大道以自然为宗的《庄子》,又生在一个‘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社会里,这盖是先生在农村里成其独特的伟大的原因罢。”[4](P6)宋人唐庚《醉眠》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昧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26](P15015/23)唐庚此诗,或可以作为陶渊明归耕田园、实现素志后的生活状态和人生境界的注脚与诠释。

2.农村铸就人生观

陶渊明的人生观是学界历来争讼的问题,前代学者多以“达道”论之,而对“道”的阐发却各持其论。自杜甫“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27](P563)论出,学界对此问题讨论更加激烈,杜甫也因此招来后世学者的不断反驳甚至批评。对该问题讨论的倾向性意见是,陶渊明的价值观与人生观是以道家哲学为基础而建立的。

陶渊明的人生观是李则纲重点讨论的问题,他引述并剖析大量史料和陶渊明的作品,梳理出五种历史文化因素,即“晋朝的政治,可谓坏到极地了”[4](P26),“带着苦味的偷安,成为士大夫一般的习气”[4](P27),“由长期的痛愤而陷入麻痹,这又是当时社会一种病态的现象”[4](P27),“政府不惟对于农务废弛,漫不关心,而且假借名义,大事搜括,致囹圄中充满了囚人”[4](P28),“晋自王弼何晏等,阐发玄风,《六经》等于糟粕,蔑弃礼法,任情放达,成为知识分子一般的风尚”[4](P28),这五个方面的历史文化因素影响陶渊明人生观形成。李则纲认为,陶渊明“实是一个自然化的个人主义者”[4](P7),而且“是一个贫农……但他早已从自耕自足的农村社会里,深植了一种纯洁的习惯,伟大的人生观”[4](P4),“农村的生活,实给先生一个新的生命,把先生从颓废的魔域拯救过来……先生另具了一种健全的人生观”[4](P30)。所谓“健全的、伟大的人生观”即是“自然化的个人主义”,这种深植于陶渊明灵魂中的人生观是在乡村的泥土中慢慢铸就的。毫无疑问,李则纲对陶渊明人生观这一问题的阐发是融通中西文化的理论视野。

以老子、庄子的理论为主体的中国道家哲学,其价值取向是崇尚自然,与万物齐一,推崇与道冥一的真人、至人、神人、圣人的逍遥游境界,标举无功、无名、无己的高蹈世俗的独立人格。如何能达到这样理想的境界?首先是精神上对尘俗的超越,达到“矫矫不群”[32](P39)的精神境界。其次,退隐,保全性命与自己的生活。尼采主张“不管怎样,我们务必要努力成为我们自己”[33](P225),他在《受苦的意志和同情》中说“隐居起来罢,那样你才能够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33](P228)。道家尚隐,原因正在于此,隐退与精神超越是互相依存的,精神超越是隐退的前提,隐退是精神超越的保障。

尽管西方“个人主义”理论思潮及其发展是很复杂的哲学与社会问题,但它与中国道家哲学确有一个契合点——人格独立、精神自由,即“一切价值均以人为中心”[28](P406),而李则纲对陶渊明人生观的阐释正是立足在这个契合点上。其所谓“自然化的个人主义”,不是“道家自然观”与“个人主义”的简单相加,而是在道家哲学自然观主导下的“个人主义”,是中国化的“个人主义”。对此,李则纲解释道:“就是不使心为行役,精神与肉体,都能遂其自然。能这样,做人的责任,就算尽了。这种精神,直是个人与宇宙融成一片,与造化同流。所以在先生的意识中,似乎最亲切的,莫如人与自然的关系,只要能遂其基本的要求,能享受自然的赐予,什么一切一切,都是无足道念。”[4](P7-8)这其中的要旨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精神与肉体,都遂其自然”,“个人与宇宙融成一片、与造化同流”,即庄子《逍遥游》所谓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34](P14)。李则纲重申道:“构成他(陶渊明)这种人生观的要素……可以分为两层说:一曰‘真’……他既然确认了有一个‘真’的世界存在,则一切非真之物,虽然纷纷扰扰于他的面前,自然不足以动其心……一曰‘自然’。‘自然’两个字,也是陶渊明从农村社会里,亲自体验出来……不知不觉的他自己的人生观就从这里渗透出来。”[4](P30-31)真,即是自然,即是“道”——老庄哲学的理论根本,也是陶渊明“自然化的个人主义”人生观的根基。“个人主义”的价值体系之一就是“个人本身就是目的,具有最高价值,社会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28](P406),而且“个人主义者往往把国家看作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弊病,赞赏‘无为而治’的口号”[28](P406)。陶渊明的“个人主义”恰恰体现于精神自由、人格独立、疏离官场、任情随性等。李泽厚说:“这种所谓‘个人主义’,在某种历史情境下,可以起解放作用。在专制政治非常严酷的情况下,反社会的性格有它的反抗意义,包括古代的陶渊明。”[35](P58-62)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陶渊明回归田园以保持纯真善良的本心的生命过程,即如其身后哲人陆九渊所言“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劳攘,须收拾自作主宰”[36](P454),回归田园之举即是陶渊明“个人主义”光芒的闪耀。

