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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魏开国廿年政治势力探析

2016-03-03

许昌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曹魏文帝曹丕

韩 博 韬

(山东大学 文史哲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曹魏开国廿年政治势力探析

韩 博 韬

(山东大学 文史哲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曹操三次下令求贤,并非由于用人政策必须改革,其直接原因更可能是曹操面临人才缺乏的客观境况。至魏文帝时期,其政治势力大致可以划分为“文功派”、“武功派”与“无功派”。魏明帝时期的曹魏四府,则是巩卫魏室的最重要力量,四府的变化也反映了司马氏家族的兴起。

曹魏;政治势力;唯才是举;魏士三派;曹魏四府

魏晋禅代是三国史研究中的热门话题,魏晋之际的史事探微也是学人用力颇多之处。挖掘中国古代历史上朝代更迭的深层次原因,自古就是中国史学研究的母题之一,而探讨上承两汉、下启南北两朝的曹魏政权衰亡原因的必要性则不言而喻。笔者拟从讨论曹操“唯才是举”出现的原因、划分魏文帝曹丕为政年间的政治派别、探微魏明帝时期的军府变化三个方面,探析曹魏开国二十年的政治势力变化,以期为三国史研究略尽薄力。

一、真实历史语境下的“唯才是举”

关于曹操唯才是举政策,万绳楠先生认为“要了解曹操的用人政策,必须联系东汉的统治思想和用人政策来考察”,[1]23这是非常必要的。但万绳楠先生通过分析东汉统治思想,指出用人政策的弊病,得出“用人到了必须改革的时候了,曹操的唯才是举政策于是产生”[1]23-24的结论,却忽略了“唯才是举”政策提出的真实历史语境。况且万绳楠先生举出曹操拔擢于禁、张辽、徐晃是重才的证据以析出“唯才”这一可道之处,也没有考虑到曹操首次求贤是在210年,而这些武将被拔擢远远早于这个时间。笔者以为,曹操三次下令求贤的动机,并不是迫于用人政策必须改革,其直接原因更可能是曹操面临人才缺乏的客观境况。有战争就必然有人员的伤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伴随着敌对势力的消亡,曹操集团崛起并愈加壮大,然而由于诸多原因也必然会减耗内部人才。如对曹操起兵大有帮助的鲍信卒于190年,陈留典韦卒于197年。曹操分别于210年、214年、217年三次求贤,三次颁令的历史正文为:

十五年春,下令曰:“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2]32

(建安十九年)十二月……令曰:“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2]44

(建安二十二年)秋八月,令曰:“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信、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2]49-50

曹操“唯才是举”政策曾是学界的关注热点,已有很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如卫广来:《求才令与汉魏禅代》,《历史研究》,2001年第5期),此不赘述。通过统计三次求贤之前曹操内部人才离世的情况,可知当时人才的缺乏。官渡之战后,河南任峻卒于204年,颍川郭嘉卒于207年,曹冲卒于208年,江夏李通卒于209年,沛国史涣卒于209年,北海邴原卒于210年,曹纯卒于210年,其中郭嘉和曹冲的离世对曹操影响格外大。在第一、二次求贤之间,河内张范卒于212年,颍川荀彧卒于212年,天水阎温卒于213年,右北平田畴卒于214年,尚书令荀攸卒于214年。在第二、三次求贤之间,山阳李典卒于215年,郑玄学生清河崔琰卒于216年,陈留毛玠卒于216年,山阳王粲卒于217年,河内司马朗卒于217年。然而“唯才是举”的政策终究不能阻止人的自然死亡,曹丕掌政之前,阳平乐进卒于218年,东莞徐奕卒于219年,南安庞德卒于219年,夏侯渊卒于219年,陈郡何夔于曹丕继位前离世,司马芝于曹丕继位前离世,东郡程昱卒于220年。曹丕为政时取士的侧重则与曹操有了不同,《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记载:

(黄初三年)诏曰:“今之计、孝,古之贡士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限年然后取士,是吕尚、周晋不显于前世也。其令郡国所选,勿拘老幼。儒通经术,吏达文法,到皆试用。有司纠故不以实者。”[2]79

