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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如能逢夏昆

2016-02-26李少威

南风窗 2016年4期
关键词:人化

李少威

时隔十几年后,夏昆终于又拿到了一个体制内奖项—学校2015年度优秀教师。“我都要笑死了!”

笑起来,他几乎拿不稳水杯。那是一种很爽朗很狂放的笑,每当说到他自己觉得很滑稽的地方,把最后一个字表达完,笑声就像拖拉机一样突然发动。

如果单纯从体制内评价的角度看夏昆,作为一名教师,从教24年的大多数时间里,他简直是虚度光阴、碌碌无为。放到学生身上,何其相似,倘若单纯从“那3个愚蠢的数字”(满分150分)评价学生,“配活的人就少”。

然而现实中,大多数孩子的世界还是由数字构成。少数的幸运者,会有不一样的家长,或者碰上了不一样的老师,其中的一小部分,遇到了夏昆。

年少如能逢夏昆,他就会向学生证明,数字不可能摆脱,但可以用一种丰富、美妙和幸福的方式去完成一个过程。

“可以啊先生”

2013年那天上语文课,头几分钟照例是“诗歌鉴赏”。

那个成绩很差、长得不帅还经常顶撞老师的男生走上讲坛说:“我今天要的时间不多,就三五分钟。”说完,从教室外搬进来一辆自行车,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件工具,开始动手拆,拆一样讲解一样,什么名称,什么功能,哪里有卖,价格多少。

几分钟时间,一辆山地自行车变成了一堆零件。男孩说,自行车是借朋友的。

同学们目瞪口呆,夏昆也非常震惊,点评的时候他说:“你说车是借来的,我提醒一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这名男生在一个月前刚刚在“诗歌鉴赏”时分享了一部叫《转山》的电影,他的理想就是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骑游千里。讲完电影,他觉得有必要把骑游的专业知识和要做的各种准备讲解一下,就拿来了这辆自行车。一个一般印象里的“问题学生”,在成绩单面前抬不起头来,但当他说起骑游的时候,昂头挺胸,充满魅力。

一整个学期,乃至到这一届学生毕业前,他都是学校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夏昆说,就像电影里的台湾孩子想要骑游到拉萨,当他抵达大昭寺广场的时候,我们看着没什么,但对于他自己,就是人生的大完满,这个孩子也一样。

“人生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所以我就想给孩子们一个环境,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也很精彩,我们容许这些追求。”

名曰“诗歌鉴赏”,但这个故事里没有诗歌的影子,诗歌藏在孩子心里。

胡适写过一篇《差不多先生传》,而夏昆则是一位“可以啊先生”,1998年开始开设诗歌鉴赏课,先是古诗,后来孩子们提出想分享现代诗,再后来又是外国诗歌和电影,甚至自行车、动漫、“王尼玛”、韩国组合,问可不可以,夏昆都说:“可以啊。”

于是,“诗歌鉴赏”课有一半与诗歌无关,鉴赏对象甚至是一条狗、一只猫。

1998年,对于夏昆来说很重要。那英满大街唱着“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夏昆则心情萧瑟而沉重。那时他还在西昌一个小镇的一所铁路中学任教,刚带完一届高三,非常失败。“学生厌学,老师厌教,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经常要到派出所去领人。那是一种很深的创痛,我在思考,是不是做教育就是这个样子?”

当年,接手下一届学生之后,他决心来点改变。让他名动“教育江湖”的三门课—诗歌鉴赏、音乐鉴赏、电影鉴赏就这样诞生了。

音乐那么美

夏昆今年46岁,半谢顶,长发,花白的大胡子,陌生人可以根据这些元素猜出几十种职业,但里面应该没有“语文教师”这一种。事实上,他是成都市新都一中的一名语文教师。

长于1980年代,在理想主义的情怀浸润下上大学,大学期间和毕业后都组过乐队,做过鼓手、贝斯手、吉他手。不戴棒球帽的时候像老了的窦唯,戴上棒球帽又像李宗盛,抱起吉他的时候,这两个都像。

《死亡诗社》、《音乐之声》、《放牛班的春天》都在他最爱的电影榜单上,把其中的3位老师整合在一起,就是他了。这种整合型的人“长得不符合透视原理”,远望时高大,走近时却正常。

