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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绝尘》的思想局限和艺术缺憾论略

2016-02-15沈云霞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绝尘小说

沈云霞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鼓掌绝尘》的思想局限和艺术缺憾论略

沈云霞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晚明小说《鼓掌绝尘》在中国白话小说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其所蕴含的历史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亦毋庸置疑。然其不足之处也显而易见,失度渲染消极思想,处处流露的宿命论思想与善恶果报观念,使小说没能突破传统话本小说的藩篱,最终难免落入俗套。在叙事艺术上,对个别细节的处置不仅粗疏且不合逻辑,有的情节多余而突兀,没有给予必要的说明。诸如此类的失误是导致《鼓掌绝尘》没能攀上艺术山峰的直接原因。分析《鼓掌绝尘》的不足,无论对小说研究还是小说创作,都是必要的。

《鼓掌绝尘》;思想;艺术;缺憾

金木散人的《鼓掌绝尘》是晚明一部重要的小说集,分《风》《花》《雪》《月》四集。此书在中国白话小说史上具有不可忽略的地位,不仅开启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之风气,也是古代白话小说由短篇向中篇过渡的重要标志;不仅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亦再现了晚明社会众生百态,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价值。尽管如此,《鼓掌绝尘》在思想上之不足与艺术上之失误依然是显而易见,特别是消极思想的失度渲染与叙事上的瑕疵,使其没能成为上品,诚为憾事。

一、消极思想的失度渲染

明朝中后期在思想领域堪称天崩地裂,传统思想遭受猛烈冲击。“异端”思想家李贽明确反对以圣人之是非观作为评判是非之标准,痛斥封建统治者以道德与礼教来控制人们的思想,指出“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体,而人始大失所矣”[1]。这一时期文人的思想解放运动蓬勃高涨,文学创作者尤其是小说作者受此影响,在其作品中大胆抨击黑暗、呼唤个体觉醒蔚然成风。问世于晚明的中篇小说集《鼓掌绝尘》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之下,揭露官场与科场的肮脏污浊,鞭挞堕落文人和市井小民之丑态,歌颂进步婚恋观等,在很多方面表现了进步倾向,这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再明亮的光芒总有照彻不到的角落,再进步的思想风暴也未必能够涤荡所有的尘埃,何况在这个思想长期禁锢、头脑近似僵化、愚民盲夫比比皆是的17世纪中国。因此,《鼓掌绝尘》在表现进步观念的同时,一些长期存在于人们灵魂深处的善恶轮回果报观念以及根深蒂固的命定思想亦浓重地笼罩在整部小说之中。

(一)“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皆是命安排”

中国人一向信命,儒家创始人孔子学识渊博,对社会对人生有着深刻的认识,他极度相信天命。其弟子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2]123即人的生死富贵皆由天定。孔子自己也明确指出:“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2]209强调要懂得尊重命运。孔子以后历代学者对天命的解释越来越丰富复杂,而普通百姓则将所有一切无法解释的现象统统归于命运。

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特别是话本小说和拟话本小说集中反映了普通市井细民的思想观念及审美情趣,其中不少篇目表现的命定色彩非常浓重。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第一卷“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开篇就通过一首词道其主旨“人生富贵功名,总有天数”[3]。在“三言二拍”稍后问世的《鼓掌绝尘》中,“万事天定,绝非人力”这样的论调更是处处可见。在《风》《花》《雪》《月》四集中,每一集都流露出用神谕方式来昭示人生的消极思想。无论是《风》《雪》两集中的男女姻缘,还是《花》《月》两集中的富贵功名、死生祸福,作者一律将其归为命定。

