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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源木活字印刷工艺与修谱民俗

2016-02-13罗佳洋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9期
关键词:模件家谱手艺人

罗佳洋

(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俄罗斯 圣彼得堡)

东源木活字印刷工艺与修谱民俗

罗佳洋

(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俄罗斯圣彼得堡)

浙江瑞安东源村的木活字印刷工艺是至今唯一留存的我国古代木活字印刷的活化石,遗存的原因一方面缘于自然环境的优越,另一方是因为以“修谱”为核心的传统民俗的根深蒂固的作用。该文力图通过讨论工艺与生产、手艺人与工艺、工艺与民俗的三对关系,进一步剖析木活字工艺存亡中的民俗学渊源。

木活字印刷工艺;家谱;民俗;伦理需求

浙江省瑞安市平阳坑镇东源村里,至今还完整保留着中国古代木活字的印刷工艺,可谓中国木活字印刷“活化石”。然这并非是新鲜事儿了,自从这项传统工艺2001年底被发现,到200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 “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东源这个偏僻的小山坳实实在在“风光”了一把。近两年,历经“风风火火”后的东源村显然有些“过气”。

众所周知,东源木活字印刷完全继承了中国古代的传统工艺,尤与元代王祯《农书·造活字印书法》的记载如出一辙。①关于东源木活字印刷工艺的基本细节,现已有诸多文章论及,此不赘述。据东源村留存的《太原郡王氏宗谱》中记载,王氏先祖原居于河南,后有一支迁居福建安溪,到了元代,隐居在长泰里的王法懋一边“教授善身”,一边“化俗谱之修”,把木刻活字应用于谱牒印刷。[1]86-87乾隆年间,先辈王应忠游历东源,见其“颇具宝地之相”,便带领族人迁邑于此。至今,东源村的村民信仰谱牒中记载的祖先故事,代代相传间,排印家谱逐渐成为东源一带颇受珍视的民风,使得东源村逐渐以“谱师辈出”闻名遐迩。可以说,正是一个长久而稳固的民俗活动延续着东源木活字工艺的“生命线”,即“修谱”。在这个小聚落中,“修谱”“谱师”和“木活字印刷工艺”形成了当地民俗文化空间中三大并行不悖的重要因素。

一、家谱与模件化生产

雷德侯认为中国古代的印刷工艺是一种模件化生产的工艺。②笔者注:关于雷德侯的理论,参见雷德侯《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模件化生产》。借此,在东源村以“修谱”为核心的民俗文化体系中,也不难发现蕴藏着许多“模件”的影子,“木活字印刷工艺”为传统文化“宗族”的伦理表达服务,对这一方的民俗的形态的构成与巩固奠定了基础。

传统木活字印刷工艺中的模件意识显而易见。③笔者注:雷德侯这样理解木活字印刷中模件化生产概念,活字、顶木、夹条、分栏构成槽板模件,槽板模件又转写为页面单元,页面单元有序组合成书的模件,一本书作为单元甚至可以组成套书模件。然而,从明清及以后的家谱结构来看,家谱似乎成了此种模件化印刷体系中少数的例外之一。这并非由于家谱的印制毫无模件化的条理,而是由于其特殊的文化功能演化出的独特体例。比如,当我们翻开家谱时,首先看到的往往是置于卷首的祖先图像和赞语,家谱中的祖先图像,少则几幅,多的达数十幅。再则,家谱中的坟茔由图文组成,以图为主,文释图意;祠堂内容也由图、文两部分组成,图主文辅,文字注释祠堂图画,祠堂图不仅是建筑式样、框架结构的图案,甚至有更高级的祠堂山水图。①“进入明代,中国家谱获得新的发展,并趋于成熟,编修家谱的体例、内容更加完善。清代以及民国时期,中国家谱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卷帙浩繁,堪称中国家谱的高峰时期,但就其内容、体例与明代相比,则基本是一致的,只是明代家谱的延续而已。”参见,王鹤鸣.《中国家谱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P16.还有一些为说明风俗礼仪而不可或缺的辅助图,同样纷繁多变。以及家谱中还多有因制谱衍生出来的制表符,进一步加剧了该模件体系的复杂性。所以,由于祖先像、祠堂图、坟墓图、住宅图、服制图等等这些多变又必备的单元,家谱印制的模件体系中就衍生出了一个个例外的插件,超越了普通套件的范围,使其成为一种特殊的“订制品”,因而也就孕育了一种独立的匠作体系——“谱师”。

