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叙事分析
2016-02-19苏哲
苏 哲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起死》叙事分析
苏 哲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故事新编》是鲁迅作品中仅有的以远古为背景,以神话为题材创作的小说,共收《补天》《奔月》《理水》等8篇。《起死》是《故事新编》中的最后一篇,它收煞了鲁迅对“故”事的“新”解,但却开启了后世丰富的解读和思考。立足文本,以人物设置、言语、环境为窗口,在分析文本叙事的同时,明晰鲁迅的批判和反思。
《起死》; 鲁迅; 叙事分析; 批判; 反思
0 引 言
《起死》是对《庄子·外篇·至乐》篇第四个寓言故事“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的新编。新编而成的《起死》中,东周的庄子遇见商纣王的“遗民”杨大,鲁迅安排给庄子与杨大谈谈闲天的愿望却演变成官兵捉贼的闹剧,最终还是民国的巡警臣服于东周庄子的地位而结束了这一闹剧。人物的对立设置、叙述语言所指的丰富、含混的时空环境三方面是笔者展开论述的切入点。同时,透过对这三方面的分析,勾勒出鲁迅的批判和反思。
1 人物的对立设置
《起死》中的人物有庄子、司命大神、鬼魂、汉子杨大和巡警,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特性。司命大神和鬼魂统称鬼神,具有人所不具有的神力,他们不会受制于人,但究其根本,他们并不存在,是非实在的代表;汉子杨大不论是作为骷髅还是复生为人,都是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的底层人民,他的身上化寓了被统治者的样貌;巡警是社会低级公职人员的代表,他既能行使国家权力,又时常被更高位的权力所压制。
庄子是《起死》中变形夸张最明显的形象。文中,庄子是一位以文章著称的漆园吏,正拿着楚王的圣旨走在去楚国发财的路上。这样的庄子,既有文化思想还有君主庇护,可以看作是封建时代的上位者。这里尤其要说明的是,《起死》中的庄子并不等于历史上的庄子。正如美国叙事学家查特曼所指出的:“虚构人物的特性,与真人的特性相反,它只能是叙述结构中的一个部分。”[1]138鲁迅想要构建的是对社会现实问题而不是对庄子个人的批判。
通过对文本人物的大体分析,不难看出这些人物形象之间的对立。在他们对立的裂隙中,鲁迅的批判正悄然建立。
1.1 庄子和鬼神的对立
文本中,庄子与鬼神的对立表现在生命限度和能力限度上。鬼神们在这两方面享有绝对的优势。即逐步走向死亡的凡人庄子与获得永生和神力的鬼神之间形成绝对对立。鬼神的永生、神力和自由以绝对优势压倒庄子,这是事实,但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事实又是架构在非实在的基础上:鬼神毕竟只是思想幻化的产物,是非实在的,庄子才是实际存在的生命体。由此,庄子与鬼神之间的对立就转化为实在与非实在之间的对立。
当实际存在的庄子乞求司命大神复活一具骷髅,又与鬼魂们唇枪舌战时,实在与非实在之间的可疑互动便催生了鲁迅的双重讽刺:相信鬼神存在且有神力;乞求用这种神力来满足实在诉求。庄子作为实在而乞求非实在满足诉求的行为,其荒诞性不言而喻,这份荒诞正是由实在与非实在之间的对立来展示的。将荒诞代入现实社会中,鲁迅对封建迷信的批判愈加明晰,同时,庄子思想中空虚缥缈的弊端也被暴露。
而庄子虚空思想的进一步暴露,体现在与司命大神形象的重合。文本中,出场时庄子的扮相是“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2]118,司命大神的出场扮相是“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手执马鞭,在东方的朦胧中出现。”[2]120寥寥几笔的形象描写中,司命大神和庄子在“黑瘦面皮”“花白络腮胡”“布袍道冠”“马鞭”这几个关键点上完全重合,这恐怕不是巧合能解释的。笔者认为,司命大神可以看作是神化了的庄子,庄子与神化了的自己之间的对话形成了自我与超我的对立。当自己与自己的思想意识形成对立时,庄子实践自己思想理论的可能性自然很小,这就从反讽的角度“解释”了庄子始终没有给杨大一丝一缕的原因。鲁迅让人物在自身的抵牾中解构了自己合理存在的可能性。
1.2 庄子和杨大的对立
