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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人生七十才开始

2021-12-02余嘉

苏州杂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翰林院袁枚乾隆

余嘉

曾有人说,出名须趁早,也有人说,少年意气当拏云,总之是年纪越小、希望越大。人过半百,是知天命——可为的,已经为了;不可为的,也就坦然接受其不可为;到了七十,是古来稀——好好活着,已经是一种胜利,再谈什么对于未来的理想,说什么人生有无限可能,基本已经不可能。也因此,沈德潜的人生,才会几百年来,一直为人品谈和嗟叹。

困厄四十年

沈德潜(1673—1769),字碻士,号归愚,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祖籍浙江吴兴。到沈德潜父亲一辈,沈家居住在苏州府长洲县葑门外竹墩村(今苏州姑苏区杨枝塘),沈德潜就出生在那里。

沈德潜少年聪慧,兼读书勤奋用功,16岁前已经通读四书五经及《左传》《韩非子》《尉缭子》等书。此外,他又师从叶燮学诗。叶燮世称横山先生,是著名的诗人、诗论家,著有诗论专著《原诗》,这本书常被人与《文心雕龙》相提并论。这样的人,在当世便有大名气,沈德潜作为他的学生,名气原本也不会小,而沈德潜还宣称自己深得叶燮诗学的大义,所谓“不止得皮、得骨,直已得髓”,沈德潜的自负狂傲由此可见。

但名气和自负并不能当饭吃。沈家家境很是一般,沈父靠授徒教馆赚些微薄钱物,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所以当沈德潜22岁,第一次去参加秋闱应举人试失败,这之后他就不能再心无旁骛地只管读书了,他必须承担起家庭生计的重担,于是从23岁起,沈德潜便继承父业,也去做了个教书先生。

教书的日子肯定很清苦;作为一名秀才,已经是身有功名,在左邻右舍的平头百姓当中够得上被尊敬。有不少人在举业无望之后,便安心教书到老。

沈德潜却不甘心,大概也是因为处境实在不如意,所以从康熙三十三年(1694),他22岁考中秀才被录为长洲县庠生后,一直没有放弃读书进学,几乎每科都赴试,然后每次都落榜。更糟糕的是,雍正十二年(1734),他去应博学鸿词科考试,竟然被朝廷斥贬,诗作被禁止传播。

读书人,追求的不就是声名、文名吗?写的文字都被“禁播”了,还被官方点名批评,在哪个爱惜羽毛的读书人看来,都是致命一击!沈德潜一向以温柔敦厚之格调自许,这种打击更不是一般的大。但他显然咬牙坚持过来了,继续边教书、边读书、边应考。

一考就是四十多年,他参加了16次乡试,16次败北,在教馆里授书为生的“小沈先生”已经66岁了,纵使他才学满腹,早已在诗坛享有盛誉,但现实中仍是个恓恓惶惶的秀才。眼见得一生就要这样过去了。

40岁生日那天,他在寓所作了一首《寓中遇母难日》以自伤:“真觉光阴如过客,可堪四十竟无闻。中宵孤馆听残雨,远道佳人合暮云。”到了66岁的时候,那种凄清和不甘仍然充溢其中。

白发老翁立中宵,一生困抑待明朝。

命运不知是怎样的性格,他是喜欢恶作剧呢,还是容易被感动?

乾隆元年(1736),新帝登基,朝廷为示恩天下兼选拔人才,开博学鸿词科。沈德潜凭着显著的才名受荐至京,他满怀希望赶赴京城,一场廷试下来,得了个“报罢”的结果,只能怀着失望的心情乘舟南归。行至黄河,又忽遭大风浪,一个浪头打下来,沈德潜落水,虽侥幸保得一命,但所有财物都涤荡无存。家中本来便不富裕,这一下更是艰辛,而此时的沈德潜已经64岁了,说起来亦年岁无多。

是不是天意如此?暗示我注定两手空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挫折好像看不见尽头?是不是我沈德潜应该认命服老?

沈德潜肯定不认命。过了两年,又是一科乡试开考,他理一理衣襟,站起来又去了。这一年,他66岁。他用坚持,等到了他的“转运年”,而且命运好像被他的坚持所感动,哗啦啦地,一下子给他倒下来超出预期的好运。

一飞而冲天

乾隆三年(1738),沈德潜在他第17次参加乡试后,终于考中举人。第二年,即乾隆四年(1739),沈德潜金榜题名,荣登进士,然后他又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亦称“庶常”,是我国明、清两朝翰林院内的一种短期职位,为皇帝近臣。一般在新晋进士中,选择有潜质者担任,负责替皇帝起草诏书、讲解经籍等,是内阁辅臣的重要来源之一。这个说明中有两个重点:其一,是有潜质的人才能入选;其二,入选的人有更大的机会成为内阁辅臣。所以当被选为庶吉士时,沈德潜想想自己一把年纪,又毫无背景,真是“天降横福”、喜出望外而飘飘欲仙。

