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语境中的称呼语翻译研究：身份视角

段 燕

(河海大学文天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31)

文学语境中的称呼语翻译研究：身份视角

段 燕

(河海大学文天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31)

文章结合社会学和语用学视角下的身份观，以《红楼梦》《儒林外史》及其杨宪益夫妇译本为研究对象，考察和分析文学语境中称呼语“身份意识”在原著及其译本中的实现。研究发现，尽管译者一直在试图努力忠实原文，但在意义和口吻上都一定程度地违背或不尽贴合原文，这导致称呼语所蕴含的“身份意识”在汉英语际转换过程中发生了信息过载、缺失和变异等。称呼语的翻译并不是纯粹的语言转换，译者进行翻译时应在充分考虑读者认知语境的基础上，借助社会语言学、语用学和跨文化交际等众多学科知识，采取适当翻译策略。

称呼语翻译；身份；《红楼梦》；《儒林外史》；文学语境

一、引言

文学经典《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都创作于18世纪中叶，前者描刻明末世情，后者假托“末世”传奇，相近时间意味着两者所展现的社会面貌基本相近。两作多角度、全方位地塑造了不同阶层、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传统中国关系错综复杂、阶层分明的身份制社会，而直接体现这种身份概念与身份意识的便是一套纷繁复杂的称呼语①。其中，《儒林外史》机锋主要指向士林，着重描写以男性为主的社会人事关系；而《红楼梦》则以贾、史、王、薛四大贵族家庭琐事为脉络，侧重刻画女性居主导地位的闺阁闲情。因此，两者在称呼语的使用上相辅相成、互为补充，充分展现了当时中国具有代表性的称呼语整体使用情况。

本文依据社会学和语用学身份论的核心思想，以《红楼梦》《儒林外史》及其杨宪益夫妇译本②为研究对象，考察和分析文学语境中称呼语所蕴含的“身份意识”在原著及其译本中的实现，以期为称呼语的翻译研究及其实践提供一些参考。

二、社会学和语用学的身份观

称呼语是指人们彼此当面招呼时所使用的名称，包括“称语”和“呼语”。由于交际双方的社会地位、教育背景、动机目的、情感态度、年龄性别等因素的不同，“称呼语的实施模式和转换、包含的语用信息等表现出多样性、非规约性”[1]22-23。作为言语交际的重要范畴，称呼语与身份密切相关。正如索恩博罗(Thornborrow，J.)所言，语言是人们确立自己身份以及在他人面前展现自己是谁的最基本方式之一[2]135。从称呼语的使用和选择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辨认和界定交际双方的身份。所谓“身份”，即人的出身、地位、资格，是指人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地位[3]18。这种身份，既可能是说话者在进入交际前所具有的相对固定、静态的社会身份，如在家里——父母的孩子，在学校——学生，在社区或村庄——居民或村民等，也可能是说话者随着交际目的、需求、情景变化而临时构建的具有可变性、商讨性的动态语用身份。社会身份理论最初由社会学家泰费尔(Tajfel，H.)等人在最简群体范式的基础上提出，该理论将身份定义为“个体认识到他属于特定的社会群体，同时也认识到作为群体成员带给他的情感和价值意义”[4]61。这里所强调的是群体以及群体之间的相对静态关系。泰费尔等人进一步指出，群体成员将根据其信仰体系来维护其积极的社会身份，为了获取积极的社会身份，群体成员不管是在行为上还是在思维模式上都被激励去寻获与保持积极的内外群体的区分[4]72。而中国传统身份称谓及其信仰维系主要体现在宗法取向、权势取向、礼仪秩序取向等方面[5]，在交际过程中人们以称呼语作为媒介，在错综复杂的人际互动中确立和探索自己以及他人的角色和位置。然而，伴随交际的不断推进，说话者可能会根据彼此话语角色、亲疏关系、语用距离、情感态度、交谈话题和心理因素等变化，打破原本静态的社会身份，而临时选择一种身份(偶尔不只一种)与当前的交际目标发生关联。这时，说话者其他的社会身份仍旧存在，但处于暂时屏蔽状态，而被选中的那个社会身份则被转化为语用身份[6]。事实上，语用身份也源于社会身份，是语境化的某种具体社会身份。

三、文学语境中的称呼语翻译

下面本文结合前述理论和具体实例，分析会话中称呼语“身份意识”在《红楼梦》《儒林外史》原著及杨宪益夫妇译本中的实现。

(一)静态描述与分析——称呼语体现社会身份

1.宗法身份

宗法性的身份称呼最早产生，源于原始社会后期的父权家长制。男尊女卑、夫尊妇卑、父尊子卑、嫡尊庶卑、君尊臣卑③，乃社会政治结构中的大法大经。人们的日常交流中，称呼语的选择和使用被深深地打上了封建宗法的烙印。例如：

(1)(尤二姐)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

(王熙凤)……奴亦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红楼梦》第六十八回，p939—940)

Your slave is young. Since come here，I’ve left all decisions to my mother and my step-sister...