他看过很多电影,读过很多书,后来写过很多书,会唱很多歌,擅长很多种乐器,有很深厚的西方古典音乐修养,当他“觉醒”的时候,过去所爱好的一切都派上了用场。

就在1998年,他听到一间教室里在上音乐课,老师教了一节课的《心太软》,他整个人几乎瘫软。“很无语,很沮丧,我们的音乐鉴赏能力已经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所以人老了之后只能去跳广场舞,只能去听《小苹果》、《最炫民族风》。”

夏昆用班会时间开设音乐鉴赏课。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这些大师们的作品,在课堂上激荡灵魂,孩子们感叹“音乐那么美”。

“他们有太多的迷茫,‘被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价值观,那就是考试和分数,一共3个数字,倒霉的只有2个,似乎决定了当前生命中的一切,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诗歌鉴赏、音乐鉴赏、电影鉴赏,一开就是18年,换个学校,课程如影随形。

毕业生小宇说,自己早期对语文老师是失去了信心的,不过就是照着书念,然后逼着我们背诵,他们自己能不能背都让人怀疑。

“夏老师常年不带书,课文大多倒背如流,无论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上他的课,一直很劲爆。”

他的确是个不一样的老师,甚至敢把音乐和语文糅合在一起。

讲《再别康桥》的时候,他要求学生跟着音乐一起朗诵。他打开一首摇滚乐曲,暴风骤雨降临,鼓点和电吉他一起疯狂。“读!”

学生说没法读,这首曲子太快了。他假装恍然大悟:“那么你们认为这首诗是慢的,对吗?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学生说,“轻轻的我走了”,所以应该轻一点,“悄悄的我走了”,应该安静一点,你这曲子太吵闹了。

夏昆换了一首《春之声圆舞曲》。“读!”

学生说,太欢快了,徐志摩离开母校,应该有些哀伤;“夏虫也为我沉默”,这里的沉默我认为就是哀伤;“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有夕阳,也有些哀伤的样子。

夏昆点头说:“有道理,是不是和马致远‘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感受一样呢?”他把《天净沙·秋思》念了一遍,学生说,不一样,徐志摩的哀伤是淡淡的,没那么强烈。

这次夏昆换了瓦格纳的《女武神》,学生又反对。“太激昂了,青荇、柔波、水草、波光、艳影,这些意象都是柔美的。”

最后他播放《卡伐蒂娜》,得到了学生们的认可,齐声的朗读开始。

舒缓、安静、哀伤、淡淡的忧愁、柔美……学生们说出的那些关键词,夏昆早已写在黑板上。

“人化”

夏昆曾想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但前提是要有一块麦田让他去守望。

“哪里有麦田呢?教育就像一间黑屋子,里面关着学生,也关着老师和家长。我能做的,就是打开一扇窗,并把试图关上这扇窗的人一脚踢开。”

当整个社会都在反思教育问题,唇舌之间动辄“体制”的时候,同时又想紧紧关着那扇窗。

“我对现在社会上流行的两个词非常反感,一个是小鲜肉,一个是嫩模。这是非常赤裸裸、肉欲化的一种视角,好像人就是一堆肉,区别在于是老肉还是嫩肉。”夏昆说,“这事实上是对每一个人的一种贬斥,而我们很多人还在盲目地追随。”

“小时候读卡夫卡的《变形记》,感觉很惊讶,人怎么可能变成一只甲虫。现在再看,现实已经验证,人不但可能变成一只甲虫,还可能变成蚂蚁、老鼠,变成一块肉,都有可能。”

夏昆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变形”。诗歌鉴赏课上,每一届学生中都至少有3个以上的女孩会分享舒婷的《致橡树》,夏昆的点评都是以“我非常欣慰”开头。

接着他说,“如果我爱你,绝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这些句子,是对我们人格的一种坚持,是对真正平等的、相惜相知的爱情的赞美,这首诗在我和你们一样年轻时的80年代引起了很多的共鸣,但这种精神在今天这个社会其实更加珍贵。

许多孩子只是在家长和社会希望他们行走的轨道上显得一无是处,但却可能在只有他们懂得的世界里丰富而灿烂。

一个学生提出来,想讲一个海子专题,需要一整节课的时间,“可以啊先生”依旧说可以。

“他就讲了一节课,里面好多诗我都不熟悉,《九月》、《春天,十个海子》、《三姐妹》,讲得非常好,简直是一个大学教授。”