曹丕即位两年后才颁布取士的诏书,其中“儒通经术,吏达文法”,表明时风由武入文的变化,也给曹魏政权的官吏选拔提出了新的要求。朱子彦先生提出“事实上曹操并没有真正做到‘唯才是举’”,并提出“拒谏饰非,轻慢贤士”、“嫉才害能,剪除功臣”等观点论证曹操的用人政策是典型的帝王权术以求客观地评价曹操的用人政策。[3]260—271历史地看,封建帝王都有自己的权术,只是有优劣智愚之分罢了。“唯才是举”这一名词是从曹操第一次求贤令中析出的,而曹操三次求贤令是在其生命中的后十年出现的,所以笔者以为“唯才是举”能代表曹操的用人思想,却不适于作为曹操用人政策的代名词。即使如此,朱子彦先生举出曹操杀孔融、荀彧、崔琰等人的例子,是用曹操“杀人”的政策来证明其“用人”的政策,虽然观点新颖,却有失严谨,毕竟探讨曹操用人、更新官吏的政策不能与其杀人、稳固权势的政策相混淆。相比而言,马欣先生认为,“唯才是举”是一项临时性的选用人才的政策或标准,就其性质来讲,它同曹操当时所推行的打击豪强、整齐风俗等政策一样,均属于一种救急性的改良措施,所以不可能长期坚持下去。[4]147-148这的确是高明公允的见解。

二、魏文帝与魏士三派

曹丕继位后面临“禅代”、“固国”、“拓土”三件军政大事。[5]104其中“禅代”与“固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互为补益,前者可以看作任务型仪式,而后者是基于长远考虑的军政操作。“拓土”和前两件相比,由于需要外部时机最难办妥。这个时候与孙策离世时江东境况有些相似,北方需要出现核心性的领袖,在出现变乱的条件下,其作为不能仅停留在“继位”上,“九品官人法”与“禅代”就非常适合此时北方的历史境遇。

曹操去世至曹丕继位期间,《三国志·魏书·贾逵传》注引《魏略》记载:

时太子在邺,鄢陵侯未到,士民颇苦劳役,又有疾疠,于是军中骚动。群寮恐天下有变,欲不发丧。逵建议为不可秘,乃发哀,令内外皆入临,临讫,各安叙不得动。而青州军擅击鼓相引去。众人以为宜禁止之,不从者讨之。逵以为“方大丧在殡,嗣王未立,宜因而抚之”。乃为作长檄,告所在给其廪食。[2]481-482

同书《臧霸传》注引《魏略》记载:

会太祖崩,霸所部及青州兵,以为天下将乱,皆鸣鼓擅去。文帝即位,以曹休都督青、徐,霸谓休曰:“国家未肯听霸耳!若假霸步骑万人,必能横行江表。”休言之于帝,帝疑霸军前擅去,今意壮乃尔!遂东巡,因霸来朝而夺其兵。[2]538

“青徐豪霸,史无明文”,田余庆先生在《汉魏之际的青徐豪霸》一文中写道:“称‘青徐豪霸’,主要由于其代表人物臧霸归曹操后,操‘割青徐二州委之于霸’,开启了以后的活动。兖州为青徐二州腹地,也是臧霸势力所在地境,青徐与兖,难分畛域。……曹丕代汉,不动声色地调遣力量,采取措施,以图谨慎而又果断地解决这一问题。黄初年间,魏国发动了两次攻吴的广陵之役,在广陵之役的掩护下,曹丕终于以武力彻底消灭了这支魏国东部的地方势力。”[6]97田先生“缀合零散资料”进行史事探微,其论述与考证确为卓识。

