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害下写作”:朱光潜中期美学活动的一种症候
2016-02-27刘锋杰
刘 锋 杰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迫害下写作”:朱光潜中期美学活动的一种症候
刘锋杰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摘要:如果从“症候阅读”的角度来分析朱光潜的中期美学活动,朱光潜在面临复杂的语境从事“迫害下写作”时,形成了如下几种策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不断地发表译作,让译作说话;不说自己的话,但以经典的名义说话;不能正面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在字里行间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意见;通过自我批判的方式,陈述已有的意见,达到让意见公之于世的目的。
关键词:朱光潜;“症候阅读”;“迫害下写作”;写作策略
在阅读夏中义所著《朱光潜美学十辨》的过程中,我除了深入了解夏中义的症候阅读法之外, 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即朱光潜的美学思想若划分为前期(1927—1949)、中期(1949—1977)、后期(1977—1986)的话,那么在朱光潜的中期美学活动中存在一个突出的症候现象,即是不断地检讨又不断地发表文章。按照检讨的逻辑,他不应该再写作;按照写作的逻辑,他不应再检讨。可朱光潜一边检讨,一边争辩美学问题。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必须用检讨来应付环境,又必须用写作来释放思考。这是典型的极左思潮所形成的迫害状态下的写作症候,故从“迫害下写作”的角度来观察朱光潜此一时期的美学活动,也许能够从中读出复杂的历史况味。直接地研究美学思想,目标指向理论上的建构;直接地研究美学活动,却能在把握时代语境下更贴切地把握美学思想发展的内在脉络与主体困惑。有鉴于此,本文将朱光潜中期美学活动作为对象,而非将其中期美学思想作为对象,以期揭示一代美学大师所遭遇的历史尴尬与人生困境。也要看出,中国当代美学是如何通过自己的策略,突围极左政治迫害以追求属于美学的本来东西的。
一
在确立朱光潜的思想症候时,应当注意一个饶有意味的现象,即朱光潜一方面不断地批判自己,以求得所谓的进步;另一方面又不失时机地反思流行思想,证明自己思想的正当性。这一症候反映在朱光潜的文本中出现了说出的话与没有说出的话、前面说的话与后面说的话之间存在差距、空白、矛盾。其典型症候如朱光潜在20世纪50年代多次检讨自己,可遇上“双百方针”就立即大吐苦水,大有颠覆先前检讨的意味。朱光潜说:“有五六年的时间我没有写一篇学术性的文章,没有读一部像样的美学书籍,或是就美学里某个问题认真地作一番思考。其所以如此,并非由于我不愿,而是由于我不敢。”“百家争鸣”的号召出来了,就松了一大口气。“不但是我一个人如此,凡是我所认识的有唯心主义烙印的旧知识分子一见面谈到这个‘福音’,没有一个不喜形于色的。老实说,从那时起,我们在心理上向共产党迈进了一大步。我们喜形于色,倒不是庆幸唯心主义从此可以抬头,而是庆幸我们的唯心主义的包袱从此可以用最合理最有效的方式放下,我们还可以趁有用的余年在学术上替大家一样心爱的祖国出一把力。”[1]79-801958年批判克罗齐的唯心论,可到了1960年就解读马克思的《手稿》,肯定了人道主义的正当性。跟得这么紧,反思得这么快,两者不能同时为真。这不是让人觉得他在1958年的批判是假的,就是让人觉得他在1960年的反思是假的。夏中义予此多有论述,但我以为还不够。因为若着重于朱光潜的自我批判,如揭示自己受康德、克罗齐影响而如何错误,又如何应该从唯心转向唯物、从“出世”转向“入世”,则容易把朱光潜肤浅化、政治化、非学术化。只有也同样重视后一方面,则朱光潜往往能够率先反思现存的理论问题,就容易看出朱光潜的思想活力及其对于中国现当代思想界的重要引领作用。朱光潜在1936年提出文艺的“道德影响”问题,既受到左翼文论潮流的影响、又试图施加影响于这个潮流,纠正其对文艺工具论的极度推崇。