... Actually,I’d advised him to take another wife，because if he begets a son... (p1460—1461)

例(1)中，不管是尤二姐作为“妾”的身份，还是王熙凤作为“正房”的身份，都自称为“奴家”“奴”，这是古时女子对自己的谦称。“奴”字一词，本义指奴隶、奴仆，为阶级社会中受压迫、剥削和役使的没有人身自由的人。《说文解字》云，“奴，奴、婢，皆古之罪人也”。不难看出，旧时女子社会地位低下、身份卑贱，哪怕是像“凤辣子”这样高踞荣府几百人口总理宝座的“实际施政者”，也不过似物质财富一般，从属于男人，中国传统社会男尊女卑、夫尊妇卑的宗法取向显露无遗(在第六十八回这段对话中，王熙凤以“二爷”“夫”与“奴”“奴家”对举，共使用“奴”字多达19次)。而译文中，尤二姐的自称“奴家”被译为“Your slave”，也就是“你的奴隶”，此处直译虽有效地实现了语义等值和语用等值，但确为误译，因为译者将尤二姐“奴家”简单理解为给王熙凤当奴隶。王熙凤的自称“奴”被译作“I”，即普通的第一人称“我”，这显然抹杀了称呼语背后王熙凤故意自贱身份，以谦卑低下的态度来哄劝尤二姐入荣国府再收拾的意图。

(2)(贾政)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红楼梦》第三十三回，p440)

You scoundrel! Not content with shirking your studies at home，you commit such wicked crimes outside... (p653)

(3)(杨执中)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邹老爹的礼！(《儒林外史》第十一回，p282)

You drunken beast! Where are you going? Come and greet Mr. Zou.

例(2)和(3)分别是《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中父母同子女的对话。例(2)中王府长史奉命上门要人，贾政误以为是宝玉“引逗”了琪官，称其为“该死的奴才”；例(3)杨执中要求刚回到家、喝得烂醉的杨老六给邹老爹行礼，直呼其“畜生”。中国传统宗法伦理使得父母在子女面前拥有绝对上位以及对子女的操控权，其中就包括通过语言暴力对其进行“管教”。这一点在《红楼梦》第十八回贾政大观园试才命宝玉题额时有直接而大量的体现，尽管众宾客“哄然叫妙”，贾政心里也觉得不错，但外在看来贾政仍是一副“严君”的姿态，对宝玉的呵斥从“畜生”到“无知的业障”，再到“无知的蠢物”。原文称呼语的使用将传统中国“父尊子卑”的宗法性身份观刻画得入木三分。译文中，“该死的奴才”被译作“You scoundrel”，意为“你个无赖、恶棍”，这里虽传达出原文强烈的感情色彩，但“奴才”一词却更能表现说话者的高高在上，甚至是主人姿态。“畜生”一词结合上下文被译作“You drunken beast”，即“你个喝醉的畜生”，此处真实再现了原文的身份构建。

(4)(胡氏)……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红楼梦》第十回，p141)

... I had to rope in your aunt and put her to no end of trouble to beg Madam Xifeng in the West Mansion to get you this place in the family school... (p191)

(5)(李纨)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

(探春)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红楼梦》第五十五回，p751—752)

Don’t be angry,madam. It’s not her fault. She’s only too eager to help you...