除了解决青徐豪霸,曹丕还面临如何应对“封建”问题,学界已经提出曹魏“严苛的宗室制度”这一命题。至于对待曹氏、夏侯氏的问题上,文帝曹丕的方针基本上有亲近夏侯氏及曹氏族亲、抑制曹氏嫡亲的特点,这就牵涉“固国”、“拓土”两个问题。曹丕于黄初三年分封曹姓诸侯王,而夏侯氏及曹氏族亲不需分封。曹丕的亲兄弟之中只有曹彰曾征代郡,有战功于曹魏,而曹彰暴薨于223年。而与曹操一同进行军事行动的曹氏、夏侯氏同辈或子侄辈在曹丕禅代后担以重任,这也源于这些人拥有作战经验,适合征伐或镇守的职务。至于“拓土”,年轻气盛、而立之年的曹丕势必会把统一全国提上国家军政议程。同书《贾诩传》记载:

帝问诩曰:“吾欲伐不从命以一天下,吴、蜀何先?”对曰:“攻取者先兵权,建本者尚德化。陛下应期受禅,抚临率土,若绥之以文德而俟其变,则平之不难矣。吴、蜀虽蕞尔小国,依阻山水,刘备有雄才,诸葛亮善治国,孙权识虚实,陆议见兵势,据险守要,泛舟江湖,皆难卒谋也。用兵之道,先胜后战,量敌论将,故举无遗策。臣窃料群臣,无备、权对,虽以天威临之,未见万全之势也。昔舜舞干戚而有苗服,臣以为当今宜先文后武。”文帝不纳。后兴江陵之役,士卒多死。[2]331

贾诩身处曹魏却能非常明晰魏初的天下局势,周一良先生说:“益州‘民殷国富’‘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刘备入蜀更进一步开发了西南地方。后汉以来南方经济走着上升的道路,遭到的战争破坏较少。孙吴政权也尽力于江东的生产和开发。这就使南方吴蜀两国的经济比董卓大肆破坏以后又屡经战乱的黄河流域要占优势;加上吴蜀政治上的联盟,又靠长江天险,所以能抵抗北方。表面上形成三国鼎立局势,实质上是南北的对峙。这是魏蜀吴三国鼎立数十年的基本原因。”[7]280—281东汉末年的时代标签是“乱”,而三国的时代特征是“鼎立”,三足之平衡非常牢固,所谓“时不利兮骓不逝”,曹丕谥为文帝,其文人本质与帝王命运就是这样尴尬。

笔者以为文帝黄初年间的政治势力大致可以分为“文功派”、“武功派”与“无功派”。*重视以不同的种族、家族、地域、文化为背景的社会集团的活动,从中发现历史的联系与转移,并以之解释各种纷繁的历史现象,是陈寅恪先生治学的一大特点。仇鹿鸣先生认为,政治集团学说是分析古代高层政治斗争一个简便而有效的分析工具,通过区分政治群体不同的出身、地域、血缘关系以及利益结合程度,勾勒出互相对立的政治集团的轮廓,借此我们可以较为便利地从纷繁复杂的历史记载中整理出清晰的线索,收到化繁为简的效果。参见仇鹿鸣:《陈寅恪范式及其挑战——以魏晋之际的政治史研究为中心》,收入《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国中古史青年学者联谊会会刊(第2卷)》,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09页。历史上任何一个统治阶级所代表之政权的第一要务必然是固国安邦,曹魏在面对吴蜀两个敌对势力时,其“禅代”、“固国”与“拓土”三件事反映的母题可以概括为“功”。

“文功派”可以大致理解为文帝的智囊团,这一智囊团中的文臣通过各自的治国主张对文帝进行辅佐,又可以进一步分为两类:一类主张德治与教化,可以视为儒家思想的代表;另一类强调刑法或权术,可以视为法家思想的代表。然而无论文帝更倾向于哪一种思想,率先“一天下”似乎是他最关心的。代表儒家思想的文功派士人如王朗、华歆、苏则、徐宣、陈矫、陈群、和洽、常林、杜袭等。代表法家思想的文功派士人如刘晔、董昭、贾逵、满宠等。其中代表儒家思想的士人多被荀彧举荐,与代表法家思想的士人不仅在思想主张上不同,并且于皇朝行政过程中与他们疏远。同书《王朗传》记载:

文帝即王位,迁御史大夫,封安陵亭侯。上疏劝育民省刑曰:“兵起已来三十余年,四海荡覆,万国殄瘁。赖先王芟除寇贼,扶育孤弱,遂令华夏复有纲纪。鸠集兆民,于兹魏土,使封鄙之内,鸡鸣狗吠,达于四境,蒸庶欣欣,喜遇升平。今远方之寇未宾,兵戎之役未息,诚令复除足以怀远人,良宰足以宣德泽,阡陌咸修,四民殷炽,必复过于曩时而富于平日矣。《易》称敕法,《书》著祥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慎法狱之谓也。昔曹相国以狱市为寄,路温舒疾治狱之吏。夫治狱者得其情,则无冤死之囚。丁壮者得尽地力,则无饥馑之民。穷老者得仰食仓廪,则无诿饿之殍。嫁娶以时,则男女无怨旷之恨。胎养必全,则孕者无自伤之哀;新生必复,则孩者无不育之累。壮而后役,则幼者无离家之思。二毛不戎,则老者无顿伏之患。医药以疗其疾,宽役以乐其业,威罚以抑其强,恩仁以济其弱,赈贷以赡其乏。十年之后,既笄者必盈巷。二十年之后,胜兵者必满野矣。”[2]408-409

王朗,其疏文有极为明显的儒学宽政色彩,同时他也注意到需要“威罚以抑其强”。同书《华歆传》记载:

文帝即王位……三府议:“举孝廉,本以德行,不复限以试经。”歆以为“丧乱以来,六籍堕废,当务存立,以崇王道。夫制法者,所以经盛衰。今听孝廉不以经试,恐学业遂从此而废。若有秀异,可特征用。患于无其人,何患不得哉?”帝从其言。[2]403

可见华歆十分重视文治教化。同书《苏则传》记载:

征拜侍中,与董昭同寮。昭尝枕则膝卧,则推下之,曰:“苏则之膝,非佞人之枕也。”初,则及临菑侯植闻魏氏代汉,皆发服悲哭,文帝闻植如此,而不闻则也。帝在洛阳,尝从容言曰:“吾应天而禅,而闻有哭者,何也?”则谓为见问,须髯悉张,欲正论以对。侍中傅巽掐则曰:“不谓卿也。”于是乃止。文帝问则曰:“前破酒泉、张掖,西域通使,敦煌献径寸大珠,可复求市益得不?”则对曰:“若陛下化洽中国,德流沙漠,即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贵也。”帝默然。后则从行猎,槎桎拔,失鹿,帝大怒,踞胡床拔刀,悉收督吏,将斩之。则稽首曰:“臣闻古之圣王不以禽兽害人,今陛下方隆唐尧之化,而以猎戏多杀群吏,愚臣以为不可。敢以死请!”帝曰:“卿,直臣也。”遂皆赦之。然以此见惮。[2]492-493

苏则作为主张德治教化的文功派士人之一,体现出这一类士人普遍直率、敢于直谏的特点。而其以“董昭为佞臣”,反映出苏则与董昭二人在政治生活中的不睦。

董昭在曹氏集团崛起及汉魏禅代过程中有较为特殊的地位,移都许昌及曹操受魏公、魏王爵号都是其建议,善于洞识乱世中政治的发展趋势,而太和年间劝谏明帝罢黜浮华,也可见其倾向文功的主张。刘晔则于三国军事形势具有十分敏锐的洞察力,同书《刘晔传》记载:

(刘备击吴)吴悉国应之,而遣使称藩。朝臣皆贺,独晔曰:“吴绝在江、汉之表,无内臣之心久矣。陛下虽齐德有虞,然丑虏之性,未有所感。因难求臣,必难信也。彼必外迫内困,然后发此使耳。可因其穷,袭而取之。夫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不可不察也。”[2]446

就孙权称臣问题,刘晔的分析是切中要害的,建议“因其穷而袭取之”也具有可行性。除此之外他还曾预见蜀国降将孟达叛败。同书《贾逵传》记载:

文帝即王位,以邺县户数万在都下,多不法,乃以逵为邺令。……逵尝坐人为罪,王曰:“叔向犹十世宥之,况逵功德亲在其身乎?”从至黎阳,津渡者乱行,逵斩之,乃整。至谯,以逵为豫州刺史。是时天下初复,州郡多不摄。逵曰:“州本以御史出监诸郡,以六条诏书察长吏二千石已下,故其状皆言严能鹰扬有督察之才,不言安静宽仁有恺悌之德也。今长吏慢法,盗贼公行,州知而不纠,天下复何取正乎?”兵曹从事受前刺史假,逵到官数月,乃还;考竟其二千石以下阿纵不如法者,皆举奏免之。帝曰:“逵真刺史矣。”布告天下,当以豫州为法。[2]482

魏初的郡县多有不法,贾逵严明执法可见其鲜明的重法观念。

“武功派”则大约可以分为主张休息与主张征伐两类。伴随着曹操集团的崛起,其内部出现了不少优秀的军事将领,曹丕面临的现实是:在掌政前就有诸多身居重要军事职务的将领离世,黄初年间前期同样有重要军事将领相继离世。如沛国史涣卒于209年、谯县曹纯卒于210年、河内韩浩(卒于曹操征汉中后,但早于220年)、沛国夏侯渊卒于219年、沛国夏侯惇卒于220年、雁门张辽卒于222年、谯县曹仁卒于223年。主张休息的武功派士人包括文聘、张郃、辛毗等,主张征伐的武功派士人如曹休、曹真、夏侯尚、夏侯霸等。

文聘直至离世前长期担任江夏太守,负责边防,注重防御而未主动征伐。张郃自随曹操四方征伐时就成名于世,而诸葛亮第四次北伐时因粮尽退军,张郃则反对追讨。而辛毗对待曹魏国家军政大事始终十分谨慎,诸葛亮第五次北伐时就是辛毗持钺令曹魏六军不得出战。曹休、曹真、夏侯尚则处于谯沛武人的立场,长期作为对外征伐的领袖,曹休因征孙权立功心切而中计,曹真于230年发动了魏初二十年中唯一一次对蜀的主动进攻,而夏侯尚也曾率领士兵于魏蜀边界讨降山民蛮夷数千家。曹魏代汉,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社会安定的趋向性远大于战乱动荡的危险性,文治的号角已经暗暗吹响,代表儒家思想的“文功派”士人与主张休息的“武功派”士人在治国主张上有极大的契合性。这也体现出文帝时期的思想主流。

“无功派”的“无功”并不是指某类士人毫无政治功绩,而是为了概括和形容在政治势力碰撞的环境中无甚作为,只求爵禄和只顾自身安危的士人如夏侯楙、孟达等,再有地方小吏,如郝昭、殷楚等,再如抱持道家思想,朝廷屡次征辟而不就的隐士,如管宁等,甚至如年岁较高的钟繇、贾诩等虽然位列三公,实际上已经并不热心或参与政治了。

夏侯楙是夏侯惇之子,年少时与文帝亲善,文帝为政期间一直镇守关中,诸葛亮首次伐魏时魏延提出“子午谷计谋”的根据之一就是夏侯楙胆怯无智略,而诸葛亮首次伐魏后,曹魏就马上调离了夏侯楙。太原郝昭镇守河西十余年,始终为杂号将军。殷楚在诸葛亮首次北伐时镇守陇西郡有功,同书《张既传》注引《魏略》记载:

楚为人短小而大声,自为吏,初不朝觐,被诏登阶,不知仪式。帝令侍中赞引,呼“陇西太守前”,楚当言“唯”,而大应称“诺”。帝顾之而笑,遂劳勉之。[2]474

刚刚继位的明帝,这时的帝王表现还能显现出活泼之态,殷楚的表现还能一定程度上反映因地域或者等级而产生的政治、礼仪文化差异。其事虽然发生在明帝时期,我们也大致可以看出“无功派”地方小吏于政治生态中的生存状况。自曹操征辟名士开始,北海隐士管宁即始终不应,卒于241年。颍川钟繇卒于230年,文帝时期患有膝疾,实际作为已经不多,政治象征意义更强。武威贾诩亦是如此,同书《贾诩传》注引《荀勖别传》记载:

晋司徒阙,武帝问其人于勖。答曰:“三公具瞻所归,不可用非其人。昔魏文帝用贾诩为三公,孙权笑之。”[2]332

这反映出曹丕任官的一种特点,孙权所笑正是贾诩的“无功”。

在政治环境中,文与武的组合属于常态,而“无功派”则是文、武政治势力平衡的重要支点。文帝如何对待魏初各种政治势力呢?这与帝王的器识有关,曹丕绝非一个安于现状的帝王,因此,他对于文功武功,来者不拒。同时说到他对同姓王坚持使用打压的政策,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却十分真实的现象,于史书中我们未见曹丕与兄弟之间有多么好的童年回忆,但是他年少时和夏侯楙、夏侯尚亲善,为政时即对他们委以重任。喜爱王粲,知王粲喜好驴鸣,便在他死时学驴叫为其送行。对有文才的孟达格外宠信,和对自己登上帝位大有辅弼之功的吴质屡通书信、问寒问暖……陈寿评价文帝“刻薄寡恩”,从很多被曹丕压制、罢黜、赐死的人物的材料,我们当然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但是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同样能看到曹丕的爱恨情愁与文人情怀。

“文”与“武”可以看作判断、划分一个人精神气质特点与政治倾向的两个重要类属。雷海宗先生说:“一般的(地)说来,文武兼备的人有比较坦白光明的人格,兼文武的社会也是坦白光明的社会,这是武德的特征。中国二千年来的社会上下各方面的卑鄙黑暗恐怕都是畸形发展的文德的产物。偏重文德使人文弱,文弱的个人与文弱的社会难以有坦白光明的风度,只知使用心计;虚伪,欺诈,不彻底的空气支配一切,使一切都无办法。”[8]49曹操谥号“魏武帝”,其为人大体与其诗风一致,而此时的武人更有了一些值得称道的精神,如我们在《三国志》中能发现不少军将有爱兵、廉洁、勇武的品质,而曹丕谥号“文帝”,其“文”不仅仅是对一个人的评价,或许更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到来。然而无论是“建安文学”抑或是“魏晋玄学”,这些在中国文学史、学术史上响当当的名号也只能在“宁静的文化界”抖抖威风了,六朝的民族问题、门阀问题、分裂问题使这些符号显得格外孱弱,难怪吕思勉先生说:“从魏武帝到司马懿可以说是中国的政局,亦可以说中国的社会风气一个升降之会。从此以后,封建的道德,就澌灭以尽,只剩些狡诈凶横的武人得势了。”[9]110

三、魏明帝时期的曹魏四府

文帝离世,魏士三派也会由于各种原因吐故纳新,但大致模样不会颠覆。据《三国志·魏书·陈群传》记载:

是时,帝初莅政,群上疏曰:“《诗》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又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道自近始,而化洽于天下。自丧乱已来,干戈未戢,百姓不识王教之本,惧其陵迟已甚。陛下当盛魏之隆,荷二祖之业,天下想望至治,唯有以崇德布化,惠恤黎庶,则兆民幸甚。夫臣下雷同,是非相蔽,国之大患也。若不和睦则有雠党,有雠党则毁誉无端,毁誉无端则真伪失实,不可不深防备,有以绝其源流。”[2]635

陈群作为继荀彧而起的汝颍名士代表,其德治的主张自然不会改变,除此之外,他还特别提出雠党的弊害,可见曹魏黄初年间雠党的确存在。继位时刚过20岁的曹睿历来以明哲著称,其善于驾驭群臣也多被学界承认,但文帝时实际存在的党派之争却绝不会因为一个皇帝而消失不见,同书《辛毗传》记载:

明帝即位……时中书监刘放、令孙资见信于主,制断时政,大臣莫不交好,而毗不与往来。毗子敞谏曰:“今刘、孙用事,众皆影附,大人宜小降意,和光同尘。不然必有谤言。”毗正色曰:“主上虽未称聪明,不为暗劣。吾之立身,自有本未。就与刘、孙不平,不过令吾不作三公而已,何危害之有?焉有大丈夫欲为公而毁其高节者邪?”冗从仆射毕轨表言:“尚书仆射王思精勤旧吏,忠亮计略不如辛毗,毗宜代思。”帝以访放、资,放、资对曰:“陛下用思者,诚欲取其效力,不贵虚名也。毗实亮宜,然性刚而专,圣虑所当深察也。”遂不用。出为卫尉。[2]698

