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浮士德》主旨与浮士德精神
2016-03-03刘津羽
刘 津 羽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再论《浮士德》主旨与浮士德精神
刘 津 羽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对歌德《浮士德》主旨及“浮士德精神”的解读,过去认为它是一种“对自我永不满足,不断进取的精神”。其实将浮士德精神与“自强不息”画上等号,是片面而单纯的。《浮士德》的主旨,是歌德对人类理性的悲剧性解读和对人类救赎的渴望。而浮士德精神,其实质就是理性主义下的现代性人类精神。《浮士德》创作表现了歌德思想中对现代性的反思和理想主义并存的现象。
《浮士德》;歌德;现代性反思;理想主义
《浮士德》是歌德思想的重要体现。针对《浮士德》这部作品的思想主旨,历代研究者们提出了“浮士德精神”这一概念,并围绕其内涵发展出多样的解释。这部长达12111行的诗剧,第一部出版于1808年,共二十五场,不分幕。第二部共二十七场,分五幕。它取自德国民间传说,全剧没有首尾连贯的情节,而是以浮士德思想的发展变化为线索,内容复杂多样,结构庞大,语言风格多变,融写实与想象为一体,将当代的生活与古代的神话传说杂糅一起。这样的特征,给历代《浮士德》和歌德研究者准确地把握其思想核心,究明《浮士德》之主旨及对所谓“浮士德精神”的解释与构建,都造成了一定的困难。
对浮士德精神的传统解读,认为浮士德精神是一种“对自我永不满足,不断进取的精神”,将浮士德精神与“自强不息”画上等号。这一解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据着我国文学界的主流。这一种解释,将浮士德精神与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主义、人本主义的精神看做同一种精神,认为浮士德这一形象,实际象征着人类的理性,浮士德的心路历程,实质上就是理性尤其是实践理性的不断进取。笔者认为,传统观点虽然试图将《浮士德》放到当时的大时代背景中去解读,然而却并未全面地把握歌德本人的思想内涵,也缺乏对时代背景细致的思想史梳理,失之宽泛。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对《浮士德》研究的深入,学者们结合哲学、宗教学的研究成果,试图重新把握、解释《浮士德》以及浮士德精神。学界越来越倾向于认为,浮士德精神实质上是全人类精神的缩影。姜铮认为,《浮士德》文本的核心内容,是“人类的命运既是因果的,又是宿命的;既是自主的,又是他主的;既是乐观的,又是悲观的,最终是乐观的。”[1]30高全喜在其著作《浮士德精神:在上帝与魔鬼之间》中认为,《浮士德》是人类精神的史诗性写照,浮士德精神是对人性的自我辩护。[2]22这类观点站在整体的角度,认为上帝、梅菲斯特以及浮士德的形象实际上是“三位一体”的,分别代表人的神性、魔性和人性,即超越精神、否定精神和欲望精神,这三者实际上都被统一到人性之中。对于浮士德精神,主张将其探求的精神保留在合理的范围和程度中,从而使浮士德精神永存光辉。歌德自身就《浮士德》这部代表作评价说:“不仅主角浮士德的阴郁的、无膺的企图,就连那恶魔的鄙夷态度和辛辣讽刺,都代表着我自己性格的组成部分。”[3]38由此观之,这类观点是对传统观点的较大补充和发展。
笔者认为,《浮士德》的主旨,乃是歌德对人类理性的悲剧性解读和对人类救赎的渴望。而浮士德精神,其实质就是理性主义下的现代性人类精神。纵观《浮士德》全文,其以梅菲斯特与上帝的赌约开始,以(梅菲斯特引导下)浮士德心灵的历程和冒险经历为线索,以浮士德在满足中死去,上帝救赎其灵魂为终末。全书笼罩着一种悲剧气氛,由人类理性——浮士德的大悲剧,嵌套着许多个小悲剧,如葛丽卿悲剧、海伦悲剧等。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两个世界中,浮士德的“冒险”都以悲剧收尾。人间的权力、财富、爱情,天界的神圣、梦幻、浪漫,都化作梦幻泡影,并未能使浮士德达到内心的满足。而最终使他满足的,则是这样的场景:“这里边是一片人间乐园,外边纵有海涛冲击陆地的边缘,并不断侵蚀和毁坏堤岸,只要人民同心协力即可把缺口填满。不错!我对这种思想拳拳服膺,这是智慧的最后结论: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和自由,才配有生活和自由的享受!所以在这儿不断出现危险,使少壮老都过着有为之年。我愿看见人群熙来攘往,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我对这一瞬间可以说:你真美呀,请你暂停!我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迹,将历千百载而不致湮灭无闻——现在我怀着崇高幸福的预感,享受这崇高无上的瞬间。”