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春节过成万圣节
2016-02-18吴钩
吴钩
在宋朝的春节傩戏上,人们戴着妖魔鬼怪的面具,纷纷出动,有眼睛欲喷火的夜叉,有跪着哭泣的羊面鬼,有站着的猪面鬼,有手执芭蕉扇的女鬼,有握蒲剑的老翁。如果将历史背景架空,用这些来形容今天万圣节“群魔起舞”的狂欢,也是挺精准的嘛。
“万圣节”是傩的现代化
2015年万圣节那天,我刚好在上海做一个讲座,讲座的主题,是谈诸多我们以为在晚清才出现的近代性事物,其实早在宋代就已经有了。那天有一位朋友问:那宋朝有没有万圣节?我说:当然有了。宋朝的傩俗不就是万圣节么?
傩,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习俗,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先民们以为人间的疾病、灾祸是邪灵作祟,因此会在特定的日子,戴上面具,举行隆重的大傩仪驱除邪祟恶鬼。按《周礼》的记载,周代已将大傩仪列入国家宗教仪式。
问题是,将大傩仪比附成万圣节是不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呢?从人类学与民俗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比附并非牵强附会。傩并不仅仅存在于华夏民族的历史中,不同文明体都曾经出现过类似的原始宗教仪式。民俗学家发现,在希腊文明、奥地利“裴西特”民俗、印第安人习俗中,都有过傩俗,万圣节的历史渊源也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爱尔兰凯尔特原始部落的驱鬼习俗。
这些不同文明体的傩仪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首先,驱傩的时间点都是在新旧年交替之际,如希腊傩仪在元月6日至7日举行,中国汉民族的傩仪一般在腊日、除夕举行,西方社会以10月31日为万圣节,也是因为爱尔兰先民认为这一天是一年结束之日。其次,驱傩的仪式都要戴上怪兽或鬼怪的面具。第三,驱傩的目的都是为了吓走邪祟恶鬼。
那么中国古代的驱傩仪式是什么样子的呢?《后汉书·礼仪志》对汉代的大傩仪记述甚为详尽:大傩仪一般在腊日的前一日举行,谓之“逐疫”。选一百二十名儿童为“侲子”,皆腰挂大鼓,手执鼓槌;又选一人扮成“方相氏”,身披熊皮,戴着四只眼睛的黄金面具,相貌凶恶;又有十二人头戴兽角,身披兽皮,扮成“甲作、肺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十二神兽。
然后方相氏率领十二神兽追逐邪灵恶鬼,一百二十名侲子一边擂鼓,一边念咒语:“甲作食凶,肺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这咒语很是惊心动魄,警告邪灵如果不速速遁走,便会被肢解、吃掉。
可以看出来,这时候的傩还表现出相当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跟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原始部落驱邪仪式比较接近,跟万圣节差别很大,因为现在万圣节,尽管还保留着戴面具的习惯,但已经褪去了宗教色彩,完全世俗化、娱乐化,融入市民生活,不过是现代人的一次化妆舞会式的狂欢而已。
既然如此,我们还可以说宋代的傩仪是万圣节么?可以。因为宋代的傩俗发生了一场跟今天万圣节一样的世俗化、娱乐化嬗变。
宋朝有个“万圣节”
要了解宋代的傩俗,我们可以先来看一幅宋画—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南宋院画《大傩图》。此图画了十二名农民,身着奇装异服,头戴假面,手持各种道具,正在表演欢快的傩舞。
