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的境域:国家形象宣传片的生成逻辑
2016-03-01李文甫1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52长江师范学院传媒学院重庆408100
李文甫(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2长江师范学院 传媒学院,重庆 408100)
认同的境域:国家形象宣传片的生成逻辑
李文甫1,2
(1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5;2长江师范学院传媒学院,重庆408100)
摘 要:形象片的生成过程,是一个与西方他者、与世界对话的过程,也是一个与自我对话的过程;它成为一面镜子,照亮了我们对于世界的想象、对于现代化的期待与焦虑,照亮了我们自己渴望成为的形象。因此,形象片也就构成了一个有关认同的境域,一个自我认同与对他者的认同冲突又融合的空间。我国形象片的得与失,都与这种想象和认同的方式相关。
关键词:国家形象宣传片;认同;想象
国家形象宣传片(以下简称“形象片”)是在有限时长内,将一个国家的全貌或政治、经济、科技、文化、体育、景观、价值观等某一特定主题,通过现代媒体技术予以凝缩呈现,借此推广国家形象或改变其他国家对本国认知的影像文本样式。在全球化时代,当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与文化越来越深地与世界发生关联,国家形象就显得日益重要,良好的国家形象能够带来显在或潜在的利益回报。中国2011年先后制作并在美国、德国等播出了形象片《人物篇》与《角度篇》,2015年中国春节,《不同方式游中国》在伦敦播出。据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2015年10月28日报道,首部“中医多语种国家形象宣传片”开拍。本质而言,我国形象片是“从周边看中国,重新确立他者与自我”,[1]主动把自我置于“周边”(世界/作为受众的西方他者)的视阈,营建一个有关中国空间的拟态环境,围绕他者的目光建构和推广自我形象。因此,形象片构造了一个复杂的认同空间:在自我认同的基础上,形象片依据对世界/他者的想象和认同进行信息编码,争取世界/他者的认同。多重认同叠合在一起并相互指涉,使得形象片包蕴了丰富的意涵。
一、叙述基点:自我认同的期待与界定
一个自我形象建构的文本,必然是以自我认同为叙述基点的,换言之,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别人又怎么知道你是谁。这里的自我认同,并非是吉登斯所谓的“个体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反思性地理解到的自我”,[2]中国的形象片是由国家制作、国家投放,或者至少是得到国家许可的影像文本,这里的自我认同,不言而喻具有国族认同的含义。如果将国家视为一个个体,这种自我认同与吉登斯的定义是契合的,是作为形象片叙述主体的“中国”依据一个国家/民族的经历,所反思性地理解到的自我”。
有学者认为,“当下国人对于形象问题的热烈讨论,恰是中国人‘不够自信’的表现”,这反映出我们的一种“形象焦虑症”。[3]这种“形象焦虑症”其实是期待过度的表现,是自我认同正在凝聚却又尚未充分确立的结果。历史以来,相对安逸、没有被其他强势帝国所威胁的中国,自视为“中心之国”。中心之国”构成当时人们的自我认同,也就无所谓国家形象的问题。19世纪中期,中国“天朝上国”的幻梦被打破,此后陷入百余年的战乱与灾荒,心态上不复以往保守雍容的大国气派,渐而形成了某种地位焦虑以及由此伴生的自我形象焦虑。这种焦虑一直伴随着中国的社会演变。虽然冷战让人们自动维护着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冷战结束以后,对自我认同的焦虑再次浮现。改革开放以后,打开的国门照进了彼岸的风景,以西方为参照的现代化狂飙突进,对自我的认同却一再游移,不知今夕是何夕,“我是谁”成为一个迈不过去的门槛。即便在今天,从对好莱坞电影中的华人形象分析,到对国外媒体涉华报道的争议,依然明示着这种焦虑。形象片的出炉,映照出这种自我认同的期待与焦虑,但同时,也是试图清晰厘定自我认同的一种努力。
