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培谦诗教刍议
2016-02-21高磊
高 磊
(宁波工程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 浙江宁波 315211)
姚培谦诗教刍议
高 磊
(宁波工程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 浙江宁波 315211)
姚培谦一生尊奉程朱理学,与当时的理学名家多有往来,与诗教论的倡导者沈德潜过从甚密,思想上互有激荡。其所生活的时代,于有清三百年间最为鼎盛,文化昌隆,理学独尊,诗教振兴。受这些因素的影响,姚培谦论诗积极主张诗教。他通过著诗话、编诗选等行为表明了自己的诗学态度,即愿意同官方思想及主流话语保持一致,提倡温柔敦厚和清真雅正的诗风。这也是中国古代文人价值取向的一种典型。
姚培谦;诗教;诗话;诗选;理学;沈德潜
姚培谦(1693—1766),金山人(今属上海市),诸生,清中前期著名学者,汉宋兼采。文章亦名噪一时,自谓“篇章到处传”(《述怀一百韵》)[1]109,深受焦袁熹、方苞、沈德潜、纪昀等名流推重,时人将其与徐乾学、王士禛、宋荦三子并论,有“读书种子”之誉。姚培谦一生得到马谦益、方苞、黄叔琳、冯景夏、沈德潜等名公四次荐举,皆不赴,人以是高之,“好交游,名满江左”。著有《春秋左传杜注补辑》《楚辞节注》《经史臆见》《通鉴纲要》《明史揽要》《松桂读书堂集》等。生平事迹,其自撰年谱《周甲录 甲余录》、王嘉曾撰《姚平山先生传》、黄达撰《姚鲈香传》有载。
诗教说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核心论题,始倡于孔子。其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2]1609在中国古代,弘扬诗教,对于人伦纲常的端正、社会风气的完善皆有裨益,汉代《毛诗序》中即指出:“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2]270清人更有“诗教昌而世运泰”(徐宝善《养一斋诗话序》)[3]2004的认识,故历代统治者皆重视诗教,以裨补政教。不惟如此,古典诗学批评亦常以诗教为考评标准。朱自清先生就说:“儒家重德化。儒教盛行以后,这种教化作用极为世人所推尊,‘温柔敦厚’便成了诗文评的主要标准。”[4]18关于诗教的内涵及其特征,清人朱庭珍有精到的阐释,其云:“诗品,所以贵温柔敦厚、深婉和平也。诗情,所以重缠绵悱恻、酝酿含蓄也。诗义,所以尚文外曲致、思表纤旨也。”[5]2340明中叶以降,城市工商业日趋繁荣,王学左派兴起,肯定人欲、张扬个性的思想大行其道,离经叛道、漠视尊卑的现象时有发生,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清兴代明,殷鉴不远,统治者崇儒右文,倡行诗教,力挽颓势。经过顺康之际的拨乱反正,积康熙初至乾隆中百余年之苦心孤诣,盛世方就。清宗室昭梿评曰:“本朝轻薄徭税,休养生息,百有余年,故海内殷富素封之家比户相望,实有胜于前代。”[6]434就清前中期的诗坛而言,政风所化,亡国悲鸣转向盛世赓歌,抗激之辞易为庙堂雅音。王士禛、沈德潜代兴,居庙堂高位,论诗一主优游不迫,寄情神韵;一主沉着痛快,标榜格调。然皈依诗教、倡盛世宏音,其致则一。姚培谦身出望族,躬逢康乾盛世。其青年时期,王士禛执诗坛牛耳,神韵说风靡天下;中年以后,沈德潜领袖群伦,格调说牢笼诗坛。姚培谦与沈德潜更有私人交往,其诗学思想受王、沈二氏之影响,积极顺应倡兴诗教的潮流乃合乎情理之举,此不仅为诗学认识问题,也是政治觉悟问题。
一