《雪》集的文荆卿客居异乡、困顿潦倒之时忽梦梓童君送他一个柬帖,上书四句诗:“好音送出画楼前,一段良缘咫尺间。莫怪风波平地起,佳期准拟蝶穿帘。”[4]243用梦来昭示其婚姻与功名,这个时候的文荆卿既未结识李若兰,亦未进京考取功名,而“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人生的两件大事早已在冥冥之中确定。《花》集的帮闲夏方父子聪明狡诈,头脑灵活,聚财赚钱很有一手,然最终钱财一空,难逃穷困的厄运。 “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人生的一切早已由上天安排,个人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个体生命在神秘的天命面前极其弱小,无力抗争。这是一种无奈,而又必须接受。小说作者多次在文中利用诗词韵语、俗语格言反复发表议论,极力渲染这种命定思想。《风》集第三回的回首诗“悲欢离合总由天,不必求谋听自然。顺理行来魂梦稳,随缘做去世情圆”[4]28,意在表明只要听天由命即可平安度日。《花》集男主角娄祝的西域青骢马被其帮闲夏方骗走盗卖,几经辗转又重新回到自己手中,而夏方骗马所卖的1500两银子却被更高明的骗子骗走,作者借娄祝之口发表议论“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4]171,此语在书中多次出现。此外,像第八回、第十四回的“福人有福气,福禄自绵绵”,第三十回的“人生在斯世,万事皆有缘”等,诸如此类强调一切命定、非人力所能改变的俗语在文中比比皆是。从哲学角度看,作者深深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潭。即便是作者有意识地在作品中处处沿着唯心主义的思路来安排事件、组织故事情节,却仍然不可能摆脱客观因素,稍加思索便知作者的主观理念与客观现实之间存在着严重的悖论。《风》集的杜开先与韩玉姿二人一见钟情,为了捍卫这份情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冲破礼教束缚,他们最终的结合并非完全如作者所说是“天缘福辏”[4]46,这是他们个人主观努力和客观机缘共同作用的结果。《月》集写陈珍一家归乡途中遭逢水潮遇难,作者认为“大限到时人莫测,便叫插翅也难逃”[4]406。然而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与自然气候极有关系,当时正是火热夏季,因狂风暴雨而导致水潮大变是江浙一带夏季江河之常态。况且“那一夜足淹死了几十万人”[4]409,这怎么能说是为陈珍一家而天定的呢?

中国数千年的小农经济与农耕文化使民众相信天命,敬畏上苍,追求自足与安稳,缺乏冒险精神与逻辑推理,而小说家为传达或反映这种理念,则在小说中强拉硬凑,完全不顾客观事实,处处用“天命”去解释主人公们的生活遭际,这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个普遍现象,而《鼓掌绝尘》尤甚。

(二)“为奸天不佑,积德福长流”

善恶果报观念在中国古代社会影响极大,无论达官贵人抑或贩夫走卒多对此深信不疑,这种观念是佛教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长期结合演变的结果。因果业报有“现实现报”和“来世来报”两种。东晋高僧慧远曾作《三报论》《明报应论》等论著,阐发“现报”“生报”“后报”三报说,“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5]。生活在尘世的人都渴望惩恶扬善,然现实却很难让人满足这个愿望。“佛道观念以其虚幻的方式使这一愿望得到实现,因而就被小说家广泛使用。”[6]六朝志怪、唐传奇、宋元话本、明清拟话本都不同程度地采用此种方式来帮助读者实现惩恶扬善的美好愿望。冯梦龙《喻世明言》首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是一个典型的因果报应案例。蒋兴哥之妻王三巧美貌多情,外地商人陈商对其一见钟情,趁蒋兴哥离家外出做生意,陈商花大钱央求薛婆子从中说合,终得所愿。后三巧被休,陈商病逝,再后来陈商之妻平氏嫁给蒋兴哥为妻,王三巧重被蒋兴哥娶回做妾。陈商淫人妻子,而自己妻子终归别人所有;王三巧不守妇道,最终由正妻而屈居为妾。作者在小说开头就正告看官“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可见果报不爽,好叫少年弟子作个榜样”[7]。佛教的“善恶果报”观与儒家激浊扬清、教化世风、知过迁善的思想是高度吻合的。在“三言二拍”以后,利用善恶果报观念进行说教的风气在小说中更盛。《鼓掌绝尘》当属这一时期因果说教气息较浓烈的一部小说集,尤以其中的《花》《月》两集最为典型。