Whom are you accusing,madam?... The mistress is kindness itself to me，but you’ve grieved her more than once by the way you make trouble... (p1130—1131)

例(4)金荣的母亲胡氏称贾琏之妻王熙凤为“琏二奶奶”；例(5)李纨称贾政之妾赵姨娘为“姨娘”。原文明显体现出了旧时男人不同妻子之间的身份差异，这便是“云泥之隔，嫡庶之异”，甚而例(5)中探春哪怕作为亲生女儿，在称呼上也须因人而异“差别对待”，称贾政之妻为“太太”，其妾(自己的生母)为“姨娘”。这种“厚此薄彼”在探春拒绝承认赵国基身份而说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时更班班可考。译文中，“琏二奶奶”和“姨娘”均被译作“madam”，即“夫人”，英语中常用作对已婚或未婚女子的敬称，可见此处译文完全抹杀了原文在称呼语使用上的嫡庶有别，从而淡化了人物之间的角色等级区分。“太太”一词译作 “the mistress”，即“女主人”的意思，该词的运用则很好地实现了语义对等和语用等值。

2.权势身份

在中国传统社会，“权力至上”的思想意识渗透到社会的层层面面，人们对于具有一定权势地位的人特别推崇。《红楼梦》之写“家族兴衰”，《儒林外史》之写“举业选政”，使得书中以主为贵、以官为尊的权势身份展现得淋漓尽致。称呼语的使用反映出主子与仆人、官员与平民之间难以逾越的身份鸿沟。例如：

(6)(贾政)臣，草莽寒门……今贵人上赐天恩，下诏祖德，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忠于一人……(《红楼梦》第十八回，p240)

Your subject，poor and obscure... Thanks to the Imperial favor and the virtue of our ancestors，Your Noble Highness embodies the finest essences of nature and the accumulated merit of our forebears... (p347)

例(6)是贾政面见贤德妃元春的一番言辞。会话中，身为父亲的贾政称元春为“贵人”，这是旧时对皇帝嫔妃的专称；同时，亦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俯首称“臣”，这是称谓性谦辞的一种，意在表达说话者身为臣子的谦逊恭谨。可见，此处君臣权力关系高高凌驾于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权势身份的建构打破了原本由血缘关系树立的宗法身份。译文中的“贵人”译作“Your Noble Highness”，英语常用作对皇族的敬称，“臣”译作“Your subject”，意思是“你的子民”，这两个词的运用很好地再现了原文君臣之间权势身份的悬殊，揭示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君尊臣卑之深入肌理。

(7)a.(王熙凤)……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红楼梦》第四十四回，p589)

... You steal your mistress’ husband and plot to murder your mistress... (p884)

b.(王熙凤)什么糊涂忘八崽子！……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你大概不知道啊……(《红楼梦》第六十七回，p936)

How dare you stall,you little bastard!... I’m asking how your master fixed things up outside with Second Sister You... (p1451)

(8)(彭泽知县)你们盐船为何不开行？停泊在本县地方上是何缘故？……明明是你这奴才揽载了商人的盐斤……(《儒林外史》第四十三回，p1028)

Why didn’t your salt boats keep going? What made you stop in my county?... Obviously you slaves have been filching your master’s salt with the connivance of his clerk…

例(7a)王熙凤捉奸，怒骂鲍二的老婆，左一口“主子”，右一句“主子”；例(8)万家盐船被强盗打劫，知县接了呈词升堂自称“本县”。“主子”“本县”都是说话者直接以己社会身份作自称，这不仅表明说话者特殊的角色等级，还折射出使用者身为在上者对在下者的倨傲之情。再看对称，例(7b)王熙凤拷问兴儿贾琏偷娶尤二姐事件原委，怒骂对方“什么糊涂忘八崽子”；例(8)舵工禀明案情，“港里有两百只小船，几百个凶神”，知县勃然变色，公堂之上怒称对方“你这奴才”。这里的“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奴才”都属詈语，即以斥责、侮辱或伤害他人的语言来宣泄不满。这些詈语实际上是在把人的社会身份做低值的分类分等处理，因而也能够鲜明地表现人物性格与身份[7]。译文中的“主子”译作“your mistress”，意思是“你的女主人”，此处翻译达到了语用等效和语义等值的双重效果。“什么糊涂忘八崽子”译作“you little bastard”，即“你个私生子”，原文与译文虽语义色彩一致，但丢失了“糊涂”这一层含义，抹去了王熙凤怨愤兴儿曲意讨好贾琏、隐瞒不报其孝中再娶尤二姐的“背主”行为。“本县”与后文“地方”合并一同译作“my county”，意为“我的县”，行政区划前加上了物主代词“我的”，彰显了为官者在他所管辖的地区内作为绝对权力的代表。“你这奴才”直译为“you slaves”，忠实地传达了说话者的弦外之音。

(9)(乌进孝)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红楼梦》第五十三回，p719)

I’m used to the trip，Your Lordship，and that’s a fact... (p1079)

(10)(汤知县)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儒林外史》第五回，p116)

I bungled this affair. Since you have overlooked my fault，I owe you the same gratitude that I do to heaven and earth or to my parents.