算一算,沈德潜从秀才到举人,耗时45年;从举人到进士,耗时不到一年;从进士入庶吉士,耗时大约几十天。从这一年开始,沈德潜的人生,正式“开挂”。

庶吉士的任期一般是三年。三年期满,有散馆考试,以成绩来定庶吉士们下一步的去处。

乾隆七年(1742)四月十九日,例行的考试开始。沈德潜早早来到殿上候考,和他一起参加考试的还有后来一样名声大噪的袁枚。对于这帮知识分子精英的庶吉士来说,题目不是写不写得出,而是怎样才能写得比别人好,一个个凝神静气,非要争个一文定乾坤来,时间缓慢而飞速地滴答。

黄昏时分,乾隆皇帝来到考场探视,大家齐刷刷地赶紧站起来又哗啦啦地拜下,气象一如想象中的那样宏大,沈德潜夹杂在人群里,恍如在梦中。乾隆赐诸臣坐下,然后和颜悦色地与大家闲话家常,他环视群臣,笑吟吟地发问:“孰为德潜者?”

落日余晖正斜射进庄严的宫殿,给一切加上温柔的滤镜,但沈德潜眼前却仿佛一道惊雷闪过,他立刻上前跪下,奏道:“臣是。”不等沈德潜去揣测祸福吉凶,乾隆又笑眯眯地问道:“文成乎?”沈德潜回答:“未也。”乾隆笑道:“汝江南老名士,而亦迟迟耶?”(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三)

即使贵为庶吉士,皇帝对他们来说也是天一样的存在,轻易不得见到圣颜。而现在皇帝竟如自家亲长一样,亲切地问他说:“你的文章写好了吗?”又调侃说,“你可是江南老名士啊,也会写得这么慢吗?哈哈哈。”

帝王的喜爱来得迅猛而猝不及防,却不是毫无征兆。

乾隆酷爱写诗。这样一个“诗歌狂徒”,又贵有四海,当然有条件看到各地新鲜出炉的各种诗作。按照袁枚《随园诗话》中的说法,乾隆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早已知道沈德潜其人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这是皇帝第一次见到沈德潜,便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并给了他一个极高的身份标签:江南老名士!江南、老、名士,五个字拆成三个词,每个词都无限风流。

三天之后,沈德潜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这一年,沈德潜正好70岁。人生七十古来稀,但还有句老话听过吗?“人生七十才开始”。

还真的是开始呢!如果以16次乡试失败阴影的散去作为开始,事情在加速变化——64岁,会试中第65名;67岁,殿试中二甲第8名;70岁,散馆后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此后更是际遇非凡,官运直线上升,数年间便做到了正二品的礼部侍郎。致仕后,又加衔为从一品的礼部尚书、从一品的太子太傅,食正一品俸。

何兴之暴也?

仕途一帆悬

乾隆和沈德潜的交往,即使是用白描的手法,读来也高潮迭起让人欲罢不能。

沈德潜第一次看见乾隆,是他考中进士那一年五月十三日,皇帝接见新科进士,沈德潜混在人堆里,隔着云泥一般的差距,遥望端坐在龙椅上的乾隆,激动不已,但人太多,估计皇帝没有看见他。

第二次见到,就是也就是乾隆七年(1742)的四月十九日,散馆考试的那天,这一次,沈德潜不仅在皇帝心中留了名,而且一定在其他人心中也留下了深刻印象,再加上这次考试,沈德潜“小宇宙爆发”,考到了第4名的好成绩,便得以留馆,正式入职翰林院,成为一名编修。

为了让皇帝在需要的时候,随时找到人,翰林院的官员是要轮流值班的。六月九日,轮到沈德潜值班了,那天正好乾隆最信任的重臣张廷玉也在,乾隆开开心心地把沈德潜叫过来,引见给张廷玉说:“沈德潜系老名士,有诗名。”又很有兴致地拿出自己新写好的《消夏十咏》诗,命沈德潜唱和。沈德潜早就凭诗才出名,但他不敢敷衍,更不敢玩什么“七步成诗”的花招,而是很认真地花了两个小时,写好了和诗呈上去。

时间没有白花,沈德潜的诗和得很不错,乾隆很是满意,当场就赏赐了他纱二匹、葛纱二匹。不久,沈德潜又奉命和《纸鸢》《喜雨》《落叶》《柳絮》等诗,都得到乾隆的欢心。

这是比物质赏赐更“值钱”的收获。乾隆本来有写诗的癖好,但好歌要有人听,靓舞要有人看,诗也要有人赏才快意。而赞赏诗词的一个重要形式,就是写和诗。从这次开始,乾隆好像找到了他的文学知音一样,每有诗作,便命沈德潜和。而沈德潜深谙此道,几乎每次都能和到乾隆的心坎上!君臣二人你来我往、诗简酬唱、意兴飞扬、相得益彰,凭着在诗学上的共同爱好,沈德潜和乾隆迅速建立起了亦师亦友的特殊君臣关系。又藉由这种关系,沈德潜开始了晚年的飞黄腾达。