[4]667这一场景与当时蒸蒸日上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繁华的表象何其相似!浮士德在这一场景中满足地死去,认为“智慧的最后结论”是“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和自由,才配有生活和自由的享受”,并认为这是“崇高无上的瞬间”。如果只看表象,我们可能会认为浮士德对现代化工业文明的赞歌就是歌德自身对现代化工业文明的赞歌,而仔细思索却不难发现,歌德在描绘这一场景时,设置了一个充满吊诡的前提——浮士德双眼已盲。从后文也可看出,梅菲斯特称浮士德的最后为“晦气而又空虚的最后瞬间”,作者以梅菲斯特之口,表达了对理性主义追求下的人类幸福的迷茫和怀疑。
“人若超越了神性或自然的所予界限,就会导致悲剧,这是《浮士德》的主导性主题。”[5]63这一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浮士德精神体现了现代人对人类价值的肯定和追求,蕴含着理性对永恒目标的向往和追求,这是《浮士德》的现代性典型特征。而对于这种精神的悲剧性设定,则包含着歌德自身对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19、20世纪以来,人们渐渐对启蒙思想家们构筑的理性主义的、现代化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认识得愈来愈深刻,尼采、海德格尔、法兰克福学派(新马克思主义)、重新被发现的东方哲学以及后现代主义,都对理性主义和现代性做出了深刻的批判与反思。比如西奥多·阿多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认为,科学和技术在现代工业社会中是一种“统治”和“意识形态”,它通过支配自然界而实现对人的支配。因此,要在工业社会和有组织的资本主义制度内拯救人的精神价值是毫无希望的。[6]377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自启蒙运动以来整个理性进步过程已堕入实证主义思维模式的深渊,在现代工业社会中理性已经变成为奴役而不是为自由服务。[7]37在《浮士德》中,便体现为盲眼的浮士德所观测(构想)的“人间乐园”的“晦气”和“空虚”。歌德本人不认同,至少不完全认同“浮士德精神”,这一点当是明白的。
然而,我们不得不注意的是:虽然歌德为“浮士德精神”下的生存方式设置了悲剧性的结局,就好像他对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的生存方式所做的那样,但他同时也对否定这些精神和生存方式的梅菲斯特也设置了同样悲剧而吊诡的结局。在浮士德死后,梅菲斯特试图践行赌约,然而浮士德的灵魂却被上帝以貌似“背约”的方式强制性地收走,并使梅菲斯特遭受了被火焰燃烧的痛苦。针对这一场景的解读,笔者认为,歌德虽然就后世所谓“现代性”,即理性主义、资本主义的社会理想产生怀疑,并进行了批判,但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和他本人的理想主义倾向,使他仍对人类的救赎抱有希望。梅菲斯特,原文为“Mcphist”,在古希腊文中是不爱光明的意思,在希伯来文中是“破坏者”。书中他自称是“否定的精神”,是“恶”的化身,在他的身上充满了虚无主义的气质。他认为“过去和全无,完全是一样的东西。永恒的造化何补于我们?不过是把创造之物向虚无投进”,他所爱的,是“永恒的虚无”——歌德对这种虚无主义式的生命,也并不抱有希望。歌德是追求美的,追求古典主义式的、乌托邦式的那种理想生活——“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虽然他自己也对此深深地怀疑。因此,歌德才会在终幕安排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去完成最终对浮士德、对人类精神的救赎。浮士德、梅菲斯特、上帝,这三者在《浮士德》中相互否定:号称上帝最虔诚的信徒的浮士德,实际上却对信仰产生了巨大的动摇和怀疑,与魔鬼订立了契约;在上帝面前毕恭毕敬的梅菲斯特,私下里却讥讽上帝为“这位老人”;上帝全知、全能、全善,却只把恶魔当小丑,并拿他忠实的信徒浮士德来做赌注。然而,这三名角色又共同参与完成了这一“灵魂史诗”,共同构成了人性的三部分——神性、魔性和人性。在全书浮士德、梅菲斯特、上帝的三元斗争运动中,歌德则着重安排理性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斗争,并由神圣的超越者来进行最终的救赎和解放。歌德在与艾克曼的交流中,就《浮士德》的创作说:“我们不光是靠我们本身的力量,还要靠神的慈爱才能获得拯救。”就是这种心境的体现和明证。歌德是追求幸福的,并认为“不断努力进取”是“纯洁而崇高”的[4]685,这一点与虚无主义者及后现代主义的一些观念很不相同。在艺术创作方面,歌德深受温克尔曼影响,温克尔曼所描绘的充满精神自由、人类和自然和谐相处的希腊,在他的思想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换句话说,歌德虽然对启蒙思想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但他本身仍是被那种甘美的理想所深深吸引,并为之魂牵梦绕的。