宋代佚名《大傩图》。
有一些学者认为《大傩图》名实不符,画的其实并不是大傩仪式,因为大傩的主题是“驱鬼逐疫”,“是与假想中的疫厉恶鬼进行一场殊死搏斗,因此摊祭诸神的面具一般都很凶恶狰狞,其舞蹈动作也多模拟追逐扑杀之状而呈雄健勇猛之态,气氛也是相当恐怖和紧张的”;而“《大傩图》中的人物虽也化了妆,面相却不狞恶。相反,他们的神态动作和气氛,都显现出一种诙谐幽默的生活情趣,看不出有任何驱赶逐杀疫鬼的含意”。
然而,与“疫厉恶鬼进行殊死搏斗”只是宋代之前的古傩主题。宋朝的傩仪是不是也这么剑拔弩张呢?不是。我们来看《东京梦华录》对北宋末年宫廷傩仪的描述:“至除日,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戴假画,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禁中驱崇出南薰门外转龙弯,谓之‘埋崇而罢。”
《梦梁录》对南宋初期宫廷傩仪的描述也差不多:“禁中除夜呈大驱傩仪,并系皇城司诸班直,戴假面,著绣画杂色衣装,手执金枪、银戟、画木刀剑、无色龙凤、五色旗帜;以教乐所伶工装将军、符使、判官、钟馗、六丁、六甲、神兵、五方鬼使、灶君、土地、门户神尉等神,自禁中动鼓吹,驱祟出东华门外,转龙池湾,谓之‘埋祟而散。”
可以看出,跟《后汉书·礼仪志》记载的汉代宫廷傩仪相比,宋代的官方傩仪出现了显著变化:扮相凶恶狰狞的方相氏与十二神兽消失了,恶狠狠的咒语也不见了,改由教坊伶人戴面具扮演钟馗、小妹等神灵,鼓吹着乐器,欢欢乐乐表演一番。
换言之,傩的原始宗教色彩已经淡化,而娱乐性却越发显示出来。以至后来的清代学者认为,“观《东京梦华录》所言,大抵杂以委巷鄙俚之说,盖唐时犹为国家之典礼,至宋则直以戏视之,而古意益微矣。”对宋代大傩仪式的娱乐化趋势很不以为然。
至于宋代的民间傩俗,娱乐化与世俗化的倾向就更为明显了。朱熹注释《论语》“乡人傩”时说,“傩虽古礼,而近于戏。”一个“戏”字,概括出宋朝乡傩的突出特征与内在精神。沿着娱乐化与世俗化方向演变的宋代傩仪,也就越来越像今天的万圣节。
南宋有一首《观傩》诗,其中几句描述道:“夜叉蓬头铁骨朵,赭衣蓝面眼迸火。魃蜮罔象初偋伶,跪羊立豕相嚘嘤。红裳姹女掩蕉扇,绿绶髯翁握蒲剑。”说的正是宋朝的民间傩戏:人们戴着妖摩鬼怪的面具,纷纷出动,有眼睛欲喷火的夜叉,有跪着哭泣的羊面鬼,有站着的猪面鬼,有手执芭蕉扇的女鬼,有握蒲剑的老翁。如果将历史背景架空,用这些诗句来形容今天万圣节“群魔起舞”的狂欢,也是挺精准的嘛。
当然,这不过是“形似”。下面我们再来看“神似”的地方。
《东京梦华录》载汴京的傩俗:“自入此日(腊日),即有贫者三五人为一伙,装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祟之道也。”《梦粱录》亦载杭州傩俗:“自此入月(腊月),街市有贫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傩之意也。”陈元靓《岁时广记》也载,“除日作面具,或作鬼神,或作儿女形,或旋于门楣,驱傩者以蔽其面,或小儿以为戏。”—你看,宋朝城市中的傩俗,跟今日万圣节之夜,孩子们戴着面具逐门讨要糖果或互相嬉闹的西方民俗多么相似。
显然,当历史发展至宋代时,由于社会生活的世俗化、城市化与商业化,古老的傩俗开始跟商品社会与城市生活相融合,演变成一种高度世俗化的市民娱乐方式。由于宋代的民间傩仪一般都是在腊日或除夕举行,说宋人将春节过成万圣节,似乎也并无大不妥。
了解了傩俗在宋代的嬗变之后,我不觉得《大傩图》有什么“名实不符”,也许宋人的傩本来就是这么欢乐、诙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