诗话之宣扬。姚培谦的诗教观念,集中体现在其所著《诗话》当中。其《诗话》凡四十六则,有十余则论及诗教,频次之高,足见推尊之意。其评《诗经》云:“《国风》好色而不淫。读‘南有乔木’一章,方悟风人之妙。”[1]47好色而不淫,发而皆中节,温柔敦厚也。《诗经》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大范式,著意醇正,含蓄婉陈,一唱而三叹,孔子以“思无邪”一言蔽之。晚清何绍基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此语将《三百篇》根柢说明,将千古做诗人用心之法道尽。”(《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7]179即视《诗经》为载道(诗教)之典范,开后世之法门。姚培谦对《诗经》深为契赏,其云:“三百篇皆四言,字不多而有含蕴。或叠至三四章,皆反复咏叹,无取烦言也”[1]54“诗始于四言,优柔平和,涵蕴无尽”[1]53,推颂之辞,皆系乎诗教之旨。辨析诗骚之别,则称:“诗和平,骚艳逸。”[1]47所谓“和平”即中和之义,最能代表诗教精神;“艳逸”则着色太浓,取意过高,而失诸本位。本位既失,诗教遂远。姚培谦评《木兰辞》云:“只‘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四语古朴,有风人之致,便非唐人所能为。结处愈俚愈妙,真足调笑千古,而浑然不露。”[1]47-48古朴、浑然不露,符合诗教规范,故受姚氏礼赞。
评价诗人诗作,姚氏亦以诗教为准绳,如云:
李、杜二公诗篇皆原本忠爱。若以温柔敦厚论之,则李不及杜。即如“明皇幸蜀”一事,二公皆反复致意,李之《远别离》、杜之《哀江头》无可议矣。其有词意皆同而神理迥别者,太白《上皇西巡南京歌》七章云:“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迥玉垒作长安。”子美则云:“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同一锦江、玉垒也,而李之意扬而竭,杜之意浑而厚矣。要之,自其骨性中带来,不可强也。”[1]53
姚氏认为李白此诗受其天性所致,诗意“扬而竭”,不够含蓄,不及杜诗浑厚,杜甫诗“至性流露,万象毕陈”。固然,以温柔敦厚论,李不及杜,但并不意味着李诗背离诗教,只是程度不及杜诗而已。姚培谦肯定李白诗亦原本忠爱,认为李诗之佳处仍与诗教合,如:
太白《古风》:“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白日曜紫微,三公运权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此诗与杜《兵车行》极相似,“白日”四句责重庙谟,词不迫切,此等处见太白真本领。[1]49
责重庙谟,却词不迫切,即表彰李诗之敦厚。又如:
“别来几春未远家,玉窗五见樱桃花。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飙乱白云。去年寄书报阳台,今年寄书重相催,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太白乐府《久别离》曲也,怨而不怒,其《离骚》美人之旨乎。余览卢仝《有所思》一篇云:“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翠楼珠箔天之涯。娟娟嫦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云鬓生别离,不忍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亦复宛转流利,但其意调全从太白诗脱出,而一则深而婉,一则浅而竭,不啻仙凡之别矣。[1]49
李白诗高华古雅,雍容深婉,怨而不怒,与诗教若即若离,此乃李白真本领,沈德潜亦有类似评价:“才大者声色不动,指顾自如。太白五言妙于神行,昌黎不无蹶张矣。取其意规于正,雅道未澌。”[8]207论及诗教之离合,韩愈尚且不及李白,遑论卢仝辈乎。沈氏所谓李诗“意规于正”即尊诗教之意。
姚培谦诗话纵论先秦至明之历代诗人,其中论及最多者为杜甫,达十一次之多(其次李白,八次),可见瓣香所在。自云:“安得尽祛尘俗累,骚坛尸祝杜陵翁”(《秋兴用老杜韵》其七)[1]120,心慕手追,故其诗“盖深有得于少陵家法”(杜诏《自知集序》)[1]61。姚培谦主张:“言在此而意却在彼最是诗家妙境”[1]53,而最能体现此文外曲致之特点者,亦非杜诗莫属:
如老杜《夏日李公见访》一章云:“远林暑气薄,公子过我游。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旁舍颇淳朴,所须亦易求。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否。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清风左右至,客意已惊秋。巢多众鸟喧,叶密鸣蝉稠。苦遭此物聒,孰谓吾庐幽。水花晚色净,庶足充淹留。预恐樽中尽,更起为君谋。”通篇顺文读去,不过写新凉留客,借酒不足,更复谋添之耳。不知其写暑气薄、写近村坞、写长流、写清风、写水花,总不是写眼前景物,只写好客到来,无酒饮客,又惟恐客去一段情事。夫贫居无可游,而公子肯来,想因地僻暑薄故耶。顾既来矣,客见四壁萧然,竟匆匆告别,如何则慰之曰:“邻居淳朴,西家之酒易借也。”酒既借矣,客知所借有限,略饮几杯,又将告别,如何则又款之曰:“鸟斗蝉鸣,水花到晚更佳也。”客既肯留矣,便好起身再去觅酒,若使早露窘色,客既又不安,那肯久住耶。公之以朋友为性命如此,读者往往不觉。[1]53-54
含蓄不尽,层层叠叠,情一往而深,此乃杜甫钟于情、深于诗之表现。姚培谦“总把友朋为性命,但逢花月更勾留”(《挽友》)[1]114的性格自白,亦与诗圣精神异代辉应。
“诗家总爱西昆好”[9]67,姚培谦对李商隐诗亦深有契赏,自云:“余素喜读诗,顾自少陵以后,最喜读义山诗。……有唐一代之诗,不易解者莫如少陵,而惟义山一人最得少陵家法。”[9]李商隐诗继承了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揉以齐梁况味,形成了深情绵邈、绮丽精工的风格特色。姚培谦著有《李义山七律会意》《李义山诗笺注》,积极表彰李商隐其人其诗,《诗话》中有云:
唐人咏马嵬诗极多,或叙事,或议论,皆非无为而作。独玉溪生一篇但就贵妃心中摹写,讥其至死犹不悟也。据鸿都道士言,海外仙山贵妃所托,然此恐非贵妃所乐,盖其意在生生世世为夫妇耳。中联上句结上生下,下句极言当日蛊惑情事,直至宛转就绳于尺组之下,应犹恨九重天子不能庇一妇人。女色之祸人如此,而上皇之不早觉悟,隐然恨在言外,此用意之最深者。[1]54
所谓“隐然恨在言外”,即“言在此而意却在彼”之谓,含蓄幽微,不露色相,用意颇深,能契诗教之义。姚培谦又云:
考义山之世,党援盈朝,忠良丧气,故其章句之间往往沉烦拂郁,恫乎有深痛焉。[9]
可与前语互相阐发。
唐寅(1470—1524),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明代著名画家。一生坎坷,潦倒以终。所著诗文常以狂傲孤愤面目出之,以抒其对世态炎凉的愤慨。然究其实,其傲岸不平,不甘心沦落的挣扎与无奈,实有恋恋回首处。姚培谦即假主客问答,阐明了对子畏诗的看法,其云:
客曰:“唐子畏诗云‘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作业钱。’又云‘些须做得工夫处,莫损心头一寸天。’又云‘醉时试倩家人道,消尽粗疏气未鲁。’又云‘尽尝世味犹存舌,荼荠随缘敢爱憎。’看来似得道者。”对曰:“虽是牢骚不平,却有回头处。”[1]59
姚培谦称唐寅“似得道者”,谓其诗“虽是牢骚不平,却有回头处”,即指出唐寅诗怨而不怒,无违温柔敦厚之旨,亦以诗教为论诗标准。
综上所述,凡契合诗教精神者,姚培谦皆不吝赞美之辞;有悖于诗教宏旨者,则遭其批评,即便大家名家亦不苟且,此正可印证方孝岳先生对中国古典诗学批评的一个基本判断:“自从孔子发出兴观群怨、温柔敦厚那些诗论以后,后人总以这些话为出发点,就是拿‘温柔敦厚’的诗教来做标准。凡作品与‘温柔敦厚’的意思相违背的地方,往往加以纠弹。这种看法,是很严格的。”[10]62