笔者认为,歌德的《浮士德》创作,一方面拥有相当的超前性,另一方面,仍无法摆脱时代环境对其思想的影响。表现在作品中,则体现为浮士德、梅菲斯特、上帝的三元斗争运动;表现在思想上,则是对现代性的反思和理想主义并存。所谓的“浮士德难题”,其实并不只是每个人在追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时都将无法逃避的“灵”与“肉”、自然欲求和道德律令、个人幸福与社会责任之间的两难选择。在歌德这里,浮士德所象征的难题,还有不断面临被解构的现代性和无法摆脱的理想主义冲动的矛盾难题。恩格斯说过,“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虽然他是就“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来说的,然而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歌德的《浮士德》创作。一方面,歌德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梅菲斯特”;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舍弃内心的“上帝”——于是这位“天才诗人”自己便成了自己诗里的浮士德。“主角浮士德的阴郁的、无膺的企图”,“那恶魔的鄙夷态度和辛辣讽刺”,也都确乎都代表着他自己性格的组成部分。
[1] 姜铮.接近歌德的天才思索:《浮士德》的艺术、哲学和宗教[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5):30-45.
[2] 高全喜.浮士德精神:在上帝与魔鬼之间[M].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
[3] 李燃青. 歌德现实主义文艺思想浅探[J].宁波大学学报,1983(4):34-42.
[4] 歌德.浮士德[M].董问樵,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5] 吴建广.人类的界限——歌德《浮士德》之“天上序曲”诠释[J].德国研究,2009(1):58-63.
[6]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M].张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7] 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石长平
The Theme of Faust and Faust Spirit-On God,the Devil and Modern Reflection
LIU Jin-yu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Previously the theme of Goethe’s Faust was interpreted as never-satisfied and enterprising spirit and Faust spirit was regarded as equal of self-improvement. This is obviously one-sided and simple. Faust’s theme is Goethe’s tragic interpretation of human rational and the human desire for redemption. As for the spirit of Faust, its essence is the modern rationalism of the human spirit. Faust shows the coexistence of reflection on modernity and idealism in Goethe’s thought.
Faust; Goethe; modernity reflection; idealism
2015-10-05
刘津羽(1994—),女,河南许昌人,研究方向:外国文学。
I106
A
1671-9824(2016)03-006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