同时,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善恶果报在话本与拟话本小说中被广泛采用,逐渐形成了一种小说结构模式。《全相三国志平话》以司马仲相断狱开始,勾勒一个因果的框架,以刘邦杀害开国功臣为因,以三分天下为果。《金瓶梅》也是一个因果框架,以西门庆作恶多端为因,以树倒猢狲散为果,尤其是西门庆遗腹子孝哥被点破为西门庆转世这一关目最具因果色彩。《鼓掌绝尘》无疑受了以上诸书的影响而进行有意借鉴。这种观念尽管表达了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正义必胜、邪恶必败的思想,是民众惩恶扬善美好理想的集中体现,然其消极之处不言而喻。犹如一剂精神鸦片,善恶果报思想让普通百姓放弃抗争,无所作为,安于现状,或盲目等待善恶之果,或寄希望于“来世”;另外,作者为迎合读者之口味,宣扬惩恶扬善之思想,以因果报应作为作品的结构框架,以果报观构建人物个性的基础,不仅失之牵强,违背生活的真实,而且使人物形象失去了应有的生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人物形象应有的思想光芒。

《月》集以张秀一生的行踪为线索,将“因”与“果”作为连缀作品的两个端点,为展开故事情节制造一个艺术框架。小说开头写沦落为流浪汉的破落户张秀在风雪之夜因饥寒交迫差点倒毙,幸被杨亨搭救。结尾写杨亨之子杨琦赴任途中遭遇土匪差点丧命,张秀挺身相救而英勇献身。这是一个典型的因果框架故事结构,然在前因与后果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作者让张秀以老朽之身去面对一群凶恶的莽匪,一定要让他用生命报恩才算完事,显得很是牵强,未免有失真之感。《花》集同样以因果为框架,用积德之“因”与升官之“果”作为连接作品的两个端点。开头写清明时节娄祝在荒郊野外义埋荒冢枯骨而得温凉石蟹,以此善举为因。结尾写娄祝献温凉石蟹于朝廷而得官、以西征夷敌取胜而升官,以此为果。作品反复强调娄祝之所以能够得官、升官,最后封侯,是因为开头义埋枯骨的善举所致,“为奸天不佑,积德福长流”[4]235,而对娄祝作为一个青年将领的英勇善战、文韬武略,只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一味强调善恶因果而忽略个人的能力,漠视个人的奋斗,这不仅削弱了作品人物应有的的生机与活力,也失去了对读者的感召与激发。

作为一种结构模式,善恶果报的叙述方式的确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有一定的可取之处,然而,通过这种结构向读者传达的思想却是消极颓废的。在“因果”面前,人们失去了创造的激情,丧失了主观奋斗的能力,等待善恶之果的到来。坐以待毙,或坐收成果,一切听由前“因”所铸成的后“果”。作者在作品中屡屡表达这种思想,无疑会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心中积淀成一种文化心理模式,从而使一个民族失去奋进的激情与活力。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批判或肯定善恶果报观念,而要以辩证的态度审慎对待之,正如孙逊先生所说:“因果报应思想在小说中有着多样化的表现,其价值也相当复杂,单纯地判断其为糟粕而予以一笔抹煞或者称其弥补了道德法律之不足而大加赞许,都不是我们应取的态度。”[8]

二、叙事处理的几点疏忽

在晚明特定的语境里,《鼓掌绝尘》能够取得较高的历史文化价值与艺术价值,的确难能可贵。然而我们将其与明代“四大奇书”及其后的“红楼”“儒林”等名品相比,实在算不得上乘之作。除却失度渲染消极颓废思想之外,与其情节设置微有失衡、叙事存在数处硬伤亦有很大关系。这不仅表明了作者在创作上的仓促粗放,也由此看出短篇小说向中篇过渡在艺术上的成熟非一蹴而就,作者对创作中篇小说的艺术驾驭能力尚存不足。