朱光潜1960年借《手稿》肯定人道主义,1978年借毛泽东发表“诗要用形象思维”的观点而大谈形象思维,后又借《手稿》热谈论人性、共同美、异化问题,并借恩格斯的“高浮的意识形态”解套文艺与经济基础决定论的关系等,其实刻画了另一个朱光潜形象:一旦找到合适的机会就反思,就突破。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内心深处所潜藏的那个东西,是他所宝贵的。正是这种宝贵的思想观念找不到适当的喷发口,所以他不能说,甚或是不敢说。压抑了,并非是放弃了。说出来,才痛快过瘾,才显露真性情真面目。朱光潜的思想行为远不可称为大胆,往往隐晦曲折,以至于我们不满于他的怯懦。但在那个时代,不怯懦的思想者固然有,如顾准、如胡风,但不多。朱光潜怯懦了,但还是找准机会说出了许多值得重视的道理、意见,又是多么的弥足珍贵。有时候,我也会埋怨朱光潜的这些突破性意见往往是借机发挥,不免拉大旗作虎皮,可这也是一种策略啊。在迫害时代里写作,得遵循特殊的写作规律与采取特殊的写作策略,才能发挥思想的作用。
令人欣慰的是,朱光潜碰上了思想解放运动,露出了真面目。若他逝于20世纪50年代,他将定格于一个自我改造者;若他逝于20世纪60年代,他将成为奉命写史、心中有苦的御用者;若他逝于20世纪70年代,他将成为一个不能说话的流放者;感谢上苍,他逝于20世纪80年代,他说出了自己最想说出的话,从而使得我们有可能从他说出的那些最后的话里回味他此前说过的话,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前文说过,我特别相信思想者的最初选择,那是任性的结果;我也看重思想者的最后选择,那是求真的结果。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光潜为需要突破的中国现代美学创造过华美的篇章,可见美学老人的拳拳之心。
二
其实,朱光潜人生轨迹的复杂性是促使他采取特殊写作策略的根本原因。人们常将朱光潜与宗白华相比较,朱光潜介入现实政治要多得多,而宗白华则较少,以至在评价二人的学术地位时形成了抑朱扬宗的偏向。朱光潜更复杂,更多表态;宗白华更纯粹,纯粹于古代美学的撰述与发现。这似乎有理,但却另有隐情。从个人经历角度看,朱光潜有段时间接近国民党,且友人如胡适等人,也多与国民党关联较深,属于“京派”这个“右”的团体。后来检讨时还不忘交待这是“用文艺参加了阶级斗争”,“向进步的文学发起进攻”[2]37。朱光潜更写过《国民党的改造》,虽然不全是赞扬之语,但多少是在为国民党说话,这个罪名大到可以彻底完蛋。朱光潜就曾担心被关进监狱甚至砍头,他后来回忆道:“我当过国民党的中央常委,这是尽人皆知的。……北京解放,我待在北大宿舍里怀着焦急的心情坐待处理。其实,并非如此,新中国成立后,共产党不但让我仍留在北京任教,而且还给我很高的政治待遇和物质待遇。……从此我逐渐向共产党靠拢。”[1]424宗白华则不同,他除了早年参加“少年中国学会”外,后来与社会组织的关系不大,自己所研究者又偏向中国古代艺术,无论从背景来看、还是从研究领域来看,避免了需要不断表态的尴尬。在中国历次政治运动中,那些先天染上“黑色”的人物,需要不断的自我批判才能躲过一关又一关。国家反复宣讲“阶级敌人心不死,要叫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要叫千百万人头落地”。所以,每次政治运动都要将他们拉出来亮相示众,或作为再批判的对象,或作为改造好的榜样,看看他们在共和国的天空底下,到底做着什么样的勾当,有没有犯下什么新的罪行。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朱光潜一定是抱着恐惧生活与写作的。他不幸研究的是美学,而且又属于当局高度关注的意识形态领域,涉足于此,也就无疑步入一片雷区,一不小心,连人带书,都会统统炸翻。此时此刻,能够自保的方法,唯有老老实实,一有风吹草动,便是赶紧表态认错,免了组织督促,方显觉悟快、认识深、触及灵魂深处。一个典型例证就是他于1979年前后大力倡导“意识形态高浮论”,有意拉开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却又于1982年再做检讨,以应对环境的变化与别人的批评。美学老人如此,当是有了“恐惧型精神分裂”症状:以极为警觉的恐惧心理应对外界反应,养成了以分裂语言与双重论述方式来讨论问题的习惯,好比左脑与右脑有了分工:用左脑应对环境,以右脑正常思维。好在这一分裂,还是保留了一半的清醒。
朱光潜的中期美学活动典型地体现了“迫害下写作”的主要症候,可从这一角度加以阅读。列奥·斯特劳斯曾说:
如果一个人的思想不遵循‘马的逻辑’规则,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能够进行真正的独立思考,那就无法迫使他接受政府倡导的观点。这样看来,迫害无法阻止独立思考,甚至无法阻止独立思想的表达,因为一个人可以安然无恙地将自己知道的真理告知厚道、可靠的熟人,更准确地说,告知明白事理的朋友。无论在两千年前,还是在今天,情况都同样如此。迫害甚至不能阻止异端真理的公开表达,因为只要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虑事周全,他就可以不受伤害地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倘若他能够采取字里行间的写作方式,他甚至能够以出版物的形式发表观点,而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危险[3]。
“采取字里行间的写作方式”,难道不是朱光潜后期著作的某种症候?难道朱光潜不正是这样一个有独立思想却又虑事周全的学者?也许他自觉,但却不想明说。即使他不自觉,环境也会迫使他不自觉地采取这种写作方式。我发现,朱光潜的思想表达也有一个悄悄地释放自己思想的现象存在,可谓“思想递增模式”:在自我批判中彻底否定自己的思想→在美学论争中争辩自己的思想→借助阐释经典等方式来释放自己的思想。自我批判构成原罪,有所争辩构成认知的复杂性,借助经典构成还原自己某些思想(不是完全的还原)的契机。在这里,自我批判好比给自己披上了一件红色外衣,因为你说我黑。但红色外衣毕竟是披上的,未必完全合体,且不是自己的最初选择,颜色、布料、裁剪都未必合意。时势逼迫,那就披上吧,毕竟迟早要褪下这件红色外衣。不合身体的,终将为身体所排斥;不合灵魂的,终将为灵魂所排斥。
结合《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1956)一文的全面彻底的自我批判,可以在朱光潜日后的文章中看到如下三方面的症候,即自我批判之美学成就症候、自我批判之唯心史观症候、自我批判之人格特征症候。集中而言,即“苟且偷生”:“苟”政治之且,“偷”美学之生。下面对三个症候分而述之。
三
自我批判之美学成就症候:自我否定→美学论争→借助手稿达到对自我观点的再强调。朱光潜自评为:“从开始注意到文艺问题,我就根本没有从社会着眼,我的对象始终是个人的创造或欣赏活动。艺术对于我只是个人情感的表现。尽管我在《文艺心理学》里花了两章的篇幅去讨论文艺与道德的关系,而且肯定了它们的关系的存在,但是在我所有的论著里,我的基本论调是把艺术看成超社会、超政治、超道德的。”[2]31如上文提到的,朱光潜受克罗齐影响,走的是人本主义的道路,当然不会把研究文艺与社会关系作为重点,但要说他从来不重视文艺与社会关系,那是瞎说,朱光潜搞文艺的目的就是意图借文艺来改造社会。但受时势所迫,朱光潜要检讨自己,就得把自己往死里整,才能证明洗心革面的彻底性。所以说得绝、说得自己没有丝毫成就。照理说,一个错得如此严重的人,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接受唯物美学成果而不置一词。可朱光潜却偏偏说了,并与唯物美学倡导者相论争,虽然说不上是明修栈道,但不同样是暗渡陈仓?朱光潜批评蔡仪“只抓住了‘存在决定意识’一点,没有足够重视‘意识也可以影响存在’”,“谨守唯物的路向,却不是辩证的”[2]43。批评李泽厚“承袭了蔡仪的对于‘主观’的恐惧”[2]71。如此一来,朱光潜虽然否定了自己的“唯心美学”,却又不忘为自己的研究路向提供某种程度上的辩护,借助“辩证”为“唯心美学”提供临时的庇护所。一俟时机到来,他更会大谈自己路向的正当性。如夏中义所分析的那样,1960年,他借讨论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之机,再次将人作为美学研究的出发点,可谓在否定人的价值与地位的语境中偷掘直观唯物论之堤,引来人学的源头活水以浇灌美学之林。此时的朱光潜提请人们注意:“马克思在《费尔巴哈论纲》第一条中提到从前唯物主义的缺点‘在于把事物、现实、感性(指感性世界——引者)只是从客观方面或从直观方面加以理解,而不是理解为人的感性的活动,不是理解为实践,不是从主观方面加以理解’,至于‘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1]188意在表明,不重视人、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无法正确理解美学。