诗选之践行。姚培谦提倡诗教,论诗主温柔敦厚,其主编《宋诗别裁》时亦有鲜明之体现。书中大量选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诗歌即是显例。如所选李昉《禁林春直》、宋祁《寒食》、晏殊《寓意》、吕祖谦《贺车驾幸秘书省》等诗,方回编《瀛奎律髓》时皆归入升平类。此外,书中所选丁谓《公舍春日》、夏竦《奉和御制上元观灯》、杨亿《奉和御制契丹出境将议回銮五言六韵诗》《咸平六年二月十八日扈从宸游因成纪事二十二韵》《受诏修书述怀感事三十韵》、宋祁《和晏相公九日郡宴》《九日侍宴太清楼》、欧阳修《明堂庆成》《群玉殿赐宴》《和刘原父从幸后苑观稻呈经筵诸公》《翠旌诗》《内直对月寄子华舍人持国廷评》、司马光《闲居》、苏轼《郊祀庆成》、吕定《扈驾》《班师》、蔡襄《上元进诗》、王珪《依韵恭和御制上元观灯》《大飨明堂庆成》、杨万里《冬至后贺皇太子及平阳郡王》《赴文德殿听麻仍拜表》、王禹偁《茶园十二韵》、刘攽《和王正仲熙宁郊祀二十韵》、周必大《入直召对选德殿赐茶而退》、程俱《和翁秘监彦深喜二首》等诗,咏太平颂盛世之意亦极其显豁,同样可归入升平类。
文运盛衰,镜诸世运。乾隆前中期,崇儒典学,以宽大为政,文教大昌。其后的嘉庆帝评曰:“开创之时,武功赫奕。守成之世,文教振兴。”(《熙朝雅颂集序》)所言“守成之世”主要指乾隆时期,诗者以咏帝力、颂功德、言富贵、饰太平为务,《宋诗别裁集》选诗即带有这种盛世文化的印迹。是书共选录诗歌645首,其中升平颂圣类诗歌凡40余首,占总数的十分之一,比例之高在清人宋诗选本中罕见。进一步细分则有朝省、宴集、应制、庆赏、唱和等小类,典型的以古颂今,对盛世文化曲意逢迎。体裁方面,五言排律铺陈排比,节奏铿锵,气势宏大,最适宜歌咏功德,《宋诗别裁》于此体独录40首,且半为颂圣之诗,用意不可谓不深。总体而言,书中所选闲适、纪游、唱和、酬答、送别、登临类诗歌居多,政治诗、时事诗、农事诗、讽谏诗偏少,乃恪守诗教的选录宗旨使然。《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于著录《宋诗别裁》时即云:“其名家诗什选录,或一首或十数首不等,要均视其有合于《宋诗别裁》之例者而后录。如苏东坡诗,于其赠答宴饮之作或含沙带砾而为之者,则删弃靡遗。务使有当于《宋诗别裁》之意、雅正之道,蕲合乎风人之旨,信乎可继归愚之遗者。”[11]437据笔者统计,《宋诗别裁集》所选诗歌中,以“春日”为题者14首,以“夏日”为题者6首,以“秋日”“冬日”为题者各2首。一般而论,牢骚拂郁者喜肃杀之秋冬,亲好春夏所传达的则是一种蓬勃向上的积极心态,而这种心态则来源于对政治的认同。褒美而少刺,向盛世文化靠拢。
二
任何一种思想的形成,都有其特殊而复杂的背景。姚培谦诗教观念的形成亦不例外,其中既有当代诗学思潮的带动,也有师友交往的砥砺,更与个人信仰密不可分。
时代思潮的引领。明清易代,乱象丛生,人心思治。康乾盛世的到来,得益于制度文化的深度调整。偃武修文,独尊程朱理学,振兴文教,即为其中的重要举措。诗教,作为一种文教手段,有助于修齐治平理想的实现,从官方到民间皆戮力推行之。《清史稿·文苑序》云:“康乾盛治,文教大昌,圣主贤臣莫不以提倡文化为己任。”[12]13315这是比较客观的评价。当时不少著名文人皆积极宣扬诗教,以正世风诗风,如钱谦益主张:“诗人之志在救世,归本于温柔敦厚。”(《施愚山诗集序》)[13]247吴之振宣称:“温柔敦厚传诗教,处事临民总得宜。”(《题宋山言学诗图》)[14]782王士禛“既振兴诗教于上,而变风变雅之音渐以不作。”(《渔洋诗集序》)[15]140沈德潜则鼓吹:“诗教之尊,可以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感神明。”(《重订唐诗别裁集序》)[16]4钱谦益、王士禛、沈德潜等人曾先后主盟文坛,其主张在当时颇具号召力,社会倡诗教蔚然成风。清代诗教振兴,更与统治者的提倡大有关系。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圣祖叙《御选唐诗》时告谕士林:“是编所取虽风格不一,而皆以温柔敦厚为宗。其忧思感愤、倩丽纤巧之作,虽工不录。”[17]1-2上有所好,下则有甚,清圣祖的批评主张对当时的诗歌创作起到了风向标的作用。清世宗进而把诗教作为科举选拔人才的标准,雍正十年(1732)诏谕考官:“所拔之文务令清真雅正、理法兼备。”[18]1649清高宗继承了世宗的做法,乾隆三年(1738)告谕:“考试各官,凡岁科两试以及乡会衡文,务取清真雅正、法不诡于先型、辞不背于经义者。”[18]2113可见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一以贯之的文教思想即强化诗教的核心地位,梁章钜即谓:“国朝自康熙以逮今兹,中间制艺流派不无小异,而清真雅正之轨则屡变而不离其宗。”(《制艺丛话例言》)[19]2邬国平指出:“清代前期形成并对后来产生长远影响的文学批评中的‘清醇雅正’论在本质上体现了清统治者的文化政策。”[20]4而这种文化政策势必会影响到读书人的价值取向。姚培谦出身于“簪笏传家”[1]119的金山望族,身负“箕裘每恐家声坠”(《岁暮杂感》其四)[1]115的传承使命,常思“文章报国”[1]119,尝自注乾隆帝《御制乐善堂赋》以示好,自跋交代:
顾自乾隆戊午秋盥水伏诵以至于今,寒暑三易。男臣钟鸣又时从考究出处,爰别录副本,识引用典故于下方以示之。久而成帙。庚申春日,集中赋共五十八篇先行卒业。恐有疏讹,敬梓问世,余则现在续成。
凡此种种,皆可推知:当时朝野风行的尊诗教潮流和政府的取士导向,必会对姚培谦诗教观的形成产生影响。
自身的理学宗奉。理学,肇自宋代,其以性命义理为核心,融儒释道学说为一体,重视个体对物理的体认,讲求修内而治外,其本质与诗教精神有合,宋以降尊奉理学者多主张诗教。清代理学,独尊程朱。姚培谦宗仰朱熹,辑有《朱子年谱》,不遗余力宣扬理学。所居北垞有景“天光云影阁”,即取名自朱熹《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21]90姚氏并著《天光云影阁》诗以纪之。所著诗文集《松桂读书堂集》中凡提及朱熹,皆称“朱子”,不直呼其名,尊之也。姚氏主编的《宋诗别裁集》凡选录宋人137位,诗645首,其中收录朱熹诗20首,居理学家之首,居全书第7位,足见对朱熹之推重。钱穆先生于《朱子之文学》中指出:“朱子诗渊源《选》学,雅澹和平,从容中道。”[22]1714姚培谦尊朱熹为宋代理学家之冠即此着眼。所选朱熹诗,题材以行役、唱酬、闲适、登临为主,如:《西寮》《水口行舟》《对雨》《六月十五日诣水公庵雨作》《登定王台》《奉陪判院丈充父平父兄宿回向用知郡丈壁间旧题之韵》《石马斜川之集分韵赋诗得灯字》《卧龙庵武侯祠》《陶公醉石归去来馆》《康王谷水帘》《奉陪彦集充父同游瑞岩谨次莆田使君留题之韵》《春谷》《秀野刘丈寄示南昌诸诗和此两篇》《题郑德辉悠然堂》《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得归字》《前村梅》等诗,诗旨温厚涵蓄,契合姚培谦的诗教观。
姚培谦尊奉理学,尚气节,严出处,既以之自律,所谓“生平怀古心,闭户犹慨忼”(《钟山》)[1]78、“饱经霜雪未曾渝”、“低眉入俗总非能”(《岁暮杂感》)[1]115;亦以之绳人,如批评王羲之“姿媚”(《观二王帖》其三)[1]77、批评李白“媚永王”[1]91;赞赏“骨似虞翻诚不媚”(《秋兴用老杜韵》其五)[1]119。其以腊梅“骨格偏能战雪霜”(《张分司容斋贻素心腊梅》)[1]118自励,以“儒者谈礼义,尺寸不能踰”(《示同学》)[1]77与同学共勉,操守之严苛可见一斑。姚培谦宗奉理学,朋友的砥砺作用亦不可轻忽,好友黄之隽、王永祺、黄叔琳、焦袁熹、陆奎勋、任启运、杨名宁等人皆尊奉程朱理学,修为深湛。如陆奎勋生平宗奉朱熹,学者尊为陆堂先生,“与杨次也副使、沈厚余榜眼、柯进士南陔唱和城南,有‘浙西四子’之誉”(《陆奎勋传》)[23]255黄之隽“平日孳孳为学,一禀程朱,卓立不惑。”(《王永祺识》)[24]1-2王永祺“一衷宋儒,辑《朱子年谱》、陆清献公《三鱼堂胜言》行世。诗文沉雄,自喜不诡随时尚。”任启运“学综汉宋,而以朱子为归。”[25]827杨名宁为凝斋学派成员,其派“论学一本程朱,以诚为本。”[25]767此种朋友圈氛围,对姚培谦理学宗仰的形成势必产生推动作用。陆奎勋即称赞姚氏“默契先圣贤之用心……(其言)皆有关于世道,有益于经济。”(《松桂读书堂集序》)[1]1据姚培谦《周甲录》雍正十一年(1733)载:“十一月,因往岁秋收歉薄,民食艰难。谦与郡中绅士设法赈济,量捐米粟。总督高公其倬令有司赍送‘惠济桑梓’匾额。”[26]136又《周甲录》乾隆十七年(1752)载:“秋,焚烧书札契券。谦平生颇热肠,于知交中不能漠视,以致祖业消磨。一切缓急有本身及子孙贫窘而力不能偿者,悉行焚烧,亦一快事也。”[26]151赈济灾民、焚烧契券等善举,即是理学家的济世风范。