20世纪伊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融会古今、贯通中西所产生的新思维、新理论、新方法审视陶渊明,认为陶渊明是“豪杰之士”,陶诗为“无我之境”,王国维的研究开启了新陶学。李则纲对陶渊明人生观的阐释便属于新陶学的成果。“五四”运动爆发时,李则纲二十八岁,处风华正茂之年。他号召知识分子须有“陶渊明先生的自足的个人主义”,这是他接受“五四”新思潮的一个佐证。

3.村居之苦与乐

既然乡村育成素志,既然乡村铸就人生观,那么,乡村自然是陶渊明的身心归来处。“先生出仕的原因,实在是为着衣食问题”[4](P8),这是古今学者的共识。对于“耻见督邮便归来”的观点,李则纲却不以为然。“先生归里之志,不待《归去来兮辞》之作,已大白了……因为乡村的生活,启示了他的‘真想’,结集了他的‘素襟’,所以无论如何,他觉得别种的社会,是比不上他的恬静的乡村,甜蜜的家庭。所以在初出的时候,就以离乡为苦,可见这不是什么见督邮不见督邮的问题了。”[4](P10)“真想初在襟”(《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15](P158),“素襟不可易”(《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15](P189)才是陶渊明归来的根本动因。“因为农村生活,启示了他的‘真想’,在先生的胸怀里,自有一个自给自足的乐土,对于其他情趣不投的场合,自然无足挂念”[4](P11)。对于归田的旨趣(意义),通过对《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归园田居》等数篇陶作的剖析,李则纲得出结论说:“是其出也,完全为了饥驱。其归也,又觉得不如固穷,以遂其性爱山丘的夙愿。所以我们推究先生归田的旨趣,只须知道先生不愿意做‘羁鸟’‘池鱼’罢了。不必拿什么晋室将倾、见机而作的那些话来推测,反较真切。”[4](P12)李则纲以实证的方法反驳“晋室将倾、见机而作”等臆断的、不切实际的观点。解读陶渊明归来后的内心世界、分享这位偶像乡居生活的苦与乐是《从农村破产想到陶渊明》的主要内容。

村居务农,首先要忍受劳作之苦。“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15](P79),“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15](P205)。李则纲认为这些作品“只是先生实际生活的自述”[4](P13),而并非有所隐喻,他否定“草盛豆苗稀”如屈原香草美人之法而喻“君子少而小人多”的观点,认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37](P1226)正是这类陶诗的注脚。李则纲把陶渊明“勠力耕桑”称之为“自做耕牛”,问道:“到农村去的朋友们,你们固然明白农作是一桩最苦的事,但是你们有没有忍受这种苦痛的精神,能不能亲自去出血汗呢?”[4](P13-14)并号召到农村去的朋友们取法这种“自做耕牛”的精神。

村居躬耕,还要忍受贫穷之苦。陶渊明归田后多有号寒啼饥之作:“贫居依稼穑,勠戮力东林隈”(《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15](P208),“弱年逢家贫,老来更长饥”(《有会而作》)[15](P266),“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15](P98),“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15](P93)。从诗中看,确实穷困潦倒,然而“吾驾不可回”[15](P228)。陶渊明一面忍受着贫寒饥饿之苦,一面享受着田园生活的自由快乐,“是苦痛与欢乐交织着”[4](P20)。固穷与安贫乐道是儒家的人生观与生活态度,也是陶渊明价值观的重要一面。李则纲认为:“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这话好像是赞颂陶渊明先生的。”[4](P22)确实,儒家的固穷与安贫乐道“也就是先生能独行其是,安于农村生活的原因”[4](P22)。