但事实上,对于需求者而言,事情并非上述的那么挠人,因为修谱对一个宗族来说可能是件长久才面临一次的重大事务,整个宗族必定会为此不遗余力。何况,这些插件中,如祖先像往往只需制作一次,只要保存完好,后世的宗族观不变,千秋万代皆可沿袭。这样一来,许多插件很快可以融入新的模件体系,即一种针对制谱的体系。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在古代诸多印刷品中,模件体系最大的受益者之一恰恰是家谱。家谱版面文字不多,但文字的大小与位置多因为复杂的插图而不断变化,加之辅助线条的多样,所以,可灵活摆印的活字印刷技术好就似为家谱量体裁衣一番,尤为受用。家谱版式的特殊性促使着模件体系内各个单元配件之间的匹配力臻于极致。高度模件化、全备的木活字印刷工艺为制谱提供了稳固的生产技术。

此外,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在东源保留至今,还受益于优厚的生态条件。瑞安地区,气候湿润,木材不易干瘪变形,且周边众多的山区林地生产一种柔韧、细腻、亲墨的棠梨木,丰裕的良材使得木活字工艺的生存几无“温饱”之忧。毗邻的泽雅地区自古又以制作竹纸声名远扬,②“泽雅纸农们仍沿袭着近千年的手工造纸工艺,泽雅手工造纸号称有72道工序,但流传至今,在实际生产过程中只有20多道工序,即俗称的刷、腌刷、翻塘、煮料、捣刷、捞纸、压纸、分纸、晒纸、拆纸、印纸、打捆、包装等。这些工序几乎与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完全吻合。”引自,李琳琳.温州泽雅纸山地区古村落地域文化考察.温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1).优良的竹纸与精湛的木活字印刷工艺相辅相成,从经济角度看,形成了一对休戚相关的互补品,从而共同进退。

二、手艺以人传

东源人自古多以谱师为业,一代代智慧的手艺人将木活字印刷工艺继承至今。其中,东源王氏世家对于木活字印刷工艺的传袭功不可没。旧时的农村子弟多文盲,受教育程度不高,东源王氏将制谱秘技的传授甚至可以视为一种公益的教育,在收徒授艺上历来相当开明,父可以不传子,叔可以传侄。偶有外姓想学的,只要两厢情愿,也无不可。晚清以来,许多妇女③笔者注:虽然制谱技艺对妇女的传播可谓开明之见,但传授的程度还是有限,行业主体还是以男性为主,妇女多只是帮手。在古代的家谱中,妇女地位低下显而易见,有些家谱会详细记述男性,而再有功绩的女性也只是寥寥几笔。所以,旧时制谱业的性别格局仍是传统的重男轻女。也干上了谱师的行当。[1]91然而,现状不容乐观,20世纪60年代以前,东源村全村约70%人以印刷家谱为业,其中精通木活字印刷工艺的约30人,这一数字到了80年代仅为12人。根据最近对瑞安木活字印刷技术传承人的普查,总共只剩7位(东源村6位,西前村l位)能熟练掌握木活字印刷全套工艺过程,而且,这7位传承人年龄均在50岁以上。[2]年轻人多外出务工,学徒中鲜有精通者,多只掌握较易的印后工艺,面对“雕刻字模”这样艰涩又费心的工序往往知难而退。学徒又常常以一种维持生计的功利观看待手艺,传统手艺中饱含的温存早已凋敝。但是,时代的波涛中总会有冲刷不走的顽石。据王氏第九代传人王超辉先生自述,文革期间,红卫兵要消灭字模等这类“三黄四旧”之物,他就把精致古老的字模藏进山洞,用一些废旧的蒙混过关。在那样黑白颠倒的时代,能保持对传统文明的真知灼见实则不易,愿冒生命之危坚守传统文明更是难能可贵。可见,工艺对于一个地道的手艺人而言,绝不仅仅是养家糊口的生活技能,它更是一种满负感怀、难分难舍的智性的劳作。