这种努力在《角度篇》中有着明确的呈现。时长17分钟的《角度篇》颇具雄心,力图将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教育、科技发展等全方位呈现出来,多角度展示一个快速发展的自信的大国风貌。一开始,文本就建置了一个极富寓意的镜头:晨曦中,日出的霞光穿过古老的石拱桥,一个城市正在醒来。历史悠久的石拱桥成为画面主体,成为“中国”的完美象征。镜头在宣告,历经沧桑的文明古国在漫长的黑夜之后,终于迎来曙光,翻开新的一页。顺接的是一组与天空和阳光有关的镜头:旭日飞升,古寺里光影斑驳;身着民族服饰的孩子坐在古墙上仰望天空,女孩的裙裾在风中飘飞;白云在布达拉宫留下影子;僧侣虔诚地望向天空;阳光漫向故宫……一系列视线匹配的镜头,组接到中国的飞船离开地球的画面,再切为阳光下的长城,英语画外音响起:“2003年10月,中国人第一次从外太空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国家。那数千年的神话和畅想,变成了真实的注视。那些关于地球是个家园的歌颂,关于自己在漫长历史里生存下来的骄傲,这时刻比别的时候更加清晰而具体。”在这开场段落之中,形象片采用了一个宏大的坐标,由太空俯瞰中国的镜头,清晰地传达了我们对自己的空间认知:我们和其他国家一样,同处于一个地球家园,分享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是一种处于全球情境中的个体所拥有的意识,尤其是世界是我们参与其中的舞台的这种意识。”[4]
“中国(China)”的片头字幕之后紧随着旁白:“我们是谁?我们在想什么?早在创造中国历史的这一刻之前,中国人也从未中断过从其他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国家。传统是一种背负,还是一种推动发展的动力?文化的传承是太受到关注,还是太漫不经心?你看到的是冲突还是融合?是回忆还是未来?”运用“我们”“中国人”这样的人称,台词把自我认同自动标示了出来,并且有意与“你”形成了区分。但是,在形象片中采用如此思辨的提问,要求西方受众在观看之后得出结论,未必是一种合理的方式。这一问题的根本所在还不是方式的欠妥当,而在于“我们”本就难以圆满回答这一提问,提问实质上也包含了我们自己的疑问。《角度篇》整个文本充分表达了身为一个中国人的骄傲与荣光、快乐与自信,尤其是其中的采访镜头,无论是普通人还是知名人士,都有着积极的评价与祝愿,构成一种良性的自我认同。但过多的主题和繁杂的内容,依然反射出我们的认同焦虑。我们想要表达的太多,有太多话要对世界倾诉,结果众声喧哗反倒淹没了自我的形象。《人物篇》在这方面恰好走入另一端,要在30秒时长内,展示数十位中国精英。但这些人物大多并没有活跃在公众视野中,观众除了知道这是一些中国人,并不能获得更多的有效信息。这些都体现了形象片所形塑自我认同的过剩与不足,在定位上还摇摆不定。
二、叙述参照:认同他者与想象世界
形象片的传播指向的是世界,是以西方国家为主体的国际社会,是不同于我们的“他者”。因此,整个文本的编码,是以他者的接受逻辑为参照的,即我们已经先在地认同了他者。究其本源,“荧屏不仅仅是用来给我们放映图像的媒介,而且是我们投射我们自己对他者的恐惧、幻想、渴望的荧屏,而我们的认同是相对于他们界定并构建的。”[5]自工业时代以后,整个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秩序,已经是西方主导。当西方进入现代之时,中国尚处于前现代阶段;当西方泛起后现代思潮,中国正在大力推动现代化。我们一直处于追赶之中。在中国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的今天,这一世界秩序尚未变更。形象片要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同,不能不遵守这一文化逻辑。由此,在形象片的文本之中,也投射了我们对于以西方国家为主导的世界的想象。这种想象与国内媒介的国际报道并没有本质的差异,甚至可以说,它们是一体两面的。