陶渊明归来后的物质生活是贫穷的,如何对待这种困厄?李则纲认为他“因为不满意目前的现状,就别开生面地生出两种怀想:一种是古代的社会,一种是乌托邦”[4](P23)。是的,回望往古可以寄托情志,可以减轻现实的压力,这是陶渊明的一种解脱方式。“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15](P35),“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15](P199)“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其一)[15](P128),陶渊明频频地畅想远古,回望初民,是迫于政治的黑暗残酷与现实的苦难而发出的,意在以此找出精神逃路,缓解现实的压抑。另一种解脱方式就是他的理想国了。李则纲专辟一章剖析陶渊明所向往的古代社会,他认为《桃花源记》是受庄子“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庄子·马蹄》)[34](P249)的启发并“深寄其慨慕的情绪”[4](P24)。对于乌托邦的实质,李则纲道:“因为古代社会既不可遇,遂产生了一种乌托邦的幻想。这种幻想,无非是先生憧憬的古代社会的复现……盖渊明追怀古代社会,蓄之既久,不觉而有这种乌托邦的构想……古代社会的追念,乌托邦的幻想,这都不过是先生于无可如何之中聊以自解而已。”[4](P24-25)乌托邦般的“桃花源”确实是陶渊明的另一个“逃生通道”。诚然,李则纲所说的冥想往古与幻想乌托邦确实是陶渊明摆脱苦难的精神胜利法,但这还不够全面。陶渊明归田来后二十二年的躬耕劳作,不可能时时地依赖冥想过日子。“渊明正以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意”[38](P434),最能体现陶渊明生存智慧的是,他用诗、酒、琴、书等手段来调节日复一日的、平凡单调的、艰辛的劳作生活,以此减轻身体的疲劳,冲淡或化解心灵的苦涩,达到精神上的愉悦、逍遥。陶渊明是诗哲,不仅是因为陶诗富含令人醍醐灌顶的哲思,最重要的是他把艰难困顿的生活诗化、艺术化了。他的生活超越物质层面而进入精神世界,达到“长啸天地间,独立万物表”[39]的人生境界。

“‘此事真复乐’,实是先生喜极而狂的话”[4](P15)。有了排遣痛苦的诸多手段,有了精神逃路,陶渊明的归来人生便柳暗花明,精神境界便得以升华——恬静、淡泊、自由、快乐。李则纲认为“先生个人在农村里遂其享乐的幸福”[4](P23),“他所享受的乐境,适足以抵偿他所身受的辛苦”[4](P14)。这样看来,陶渊明倒是一个幸福的归田人了。

家居之乐。陶诗云:“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其一)[15](P73),“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和郭主簿》其一)[15](P127),“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15](P334)——李则纲用这些陶诗来论证:陶渊明居于美宅之中,怡然自乐。

遨游之乐。李则纲大段落地引述梁启超在其著作《陶渊明》中对庐山地区优美的自然风物和悠久的历史文化极富诗意的描述,“北襟江,东南西鄱阳湖……陶渊明的乡土”[23](P5-6)。并深情地赞叹道:“这是何等天机!何等的乐趣!这样的生活,无怪他老先生情愿做个农夫。”[4](P17-18)陶渊明性爱丘山,所以山水成为他唯一钟情且不离不弃的爱恋对象,“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回。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15](P208),“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归园田居》其四)[15](P80),“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归去来兮辞》)[15](P391)。“先生以乡村的爱好,美化了自然。而自然的情趣,又净化了先生。先生渐渍林泉丘山之美,至此殆与造化冥契……先生胸中殆有一个美的宇宙、乐的世界在那里活活泼泼的显现”[4](P15)。陶渊明归田躬耕虽有劳顿之苦与贫穷之患,但造物者偏爱他,赋予美妙绝伦的山川风物,让他能时时沉浸在林莽之游,独享园林之好。

聚饮之乐。李则纲认为,“招致邻友,挥兹一觞”是“陶渊明先生寻乐的方法”,“也是他常玩的把戏”[4](P18)。他引述了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五、《移居》其二、《饮酒·故人赏我趣》等多篇酒诗,剖析论证其“一个好酒好客的醉翁”[4](P18)的观点。李则纲说:“盖先生性既好饮,而又爱友。所以农务之暇,多与邻舍共醉……盖先生冲淡为怀,胸无物我,不仅那些奇文共欣赏的人,乐与共晨夕,就是陇畔的耕侣,邻舍的伧翁,也是共话桑麻的好友。”[4](P19-20)酒,是物质的,是陶渊明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但对陶渊明来说更是精神的,是他的生命之物。陶公“性嗜酒”(《五柳先生传》)[15](P420),且“寄酒为迹”[8](P3067)。凭借这个媒介来体悟天道、思考人生、调节自我、超越现实,甚至齐一生死。李则纲从陶渊明的《饮酒》诗看出“他胸中一团的乐气,直把整个的宇宙溶化了”[4](P15),其原因在于“对于宇宙的奥妙和流化,在先生的意识里,认为已有透知”[4](P15)。对于陶酒与人生,清人方东树从反面立意说:“由于不悟大道,故惜情顾名,而不肯任真,不敢纵饮,不知即时行乐。此即 ‘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然唯其能固穷,是以能忘忧而饮酒。”[40](P112)陶渊明任真、固穷、纵饮、忘忧、及时行乐,就是因为他已大彻大悟,而酒恰恰是他悟道的重要手段。