雷德侯先生曾提到,中国古代高度完备的模件化生产链在维系生产稳定高效的同时,很大程度上抑制了手艺人自身的创造力。但是,一个长久乃至一生与手艺朝夕相处的人,大都会把整个人生阅历中的诸多思绪融于自己忠心耿耿的事业之中。我们的确很难在物的层面看到显著的创新,但手艺的工作并不能因此而一味地被视为机械化,在很大程度上,手艺人的情感转向更为内敛、隐忍、深厚的方向生长,他们时常会在自己的劳作中总结出深刻的处世观、道德观,并以“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下一代,这当是一种传统工艺行业中“以手养心”的良好风尚,是淳朴的手艺人的“格物致知”。如今超乎寻常的机械化、智能化生产早已将传统工艺压迫到了无处安放的境地,对于功利、效益极致的追求将传统手艺中的精神“矫饰”剔除得所剩无几。一度,东源村里也有很多谱师开始用廉价铅字模,而王先生这样说道:“木刻活字印刷的奇特之处表面上是在其古老的形式,其实从内涵上讲,它在于其木刻字模的‘老宋体'上。‘老宋体'字型特别,和现在用的宋体不大一样,它的字型拙朴,有自己的‘法度'。如‘老宋体'的‘辶'上部不是一点,而是两点;‘三点水'最下面‘一点'向上挑得很长……”[1]93这是一位潜心于手艺的长者给出的中肯而拙朴的回答,内心中细腻而真切的审美经验正是很多手艺人最为宝爱而自豪的价值,在数以万计程式化的反复中,自乐、自尊之意在袖珍的方寸间油然而生,使得民艺成为一种文化的制造,匠作的艺术。此间,“谱师”和“手艺”相依为命,共同维系着古老文化的鲜活的姿态。

三、“修谱”的伦理诉求

“修谱”对于一个宗族而言是庄严而神圣的,可想“谱师”在这种供需关系中多么举足轻重,诚然谱师值得为自己自豪。但是,“谱师”和“木活字印刷工艺”的存在绝离不开“修谱”的现实需求,这是东源木活字印刷工艺得以延续至今的根基。家谱是记述血缘集团世系的载体,[3]448它的存在与注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传统民俗息息相关,家谱是中国人的宗法观念隆重而骄傲的表达。例如在宋代以后,中国私修家谱的局面极盛,为的正是适应当时新兴土著豪族尊祖收族、统宗聚族的现实需求,这种以家族为单位产生的伦理需求日渐升腾。元人李存在顺帝至正七年间综合修谱各家观点精辟地指出:“谱之修,尊祖宗,序疏亲,辨隆杀,右贤德,述贵显,详生死,尚敦睦,此古今天下所同说也。”[3]461李说详尽、中肯地囊括了国人修谱的诸多动因。家谱梳理了长幼亲疏间的血缘关系,从而加固宗族的向心力;记述了族人的贤良淑德、显赫功绩,从而提升宗族的自我认同。虽然今人对“三纲五常”褒贬不一,但这些修缮家谱的原委,似乎依然是常人心中本真的伦理需求。

温州地区历来有印制家谱的深厚传统。温州家谱私藏之深,数量之巨是谱学界的共识。1997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家谱综合目录》收录温州市区及永嘉、乐清、平阳、泰顺籍家谱仅17种,纂修时期全为清代和民国,共和国时期的家谱一本也没有。[4]但事实上,根据近年的研究表明,温州地区家谱数量巨大,可达986种以上,甚至也有上万种的说法,且极具原住民的特点。①“从笔者所接触的963种温州籍家谱著录项目表来看,除了市区的文化、档案单位或个人收藏有77种邻近县(市)(主要为永嘉、瑞安)的家谱外,其他县(市)收藏的家谱几乎清一色地为所在地谱籍,而且绝大部分家谱著录项目表是从持谱人那里直接著录过来的,说明温州家谱具有显著的原住民家谱特点。”参见,丁红:温州家谱文化的历史与现状,图书馆杂志,2005(8).的确可见此地修谱民俗覆盖之广、观念之深。而在温州各地的宗谱里,时常能看到“平阳坑镇东源村王就正堂梓”的字样,可知东源谱师在当地地位之显赫。此般现象的存在无不缘于人们强烈的伦理需求,东源的木活字印刷工艺也正因此而死里逃生。十年文革间这项传统工艺一度中断,印谱之事无人问津。但到了1973年,仍然有老人悄悄地找上门,苦求修谱。此后乐清、永嘉、文成、泰顺、苍南、平阳……四乡的老人们纷纷找到东源,东源谱师一时紧俏。[1]89改革开放后,温州的农村很快解决了温饱问题,开启全新的“温州模式”,这时期发家致富的人比比皆是,在物质生活满足同时,精神诉求自然接踵而至,伦理的需求得到了彻底地回归。正所谓“盛世修史,盛世修志”,门户间“光宗耀祖”的思想极盛一时,“右贤德、述贵显”自然成了发迹后的头等大事。当“修谱”与“谱师”之间的供需天平重新被众人的呼声扶正,加之社会的开化,东源独有的木活字印刷工艺便成了一时间的“香饽饽”。