从材料中可见毕轨褒赞辛毗,二人应属一派,王思、刘放、孙资则属另一派。而诸葛亮第五次北伐时,司马懿请求出战,曹睿指派了辛毗一个人,但最终仍为卫尉。曹睿宠信之臣对同僚评价的影响可见一斑。

明帝基本承袭了文帝对于同姓王的政策。曹魏严苛的宗室制度是为了防止同姓诸侯王的反叛,但同时造成了魏室缺少了必要的拱卫。文帝为政七年毕竟时间不长,而青徐豪霸等问题也是文帝离世前才得以解决的,直至曹睿继位,可用于边疆镇守及军事征伐的“军府”正式形成。同书《陈群传》记载:

明帝即位,……(陈群)与征东大将军曹休、中军大将军曹真、抚军大将军司马宣王并开府。[2]635

这是“曹魏四府”的明确出处。魏初的七年是承上启下的七年,而在这七年中,与曹操一同统一北方的一些重臣相继去世,权力核心层也出现了空隙。而“曹魏四府”的设立,对于曹魏政权有相当重要的拱卫作用。分析魏、蜀、吴三方的战事发展,我们可以发现曹魏在曹操生前表现出明显的进攻姿态;而曹丕当政期间,三方的攻势均不强;诸葛亮南征后于228—234年的五次北伐曹魏,攻势很强;孙吴的进攻则在诸葛亮去世后较为频繁。这样看来,“曹魏四府”的防御作用对于曹魏政权的安危极为关键。

由于史书记载的局限性,目前恐怕无法完全恢复曹魏四府的规模、建置、人员构成等具体情况,但仍有零碎材料能证明其存在并供我们初窥其形态。颍川杜袭,曾为西堮长,后魏国初建,为侍中。曾担任曹真大将军军师,后为司马懿军师,卒于明帝当政年间。*据《三国志·魏书杜袭传》,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64-667页。颍川赵俨然,文帝侍中,曾为曹休府军师,后为大司马军师,先后督荆州、豫州、雍州、凉州诸军事,卒于245年。*据《三国志·魏书赵俨传》,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68-671页。涿郡孙礼,曾任河间郡丞,山阳、平原、平昌、琅琊太守,后入大司马曹休府,卒于250年。*据《三国志·魏书孙礼传》,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91-693页。颍川辛毗,曾为曹真府军师,后为大将军司马懿军师,卒于234年。*据《三国志·魏书辛毗传》,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95-699页。而曹休卒于228年,曹真随之接替曹休率领军府与孙吴作战。曹真率领魏军与诸葛亮作战凡两次,均取得了胜利。司马懿曾率魏军平定降将孟达的反叛,随后也长期担任军事要职。而陈群无疑是皇朝文官集团的领袖。

曹魏四府与明帝时政治势力的升降有紧密的联系。文帝离世时以曹真、陈群、司马懿三人辅政,明帝即位不久则另加曹休与三人共设军府,而明帝离世时只有曹爽与司马懿两人辅政,曹氏嫡亲、族亲势力的衰减不言而喻。还有一件事极为值得关注,诸葛亮第三次北伐时攻取武都、阴平二郡,这发生于229年,而曹魏于文、明二帝近二十年的时间内仅有230年夏秋时节曹真伐蜀,其理由为“蜀屡次寇边”,同书《陈群传》记载:

太和中,曹真表欲数道伐蜀,从斜谷入。群以为“太祖昔到阳平攻张鲁,多收豆麦以益军粮,鲁未下而食犹乏。今既无所因,且斜谷阻险,难以进退,转运必见钞截,多留兵守要,则损战士,不可不熟虑也”。帝从群议。真复表从子午道。群又陈其不便,并言军事用度之计。诏以群议下真,真据之遂行。会霖雨积日,群又以为宜诏真还,帝从之。[2]635