(一)叙事情节设置的粗疏蔓衍

《鼓掌绝尘》整体上结构比较严谨,前后关联合乎逻辑,但个别细节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冗余蔓延。《花》集“杏花亭狐怪迷人”一节写娄祝与朋友在杏花亭饮酒赏月,夜半时分娄祝被狐狸精诱惑而失踪,后假天师运用法术除掉两个玉面狐狸救出娄祝。这一情节关涉妖怪,运用志怪小说的笔墨来写世态人情,与本部小说的整体格调毫无一致。作者从民间故事或志怪小说中摘取情节敷衍其中,或许是为了增加趣味性,以迎合读者口味、博取读者喜爱,然却忽略了小说本身的艺术需要。此情节与上下文没有任何逻辑关联,对塑造人物形象也没有什么帮助,完全游离于小说主旨之外。作者冒着有损小说艺术的风险,硬要添加此段赘文,不仅反映了作者本人追奇猎艳、谈怪说鬼的审美情趣,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因新的生产关系的影响,生活方式和社会思潮发生了巨变,人们的价值观和趣味风尚也随之改变,再加上宫廷腐烂、帝王荒淫,上行下效,声色犬马蔚成风气。中晚明时期产生的大量小说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色情描写,长篇小说《金瓶梅》如此,短篇话本拟话本也多有涉及。风气使然,《鼓掌绝尘》亦未能免俗。除了“杏花亭狐怪迷人”之外,《花》集的“陈亥错投书”和《月》集的“儒生争馆”两个情节也偏离了叙事主线,这种与主要情节拉开距离的叙事,一方面拉长了故事、扩大了篇幅,另一方面延缓了小说叙事的节奏。所以,我们应当看到,《花》《月》两集中的几处枝蔓,尽管稍显冗余,然在“疾风暴雨”之后,出现“柳丝花朵”,却也给读者提供了一定的阅读快感。

如果说以上几个情节设置冗余蔓延,延缓了叙事节奏,那么有的叙事则显得突兀。《月》集人物繁多、情节复杂、故事持续时间长达20多年之久,作者在情节设置上则有些凌乱。张秀作为贯穿全篇的功能性人物,在小说中的地位比较重要,其上场与下场关乎全篇脉络,而作者对此人下场后的去向却交代不明,后再度登场之前也没有进行必要的补充说明。作品第三十四回写张秀与陈通在陈进家喝酒,听到陈进夫人要来吵闹,为避免难堪,“二人撇下酒杯,抽身便走”[4]372。此后,作者一直没有交代张秀去向,直到第三十七回在袁州府九龙县复又出场时,作者只做了简单的交代:“自洛阳回到金陵,又住了一二年光景”,“来袁州府九龙县,干了一个吏员”[4]396。中间隔了20多年,三两句话交代完事,且地点亦不甚明了。这种叙事节奏给读者带来的不仅仅是意料之外的惊诧,同时让人有理不清头绪的迷惑之感。

(二)叙事逻辑处置的混乱失真

叙事逻辑的错误在很多小说中有不同程度的存在,袁康《儿女英雄传》的女主角十三妹侠义果敢、叱咤风云,全然巾帼男儿之英姿,然在结婚之后却迥然变化,前后判若两人,这种性格上的变化作者并没有给予解释说明,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逻辑错误。同样,无名氏《绿牡丹》男主角前后性格的截然不同,作者亦未给出任何变化理由。中国古典文学最高峰《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年龄让人无法判断,因为小说所给的时间有些混乱,这也因此成了红学的迷雾之一。《鼓掌绝尘》叙事逻辑的错误主要表现在地理方位、叙事时间、逻辑关系、细节处置等方面。导致这些错误的原因,除了在刊刻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讹误之外,作者知识体系不够完整、写作过程中不够细心、书稿完成后缺乏认真校对,应是造成失误的主要原因。略举几例如下。