但进入21世纪,峰回路转,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入“务工潮”,全球化的冲击加剧了年轻人对传统民俗的淡忘,加之经济浪潮对部分富商的影响,无论基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的缘由,人们对于修谱的热衷骤降,家谱的需求日趋衰弱,谱师几近后继无人,东源的木活字印刷工艺也最终被列入了 “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总之,木活字印刷工艺得以在东源流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东源以及温州地区的文化中拥有足够强烈的对于修谱,对于宗族的维系意识,且很难为时代的变迁而转移。

四、结语

透过东源木活字印刷工艺,可以看到工艺、手艺人与传统民俗三者间复杂的交织。首先,传统木活字印刷自身高度缜密的模件化体系几乎能够游刃有余地解决制谱中一切的“例外”问题,因此它长久以来完全垄断“修谱”活动的技术选择。所以,“木活字印刷工艺”和“修谱”构成了高度稳定犹如“一字一模”般的匹配关系,也即“木活字印刷工艺”凭借家谱这一载体,而非他者,得以流传的原因。再者,在模件体系影响下,一代代手艺人经其一生为传统技艺保真显值而奋斗。娴熟的手艺让他们成为邻里间不可或缺的,亲切的“师傅”,乃至一个聚落往往会在自己的祠堂里供养一户谱师人家,亦可见旧时社会对于谱师的尊重与强烈需求。虽然该行当的收入不见得有多么高,但手艺人终身不愁温饱和居所。旧时社会的重视以及行业本身的稳定使得很长一段时间里“谱师”被视为一份享誉的职业,同时,得益于优秀的手艺人对工艺的精进与坚守,“木活字印刷工艺”自然有了流传和发展的纽带。

然而,但凡“谱师”失去了“修谱”的诉求,这份工艺就会消亡。要庆幸改革开放间,时代的巨变偶然间促成了对于这项修谱民俗的复兴,使得至今在东源村还能窥得亘古的工艺。诚然,期间伟大的手艺人功德无量,但是,要维系传统文明的延存,单靠零星的力量实在步履维艰,何况生命的有限性更加残酷地削弱着这份坚守的可能性。失去了社会价值,无法被器用,这恐怕是很多传统民艺消亡的主要原因,即使如“模件体系”这般伟大的古代智慧,其自身再过完美,当面对机器的精进,社会供需平衡的破裂,最终也只得在历史中殆尽。

如今,东源木活字印刷工艺已是“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王氏宗祠也被开发为文化旅游项目,但这些保护工作似乎都很难起到妙手回春的功效,充其量不过是亡羊补牢。我们已经倾注了大量的财力、人力,开辟出诸多“创新保护”的蹊径,可是,面对许多看似已经被挽回的暮年的文明,终究抹不去的是那份“貌是心非”的余悸。参考文献:

[1]杨菁,黄友金.瑞安东源:再现木活字印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2]王其全.木活字印刷术的保护与研究[J].浙江工艺美术,2009 (9).

[3]王鹤鸣.中国家谱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丁红.温州家谱文化的历史与现状[J].图书馆杂志,2005(8).

(责任编辑:章永林)

Dongyuan Wooden Movable-type Printing Technology and Folk Custom of Fixing Genealogy

LUO Jia-yang (Saint Petersburg State University,Saint Petersburg Russia)

The wooden movable-type printing technology of Dongyuan village in Rui'an of Zhejiang province is so far the only thing left living fossil of Chinese ancient wooden movable-type printing.The remaining cause one hand due to the superior of natural environment,the other due to the effect of traditional folk custom with fixing genealogy as the core.This article tries to discuss three pairs of relations between the technology and production,artisans and technology,technology and folk custom,further analyzing the origins of folklore of wooden movable-type printing technology.

wooden movable-type printing technology;genealogy;folk custom;ethical requirement

10.13877/j.cnki.cn22-1284.2016.09.007

G05

A

1008—7974(2016)05—0030—04

2016-02-20

罗佳洋,浙江宁波人,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艺术史专业,目前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留学,攻读硕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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