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记忆与地方经验
——孙且小说与“偏脸子”的哈尔滨
2016-03-06王威
王 威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城市记忆与地方经验
——孙且小说与“偏脸子”的哈尔滨
王 威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孙且作品中的“偏脸子”表现哈尔滨的另一种文化可能,也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地方性知识。“偏脸子”不仅是一个地区,更是一种生存方式与价值标准。它的独特性来自多种要素相遇过程中的复杂关系,表现出明显的混融性与对抗性。孙且的“偏脸子”经历一个型构到消亡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也暗含着地方底层从有力到无力的历史性难题。
偏脸子;地方性知识;混融性;对抗性;历史性难题
索菲亚教堂,中央大街,冰雪大世界,人们眼中的哈尔滨似乎已经被牢牢地贴上标签。也许那些或新或旧的欧式建筑会增添“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的异域风情,但也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勾描。哈尔滨越来越成为一座名片化、平面化的城市,而那些属于丰满的、厚重的哈尔滨的文化侧颜正在渐渐被磨平消失。
孙且的作品把平面的哈尔滨立体化,“偏脸子”作为哈尔滨的侧颜,表现出一种不同于“索菲亚—中央大街—冰雪大世界”的文化可能。“偏脸子”的独特性,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在于其混融性。但从其深层结构中来分析,则体现在其对抗性。这种独特性来自多种因素相遇过程中进行的偶然型构,也是一种地方性经验上升为知识的动态过程反映。作品中虽然写的是“偏脸子”人的或琐碎或传奇的故事,但他们早已深深地与当时的历史结构合为一体并相互作用,他们也面临当时的结构性难题。随着某些偶然性因素的发生,一些要素的变化使得整个结构都发生变化。正是在这种变化中,“偏脸子”也由盛转衰,最终消失。作为哈尔滨的侧颜,“偏脸子”是多彩的和令人激动的;但是在其变化中,那种从“偏脸子”中生长出来的力量却渐渐由强到弱、甚至到无,让人不得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一、 多要素相遇而成的“偏脸子”
偏脸子不是街道的名称,而是一个地域的名称。偏脸子的地界约为抚顺街以下,与大通路(现新阳路)之间,北到军官街(现霁虹街),南到安红街至三十六棚铁路车辆厂这片狭长的坡地。当然,这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偏脸子,是属于哈尔滨的一片区域,是“我”姥娘家所在的地方,是那些人生活、那些故事发生的地方,是构成“偏脸子”的一个要素。 孙且笔下的“偏脸子”是多种要素相遇而成的,超脱地理意义、文化意义上的“偏脸子”。
孙且作品中“偏脸子”的构成要素比较复杂,首先是偏脸子这一区域,其次是住在偏脸子的人,最后是“文革”的时代背景。偏脸子的区域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性的,是与偏脸子外的哈尔滨发生关系的。人员构成是“偏脸子”的核心所在,“偏脸子”人大致可分为三大类:一是本地人(包括伪满洲国遗民),二是闯关东来的关里人,三是俄国流亡者。他们既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生活方式,也有着不同的价值评判标准与信仰。再细致分就更为复杂,有民间艺人,有流氓马子,有白俄贵族,有俄国民众,有混血儿,有“坏分子”,有封建“神婆”,有“文革”话语的维护者,有基层官僚等等。他们在偏脸子这个区域里相遇,一起生活。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相互碰撞,不同的价值判断标准产生异议或得到认同,再去影响人与人的交往,并形成一个不停歇的动态过程。故事的背景设置在“文革”时期,可以说,“文革”是“偏脸子”型构的一个重要因素,但不能把“文革”作为那个时代的全部内容,也不应该将“文革”作为众多事实的最终归因。因为,在这个时间段与“偏脸子”相关的至少还应注意到以下两点:一是20世纪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在中国的苏联(俄国人)的生存环境发生变化;二是1897年东北全部开禁后闯关东而来的关里人以及伪满洲国遗留的一些老人开始陆续死亡。
诸多要素看似分散孤立,但实际上它们从来没有单独存在过,而是紧密地联系在“偏脸子”这一结构中。各种要素的相互作用关系是“偏脸子”之所以为“偏脸子”的关键所在,抓住“偏脸子”结构中的各要素的关系以及它们相互作用的变化过程,是进一步深入了解剖析“偏脸子”的根本性路径。
二、作为地方经验的“偏脸子”
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吉尔兹认为,“任何整体性的知识,在一定程度上一定是一种地方性经验”。“偏脸子”是哈尔滨的另一种文化可能,也是一种根植于哈尔滨的地方性经验。毫无疑问,“偏脸子”的文化样态是独特的,甚至是古怪的,用孙且自己的来话来说就是,“出了偏脸子,其他地方的人不会这么想问题,不会这么做事情,什么事情一发生在偏脸子就古怪着,常人理解不了”。这种独特和古怪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混融性,二是对抗性。
混融性是“偏脸子”最为直观的特点。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标准,操着不同的口音方言,同在偏脸子生活着。要了解一种文化的第一步就是要了解承载着这种文化的语言,“偏脸子”的语言就是认识它的第一扇门。受这里的人员结构影响,“偏脸子”的语言也呈现出多元化的状态,有东北方言,有山东方言,有俄语,还有汉译俄语,多种语言的混杂为“偏脸子”先构建一个符号的形式。方言的使用是孙且作品中的一大亮点,能够使读者很容易找到“偏脸子”的与众不同,从而感受到那种地方性和接地性。但混杂方言的过度使用却很容易使读者对“偏脸子”独特性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人员混居,方言不同”的表层上,而忽略其深层的结构性特质。