地理方位错乱。《花》集第十六回叙写夏方继骗马之后又盗取陈亥衣物银两逃至杨公庙,却被走盘珠沙亨儿洗劫一空,走投无路之时遇到故友江顺,告诉江顺:“我在这里决然安身不牢,不如仍旧到湖广紫石滩莲花寺去。”[4]191由前文可知,杨公庙在汴京城西50里,属于汴京地界;由下文可知,湖广紫石滩莲花寺距离此地很远。汴京距离湖广路程遥远,这点符合事实。然在下文写娄祝与俞祈进京谋职,自汴京出发“策马西行”[4]212,行走半月后也经过湖广的莲花寺和紫石滩,并在此遇到了上文提到的夏方。这就犯了严重的方位错误。古代湖广管辖地域尽管广阔,然尽在汴京之南却毫无疑问,由汴京西行进京怎会经过湖广呢?娄祝等人非昏聩村夫或无知小儿,是决不至于迷路的。作者为了使故人相见,竟也不顾“南辕北辙”了。小说允许虚构,然艺术的真实是以生活的真实为基础的,完全背离生活的真实,自然就失去了艺术的真实。

时间前后不符。文中多处出现时间前后不符之误,完全背离一般常识。略举两例,窥斑知豹。《风》集的男女主角杜开先与韩玉姿二人从韩相国府中出逃,“乘着月色朦胧,径投大路而去”[4]76。“看看到了城门,只听得那谯楼上‘咚咚’的打了五更五点”[4]77,“不多时又到了西水滩头……此时尚未天明的时节,船上人个个还未睡醒……只见那船舱里点着一盏小小灯笼,恰好那个渔人正爬起来,赶个早市……他两个就下了船,那渔人便不停留,登时把船撑去”[4]78,“不上两三个时辰,约行了一百多里。看看天色将晚……”[4]83从五更多一点上船,不上两三个时辰,差不多应是中午时分,“天色将晚”从何说起呢?

《花》集写夏方从娄祝手中骗得青骢马,辞别娄府时“尚未及午时”[4]32,然后夏方骑着马“不上两三个时辰,竟到了沙村”[4]134。午时,旧时指上午十一点钟到下午一点钟,夏方离开娄府时未及午时,即还不到上午十一点。“不上两三个时辰”到沙村时,至多下午五点左右,暮春时节的中原此时应该是斜阳尚在,可文中暗示夏方到沙村家中时已是深夜。儿子夏虎已经睡觉,听到父亲回来,便“披了衣服,提着灯赶将出来”[4]135。从父子二人的行动细节可知,夏方到家时已是夜晚,时间谬误太大,前后并不吻合。

逻辑关系紊乱。这类错误同样是细节方面疏忽,有两处较为明显。《风》集第二回写杜开先前往凤凰山青霞观读书的途中与韩玉姿隔船邂逅,月光之下二人的相貌其实看得并不真切,可作者却在此处引用一大段韵语,从杜开先的视角来描绘韩玉姿的相貌。我们首先来看这段韵语是如何来描绘韩玉姿的美貌的:“碧水双盈,玉搔半軃。翠点峨痕,分就双眉石戴;云堆蝉鬓,写来两颊胭脂。无语独徘徊,仿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湖中。伤情处,几句幽歌,堪对孤舟传寂寞;断肠时,一联巧合,全凭明月寄相思。”[4]24这样仔细写出杜开先在月光下隔着船看韩玉姿之眼睛、眉毛、脸色如何美丽,显然失真。我们假设他们二人此时果然互相看得真切,那么下文又该作何解释呢?下文又写他们当晚因为并未看清对方相貌,以至于产生了诸多误会,真是前后矛盾。不仅如此,此故事接下来还有一个不小的漏洞。杜开先为寻找船上互相唱和的女子,就将女子那晚所吟之诗题写在一把纨扇上,并在诗的后面署上自己的大名“巴陵杜萼题”。后来韩玉姿拿到扇子后也将那晚杜开先所吟之诗题在扇上,又在诗后写上“韩玉姿题”。这样,二人通过互题纨扇,彼此已应该知晓对方姓名,只是尚未能认准对方相貌。杜开先应邀去相国府做客,遇见韩蕙姿,误把韩蕙姿当双胞胎妹妹韩玉姿本在情理之中,但在杜开先面前,蕙姿反复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知老爷唤蕙姿有何分付?”“这位杜公子从不曾相见的,羞人答答,叫蕙姿在这里怎么好陪?”“既然如此,老爷请行,蕙姿在这里代陪就是。”[4]51韩蕙姿三次明白无误地提到自己的名字“蕙姿”。杜开先已经通过纨扇题名知道心上人的名字叫韩玉姿,且知她有一年貌相近的姐妹,也听到眼前女子叫“蕙姿”,怎会把蕙姿当玉姿呢?竟然悄悄收下韩蕙姿送给他的定情之物——金凤钗。需要说明的是,杜开先因那日晚在船上与韩玉姿互相唱和而一见钟情,喜爱的是韩玉姿,并非滥情之人。既如此,那么对才华横溢、聪明颖悟的杜开先来说,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显然有点不合逻辑。作者本意是想通过设置双胞胎姐妹制造误会,以此增强故事趣味性,然而疏忽细节,反而弄巧成拙,导致艺术失真。