朱光潜反对“艺术是现实的反映”,就是因为这种反映论忽略了人的决定性作用。朱光潜提倡“艺术是人对现实的一种掌握方式”[1]215,就是因为这种实践论突出了人的决定作用。朱光潜坚持美学上的“实践观点”,其实就是坚持美学上的“人的实践观点”。朱光潜曾因接受革命而放逐了美学中的“人”,现在又通过阐释马克思的实践观点再次请回了“人”。这有些吊诡,却又实实在在。晚年的朱光潜曾不无兴奋地夸耀了自己的这段理论经历,所评恰当:“我根据《费尔巴哈论纲》《资本论》和《巴黎手稿》以及恩格斯的《从猿到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证明了马克思主义不但不否定人的主观因素,而且以人道主义为最高理想,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终于要统一成为‘人学’,因此我力闯片面反映论,强调实践论,高呼要冲破人性论、人道主义、人情味、共同美感之类禁区。我高兴地向香港朋友们说,我的斗争已日渐赢得多数论者的同情,我对主客观统一的观点不但没有修改,而且日益加强了。”[1]649至此,朱光潜被早年批判所压抑下去的“人学”思想,得以全面恢复,且恢复得趾高气扬。
四
自我批判之唯心史观症候:批判唯心论→肯定唯心论的一定作用→留下译作的巨大存在。朱光潜批判唯心史观,可谓彻头彻尾:“我的文艺思想是从根本上错起的,因为它完全建筑在主观唯心论的基础上。主观唯心论根本否认物质世界,把物质世界说成意识和思想活动的产品,夸大‘自我’,并且维护宗教的神权信仰,所以表现在文艺方面,它必然是反现实主义的,也必然是反社会、反人民的。”[2]12有鉴于此,他害怕写到唯心论的美学家,如在《西方美学史》中回避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等人,因为“这些流派当时曾戴过‘反动’的帽子,我也怕再戴上这顶‘反动’帽子”[1]649。
但是,在讨论到唯心论与美学的关系时,朱光潜仍然忍不住地认为:“在美学上划清唯心与唯物的界限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即使唯心与唯物的界限果然划清了,也还不等于说就已解决了美学问题。比如说,蔡仪同志的美学观点无疑的是企图走向唯物方向的,但是我不认为他的说法解决了美学的基本问题。”[2]41既然自己主张唯心论的美学观是完全错误的,何以蔡仪主张唯物论的美学观也是不够正确的呢?这一矛盾的陈述中其实包含了对于唯心论的留恋,或者说包含了对于唯物论的警惕。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光潜对于唯心论美学的批判,总能看到他的娓娓道来中或潜藏一些理论自信,与唯心论藕断丝连。如说到“距离说”,承认“距离不能太近,太近了就会使艺术与实际人生混为一事;也不能太远,太远就脱离了生活,使人无法了解,不感兴趣。这种说法本身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2]24。这是借“距离说”为自己辩护了一次。如说到“心物关系”,给过这样的答案:“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认为“如果话到此为止,我至今对于美还是这样想,还是认为要解决美的问题,必须达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这是借自己的“调和折中”又为自己辩护了一次。朱光潜此类的“并非没有道理”与确认自己的思想“根本建筑在唯心论”的总错误之间构成了话语矛盾:从个别问题上肯定自己想法的合理性,从抽象整体上否定自己思想的合法性,造成了具体与抽象、个别与整体的混搭而非统配。结果,看其关于总问题不合法的结论,其一切具体观点与想法都应被打倒,因为基础错了,产生于这个基础之上的观点想法哪里能对?看其关于具体问题又有合理性的陈述,其思想的构成基础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差池,因为具体观点对了,构成这具体观点的基础又能错到哪里去?这与其说是逻辑混乱,不如说是辩护技巧。首先承认自己满盘皆错,这能满足批判者的政治需要,也好借此政治表态,表明自己老老实实地认错,没有在世界观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耍滑头,试图蒙混过关。继之再辩解自己的某些理解也有可取之处,就可逃过严厉制裁,赢得批判者某种程度上的宽容大度,通过保留思想上的残山剩水以继续建构自己的理论园地。