再深入一些便可以看到“偏脸子”中的价值观念的混融性。这里解释一下为什么用“混融性”而不用“混杂性”。因为在“偏脸子”中的各种价值观念并不是仅仅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结构之中,而是相互影响、相互融合的。当然在多种价值观念和评判标准混融中还必须注意到“文革”话语的存在,那是当时的主流话语,是当时的知识形态,是在“偏脸子”的地方性经验之上的权威知识型。正是有“文革”知识型的存在,才使得“偏脸子”具有其另一个重要的特点,即对抗性。
很多细节可以体现出这种对抗性,比如,以老井婆子为代表的传统礼教和“封建迷信思想”与“文革卫士”委主任李大脚的不对付,我们对“坏分子”瘸胳膊的态度的松动,违反法律和道德的粮票和五块三被奉为英雄,“我”与柳芭与老尼古拉耶维奇的亲切交往,等等。这些与主流话语体系显得格格不入的事情,却在“偏脸子”接连不断地发生。
“文革”话语看似在那个历史时期是一种牢固的知识型,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在“偏脸子”它的松动已经明显地显现出来。主流话语在对抗中并没有压倒式的威力,反而被不断挑战,而对它发起挑战的地方性经验,正是“混融的”属于“偏脸子”的价值评判标准。它是以传统的道义和礼俗为基础的,以底层现实中人与人的关爱与扶持的群力为补充的价值标准。这种标准并没有屈服于主流话语,而是在“偏脸子”的文化结构中发生作用。随着知识型的松动,地方性经验很有可能就会上升为新的知识。在“偏脸子”的文化结构中,这种地方性经验上升为知识的过程就一直在进行着。而这一转化过程,就是“偏脸子”文化独特和古怪的根本性原因。
作为地方经验的“偏脸子”,在其由地方性经验上升为知识的过程中,不仅呈现哈尔滨的另一种文化可能,还展现“文革”的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对于传统的“文革”的叙述话语是一种补充,更是一种挑战。
三、“偏脸子”的衰亡与地方性的消解
《洋铁皮盖儿的房子》中有一个隐性的结构,即“在一起—离开”的结构模式,这一结构导致的最终的结果就是“偏脸子”的衰亡和地方性的消解。吉尔兹提到人类学理解的本质,他称之为“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研究一种文化是否能从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进行,对于真正了解这种文化是极其重要的。孙且以孩童“我”的视角从内部去探寻“偏脸子”的秘密,并且收获颇丰。“我”以一个连接者的身份,将各种身份的人、各种生活方式和价值标准串联起来,并见证这些要素发生关系的过程。
从 “偏脸子”人物的出场到每个人故事的讲述,在其中“我”看到“偏脸子”里人与人交往中相互帮助、相互关爱的道义与人情味,人们是“在一起”的。这时“偏脸子”的结构中有一种力量,那是来自地方的、底层的生长性的力量。随着时间的推进,一些要素发生变化,导致整个结构也随之发生变化。柳芭、瘸胳膊等人的离去,老巴夺、老尼古拉耶维奇、老胡头等人的死亡,二零三、大烟鬼的身份追求,都意味着原来的“偏脸子” 的衰亡。人们似乎都在“离开”的路上,甚至在最后的几篇中,东方红、漠河、小西木桥,叙述的空间已经离开“偏脸子”而到了他处或者远方。之前所积聚的那种生长性的力量在无声无息之中渐渐消失,而那个地方性的“偏脸子”也在慢慢被消解。在似乎是悄无声息的消解过程中,却从深处散发出一种浓重的历史的无力感。在《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桥》中,诗意的笔调与之前的风格形成鲜明对比:似乎在掩饰无力,但是徒劳的。
然而,孙且一直在努力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来叙述“偏脸子”的时候,他却又不自觉地走了出去。不仅仅是他偶尔会以现代的一些主流话语来描述“偏脸子”里的一些人和事,更为关键或者根本性的就是他一直试图去评价“偏脸子”的文化结构的样态。从上面他的话就可以看出端倪。“出了偏脸子,其他地方的人不会这么想问题,不会这么做事情,什么事情一发生在偏脸子就古怪着,常人理解不了”,对于“偏脸子”的这种评价,分明就是以一个外部者的身份来做着一些类似于宣传口吻的呼吁。在内部与外部的不断游移中,最后还是来到外部。
人们不断离去和死亡,“文革”的结束,种种变化使得“偏脸子”很难再成为“偏脸子”。老井婆子作为“偏脸子”行为方式和价值取向的评判者,似乎是与“偏脸子”共命运的。而她的口头禅“我除了自己什么时候死不知道,其他什么事都知道”似乎也成为“偏脸子”命运寓言式的表达。也许老井婆子死的那一天,“偏脸子”也就死了。
当然,用今天的眼光来反观“偏脸子”,也很容易判断其最终命运。在现代性的洪流下,如“偏脸子”这样的地方性经验是脆弱的,是很容易崩塌的(“偏脸子”于上世纪九十年代被拆除并改建为居民小区)。但其曾经呈现出的那一种文化可能性,那与主流话语对抗并向知识上升的努力,以及底层生长出来的力量都是令人欣喜的。最后,地方性的经验如何得以更好地保留,如何面对地方底层在时代冲击下的无力感,似乎也成为一个历史性的难题。
[1][美]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M].王海龙,张家瑄,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2][法]路易·阿尔都塞.马克思与相遇的唯物主义[J].陈越,赵文,译.国外理论动态,2009(10).
2016-06-19
王威,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主要从事批评理论与文化研究。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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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6-01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