对于陶渊明的生存智慧,李则纲总结道:“总而言之,渊明的为人,是从大自然里找出安身立命之地。从消极的悲观的人生,转变到积极的乐天的人生。这种与自然混合的气象,实由他最能了澈人生的意义。他这种了澈,可以说完全从农村里得来。所以与其说陶渊明是晋室的高士,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农村里最能体验自然了解人生的哲人。”[4](P31)陶渊明归田后的日子是艰苦却悠然的,原因在于他的生存智慧吸纳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对于这种文化精华,清人钟秀的解读最为恰切,“人只要心有主宰,若假托之辞,何必庄、老,何必不庄、老。何必仙、释,何必不仙、释。放浪形骸之外,谨守规矩之中,古今来元亮一人而已”[41]。陶渊明,这位乡村泥土育成的诗人、哲人,用他的生命诠释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

结语

无论从生命实体还是从文化归属上看,陶渊明都天然地属于乡村。所以学者惯于立足乡村视角解读陶渊明,“一位赤贫的农民”[23](P14)“一个农民文学家”[42]“农村里的哲人陶渊明”等等。“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陶渊明《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15](P205)生存是人类的首要问题,而“人类基本的精神,基本的要求”[4](P2)恰恰是李则纲这部著作的理论基点,他认为“这似乎是我们易于了解陶渊明一个最大的理由”[4](P2)。李则纲对陶渊明无比敬仰,因而在字里行间都饱含感情。他在著作的开头深情地说:“……这些疑案,都暂且不管。只将他老先生真实的生活稍谈一谈,希望将我们可敬可爱的陶渊明先生最值得遗给后人的精神,再新鲜起来”[4](P2)。那么“陶渊明先生最值得遗给后人的精神”是什么?李则纲有自己的独悟,“我们以为陶渊明先生,他的伟大,他的崇高,他最值得被人们景仰的,并非在他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赏菊东篱,壶觞自酌。是他从淳朴无伪的农村里,悟出真正的人生,认识大自然的优美,认识农村生活的珍贵,他是真能了解人生意义的第一人”[4](P2)。立足于泥土、立足于农村来体悟并挖掘陶渊明文化价值,这正是李则纲由当时的农村破产所想到进而创造出来的陶学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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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 葳]

A New Discovery of the Social Value of Tao Yuanming ——Theoretical accomplishment ofFromtheruraleconomicbankruptcythinkofTaoYuanmingby Li Zegang

LIU Zhong-wen

(College of Education and Literature, Suzhou Vocational University,Suzhou 215104,China)

FromtheruraleconomicbankruptcythinkofTaoYuanmingis a specific work about Tao Yuanming, it written by Li Zegang in 1933. Based on the social reality in China’s rural areas in 1930s, Li Zegang explored Tao Yuanming's social value to save the depressed countryside, with profound historical insight and sensitive political observation using philosophical theory of contentment and moderately done in Taoism, Li Zegang demonstrated the social value of Tao Yuanming’s return to the countryside, and he thought Tao Yuanming is an example to return to the countryside and a model of satisfaction and know stop. Li Zegang appealed on his friends who study rural issues to imitate Tao Yuanming to return to the countryside to revival it. Meanwhile, Li Zegang considered Tao Yuanming’s nostalgic feelings and utopian society had no positive meaning to reform social and revival of rural areas. In Li Zegang’s ideas, Tao Yuanming was the first person to 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 life and the philosopher in the rural areas, the points of view come from three reasons,the land where Tao Yuanming lived nourished his ambition and casted his outlook on life, and his realm of life was sublimated by the bitter and sweets of his farming life.

Li Zegang;Tao Yuanming; salvation;philosopher

2016-09-27

刘中文,曾任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现就职于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古文学研究、陶渊明接受研究等。

I206

A

2095-0292(2016)06-012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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