从《西方美学史》的前言中也能或多或少读出这样的写作策略。朱光潜说:“本编的选择标准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足资借鉴,所以选择来介绍的大半是些带有积极意义的经典性的论著;另一个是代表性较大,影响较深远,有助于说明历史发展的源流线索,这中间除掉正面性的东西之外,还要包括一部分反面性的东西,例如新柏拉图派和克罗齐。这些反面性的东西不仅可以当反面教员,也还可以帮助理解正面性的东西。一般地说,在过去的美学家之中,正确的思想总是在和错误的思想斗争之中才形成的,而且正面与反面的分别也只是相对的,没有人是完全正确的,发生过深远影响的人也很少有毫无可取之处的。正确地对待他们,须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他们进行分析批判,去伪存真。”[4]尽管必须保持政治正确,朱光潜也为研究唯心论美学提供了些许理由,尤其是“正面与反面的分别也只是相对的”这一句,多少突破了那个时代的唯心与唯物的二元论,有为唯心论美学稍作辩护之用心。
朱光潜为美学界留下的译作克罗齐《美学原理》、柏拉图《文艺对话集》、莱辛《拉奥孔》、爱克曼《歌德谈话录》、黑格尔《美学》、维柯《新科学》等,则在唯心与唯物对抗的时势下超越了这一对抗,为全面传播美学思想起了正面引导作用。无数事实证明,在迫害下无法通过撰述著作来表达思想之际,许多著者借助译作来间接地表达思想,这不失为一条明智可靠的写作策略。将大量精力转移到译作之中,是朱光潜“迫害下写作”的一个症候。不明乎此,难得朱光潜之用心。
五
自我批判之人格特征症候:否定魏晋人格→强调受孔夫子的影响→用私德问题掩盖公德问题。朱光潜为了自我否定,自揭短处:“带着阶级的有色眼镜”吸收知识;在传统方面,受《庄子》《陶渊明集》《世说新语》的影响最深,“逐渐形成所谓‘魏晋人’的人格理想”,追求“超然物表”“恬淡自守”“清虚无为”,“独享静观与玄想的乐趣”,形成了“含有极浓厚的悲观厌世的态度,于是鄙视群众、抬高自我、脱离现实、聊图个人享乐等等颓废思想就被崇奉为人生的最高理想了。这就替我后来主观唯心主义的发展准备了温床”[2]13。魏晋人格曾受到中国现代包括鲁迅在内一大批文人的普遍推崇,加一个朱光潜,似不为多。但为什么朱光潜要对魏晋人格大加挞伐呢?这是因为他要深挖自己产生错误思想的根子,于是挖到了人格层面。如此一来,他好像说通自己了:正是因为人格上的这个错误,才造成了思想上的错误乃至政治上的错误。这符合当时的阶级分析: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批判自己到如此程度,才有可能被视为检讨深刻。
但这符合朱光潜的生活实际吗?显然不符。他是“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的人,他批判了“出世的精神”,却没有肯定“入世的事业”。朱光潜早年就立志用审美情趣改造人心,这非老庄的消极避世。中年遭遇国族变动,学者议政,针砭时弊,发表了一大批政论文章,指点江山,也非魏晋人格。如此自贬,目的就是希望通过这样的“变态深刻”以求思想改造成功的名声,从而渡过政治难关。所以一旦遇到合适时机,否定原来的检讨,在所难免。他晚年强调自己与儒家的关联,才吐露了真实想法。朱光潜说:“我当然接受了一部分道家影响,不过我接受的中国传统主要的不是道家而是儒家,应该说我是移西方美学之花接中国儒家传统之木。”[1]648若从道家思想出发,则只能强调“出世”,却少了“入世”之路径;若从儒家思想出发,则可能借道家的“出世”来做儒家的“入世”之铺垫,“入世”有了路径。所以朱光潜说他主要体现了儒家思想,可证之以他的“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毕竟“出世”只是手段,“入世”才是目的;“出世”是用,“入世”是体。