例(9)宁国府黑山村庄头乌进孝赶了一个多月路程，进京交租，面见贾珍；例(10)汤知县为表“清廉”枷死回教老师父，引起回民鸣锣罢市，只得偷跑回省城求助上头按察司。这里的“小的”“卑职”都是在下者面对在上者的谦称，说话者使用“小”“卑”等字眼以达到贬己尊人的效果。而两例中的对称“爷”“老爷”，汉语常用于对贵族、官员、富豪等的尊称，也可指对神明的尊称，如“土地老爷”等。“老爷”前面再加上“大”字等表示高贵、美好，表达说话者身为在下者对在上者的无比尊敬。来看译文，例(9)中的“爷”被译作“Your Lordship”，“lordship”一词在英文中指“大人”“阁下”，用于称呼有爵位身份的人，此处翻译较好地还原了小说中所构建的权势身份，而“小的”译作“I”，即普通的第一人称“我”，译者将说话者言语之中体现的谦逊态度及身份低微消解掉了。例(10)中的“卑职”译为“I”，即“我”，“大老爷”译为“you”，即“你”，这两处翻译都对原文称呼语进行了简化，淡化了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的地位差距。

3.礼仪身份

称呼语可以被视作社会秩序的微观世界[8]前言。从古至今的漫长历史进程中，儒家学说对中国社会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小说中儒雅繁复的敬谦称呼语，为书写孔孟之道的中华传统礼仪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例如：

(11)(北静王)令郎真乃龙驹凤雏……

(贾政)犬子岂敢谬承金奖……(《红楼梦》第十五回，p192)

Your son is truly a dragon’s colt or young phoenix...

My worthless son does not deserve such high praise... (p271)

(12)(王太守)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

(蘧公子)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儒林外史》第八回，p194)

It gave me great pleasure to meet your illustrious father...

My father is old and consumptive，so that he cannot stand any strain...

例(11)中，北静王水溶设棚祭奠秦可卿后，向贾政要求一见“衔玉而生”的宝玉；例(12)中王惠赴江西省城上任，会见南昌府前任蘧太守公子。对同一人宝玉，水溶称“令郎”，贾政称“犬子”；对同一人蘧太守，王惠称“尊公”，蘧公子称“家君”。这里的“令”“犬”和“尊”“家”在汉语里都是使用频率很高的敬谦辞。其中，“令”“尊”字用在名词或形容词前表示对别人亲属的尊敬，含有“美好”的意思。“犬”和“家”作为称谓词附加语素用于表示说话者的谦逊和气，前者用于谦称自己的儿子，如“小犬”“豚犬”等，后者主要用以谦称自己长辈或同辈。例(11)“令郎”译作“Your son”，即“你的儿子”，译者未做任何修饰，原文称呼语所传递的表礼仪尊敬之情烟消云散；而“犬子”译作“My worthless son”，意思是“我那没用的、没什么价值的儿子”，则很好地传达了原文说话者的谦卑之意。例(12)“尊公”译作“your illustrious father”，父亲前格外加上了“illustrious”这个修饰语，意为“著名的、卓越的、备受钦佩的”，这与原文有异曲同工之妙；“家君”一词被简化成“my father”，说话者原本所展现的身份礼仪荡然一空。

(13)(众清客)老世翁何必又如此……(《红楼梦》第九回，p131)

Your Lordship is too hard on him... (p175)

(14)(陈正公)若果如此，必重谢老爹。(《儒林外史》第五十二回，p1232)

If you can do that，I can never thank you enough,sir.