沈德潜思想的影响。沈德潜(1673—1769 ),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今苏州)人,清代诗教说的积极倡导者,有《沈归愚诗文集》,编有《唐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等。沈氏年长姚氏二十岁,亦师亦友。康熙五十九年(1720),沈德潜、姚培谦同赴金陵乡试,是为订交之始。《周甲录》康熙五十九年(1720)载:“秋,应试金陵,与李芷林东櫰、程得莘之铭、郭秋浦泓、沈确士德潜、储定伯思淳、王鹤书之醇诸先生订交于方氏斋中。”[26]121乾隆四年(1739),沈德潜中进士,以其老成谨厚得乾隆帝赏识。乾隆十二年(1747),沈德潜向朝廷荐举姚培谦,事见《周甲录》是年所载:
夏,阁学沈公德潜假满还朝。六月十七日陛见,皇上问及江南文风士习,沈公奏谦闭户著书不求闻达。上云:“不求闻达就难得了。”十九日传旨进谦所著书籍,沈公呈《乐善堂赋注》四卷、《增辑左传杜注》三十卷、《读经史》二册。上览云:“《左传》、《经史》甚好,《赋注》尚有未详处。”谦一介庸愚,独学无师,管窥蠡测,何意得邀天鉴,欣悚交深。[26]146-147
沈德潜将姚培谦作为江南文士的代表推荐给清高宗,即意味着他对姚氏道德文章的充分肯定,足以表明两人非泛泛之交。沈德潜位高望重,于盛世倡行诗教,追随者众。姚培谦对沈德潜又素来敬重,其思想自然受沈氏一定程度的影响。姚氏编《元诗自携》时,曾请沈德潜审阅,该书卷十四题署:“华亭姚廷谦平山选辑,长洲沈德潜确士、同里廖崑旸丽中参阅。”表明二人诗学上有互动,思想上有共鸣,如姚培谦推崇杜甫诗原本忠爱,沈德潜则早有此论,所撰《杜甫小传》云:“圣人言诗自兴观群怨,归本于事父事君。少陵身际乱离,负薪拾橡,而忠爱之意惓惓不忘,得圣人之旨矣。”[16]55而沈氏主张诗教,实“带有‘仰体圣意’的御用性”[27]694。邬国平就说:“沈德潜在继承了叶燮诗论的基础上,形成了他自己更适合于康乾之世统治者口味的诗歌理论。”[20]433值得一提的是,乾隆帝给沈德潜作传时亦强调:“诗者何?忠孝而已耳。离忠孝而言诗,吾不知其为诗也。”(《沈德潜传》)[28]1457杜甫道德文章为天下式,表彰其忠君爱国的思想,树立标杆,以敦人伦端世风,是当时盛世文化建设的需要。沈德潜不仅理论上鼓吹诗教,自编诗选时也有积极践行。如编选《唐诗别裁》时,以“去淫滥以归雅正”(《原序》)[16]2为宗旨;编选《清诗别裁》时“唯祈合乎温柔敦厚之旨”(《序》)[29]1,诗教主张始终不渝。姚培谦主编《宋诗别裁》的选旨,即受沈氏诗教思想的重要影响,自云:“吴江沈氏选唐诗、明诗、国朝诗为《别裁集》,一洗元明以来操选政之恶习,海内风行,尊为善本。余少好宋元诗,既自辑元诗为集,复与同邑张子景星、王子永祺更选宋诗为《别裁集》,其例悉遵之沈氏。”[11]437
姚培谦一生四次得到名公举荐,或举以孝友端方,或荐其博学鸿辞,遂知姚氏德文彰著,为世所重。雍正十一年(1733),其因科场案牵连系狱一年有奇,后无罪释放。变故以后,姚培谦一改早年积极用世之志,闭门谢客,以读书自娱,“不逃名亦不求名,混迹渔樵咏太平”(《春窗杂咏》其二十二)[1]132是其后期生活的写照。黄叔琳称姚培谦“屡更忧患而不失其素”(《周甲录序》)[26]103-104,正是其恪守诗教、尊奉理学的自然表现。姚培谦诗教思想的形成,既缘于时代思潮的引领、师友交往的砥砺,更源于自身宗仰的驱动,在封建文人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注释:
① 见姚培谦《周甲录》乾隆八年载:“学使菏泽刘公藻致书谦曰:‘松江试事竣,即访先生所在。而司土者言已赴山东,屡问则屡云云也。咫尺相左,深为怅悒。渡江北来,忽已春矣。每于花晨月夕讽咏佳著,凡乐府、古今诸体,固已卓然成家,登古作者之堂矣。其余诸撰造,搜罗博雅,校雠精详。于表章前哲之中寓嘉惠后学之意,自吴中憺园、吾乡渔洋、中州绵津而外,不多见也。’”按:憺园即徐乾学,渔洋为王士禛,绵津乃宋荦。