何以朱光潜自我批判时不敢承认自己是儒家思想的信徒呢?因为在当时,担个儒家的罪名比担个道家的罪名更严重。有道家思想只是个人品格问题,往这上面说,只证明小节出了问题。有儒家思想已是根本的政治立场错误,与服务于封建统治阶级直接挂钩,往这上面说,必证明大节出了问题。在那个严酷的政治年代,朱光潜仍然是善于检讨的,用个人品德问题的检讨代替了政治立场的选择归队。这既满足了当权者改造知识分子的需求,主动去圆当权者的思想逻辑:个人主义者才会接受唯心主义;又要自我保护,避重就轻,把问题往个人品格上集中,最多落一个悲观颓废、不求进取的私德的罪名,倒也不必去担当某个政治罪名——用儒家的政治思想传统直接对抗现行的政治制度。但80年代不同了,改革开放已经到来,重揭与儒家的关联,只会增加自己的思想分量与确认自己介入现实的过往辉煌。20世纪80年代,朱光潜倡导人性论、人道主义、共同美,探讨异化问题等等,就是新一轮的“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终而完成了自我形象的一生刻画:并非只是认识人生、认识人心那般消极地活着,而是热情地改造人生、改造人心那般积极地活着。
六
结果可见,在面对朱光潜时,若建构的只是“三自精神”,即夏中义所强调的“个体(人格)自立、学术自由与审美自觉”的问题式到文本症候的单一性直接阅读,将会从“三自精神”的角度读出朱光潜思想的摇摆、学术的不纯粹,这极易归责于著者,认为他不够坚定、不够明白。若建构的是“三自精神”的问题式到“迫害下写作”、再到文本症候的双重性间接阅读,即在“三自精神”与症候阅读之间增加“迫害下写作”这个中介环节,将能发掘著者如何通过自己的潜在反抗——“采取字里行间的写作方式”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说出对于事物的独立意见。故“迫害下写作”视角的引入,将改变问题式与症候阅读的直接关联方式,增加症候阅读的深度,揭示著者在特殊环境下用写作反抗迫害的思想与学术事实。我甚至还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即朱光潜的某种程度上的“迎合”所争取到的时间,倒也成就了他后来的西美史撰写、黑格尔与维柯的翻译,从而为可怜的中国现代美学增加了巨大的思想资源。若他像胡风那样早早地“牺牲”掉,中国现代美学多了一位勇者,却少了一位智者,后来的发展也会缺少了一些沉甸甸的思想重量。“委曲求全”当是“迫害下写作”的一种写作策略吧!我以为存在如下几种“迫害下写作”方式: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不断地发表译作,让译作说话;不说自己的话,但以经典的名义说话;不能正面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在字里行间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意见;通过自我批判的方式,陈述已有的意见,达到让意见公之于世的目的。朱光潜对这几种写作策略当了然于心,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吧!
我以为,再增加从“迫害下写作”角度来阅读朱光潜的中期著述活动,也许不失为新的症候阅读设计。当然这需要像夏中义这样的“有思想的细心的读者”来施行。“迫害下写作”能够产生“地下文本”,在此作者的思想大胆地呈现出来,在私人性质的状态下进行传播;“迫害下写作”也会产生可以出版的文本,在此作者的思想可透过字里行间等特殊写作方式而曲折隐晦地流露出来,“有思想的细心的读者”可以领略其奥秘,更可以将其揭示出来,还原思想的真相。
参考文献:
[1]朱光潜全集:第10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2]朱光潜全集:第5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
[3]斯特劳斯 列.迫害与写作艺术[M].刘锋,译.北京:华龄出版社,2012:17-18.
[4]朱光潜全集:第6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4.
[责任编辑:修磊]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6)01-0127-06
作者简介:刘锋杰(1953—),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文学理论、中国现代文论史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学政治学的历史形态与当代创新”(13BZW002)
收稿日期:2015-11-13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