(15)(李贵)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红楼梦》第九回，p138)

You mustn’t mind if I speak frankly，sir. It’s because your own conduct leaves much to be desired that these boys don’t obey you. So if this business comes to the principal’s ears，it will go hard with you... (p188)

例(13)贾政与众清客闲谈，数落宝玉不进学，众清客劝解；例(14)陈正公拜谢要替自己讨回银子的凤鸣岐。这里的“翁”“老爹”是汉语中常见的涉老性称谓敬称，前者属雅类敬称，后者属俗类敬称，均反映了说话者对于长者的尊重。传统中国是一个崇拜长者的国度，年龄和辈分便代表着社会地位和身份权威，下辈尊敬上辈是最基本的道德秩序。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长者并非只针对老年人，因此在称呼语的使用上，尽管在语面上以“老”相称，被称的人却并不一定真的老，而是借“老”来尊人。例(13)中清客未必一定比贾政年轻，只是以“老世翁”来表示尊敬和亲近而已。例(15)中，众顽童大闹贾府义塾，宝玉贴身跟班李贵力劝贾瑞，称其为“你老人家”也是此意。例(13)“老世翁”译作“Your Lordship”，即“大人、阁下”，译者虽然保留了说话者的尊敬之礼，却遗失了原文“世”字所展现的世代交往、非常亲近之义。例(14)“老爹”译作“sir”，意思是“先生、阁下”，此翻译较原文虽礼貌有余，但其尊崇之情及暗里的友谊之情却略逊一筹。例(15)原文一共出现了三次尊称“你老人家”，译者除在开头用一次“sir”表敬，后面几次都用普通的第二人称“你”，这或许是译者有意识地处理中西文化差异而取舍的结果，但原著称呼语所构筑的礼仪身份未免大打折扣。

(二)动态描述与分析——称呼语体现语用身份

1.社会地位

在日常交流中，随着交际双方社会地位的变化，说话者往往借助元语用意识不断调整称呼语，从而改变常规角色关系，构建新的语用身份。《儒林外史》脍炙人口的“范进中举发疯”这一段，其中有关胡屠户对话的描写，便集中体现了说话者通过称呼语的改变，在特定的交际阶段选择和建构新的语用身份。

(16)(范进尚为相公时，胡屠户训斥)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

(范进去参加乡试，向胡屠户借盘缠，被一口啐在脸上)……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

(范进得知自己中了举人，欢喜得疯了时，众人让胡屠户打他一个嘴巴，胡屠户迟疑)虽然是我的女婿，如今却当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

(范进醒过来之后，胡屠户对范进解释)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

(胡屠户当众吹嘘)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我小老这一双眼睛是认得人的……

(胡屠户高喊)老爷回府了！(《儒林外史》第三回，p66-80)

Since I had the bad luck to marry my daughter to a scarecrow like you... of course，men in my profession are decent，high-class people；and I am your elder too...

... but your mouth sticks out and you’ve a chin like an ape’s. You should piss on the ground and look your face in the puddle... you can make a few taels of sliver to support that old，never-dying mother of yours...

He may be my son-in-law，but he’s an official now—one of the stars in heaven.

Worthy son-in-law，I would never presumed to slap you just now if not for your mother...

I always said that this worthy son-in-law of mine was very learned and handsome... I have always been a good judge of character...

The master is back.

