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视域中的红学和《红楼梦》
2016-02-13王元忠
王元忠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文学视域中的红学和《红楼梦》
王元忠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小说用小说的方式对待原本是一种常识,但《红楼梦》诞生之后的一个半世纪以来,无论是“索引派”、“自传派”还是“斗争派”,其红学研究有意还是无意都偏离了《红楼梦》应有的文学价值立场,作为反拨或矫正,“理想”一派强调红学研究应回归其本然的文学立场。从文学视域观审,突出的虚构性(理想性)特征表现、对比结构的设置和预述方法的大量使用应为《红楼梦》文学价值的主要体现。《红楼梦》突出的文学价值表现,不仅彰显了小说的审美本性、建构出了极富现代意味的精神世界,而且也示范了民族审美文化传统对于作家写作的重要性,确立了全球化规约之中中国文学难以被同化的个体基质。
红楼梦;红学;文学视域;文学价值
众所周知,《红楼梦》是一本小说,是被称之为“四大名著”的我国古典优秀小说的代表作。小说要用小说的方式去对待,这原本是一种常识,但非常遗憾的是这种常识,在《红楼梦》问世以来的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它却成为了一个问题。有鉴于此,本文有关《红楼梦》的讨论,也便更为自觉地立足于文学自身的立场,目的就是让我们的注意力重回文学本身,运用文学的眼光梳理一下百年以来的红学历史,认真思考一下《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文学价值。
一、文学视域中的红学
关于《红楼梦》的写作和成书时间,学界目前依然有不少的争论,但争论的交集,大体可以框定于18世纪中叶。《红楼梦》面世伊始,受限于当时的传播水平,并未引发特别大的影响。只是后来,因为上流阶层和士人圈子不断地传抄和流布,所以至迟到清代晚期,北京的读书人之间便已经有了“开口必谈《红楼》”的说法。对于当时的情况,可以例举如下一些材料给予说明:
例1:杨懋建《京尘杂录》卷四《梦华琐薄》引《京师竹枝词》曰:“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
例2: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卷三《谈谐》云:“余以乾隆、嘉庆间入都,见人家案头内有一本《红楼梦》。”
例3:梦痴学人《梦痴说梦》亦引“京师竹枝词”说:“开口不谈《红楼梦》,此公缺典正糊涂。”
在这种热传中,因为热爱,有人从正统学问的习惯处置,遂将《红楼梦》抬到了“学”的位置,“红学”一词因之也便在其时一些读书人的圈子出现并流播。蒋瑞藻《小说考证拾遗》第56页引《清稗类钞》云:“《红楼梦》一书,风行久矣。士大夫有习之者,称为红学,而嘉、道两朝则以讲求经学为风尚,朱子美尝讪笑之,谓其穿凿附会,曲学阿世;独嗜说部书,曾寓目者九百种,而以精熟《红楼梦》,与朋辈闲话,辄及之。一日,有友过访,语之曰:君何部治经?朱曰:予亦考经学;第与世人所治之经不同耳!友大诧。曰:予之经学,一画三曲也。友瞠目。朱曰:红学耳!盖经字少(巡字走边上的字符),即为红也。朱名昌鼎,华亭人。”[1]不过其时所言的这种“红学”,更多玩笑之意,并不具有真正的学科之“学”的属性。真正作为“学”的“红学”的出现,是在1921年以后,由于胡适的提倡,《红楼梦》的考证工作和近代中国学术的主流——从乾、嘉考据学到“五四”以后的国故整理——汇合之后的事情(其标志就是胡适《红楼梦考证》的出现),并且逐渐和“甲骨学”、“敦煌学”一起,被时人目之为三大显学。
红学出现之后,20世纪的红学界,先后曾出现过三大研究流派或模式:
一是“索隐派”。此派以蔡元培和刘心武为代表,蔡元培有代表作《石头记索隐》,刘心武则有《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全四册)及以其为蓝本的“百家讲坛”上的相关讲解。这一派的特点是将小说中的人物和历史中的人物联系起来,将《红楼梦》看成是一部政治小说,认为它所要表现的主题就是“仇清悼明”。
二是“自传派”。此派以胡适和周汝昌为代表,胡适有代表作《红楼梦考证》,周汝昌有代表作《红楼梦新证》。这一派的特点是将《红楼梦》看作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是曹雪芹个人事件的一种书写,将书中的人物和所写的事与曹雪芹个人的遭遇进行考据链接,其在周汝昌,甚至将红学极端化为“曹学”。
三是“斗争论”,此派代表人物为李希凡,其有代表作《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及与蓝翎合著的《红楼梦评论集》,多年以来,一直是大陆红学研究的主流和正派。其特点是把《红楼梦》看成是一部反映“阶级斗争”的社会历史小说,用李希凡的话讲,就是“《红楼梦》之所以具有深广的社会历史意义,是因为这部小说用典型的艺术形象,很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揭露了贵族统治阶级和封建制度的黑暗、腐朽以及它必然灭亡的趋势。几千年来的封建社会,在这部小说里,留下了真实而完整的形象,给我们以丰富的社会历史的感性知识。因而可以说,读一读《红楼梦》,我们就能更清楚地了解中国的封建社会。”[2]
