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什么是好的教育研究”
2016-03-03陈学飞
陈学飞
试谈“什么是好的教育研究”
陈学飞1
一、探讨“什么是好的教育研究”的必要性
毋庸置疑,教育学(或教育研究)作为一门学问其历史是悠久的,但教育学的现实处境却有些尴尬。诚如拉格曼所言:“这一领域的工作总是被看作一个后娘养的孩子,通常被学术界所鄙视并很少被政策决策者、实践工作者或普通公众所相信。”究其原因,我想主要有以下三点:其一,出身。教育学产生和分化于哲学,而哲学本身是一门思辨性很强的学问,与科学的研究范式明显不同。近代以来,其他学科又不断影响和“入侵”教育领域,发展出诸如教育哲学、教育心理学、教育经济学、教育社会学、教育管理学、教育政治学等等,这使得教育研究需要关注的对象越来越分散、越来越庞杂。与此同时,教育学也没有公认的相对一致的研究重点、理论学说和统一的研究方法。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讲,它并不是一门学科,而是一个学术领域或者是一个宏大的研究领域。如果一定要把它说成学科,那也是一个散乱、庞杂、多变和充满不确定性的学科群。其二,队伍。教育研究队伍主要由人文学者组成,科学素养普遍不足。同时,不同学科背景的人又不断涌入,这就极易造成内部的沟通对话时常很困难。其三,信任。教育研究的成果在社会上的信任度不够。教育领域的学者学术地位低下,也难以得到社会捐助。其四,研究对象复杂奥妙。影响教育研究的因素众多,这令教育研究过程充满不确定性。
正因为如此,教育领域与其它学术领域的一个显著差别是:对于什么是“研究”,存在着相当大的模糊性并呈现混乱的状态。似乎什么人都能够谈教育、懂教育、批判教育、研究教育。尤其是领导,几乎都是教育专家。出版社每年出版的教育书籍、高等学校每年生产的教育学位论文、报刊上每年发表的教育文章等不计其数。这样大量的成果产出,有多少可以称之为“研究”,或者是真正有价值的“好研究”?有多少仅仅是一般议论性的文章?有多少是低水平的重复性工作?有多少纯粹是文字垃圾?这的确是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可能有许多原因,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是在我们这个领域,我们学界中的不少人,包括一些导师和研究生,并没有把什么是教育“研究”弄清楚,或者说没有把“研究”与文章的不同搞清楚。其实,充斥教育研究领域的大多是文章,而不是“研究”。
二、什么是“研究”和“教育研究”?
“研究”,是“探究事物的真相、性质和规律”,或者说就是“人类认识和解释自然或社会现象的活动”。只有在探究教育真实状况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揭示其性质,认识其规律,才有可能预见其未来的发展及结果。研究最本质的特点是“求真”,是探求客观世界的“真相”;研究的另一特点则是“解惑”,即以合乎逻辑的方式解释客观世界的“真相”。“研究就是一个确认未知,使未知变成已知的过程。”而文章是篇幅长短不一的、有组织的文字。从广义上来说,其包括多种文体,如公文、政论文、记叙文、散文、小品、随笔、报告、感言、宣传等等,闭门造车、天马行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从狭义上来说,文章与“研究”在规范和要求方面是根本不同的。文章是“写”出来的,注重想象和表达;研究是“做”出来的,强调证据、证明和解释。文章可以不拘一格,文无定法;而研究却有一定的或严格的规范,还要经历学者共同的质疑、批判和认定。
对于研究,可以有多种分类,如教育研究中的描述研究、预测研究、实验研究、评价研究、行动研究等等,但总体上可以分为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基础研究是为了认识现象,获取关于现象和事实的基本(原理)知识,而不考虑其直接的应用;而应用研究是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具有特定的应用目的。
三、构成好的教育研究的基本要素