例(16)中，随着范进从“秀才”变为“举人”，胡屠户对其称呼也由“你这现世宝穷鬼”“你这尖嘴猴腮”，变为“我的女婿”，再到“贤婿老爷”“我的这个贤婿”，最后称为“老爷”。范进中举前，家中穷苦不堪，腊月的天气“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这时的胡屠户称其为“你这现世宝穷鬼”“你这尖嘴猴腮”，这两个词都属贬义词，几近侮辱和谩骂的字眼，可见胡屠户对秀才范进极度鄙夷和嫌弃，哪里还有半点“翁婿之情”；然而，当范进得知自己中了举人欢喜得疯了时，胡屠户改口称其“我的女婿”，该称呼的运用算中规中矩，并没有过多的粉饰雕琢，表明胡屠户暂时认可范进“女婿”身份，尽管范进此时已是举人，但目前不过是个疯子，因此两人其实还存在一定距离；随着范进醒来，进而成为真正的举人，胡屠户立马见风使舵称呼“贤婿老爷”，其赞扬和恭敬之情溢于言表，而“我的这个贤婿”一词更是瞬间修复了两个人的翁婿关系，其虚荣心理暴露无遗；范进中举回到家，胡屠户高呼一声“老爷回府了”，其奴才根性和嘴脸呼之欲出。与此同时，胡屠户对范进母亲的称呼也发生了相应变化，从“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到“你老太太”。自称方面，则由“你的长亲”变为“我小老”，先是以高高在上的长者自居，后是彻底放低姿态以示谦逊。这一系列称呼语的转换，充分展现了胡屠户面对范进社会地位的变化，不断选择和建构新的话语身份。译文中“你这现世宝穷鬼”译成“a scarecrow like you”(像你一样的衣衫褴褛的人)，译者巧妙地运用了“scarecrow”一词，帮助英语国家读者理解原文大意；“你这尖嘴猴腮”译成“your mouth sticks out and you’ve a chin like an ape’s”(你嘴巴凸出、有着像猿一样的下巴)，译文虽在人物感情色彩方面表现一致，但是语义却有所偏离，汉语“尖嘴猴腮”形容人相貌丑陋粗俗，而英语ape比喻人狡猾多端；“我的女婿”译成“my son-in-law”，达到了翻译对等；“贤婿老爷”和“我的这个贤婿”分别被译作“worthy son-in-law”“this worthy son-in-law of mine”，“worthy”意指“杰出的、崇高的”，表达了胡屠户对范进的肯定和赞赏，尤其后者物主代词“mine”的运用，真实呈现了胡屠户的沾沾自喜，但是，此处译者对于“贤婿老爷”的“老爷”二字却未施笔墨，抹去了原文说话者所包含的恭敬之情；“老爷”译成“the master”，即主人的意思，生动刻画出了原文胡屠户的奴性本色。而对范进母亲：“你那老不死的老娘”译成“that old，never-dying mother of yours”，此处直译很好地实现了语用对等；“你老太太”译成“your mother”，即“你的母亲”，原文的尊敬之情无从寻觅。再看胡屠户的自称：“你的长亲”被译作“your elder”，直译准确阐明了原文意图；“我小老”则被译作“I”，即普通的第一人称单数“我”，显然遗失了原文说话者的谦卑之意。由此可见，译文对范进称呼的翻译虽有所失真，但基本还原了原著的语用身份信息，体现了交际双方的上下关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但在范进母亲和胡屠户自称的翻译上，分别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语用缺失。

2.亲疏关系

称呼语的变换不仅可以界定交际双方的角色关系，还可以指示交际双方之间的距离，也就是所谓的亲疏关系。由于主客观因素的影响，为了达到最佳交际目的，说话者在特定语境中会选择不同的称呼语，于“静”则区分了不同话语参与者的交际距离差异，于“动”则标记着交际双方的人际距离逐渐拉近或疏远。例如：

(17)(夏婆子)姨奶奶那去？

(夏婆子)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里头……(《红楼梦》第六十回，p821)

... she was in asked where she was going.

Is that all,madam? Have you only just woken up to them? Why，that’s nothing! Yesterday they were even burning paper money here on the sly，and Baoyu stood up for them... (p1244—1245)

例(17)中，夏婆子碰上正因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而气急败坏的赵姨娘。夏婆子先是称呼她为“姨奶奶”，这是中国封建家族的下人对主人妾室的称呼，此称呼语的使用有两层含义：一是说话者规规矩矩，恪守本分，“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主仆之间泾渭分明；二是“姨奶奶”一词清楚地表明了其指称对象的妾出身份。待赵姨娘说明怨情，夏婆子想挑拨赵姨娘闹事，立刻改称其为“我的奶奶”。“奶奶”一词多用作已婚妇女的尊称，但同时还用于对女主人的称呼，该词瞬间拔高了赵姨娘的社会地位，说话者有意或无意消解了其妾室身份意识，而物主代词“我的”更是拉近了交际双方之间的距离。于是赵姨娘大闹怡红院，与五个小戏子上演了一场狼狈不堪的混战。虽不能说这完全是因称呼语的转换所致，但其铸造人际距离的作用却是不言而喻的。在译文中，小说中原是直接引语的“姨奶奶”变成了间接引语，被翻译成“where she was going”，即夏婆子问“她去哪里了”(普通的第三人称单数“她”)，不难看出，此处翻译隐去了原著称呼语所构建的身份；“我的奶奶”译作“madam”，即“夫人”的意思，与原文“女主人”弦外之意存在一定的差异，而语义“我的”之丢失更是令译文完全走样。

(18)(余大先生)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

(余大先生)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而今才得一见。我和你只论好兄弟，不必拘这些俗套。

(余大先生)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儒林外史》第四十八回，p1142)

Is you other name Yuhui，by any chance?

I have been waiting to meet you for twenty years，and today at last I have my wish! You and I should be like brothers. We need not observe the usual vulgar conventions.

We are old friends,brother，why should you talk like this?