杨大是庄子请鬼神救活的骷髅,从对话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普通的底层被统治者。没文化、没地位的他,与文化名人庄子形成鲜明对立。庄子救他,本意是为了排解路途寂寞,能找个人“谈谈闲天”,同时又能实现自己怜悯众生的善心。在得知杨大是商纣时期的人时,庄子更是发动了所谓学者的好奇心,想要听更多历史亲历者讲述的大事件。
此时的庄子,站在道德的高塔上而生了救人的心,又站在文化思想的高塔上想听听百姓的声音。但现实是,被救活的杨大根本无法顺着庄子设计的谈话高度顺利进行,面对庄子高高在上的循循善诱,杨大根本不买账。庄子那些形而上的生命哲学在杨大看来是胡说八道,是“贼骨头”的狡辩耍赖。杨大只考虑他的衣服、伞子和包裹这些现实,而庄子却求有人能懂他形而上的哲理。脱离现实的布道被现实的诉求所瓦解,庄子和杨大之间形成了两个层面的对立:一层是庄子的有产与杨大的无产之间的对立,这是表层的物质对立;一层是庄子的有识与杨大的无识之间的对立,这是深层的启蒙对立。学者郑家建认为,《起死》中庄子代表的哲学家与汉子杨大形成的对立结构就是知识者和民众这一对立结构的隐喻性表达。[3]52这样的对立结构表达了鲁迅对一生所追求的启蒙思想的反思:民众被复活、被叫醒,关心的还是基本的物质需求,这不过是对之前生活的重复。启蒙者不论是大声疾呼还是循循善诱,依旧是杨大这类庸众的耳旁之风,但是这似乎又不能全怪他们愚昧无知。历史因袭的经验教训告诉人们,基本的物质生活都没有保障的时候,再远大的理想、再高明的哲理都是空谈。这是刻在中国百姓骨子里的东西,是启蒙者忽略的障碍。
鲁迅有这样的反思,源于他本人思想的改变。早期,鲁迅主张“掊物质而张灵明”的反功利主义。他指出,中国的“庸众”之所以保守、麻木,就是因为他们目光短浅,只知贪图眼前“实利”。“五四”以后的鲁迅开始逐渐接受唯物史观,承认人追求物质生活的合理性。如他在许多文章中讲到青年的奋斗目标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4]160-164。庄子和杨大的对立,表达了鲁迅对启蒙的反思。也许,启蒙者与大众对话之前过分忽略了物质保证,启蒙发展应在物质保证的前提下进行。
1.3 庄子和巡捕的对立
庄子请巡捕来给自己主持公道,却被巡捕不明就里地抓了起来,这时的庄子是处于巡捕权力压制下的对立;巡捕在听闻庄子身份后马上转换态度,成了庄子权力压制下的对立。庄子与巡捕身份地位的转换都是围绕着权力的大小展开的,他们之间的对立是权力的对立。
鲁迅在权力对立的裂隙中构建的是对国民奴性意识的批判。鲁迅一生对改造国民性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和努力。鲁迅所谓“国民坏根性”,“具体表现为自私、卑怯、调和、折衷、不为最先、不容改革、无特操、无是非观、愚昧及奴性意识等等。在所有这些国民坏根性中,鲁迅尤其批判了中国人的奴性道德意识。”[4]147奴性道德的表现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无独立自主的人格”,“二是双重面具”。[4]148-149庄子在《起死》中作为独立的个人时,杨大和巡捕都没有对他表示过俯首称臣,但当他被认作是上层权力的代表时,巡捕的阿谀奉承,杨大的吃惊后退,其奴性意识像是刻在骨子里的,随时等待召唤释放。
抛开巡捕,重点分析《起死》中权力的对立时,我们不能忘了杨大。他才是权力对立中的最底层,在这场权力的较量中,他的奴性展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在不知庄子身份时,他大骂“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2]124,而当看到巡捕都对庄子恭敬臣服时,马上换做另一幅面貌——“汉子吃惊,退进蓬草丛中,蹲下去。”[2]127而且,鲁迅给杨大起学名必恭,以此为名,讽刺和批判又进一步。“必恭”不仅是杨大的学名,更是千千万万像杨大这样庸众的学名,他们在麻木和怯懦中对权力“毕恭毕敬”,由此滋长的奴性是鲁迅沉痛批判的主题之一。
2 丰富的语言所指
叙事文语言本身就具有丰富的文学意味。《起死》是剧本形式的叙事文,叙事语言蕴含的文学意味集中体现在人物的言谈中。笔者以庄子、杨大为例,分析《起死》叙事语言的深厚意蕴。
2.1 庄子的自相矛盾
《起死》中的庄子几乎站在了所有人物的对立面,包括他自己。讽刺却也幸运的是,庄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行对立的荒谬,被“油滑”的庄子还能坦然大方地“展示”自己的荒唐。鲁迅给了庄子“自由言论”的权利,更给了读者反思的空间。