② 见姚培谦《周甲录》乾隆六年载:“少司成顾震沧先生栋高致书曰:‘《楚词》注者林立,然多苦作意生新。先生一以朱注为定本,间补州师一二,并删去其议论,使读者虚心涵永,自得三闾心事于意言之外。千载眼孔不为成见所封,嘉惠后学匪浅矣。读书种子如先生及武进蒋子东委、虞山陈子弈韩,指不多屈。东委先生四十年前曾于敝邑一晤。弈韩于苏郡常往来,而先生独未得一面,所心怅也’。”
③ (清)宋如林修,孙星衍,莫晋,张吉安,等纂,《松江府志》,卷五十九,清嘉庆二十二年刻本。
④ (清)姚培谦《李义山七律会意》卷首自序,清雍正刻本。
⑤ (清)铁保《熙朝雅颂集》,清嘉庆九年刊本。
⑥ (清)弘历《御制乐善堂集》,清乾隆刻本。
⑦ (清)谢庭薰,修,陆锡熊,纂《娄县志》,卷二十六,清乾隆五十三年刻本。
⑧ (清)姚培谦《元诗自携》,卷十四,清康熙六十一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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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秀燕]
Yao Peiqian’s Thoughts on the Educational Function of Poetry
GAO Lei
(SchoolofHumanitiesandArts,NingboUniversityofTechnology,Ningbo,Zhejiang, 315211,China)
Yao Peiqian served Lixue all his life and was in close contact with celebrities in Lixue, especially Shen Deqian, which mutually sharpened and heightened their thoughts. He lived in the golden years of Qing Dynasty, during which culture was prosperous, Lixue was solely respected and the educational function of poetry was highly exploited. Such an environment led to his positive attitude towards the educational function of poetry. His poetic attitude, that is, his willingness to be in the main stream, was encoded in his poetry criticism and poetry anthology. He advocated the poetic style of simplicity and sincerity, which wa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values of ancient Chinese scholars.
Yao Peiqian; the educational function of poetry; poetry criticism; poetry anthology; Lixue; Shen Deqian
2016-04-21
2016年度宁波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元诗百一钞》研究”(G16-ZX46)。
高磊(1976—),男,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明清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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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2-8505(2016)05-00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