例(18)是王玉辉与余大先生首次相见的情景。起初，余大先生称呼对方为“年兄”，即古代科举考试制度中同榜登科者相互的尊称，这表现了交际双方的关系为一般距离或礼貌距离；待来人表明身份，余大先生改口称其“玉兄”，这种姓名后加上拟亲属称谓的称呼方式，将两人之间的社交距离一下子拉近，从而营造出一种和谐、亲切和熟悉的氛围；而后，王玉辉说“要求老师不认做大概学里门生”，“做个受业弟子才好”，余大先生直接打破两人的异姓差异，称呼对方为“老哥”，将素未谋面的彼此化为至亲往来的私人距离。这一系列称呼语的变换，完整地呈现了说话者不断缩短双方人际距离的整个过程。译文中，“年兄”和“玉兄”译作“you”，即普通的第二人称“你”，前者完全体现不出说话者的客套应承，后者则抹去了说话者的尊敬和亲近，这两个称呼语的转换所展现的语用距离变化也无影无踪；而“老哥”译作“brother”，即“兄弟”的意思，这在语义和语用上都实现了翻译等值。

3.情感态度

在人际交往中，说话者可能会受到主观情感态度的制约而不断调整语用身份，这种主观性体现在说话者在不同情感的支配下，称呼语的选择会有很大的差别。换而言之，称呼语的转换可以折射出说话者的情感变化和内心活动。例如：

(19)(宝玉)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

(宝玉)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

(宝玉)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红楼梦》第二十八回，p374)

Do stop! I know you won’t look at me，but let me just say one word. After that we can part company for good.

Wasn’t I your playmate when you first came? Anything that pleased me was yours，cousin，for the asking. If I knew you fancied a favorite dish of mine，I put it away in a clean place till you came...

I know my own faults. But however bad I may be，I’d never dare do anything to hurt you... (p545-546)

林黛玉因前夜晴雯不开门之事，错疑在宝玉身上，两人闹起别扭。例(19)是黛玉葬花，避而不见，后两人在怡红院路上又不期而遇。林黛玉爱理不理，宝玉见了连忙赶上去“你且站住”，“你”这个词是称呼说话对方的一般性用语，属中性词，本不带过多的感情色彩，但与往日宝玉对黛玉常以“颦儿”“好妹妹”相称比较，此处明显表现了说话者的情绪较为激动，单一个“你”字，其愤怒和赌气之情溢于言表。当宝玉回忆当初和黛玉相处的时光，每每提及黛玉皆以“姑娘”相称，“姑娘”一词多用作称呼未婚女子，而在《红楼梦》中，表示该意义的“姑娘”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指称主子小姐，即便指称未出阁的丫鬟也是体面的，甚至相当于副小姐的大丫鬟。这说明宝玉一方面尊重对方的身份，语气渐为缓和，另一方面却又与对方还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后见黛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唯恐再惹她伤心，宝玉转以“妹妹”相称，并让这妹妹“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可以看出，此时宝玉之前的烦闷和恼怒之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译文中“你”字一词，译者采取了意译，将整句话翻译成祈使句“Do stop”，意表命令，即要求听话者执行某动作，言辞肯定，态度严肃，此处翻译虽语义有差，但在感情色彩上与原文相差无几。而“姑娘”和“妹妹”两个称呼语，译者均翻译成了“you”，即普通的第二人称“你”，不仅遮盖了说话者不同指称的情感差异，也拭去了原文称呼语转换所反映的人物心境渐佳的动态变化。

(20)(石老鼠)相公，我听见你恭喜，又找了亲在这，甚是得意！

(石老鼠)你这小孩子就没良心了！想着我当初挥金如土的时节，你用了我不知多少……

(石老鼠)牛浦郎！你不要说嘴！想着你小时做的丑事，瞒得别人，可瞒得过我？……(《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p576)

I hear you are in luck，and I see you’ve married again here!

You ungrateful cub! Think how much you had from me when I was spending money like water!...

Niu Pu! Be careful what you say! Think of all the crooked things you did early days! You may still fool others，but you can’t fool me...