文本中,庄子的语言是自相矛盾地不间断上演。他说着“哪里有什么生死”,却央求司命大神复活骷髅的肉身性命;他讲着“衣服是可有可无的”,却坚决不给一直要求穿衣服的杨大哪怕一件外褂;他说杨大是“专管自己的衣服”的“彻底的利己主义者”[2]121,却一再强调自己要去见楚王而“不穿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2]127;面对杨大的动粗,身体反抗无力,只能空嚷着“这不懂哲理的野蛮!”[2]125庄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的“齐物论”思想,在《起死》中被放大,被具化,即被鲁迅拉入现实社会生活来检视这套理论的实践效力。结果正如文本所展示的那样,庄子企图利用相对性的语言来完美地阐明自己的思想,以造成逻辑严谨、条理分明的幻象,但当这套高明的、无破绽的意识产物进入现实社会中,与实际的受众进行交流时,其大而无当的缺陷被暴露无疑,厌恶“做戏的虚无党”的鲁迅鄙夷这类空谈。穿越到现代的庄子,也无法言行一致,践行自己的思想。《起死》中庄子语言所指的丰富,即如此生发于自身语言的矛盾对立中。
2.2 杨大的单纯蒙昧
对于杨大,鲁迅只给他一个“象是乡下人”的推断,杨大的身份地位并没有明确指出,他的文本角色完全由鲁迅为他设置的话语而体现。杨大的语言所指,构建了这个人物的特质。
他复活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自己的包裹、伞子、衣服去了哪,甚至省略了伦理道德下对救命恩人的感谢;在与庄子的交谈中,没有复杂词汇的使用,口语是话语构成的核心,没有引经据典的论理,就事论事是谈话的基本风格。可以说,“醒来后找回丢失的东西”是杨大语言能指的核心。然而能指只是表层,杨大的形象特质并不浮于“着急找东西的乡下人”这个表面。
杨大的话语思维是直线的。他醒了,发现东西丢了,身边只有庄子,那就是庄子偷了东西,偷了东西就是贼,贼就该打。贼要是拿死来威胁自己,也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死了,不然就得还东西。
以这个话语逻辑反观杨大,其形象特质在语言的所指下深刻起来:这是一个消解了主体意识的形象。首先,庄子闲来无聊造就的他的肉身,原本就不具备完整、强烈的主体意识,他只是作为庄子陪聊的工具而重生。其次,重生之后的杨大把找回东西作为首要任务,轻易地把自己附庸在物品之上,物品丢了,他也可以死去,可以不存在。即使是造就他的庄子,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身边的一个贼,而没有作为人的其他意义。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杨大都没有“人”这个主体意识,没有主体性,没有个性。
这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鲁迅的救国救民理想,其实现路径之首在于立人,而欲立人,“必尊个性而张精神”。这是鲁迅的早年思想,并为之奋斗一生。而到了生命最后几年的鲁迅,依旧把一个没有个性、没有主体意识的杨大至于文本中,“立人”显然还是未完成时,杨大们还是盲从,还是麻木,还是愚昧,还是奴性不减。杨大们从一至终的蒙昧言行给启蒙蒙上了阴影。
杨大需要启蒙,而庄子自以为启蒙者却无法给需要启蒙的人以实际的帮助。透过庄子和杨大的语言所指,鲁迅质疑了启蒙者自身的能力素质,指出了他们与民众交流的障碍,这是鲁迅对现代中国启蒙过程的反思。
3 含混的时空环境
文本中的环境也是叙事的重要环节。环境指的是构成文中人物活动的客体和关系,这是一个时空概念,时间和空间都是其讨论的范畴。
《起死》开篇就介绍了文本依托的空间环境:“一大片荒地。处处有些土冈,最高的不过六七尺。没有树木。遍地都是杂乱的蓬草;草间有一条人马踏成的路径。离路不远,有一个水溜。远处望见房屋。”[2]118
这个空间环境有两个特点,一是空间位置的模糊,仅仅指出是在一片荒地上,没有具体的参照物。这样做的好处是,摆脱了将文本僵化于现实某地的局限,文本空间因模糊而无限扩大,具备包容一切人物、情节的张力。二是空间氛围的荒凉。这种氛围一来与鬼魂、骷髅、司命大神这些人物的形象匹配,二来给所有人物一个安静的场域,排除吵杂,读者听不到、看不到别的形象的说或是做,只有聚焦于文本中有限的人物,反复深度的聚焦,增加了意义生成的可能性。