《花》集有一个情节写娄祝与俞祈、林炯三人猎获一头火睛牛,娄祝把能治百病的火睛牛胆送给韦丞相,韦丞相为治好自己久难治愈的顽疾,“不满数日之间,把这个火睛牛胆磨得一些也不剩,病症也十分痊愈了”[4]207,此处明确告诉读者火睛牛胆已全部用完。可后来火睛牛胆又再次出现,为治好盛总兵的病,“韦太师取了火睛牛胆,着人送与总戎公,盛总兵接了,依法磨服”[4]231。大概是作者为了让娄祝报答盛总兵当日推荐之恩,而忘了这枚牛胆早已用完,前后矛盾,无疑构成了一个严重的逻辑错误。有的长篇小说因写作持续时间长,忘记书中细节而导致前后矛盾,似乎情有可原,然其写作态度亦大打折扣。《鼓掌绝尘》乃中篇小说集,一个中篇故事竟也出现逻辑模糊,我们不能不指出金木散人的写作态度有失严谨。

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应该是一个通才,一个细致入微的能工巧匠,一个视作品如生命、视读者如上帝的侠客,一个对写作深怀敬畏且具有宗教情怀的作家。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不仅要有渊博的学识,且要有缜密的思维习惯,严肃诚挚专注的写作态度。伟大出自细节,一件不朽的艺术品之所以不朽,是因为匠人用自己的生命与心血精心雕琢的结果。文学作品亦如此,创作态度的粗放必然导致作品的粗糙与失误,《鼓掌绝尘》最终没能成为一流作品、没能攀上艺术山峰,除却作者学识水平有限之外,与创作态度失之严谨不无关系。作品思想上的消极颓废之嫌,使其没能突破传统话本小说的藩篱,难免落入俗套。当然,金无足赤,再优秀的作品也难免有瑕疵存在,《红楼梦》作为巅峰之作亦未能幸免,更何况《鼓掌绝尘》哉?美人有痣,瑕不掩瑜,《红楼梦》不会因其微疵而影响名流之地位,《鼓掌绝尘》的疏误与缺憾也不会影响此书在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史上的地位及其固有的历史文化价值和文学价值。探讨《鼓掌绝尘》思想艺术之不足,无论对小说研究还是小说创作,都是必要的。

[1]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1:43.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1.

[4]金木散人.鼓掌绝尘[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5]石峻,楼宇烈,方立天,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1:87.

[6]王平.古典小说与古代文化[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16.

[7]冯梦龙.喻世明言[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1.

[8]孙逊.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252.

2016-09-20

沈云霞(1969-),女,河南南阳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I242

A

1671-9476(2016)06-0040-04

10.13450/j.cnki.jzknu.2016.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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