第一,要选择一个恰当的、值得研究的、能够研究的问题,或者叫做“提出有意义并能通过实证来研究的问题”。研究的起点是一个具体的问题,而不是某个方面或领域。好的研究问题大致包括以下几点:(1)是真问题,而不是假的问题。“科学的目的是了解现实世界,因而科学工作必然是建立在观察现实世界的基础之上。”(2)问题能够概念化,能清楚无误地陈述出来。这是科学研究中最关键的一步。当我们起初选择研究问题的时候,问题往往是比较宽泛、宏大和模糊的,如民办教育发展问题,高等学校管理问题、国际比较问题等等。这些问题太大,几乎无法开展研究。随着调查和文献阅读的深入,研究的问题需要逐步聚焦、具体化,并且提炼上升到一个概念,即从对所要研究问题的感知到形成清楚明确的概念,这也是一个认识飞跃的过程。能把所要研究的问题概念化,其实是好的教育研究的关键性一步。概念模糊是教育领域不少人思维的一大特点。提出一个好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非常艰苦的探索、顿悟的过程,往往从模糊到清晰,从宽泛到具体,从不太专业到比较专业,逐步聚焦、逐步深化。(3)问题有价值。什么是有价值?我认为有价值主要是指有助于发现新知识或填补现有知识的空白。如果是重复别人“已研究过的问题”,就没有什么价值或没有意义。当然,别人研究过的问题并非都不能再次研究,但一定要有新的材料、新的理论视角,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新的内容,否则,就是低水平重复。现在,低水平重复的问题在教育领域实在是太多了。(4)能够进行研究、论证和验证。比如说,利用现有的条件,经过努力能够进入现场调查,有条件进行访谈,获得研究对象的相关资料等等。有些问题,我们脑子里构想的很好,但却没有条件获得相关的事实资料,也就没法进行研究。在一定意义上,选择了一个好的研究问题,论文也就有了成功的基础。
第二,要有比较完整的文献梳理和分析。我们的研究总是在前人已有的研究基础上进行的,因此弄清楚前人对该问题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实际上,我们的学生在做毕业论文时,对这一点的要求也十分清楚明确,但真正把前人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梳理清楚却又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据我观察,我们很多博士生在做毕业论文的综述时,综述的题目都比较大,比较宽泛,基本上没有真正聚焦到一个具体问题上。在文献的选择上,则倾向于把看到的所有文献全部罗列,并没有真正挑选出比较权威的文献。要把前人对该问题的研究方法、研究结论完全梳理清楚是很困难的,但我认为该过程是必须的。文献的梳理一是要相对完整,并且对文献获取的时段、来源等交代清楚,避免给后来者造成困惑;二是梳理的文献要有权威性,对于一些不是那么权威的文献可以不做梳理,但是对于权威文献必须进行梳理,因为其理论基础、研究方法、研究结论等均具有十分重要的启发意义;三是文献梳理要与研究的问题紧密相关,要真正聚焦到研究问题的那个点上,而不能只是对某一个研究领域泛泛而谈;最后,文献梳理不只是简单的罗列,同时还要有分析,譬如前人研究成果中矛盾的地方,前人研究中的不足之处以及前人研究中的空白点等等。
第三,研究方法要规范、适当。研究生阶段最基本的训练,就是要学会用科学的方法去做研究。方法是做研究的工具。没有科学的工具,就谈不上进行科学的研究。就教育的科学研究而言,确实没有自己独特的研究方法,需要使用其它学科的研究方法。目前常用的教育研究方法主要有:(1)量化方法,即通过规范的调查与统计数据分析,找出某些规律,预测未来的某些发展趋势等等。量化研究已普遍运用于教育社会学、教育管理学、教育经济学等领域。(2)质性研究。这一方法很大程度上更适合教育领域的研究,通过案例分析、深度访谈来揭示某一教育现象。此外,还有案例研究法、文献研究法、历史研究方法、比较研究法等等。所有研究方法都有一系列的规范要求。学生在读研究生期间最好能够比较熟练地使用两种以上的研究方法。如果连一种方法都没有学到,没有掌握,那么,在很大程度上这个研究生就“白念”了。对于一项研究,如果方法不科学、不适当,也就谈不上科学的研究了。所以,研究方法是否科学、适当对于一项好的研究是至关重要的。现在一些论文里所使用的所谓理论与实践结合的方法、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方法等等,大概是政治宣传中的方法论,在科学研究中是不成立的。