这种对他者的认同,对于中国人而言,有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19世纪中期,国门被强行打开,中国与西方狭路相逢并遭遇惨痛失败,直到此时,中国人才真正有了对世界的想象。伴随着的,是对他者一种不无抵抗的认同,具体的话语方式就是“师夷长技以自强”“师夷长技以制夷”。以原本不在一个等级上的“夷”为“师”,可以窥见当时国人的巨大不甘与巨大焦虑。再到后来,五四运动大量引入西方思想资源,意图改造中国社会,激进者甚至主张“全盘西化”,一部分中国人开始有了对他者的认同。改革开放以来是西方话语再次大规模进入中国的时期,中国此后也逐渐融入西方国家主导的全球化进程,并力图获得属于自己的话语权。形象片的推出,其实也是一种寻找话语权的表现。但在建立起自我话语秩序之前,还必须依据对他者的想象,使用他者认可的传播路径、表意逻辑,完成自我形象构建。
在传播路径上,形象片选择了对于西方受众最具影响力的媒体。正如阿帕杜莱所言,“媒介形象指机械电子大众媒介硬件以及它所制造出来的形象。观众使用这些形象建构文化的‘他者叙述’。例如,通过在欧洲电视节目中描绘非洲文化,媒介提供象征性的资源,激发人们想象南部大陆上的生命。”[6]对于西方国家受众而言,投递到他们媒介上的中国/中国人形象,亦构成一种“他者叙述”,目的正是要激发他们想象“中国土地上的生命”,形成一种正面认知。形象片的播出媒介,主要是欧美发达国家的商业广场大屏幕,如纽约时报广场、伦敦皮卡迪利广场,以及CNN这样的权威媒体,以求获得最宽泛的受众面。此外,新媒体成为第二战场,形象片也投放到youtube、twitter等平台,收获不凡的点击量。
更为主要的,是认同他者的表意逻辑。《角度篇》划分了“开放而有自信、增长而能持续、发展而能共享、多元而能共荣、自由而有秩序、民主而有权威、贫富而能互尊、富裕而能节俭”等主题,将“开放、增长、多元、自由、民主”等关键词提取出来不难发现,这些多是源起于西方的话语,不仅在当前得到国际社会广泛认可,也是近现代以来我国精英群体所孜孜以求的梦想所在,本质上还是“五四”思潮中“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变体。文本中的宇航员太空行走,大量出现的现代化建筑、地铁、飞机、立交桥等画面,无不呈现出我们对源起西方的现代化的渴盼与追求。
基于这种认同,文本在努力构建一个传统与现代交融、民族化与全球化同行的形象。一个深具内涵的意象:成都宽窄巷子里,一个古旧的庭院打着星巴克的标识,身着戏服的川剧演员在前景表演变脸。这是全球化时代的资本逻辑,全球连锁店在古老国度也会“变脸”成为具有本土韵味、古色古香的休闲场所;这也是中国在全球化时代的文化逻辑,表明我们对他者的邀请,我们愿意在民族文化中打上他者的符号,愿意为世界而“变脸”。外籍人士在中国怡然自得的生活情景也在示意,在相互认同的基础上,今天已经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在这个全球舞台上,诸经济和文化群落陷入互相直接的极度接触——与每一个‘他者’的接触(这个‘他者’不再仅仅‘在那边’了,而且还在内部)。”[5]如此情景,既强调了形象片的世界想象,又建构起新的地方性,形成了一套复杂的语码。
三、叙述指向:认同的叠合
形象片是具有明确功能指向的,它必须要获得受众认同,否则再精微的叙事表意也谈不上成功。根据香港浸会大学孔庆勤的调查,形象片《人物篇》推出后,美国民众对中国的好感度由29%上升至36%,与此同时,负面印象上升幅度更大。可以说这一版本的形象片是把双刃剑,尽管有收效,但也带来负面作用。此后不久,美国杜克大学兼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刘康主持“美国人眼中的中国”大型调研,结果显示美国人对中国“情感温度计”得分为47.97度,评价中等。如果从认同的视角考量,可以认为,形象片被接受之处,正是因为认同自我与认同他者之间形成了有效的叠合;反之,有待商榷的地方,则是两种认同没有形成有效的对话。
两种认同最突出的叠合之处,显然是由西方国家引领、中国正快速适应的现代化话语。“开放、增长、多元、自由、民主”是这个全球化时代的共同价值观,是今天的世界语言。来自西方的“德先生”“赛先生”曾经引领中国一个时代,在今天,现代化已经成为我们的图腾。《角度篇》中,鳞次栉比的高楼、熙熙攘攘的街头与世界的现代化景观达成共识;中国风格老房子里的星巴克与全球资本逻辑达成共识;孟子的“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与可持续发展观达成共识;路过的小女孩主动走回来关好滴水的龙头,与节约能源的思想达成共识;快乐的青年们喊出“世界,你好”,与阳光、开放的心态达成共识。《人物篇》中,姚明与丁俊晖合照的高度差,以中国式的幽默形成一种趣味。《不同方式游中国》中,以直升机对故宫的鸟瞰,以“enjoy China”的轻吟,形成对他者的召唤。