例(20)是芜湖旧邻石老鼠向牛浦借盘缠时的对话。对话开始时，石老鼠刚见到牛浦，称呼对方“相公”，即古代对读书人的一种称呼，虽不带过多的感情色彩，但多有礼貌、亲近之意，同时也是石老鼠对牛浦身份的正面肯定与认可；当牛浦拒绝“帮衬”自己，并说彼此“从未通过财帛”，这时石老鼠有些不高兴了，改称“你这小孩子”，埋怨对方不懂事“没良心”，凸显了自己长辈的身份；等到牛浦发了急全盘否定，“你一个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头上钻眼——骗人”，石老鼠真的恼火了，直呼对方的全名“牛浦郎”，这不仅瞬间拉开了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的距离，更直接宣泄了说话者“愤怒、厌恶、不痛快”等负面情绪。这一系列称呼语的变换，便是石老鼠内心情感从高兴，到不高兴，最后到恼火的真实写照。而译文中的“相公”一词采取了省译，变为“you”，原文所传达的客气、寒暄之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这小孩子”译为“You ungrateful cub”，意思是“你这没良心的毛头小伙子”，完整复制了小说中称呼语所蕴含的语用身份信息，即长辈对晚辈的训诫；最后“牛浦郎”直译为“Niu Pu”，再现了原文所展现的内人与外人、熟人与陌生人的迥异身份。由以上分析可知，译者对牛浦称呼的翻译与原文虽有差异，但整体而言基本还原了原著称呼语所建构的语用身份转换，诠释出了说话者的内心情感变化。

四、结语

本文以《红楼梦》和《儒林外史》及其杨宪益译本为研究对象，从身份视角重新审视了文学语境中称呼语及其译本的再现。通过上文分析，我们发现译者一直都在试图努力忠实原文(而杨宪益夫妇的两个译本也确实是目前为止最接近原著的英文全译本)，但仍在无意识中改造了原文。在传统中国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社会称谓系统都在遵循着“贵贱有等，长幼有别，贫富轻重皆有称”这样一个基本身份原则。然而，在实际交流中，称呼语的使用是一个顺应语境变化的动态选择过程，在不同的语境当中标记了说话者不同的身份表达。因此，称呼语的翻译并不是纯粹的语言转换，译者在进行翻译时应该加强研究。在充分考虑读者认知语境的基础上，准确把握其文化涵义和语用功能，并借助社会语言学、语用学和跨文化交际等众多学科知识，采取适当的翻译策略，真实再现原文要传递的信息。

注释：

①称呼语，又叫称谓语。前者是动态语言使用中的一种面称，指人们当面交谈时用于直接指称自己、对方或他人的名称；后者谓之静态语言系统中的人称性成分，多指人们由于亲属或其他社会关系、身份等而得来的名称。本文关注的是会话中人们面对面言语交际时所使用的直接名称，故采用“称呼语”一词。

②本文《红楼梦》中文语料出自：曹雪芹. 红楼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英文语料出自：杨宪益，戴乃迭译. A Dream of Red Mansions[M]. 北京：外文出版社，2015. 另外，本文《儒林外史》中英文语料均出自：吴敬梓著. 杨宪益，戴乃迭译. 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M]. 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北京：外文出版社，1999. 由于《儒》为汉英对照本，中英文语料为同一页码，本文仅在中文语料处标注页码。

③西周天子和诸侯都以君统与宗法合而为一，但汉儒以来的宗法说将两者分开，本文对“君尊臣卑”的概念更强调权势身份的构建，故将其置于下一节讨论。事实上，文中所涉及的宗法身份、权势身份以及礼仪身份并非绝对划分，而是相互联系、作用、影响和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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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TranslationofAddressFormsinLiteraryContext：IdentityPerspective

DUANYan

(HohaiUniversityWentianCollege，MaAnshan243031，China)

Based on the sociological and pragmatic identity theories，this study aims to make a qualitative analysis on the identity concept of address forms between Chinese and English versions ofADreamofRedMansionsandTheScholar. Research findings show that although the translators stuck to the original，some unconscious changes were made on the identity concept of address forms in the original，whether in meanings or tones，causing such problems as overloaded translation，missing translation and variation translation. It is argued that the translation of address forms is not a simple language transfer. The translator should give serious consideration to the reader’s perception and adopt appropriate translation strategies with a good knowledge of sociology，pragmatics and cross-culture communication.

translation of address forms；identity；ADreamofRedMansions；TheScholar；literary context

H030;H315.9

A

2095-2074(2016)04-0064-10

2016-04-13

安徽省人文科学项目(WT2015sk006)；河海大学文天学院科研项目(WT15018)；江苏省社会科学项目(14jsyw-11)

段燕(1987-)，女，湖南郴州人，河海大学文天学院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