第四,资料充实或论据充足。这是一项好研究的基础。不管研究什么问题,一定要尽可能多地搜集与此问题直接相关或间接相关的资料、数据等。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特别强调一定要到第一线,一定要进入现场身历其境地去观察、体验、做问卷或深入访谈。事实资料越充分,研究的依据就越可靠,分析论证的回旋余地就越大,得出的结论也就越有说服力。我们常说做研究就像是种自留地,需要自己去翻地、播种、除草、施肥,一直到最后的收获。亲历了整个过程,你就是这个过程的专家,到了最后不管怎么分析、答辩,你都特别有底气。靠别人耕种过的材料,就像到市场上买米做饭一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现在有不少学生做研究就是靠图书馆、靠网络,收集一些资料,搭一个框架,结构像一篇八股文,很快就能写出一篇硕士论文、甚至博士论文。这样的学生在不少大学也能够毕业,但是,很可惜,几年的研究生等于“白读”了,只是拿了一个“证书”,实际的调查研究的能力并没有提高,最终“坑”的还是自己。
第五,适切的理论解释或理论建构。这是好研究的灵魂。理论是人们解释自然和社会现象的相对系统的论断,是认识社会现象的工具。理论具有简化功能、分析功能、解释功能和预测功能。如果没有理论,我们做的研究可能就是一堆材料,而理论可以给出一个建筑的框架,可以画龙点睛。举个例子:十多年前我指导过一个学生做北大学生出国留学现象研究,他前期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了很多资料,结果资料收集完成后他就犯愁了,到底要怎么分析和解释这些资料?最后他看到了阿特巴赫做国际学生流动因素分析的时候,给了一个很简单的解释:学生之所以进行国际间流动,是由两种力在进行作用——拉力和推力。拉力就是学生到对象国的各种原因,推力则是来源国的社会环境、学校、教师、家长等。后来他就利用这个“推拉理论”对研究问题进行了很好的理论分析和解释,这个论文的理论高度也马上就体现出来了。那么理论究竟要从哪里来呢?我认为有两条路径:寻找现有理论或建构新理论。寻找现有理论需要广泛地阅读,建构新理论则需要关注如政策与策略空间、政策同情、理想导向等等。
以上五个要素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它们是一个不断互动的过程。其中,聚焦到一个好的研究问题是关键;资料的搜集和理论的解释则是重点,或叫做“理论导向的教育现象研究”。
最后,我认为好的研究还应当公开发表。因为任何研究都是建立在有限的观察之上,只有公开发表,才有可能得到专业同行的检验。“这种不断的、合作的、公开的学术批评是健康的科学事业的标志。科学的客观性来自专业领域的科学家们所广泛接受的标准,而不是来自任何个人的个性特点或任何研究的设计特点”,更不是来自领导的批示和表彰。正如瞿葆奎先生所言:“只有一种观点的学术,是窒息了的学术;没有争论的学术,是死亡了的学术。”
三、好的教育研究的价值
好的教育研究的价值,在于能够增加知识的积累或者是能够影响教育实践。科学研究的目的在于描述和解释世界,或者说是认识世界。而要认识世界,就需要发展出具有解释力的理论。“对大多数科学而言,其长远的目标是发展出能稳定地解释事物普遍现象的理论。科学知识的积累是通过增加、改善、甚至取代现存的理论而完成的。”
理论是一个学科的灵魂。一个学科的构成,核心是这个学科理论建构的内容和水平。数理化、天地生等各个学科有不断演进的各种定律、定理;人文社会科学有不断推陈出新的各种理论;教育学科也应当如此。从学术的角度(不是从推广应用的角度)来讲,标志一个机构学术水平和地位的主要标准在于有哪些理论建构和创造,而不在于有多少博士点、多少重点学科、多少课题、多少著作和文章。标志一个人学术水平高低的也不在于著作等不等身,而在于提出或创建了哪些对本学科有影响的新的概念或理论,或者是新的领域、问题、资料等。
(本文由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硕士研究生欧阳硕整理,经作者审定后出版)
(责任编辑 于小艳)
2016-11-20
陈学飞,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