后来学生们讲韩国组合,讲《海贼王》、《死神》这些动漫,夏昆不喜欢,但也不反对。他对孩子们说,我们已经无法理解你们的快乐,正如我们小时候父母无法理解我们的快乐一样,但我可以试着去理解。我想说的是,当你们长大,有了孩子、孙子时,不要对他们说“你们现在喜欢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们那时候的才是真正的经典”。

“经典只是因为小时候喜欢它们的那些人掌握了话语权,如此而已。”

在这样的课堂上,夏昆是一名老师,也是一名学生,他看到,孩子们远不像成人想象的那么傻。过去,看到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他也会生理反感,“150分考个五六十分,这还是人吗?还配活着吗?”等到他依照自己的本能对课堂进行改革之后,他看到了每一个孩子都值得被尊重的理由。

夏昆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变形”。

“我们总是用考试成绩和将来在社会上的成功学标准来评价学生,得出一个双重失败的结论。事实上,教育的核心命题是为了生命的美好和圆满,人不能是一块肉。”

所以,每当接到一届新生,夏昆就会说,我的责任是把你们从男孩教成一个男人,从女孩教成一个女人。

此时,《南风窗》记者脑子里跳出来的是冯友兰的一句话:教育是使人作为人而成其为人,而不是成为某种人,是成其为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的人的人化的过程。

真正的教育不需要解释

1998年这一届学生,在2001年高中毕业,这一年,这所中学的语文高考成绩“史上最好”,夏昆荣誉加身,自觉“走到了人生的巅峰”。

但很快,他自己跳了下来。

他教过的一名叫可可的女生,考上了大学,但因为对成绩不满意,回到学校复读。她打电话给夏昆,夏昆心里不支持,却说不出口。考试中,她离自己的目标总有距离,老师们也不断鼓励:“你行的,加油!”

2003年高考之后,可可查了成绩,在一天上午托人带话给夏昆,说希望和他聊聊。“她当时的语文老师不是我,我有点避嫌的考虑,就说改天吧,现在想起来真愚蠢。”

中午,他就听到了可可服毒自杀的消息。

回忆的时候,夏昆低着头,双手捂着脸,话语轻而慢,神情悲怆,空气凝结。“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圆圆的脸,齐耳的短发,非常干净。就这样,没了。”

“一个朋友说过一句话—‘站在讲台上的我们,都是有罪的。我们纵然培养出了千千万万个清华北大生,但是如果有一个孩子因为我们而死,这样的教育能够说是成功的吗?”

学校只关心此事的责任问题,把相关老师召集开会,统一了面对媒体的口径。有人说,这孩子心理素质太差,有人说,这孩子抗压能力太弱。

夏昆感觉到阵阵寒意:教育竟然可以对生命如此冷漠。

2004年,带完手上的一届高三毕业生之后,夏昆离开了这所学校。当时名师李镇西正在成都做新教育,夏昆丢掉了已经获得的一切,“不管不顾”,出走成都。这一年,他认识了杭州的郭初阳,绍兴的蔡朝阳,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仅有的异数。

“如果说1998年的改变,只是出于本能,2004年以后,就是源自一种觉悟,一种反思。”

诗歌、音乐、电影,仍旧在这个语文教师的课堂上播撒着美与善,技巧上也日臻完美,获得四方赞誉。但同时,也经常有老师“以老大哥的身份”提醒他“没有分数一切白搭”。“对学生不能太放纵,否则他们就会骑到你的头上。你想想,你才华横溢,为什么就得不到学校好的评价呢?”

夏昆口中道谢,心中一笑:很久以前,我也是个荣誉等身的应试高手。现在的他,虽然一直身处边缘,但已不再感到孤单。

“真正的教育不需要解释。”

朋友送他一本书,《改变自己,就是改变教育》,他深深赞同这个题目。24年来,整个基础教育出现了多大的积极变化,很难评价,夏昆他们力图改变,但理想中的教育图景也似遥不可及。“去做就行了,积极地去影响其他人,至于影响的结果,可能我们有生之年见不到,但为什么一定要看到呢?”

“呲”的一声,夏昆拉开吉他套子的拉链,拿出吉他,拨弄出7串4个音符组成的旋律之后,唱起了歌。

歌词,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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