封建时代,帝王的宠爱几乎可以带来一切。乾隆因为对沈德潜的特殊友情,一再对沈德潜超拔和激赏。乾隆八年,刚刚任翰林院编修不满一年的沈德潜,又在一年之内连升四次,连跳五级:三月,由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超拔,一跃为正六品的左春坊左中允;五月,就升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六月,再升为正五品的左春坊左庶子;九月,就又晋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

火箭一般的速度,不仅让旁观者瞠目结舌,沈德潜自己也被吓到了。他一边感恩戴德,一边不知所措,“一岁之中,君恩稠叠,不知何以报称,窃自惧也。”(沈德潜二《归愚全集·沈归愚年谱》)好运爆棚到了自惧的程度,一方面是运气的确好,一方面是他还够清醒。

如果说,任命沈德潜为侍讲学士、日讲起居注官,是出于乾隆的兴趣爱好(这两个官职都是可以时刻跟在皇帝身边的,也就便于乾隆随时诗兴大发的唱和),接下来就真的体现皇帝的恩宠信任了。乾隆九年的六月,沈德潜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官职做了不到一年,再晋为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又不到一年,乾隆十年五月,再次超拔,为正三品詹事府詹事;不到一年,十一年三月,又升为从二品内阁学士;十二年六月,又授为正二品礼部侍郎,并入上书房教皇子读书。

一年一个样。八年前,他还是个困顿失意的老秀才,八年后,已经是德高望重的皇子师。八年前,他可能为了生计,要四处托人坐馆授课;八年后,皇帝信赖地把皇子都交托给他。

不妨再把袁枚请出来做个对比。这位随园主人,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为“乾嘉三大家”,学问当然呱呱叫。他和沈德潜都曾在乾隆元年参加过博学鸿词科,又在乾隆四年一起考中进士,然后一起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仕途第一站,两人起点相同;而袁枚比沈德潜年轻43岁,考中进士的名次比沈德潜高,妥妥一个“年少有为”的典范,照理说,他的路比沈德潜要顺畅宽广得多。但是,在乾隆七年散馆后,沈德潜留馆为编修,袁枚却外放做了地方知县,虽同为七品,官阶相同,人生之路却从此拉开距离,际遇更是天壤之别。沈德潜火速升官,袁枚却历任几处知县后,失意落寞,辞官隐居。

乾隆对沈德潜的厚遇,还有件事值得说。乾隆十一年(1746)的一个夏夜里,沈德潜做了个梦,梦见在家乡去世而尚未安葬的妻子俞氏。他醒来后,赋诗一首:“三年我未看瓜苦,四纪君惟餍荠甘。抱病但闻辞药石,盖棺始得易衣簪。”并按惯例呈给乾隆。诗中表达了对亡妻的思念,和对没能给予她好生活的愧疚,写得哀伤不已。乾隆看后,深为感动,对他说道:“汝既悼亡,何不假归料理?”(钱林《文献征存录》卷五)。

最大的老板,主动亲口给手下人放假回家,这是何等的褒奖。沈德潜请假回乡时,乾隆下令不必开缺(旧时指官吏因故不能留任,免除其职务,空出缺另外选人充任。这里的意思是,把沈德潜的官位保留等他回来),并给沈德潜的三代封典,让他此次回乡可以光宗耀祖。又赐诗一首给他送行曰:“我爱德潜德,淳风挹古初。从来称晚达,差未负耽书。方藉通元笔,胡悬韦孟车?其如感风木,暂许返林闾。”(《清史列传》卷十九沈德潜)此诗一经传出便引起反响。连大学者袁枚也不能免俗,半是含酸半羡慕地说:“沈归愚尚书,晚年受上知遇之隆,从古诗人所未有!”

虽然帝宠优渥,但到底年近八旬,沈德潜归意日浓。乾隆十四年(1749),他上书乞骸骨。乾隆下诏,让他按照原来的品秩退休。沈德潜带着与皇帝“相知始终”的不舍,结束了自己的仕宦生涯。

回到家乡之后,沈德潜与乾隆仍然诗文往还不断,送信传书、宣谕慰问的使者也往还不断,君臣二人的情谊,没有因为沈德潜的退休而有一点褪色。沈德潜曾数度入京,庆贺皇帝的生日或太皇太后的寿典;乾隆四巡江南,必见德潜;望见德潜,笑语欢颜。每次召见,必有书接,必赐御诗,必加一官。尤其是第四次南巡时,不仅加沈德潜为太子太傅,食正一品俸,还赐他的孙子沈维熙为举人。

都已经退休了,还在不断加官晋爵、荫庇子孙。哎呀呀,真是让人心潮澎湃啊!

后来的剧情却急转而下,因为“《一柱楼诗》案”,沈德潜在过世九年之后,还遭到了革去从前的所有官衔和恩典,罢祠削谥,平毁墓碑,其乡贤祠内牌位一并被撤出的严厉惩处,兴极而衰,但这些对于逝者已经不重要了。

重温这段历史,后来者或许能在沈德潜70岁才开始的人生高光中,获得更有意义的奇遇之感、奋进之意和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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