《起死》的时间环境更加暧昧。全文能推测出时间的只有朝代国名,例如要去楚国的庄子,这是发生在东周战国时期;复活的骷髅提到纣王时的鹿台,这被推断为商朝纣王时期;随后出场的巡捕,是民国的产物。也就是说,《起死》并置了商纣、战国、民国三个时期。时间的并置,可以让原本不相干的三个人物在同一个时空里发生交集;同时,时间并置的虚构,使得叙事文本的意义不必局限于某个时代,甚至连相似的时代都被否决,文本意义有了超越时间限制传播的筹码。
当然,即使商纣、东周、民国是被并置的时间环境,但其具体历史定位让文本又生成一个隐秘的历史时间环境。在这一层时间环境中,鬼神始终存在并被人信服;庄子无论在战国还是民国都因为附加于身的名利而得到庇护;杨大穿越商纣,经历战国,走入民国,这漫长的历史旅程中,他始终是个不开化的庸众,奴性从未消减。历史和当下惊人的相似,让鲁迅很容易缩短历史和现实的距离,进行他社会的、历史的批判,历史和现实距离的消弭,也使得鲁迅的批判和反思具有了恒久意义。
含混的时空环境为《起死》寓意的多重性提供了舞台。超越时代和地域限制的文本意蕴因此有了被广泛深入解读的可能。
《起死》文本叙事中建构的多重批判和反思并不是鲁迅现实体察的终点。实际上,即使气氛再荒凉,行为再荒诞,矛盾障碍再多,也还要“起死而生”;即使世界已是一片虚妄,也始终不放弃对绝望的抗争。“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5]45这是鲁迅给变革中的中国开出的药方,更是他传递给后世的生命哲学。
[1] (美)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M].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2] 鲁迅.故事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3] 郑家建.历史向自由的诗意敞开:《故事新编》诗学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5.
[4] 冯光廉,刘增人,谭桂林.多维视野中的鲁迅[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
[5] 鲁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王小娟)
Narrative Analysis of "ResurrecttheDead"
SUZhe
(Schoolof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Shaanxi,710062,China)
"NewEditedOldTales" was the only novel in Lu Xun's works that was created with the background of ancient times and the theme of mythology,including eight tales like "BuTian","BenYue","LiShui" and so on."ResurrecttheDead" is the last tale in "neweditedoldtales".It ended Lu Xun's recreation for old stories,but opened the narratology interpretation and thinking in later ages.Based on the text,with the character set,language,the environment as the focuses,the paper analyzes the narrative of text,and clarifies Lu Xun's criticism and reflection.
"ResurrecttheDead";Lu Xun;narrative analysis;criticism;reflection
2016-07-27
苏哲,女,新疆阿克苏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作家作品研究。
I210.97
A
1008-5645(2016)06-009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