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慰问
2016-02-26韦星
韦星
前些日子,正在云南采访时,我一天就接到了家里的3个电话,主题是:赶紧回广西老家探望、慰问堂嫂。
早上,先是我母亲来电说,堂嫂病得很严重,全身浮肿,情况危急,让我赶紧回老家探望。说着,电话那头,母亲开始念叨起堂嫂的好,比如帮我们家种甘蔗、插秧、挑水等。似乎堂嫂的生命,即将结束。
中午,我哥也来电说,“堂嫂的情况很不好”,暗示我速回。
晚上,我姐又给我来电说,她和姐夫将连夜从南宁赶回看堂嫂,怕错过了,有遗憾。完了,她不忘补充一句:堂嫂对我们家不错,帮过很多忙。
堂嫂年纪不大,就50岁。当初,她从邻村嫁过来时,我还很小,印象中,她就是个忠厚、淳朴和安分的农民。
清楚记得,小时候,每到她家的黄皮树、梨树结果的时候,我几乎整天都待在她家。然后,带着堂侄爬树摘果。每当此时,堂嫂总乐呵呵地搬来梯子,让我们千万小心,不要摔倒。有时,她还拿着竹竿帮我们拍下树上的果子。
我知道,我的到来,也受堂侄欢迎,因为平时他们在家,堂嫂是不允许他们擅自去摘果的—特别是尚未成熟的果子。
但我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常规,也给了孩子们撒欢的机会。我知道,这是堂嫂对我的包容。这也是堂嫂给予我童年最深,也最难忘的记忆。
堂嫂的包容,一直延续到我走出家门,到更远的地方上学、工作。
最近几年,春节回家串门、吃饭,每当我对外面的世界侃侃而谈时,堂嫂总静静地听。在她家吃饭,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她知道“城里人”吃过好多好东西,但玉米粥未必就有。所以每次去她家吃饭,她总给我备有热气腾腾的玉米粥。
坦白讲,得知她病重的消息,即便没有家人的再三叮嘱,我也会回去看看。当然,我也知道家人再三叮嘱的意思:对于亲戚或对你有恩的人,如果她病重、去世前,你都没有去探望她,你在村里、族里,将会被人看不起。为维系这种亲情关系,也为照顾我的面子,所以家人才轮番给我电话,希望我回去看看堂嫂。
这样,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我拎着几斤猪肉、水果,封上一个红包,来到了堂嫂的床前。探望她,和她聊聊天,问问病情。
堂嫂患的是肝癌晚期,已经时日不多。但我们都没有告诉她实情。
和她聊天时,我尽量用轻松甚至俏皮的话语,来化解沉重和不快的气氛。不过,我仍能感觉到:她已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不妙—因为如果情况不严重,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亲属,不可能在千里之外,突然赶回看望她。
堂哥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话一贯很少。我和堂嫂聊天时,他就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给双腿已经浮肿的堂嫂,慢慢按摩,听我们说话。
聊了一会,气喘吁吁的堂嫂就已经很累了,我借故退出房间。就在这时,堂嫂娘家一些好多年没有联系过的人,也组团来登门探望。
堂哥后来告诉我,得知堂嫂病重后,这段时间,很多亲戚、朋友、邻居都来探望。这其中,还包括一些从外地打工赶回的。
农村条件不好,谁家有人得了大病,内外亲戚都会站出来,给予弱者力所能及的帮助。有困难互相帮助、出现意外尽量抱团支持,这也是农村社会的一种习俗和传统。
即便是没有亲戚关系的邻里,或关系比较疏远的亲戚,一旦得知对方生了稍重的病,也会很自觉地拎点猪肉或封一些钱过来慰问。
这是众亲友和邻里“知恩图报”的表现,也是表达彼此关系和情感的重要场域。
不过,当我听到堂哥说很多人陆续来探望堂嫂的消息后,我内心还是一阵阵的剧痛。当时,我就告诉堂哥:这么多人都来,堂嫂肯定也感觉到自己情况不妙了。
堂哥说,“她感受到了”,因为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堂嫂的情绪有时会很激动,突然就会对堂哥发很大的脾气,甚至摔饭碗。
我意识到这是“致命的慰问”,接踵而至的亲友探望团,实际上都在不断向堂嫂暗示—病很严重,时日不多了……但不知不觉中,我也参与了其中。
堂哥说,他也清楚这点,但没有办法,“总不能拒绝人家来探望,人家也是出于关心和好心才来”。
和堂嫂聊天时,我知道很多亲友都向堂嫂装出了(你生的是小病,没大碍)轻松样子。但我还发现,堂嫂也一直在装,装出很轻松的样子(我就是个小病,很快就好啦)。
不过,从堂嫂落寞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绝望和挣扎。
离开老家后,我又不断听到堂嫂病情恶化的消息,那一天终究还是很快到来。那个忠厚、老实、安分和贫寒了一生的堂嫂,终成为我永恒的记忆。
在这段短暂却倍受煎熬的日子里,我总在谴责之中度过:既然生命如此短暂,为什么不能让至亲的人,尽量平静地走完余下的时光?
我在想:当我和我们的亲属,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源源不断涌去探望堂嫂的时候,极有可能对她病情的恶化,起到坏作用。尽管我们是以“善和爱”的名义去探望她。
活着的人,通常在乎的是:如果我们不去探望她,我们或将会背负着被他人指责为“不仁不义”或“知恩不图报”的舆论压力。可对于无法直面危重病情的患者而言,这却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暗示。或许,我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爱,需要一颗真心,而不是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