而久战沙场的曹真势必明晓夏秋多雨不宜主动进攻的军事规律,结果确实也是因为大雨三月,魏军无功而回。曹真一直负责关中军事,这次主动出击是一个特例,因为这是魏初二十年中唯一一次魏国大规模主动伐蜀,这很可能是曹真寄希望于军事征伐为曹氏累积政治资本,提高政治军事声望,或是通过战争培养军事人才甚至继承人。仇鹿鸣先生说:“明帝执政十二年,正是整个曹魏国家逐渐从开国君臣的生气勃勃走向守成之业的安定有序的转型时期。一方面随着追随曹操创业的元老功臣日渐凋零,国家机器的运作更加依赖于普通的行政官僚;另一方面三分天下之局已定,整个帝国的重心从外部转向内在,由军事转向文治。”[10]81-82曹真率军主动伐蜀后不久,便于231年离世,这样看来,这次尝试则有一些魏室衰溃前“挣扎”的意味了。

可以说,曹操集团崛起凭借的是于涛、陶贤都等先生所谓的“霸府”,而后来的“军府”,在司马氏崛起的过程中同样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仇鹿鸣先生说:“在曹操去世、曹丕继位的政治敏感时期,司马懿作为曹丕的亲信,发挥了重要作用,‘纲纪丧事,内外肃然’,帮助曹丕稳定了政治局面,曹丕也擢升他为丞相长史。丞相长史是曹氏霸府中的核心幕僚,权位极重……在魏文帝时代,司马懿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历任尚书右仆射、抚军大将军,常奉命留镇许昌。黄初七年(226年)与陈群、曹真同受托孤之命,辅佐魏明帝。……司马懿(还)通过婚姻,与曹氏—夏侯氏一系建立了更为亲密的关系,有利于巩固其在曹魏政权中的地位。……随着曹真病重无法任事,关中留下了一个关键的人事空缺,魏明帝需要寻找一个足以稳定关中局势,对抗诸葛亮军事威胁的人物。为此他不惜打破常规,将分陕之任授于司马懿……司马懿的介入,打破了自从曹操时代以来,军权一直掌握在曹氏—夏侯氏一系手中的传统,是为曹魏政权的一大变局,也是司马懿个人权势扩张的一个重要机遇……司马懿总陕西之任多年,关中诸将多是其旧部或是受其提携,其在关中的人际网络是日后支持司马懿代魏重要的政治筹码。其后在淮南屡生变故之时,关中形势却一直保持稳定,这使得司马氏从未面临过腹背受敌的局面。”[10]70-78而明帝晚年,假节司马懿征辽东,随之而出现的“军府”,同样会有利于司马懿在关东地区建立更广阔、牢固的人际网络。

[1] 万绳楠.魏晋南北朝史论稿[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

[2] 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 朱子彦.汉魏禅代与三国政治[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3.

[4] 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魏晋南北朝史研究[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

[5] 韩博韬. 曹丕的文人才性与帝王命运[J].历史学家茶座,2014(3):99-107.

[6] 田余庆. 秦汉魏晋史探微[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 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8] 雷海宗.中国的兵[M].北京:中华书局,2012.

[9] 吕思勉.三国史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0]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熊伟

Political Forces in the Founding Twenty Years of Cao Wei Dynasty

HAN Bo-tao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History and Philosophy,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The direct reason for Cao Cao to give orders three times to seek the talented persons is more likely to be the fact that Cao Cao faced shortage of talent instead of the forced reforming of personnel policy. Scholars in the period of Emperor Wen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hree schools: Wen Gong(文功), Wu Gong (武功)and Wu Gong (无功). Top four families in the period of Emperor Ming in Cao Wei Dynasty are the most important powers that can defend Cao Wei regime, and the change of these families also reflects the rise of Sima’s family.

Cao Wei; political forces; Meritocracy; three schools of Wei scholars; Cao Wei’s four families

2015-12-05

韩博韬(1992—),男,河北唐山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史。

K236.1

A

1671-9824(2016)03-00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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