形象片不尽如人意之处,正是两种认同的交错之处。《角度篇》形成了8个主题单元,从议程设置的角度来看,存在议题设置过多的问题,加上形象片又是跨文化传播,议程所携带的信息因此而被削弱,这是对他者认同得不够——没有把握好传播对象的接受惯习,也再次表明自我认同的焦虑,我们想对世界言说太多,显得没有轻重缓急。《人物篇》的精英化,与欧美国家的个人主义、平民主义形成了差异。《角度篇》中的宣传意图与人物受访语言的单一化,同样是认同自我一贯的表述方式(一如《新闻联播》),却并未充分认同或者熟悉他者的媒介仪式。而以孟子语言传达对西方可持续发展观的认同,以管理者与工人一同饮开水、吃西瓜的镜头传递一种平等主义,都与事实构成一定背离。这种表达符合西方观念,却未必符合中国现实,更多是认同他者价值观却未能认同自我现状的理想化描述,是我们期望达致状态的镜像呈现。通常认为,西方媒体常有对中国的妖魔化报道,形象片的推出,本就是致力于打破西方新闻框架形成的刻板印象。虚构的画面不但无助于打破刻板印象,反倒可能落下口实。在资讯如此发达的今天,信息本是全球流通的,只需浏览CNN、BBC、路透社等西方主流媒体网站关于中国的新闻便知。
四、结语
我国形象片在文本编码和操作方式上还有待商榷,但迈出这一步,已经是巨大的进步。尽管一个国家的
形象根本上还是由国家的综合实力以及国民生活水平所决定,但在我国快速发展的语境中,在西方对中国形塑的刻板印象实际存在的前提下,形象片的推出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形象片的生成过程,是一个与西方、与世界对话的过程,也是一个与自我对话的过程。它实质上成为一面镜子,照亮了我们对于世界的想象,照亮了我们对于西方式现代化的期待与焦虑,也照亮了我们自己渴望成为的形象。因此,形象片成为一个有关认同的境域,一个自我认同与对他者的认同冲突又融合的空间。想象与认同的方式直接关系到形象片的得与失。国家形象的改善是一个持续工程,在后续形象片文本以及其他国家公关形式中,也就有必要使想象与认同的边界更加清晰。
参考文献:
[1]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M].北京:中华书局,2011:280.
[2]安东尼·吉登斯(英).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M].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275.
[3]解码中国形象[N].南都周刊,2011-03-03.
[4]乔纳森·弗里德曼(美).文化认同与全球化过程[M].郭健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295.
[5]戴维·莫利(英),凯文·罗宾斯.认同的空间:全球媒介电子世界景观与文化边界[M].司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82,276.
[6]詹姆斯·罗尔(美).媒介、传播、文化:一个全球性的途径[M].董洪川,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276.
作者简介:李文甫(1982—),男,重庆酉阳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广播影视文艺学专业博士研究生,长江师范学院传媒学院教师,研究方向:影视文艺美学。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图像文化时代的影像诗学研究》(10BZW021)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16)01-00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