这三学派或三种模式,对于《红楼梦》的研究各自发生过一定的影响,也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但它们表现出的共同的问题在于:都基本离开了文学的本位,没有把《红楼梦》当作一部小说,而是把它当作了一部历史书来看。索隐派是当作政治史(国仇史),自传派是当作个人史(家恨史),斗争论是当作斗争史。这样的偏离和脱位,引发了“红学研究”内在的危机,使得各派的研究发展到今天便很难再有新的空间了。
不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坏事作好事看,其也从相反的方向引发了一些有识之士的警觉和反省,催生出了红学研究中立足于审美本位的“理想”一派。这一路的研究从王国维开始,中经俞平伯,发展到今天,在海外特别是台湾、香港出现了一批研究者和著述。其中余英时可以算是较为突出的一个代表,他有代表作《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作为红学研究的新的典范或模式,这一派有两个基本的特点:其一,强调《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因此特别重视其中所包含的理想性和虚构性,希望《红楼梦》研究和解读能够重归它的小说本位;其二,以为作者的本意都藏匿于小说所营造的内在结构之中,所以一切的解读和研究,最为重要的事就是从中寻找文学或审美本身的趣味。
二、文学视域中的《红楼梦》
理想派强调《红楼梦》的研究或关注应该回到小说本身,希望大家能够用小说的眼光去看小说,寻找它作为小说的价值。这种认知给了我们重新关注《红楼梦》的方向和观念的启示,缘此,摆脱“封建社会百科全书”或“作家自传”等外在的评述,回到其作为一部伟大小说的文学本位立场,我们便有必要面对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红楼梦》的价值到底何在呢?
“说不尽的《红楼》”,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我相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们的看法肯定非常地不一样,但就我个人的理解,可能的答案则是:
(一)虚构性
依照现代理论家们所遵循的叙事理论,它们以为小说是讲出来的,所以怎么叙总是要比叙什么对于真正的小说写作和阅读而言更为重要。叙事的“叙”的行为方式的强调,昭示了叙事过程中主体对于叙述对象——亦即所叙之事——的主观处置特征,所以小说的叙事无论表面看起来如何逼真于生活本身,但其本质上必然显现出一种受制于主观想象的虚拟属性。正因为这种虚拟属性的存在,所以索隐派所强调的社会政治内容和自传派所强调的个人经验,对于《红楼梦》而言便都应该是材料而非建筑本身。关系或结构产生意义,作为小说,《红楼梦》各种各样的意蕴因此也便更多从这种组织结构中产生。
《红楼梦》的虚构性着重体现在它的理想性一面。《红楼梦》的小说世界,依据余英时的说法,它由“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两部分构成。一直以来,大家更为关注它的现实世界——也即实体世界,所以千方百计想做的,就是将它进行真实还原,但实际上,借助于这些实体世界的描述,作者曹雪芹真正想建构的世界其实是现实世界之上的自己的理想世界。这个世界以大观园为象征,以众多心性高洁的女儿生活和精神为其内容,“洁净的生存”是它中心的价值取向:大观园的水是不愿意流到院子外面去的,院子里是不欢迎外面的臭男人踏足的,落下的桃花有人捡拾,有人埋葬,有人哀哀地对花伤情,用心吟唱:“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似污浊陷泥沟。”看花,赏月,吟诗,在一帮女孩子蝴蝶和花朵一样飞来飞去、开来开去的生活叙事之中,曹雪芹于现实混乱、污浊的内容之上,通过他的爱和想象,给读者凭空建构出了一个美仑美奂的理想世界。
(二)对比结构
在建构它的理想世界之时,曹雪芹在《红楼梦》一书中主要采用的方法就是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的多层次对比。这种对比有时是整体的,如园内世界和园外世界之间的对比。园内世界是干净的,是花、月光和音乐的,它不允许凡人到此,即使是飞尘也不行。园外世界则是肮脏的,尘世里充满了太多的丑恶和污浊,人心里驻扎了太多的阴谋和算计,用书中人物焦大的话讲,连门口站着的两个石狮子,也都是不干净的。有时则是具体的,如水做的女儿和泥做的男人之间的对比。女儿如水,如花,容不得任何的玷污;男人则充满了汗臭味,被名之为“臭男人”;如风月宝鉴的正面和反面两者之间的对比。正面美人妖冶,充满了情欲美丽的蛊惑;反面骷髅狰狞,弥散着死亡恐怖的气息。此外还有诸多的观念和存在的对比形态,如清(气)和浊(气)、情和淫、真(甄)和假(贾)、好和了,等等,从不同的层面建构出了《红楼梦》一书对立而又同一的繁复结构整体。
因为对比,《红楼梦》的叙事因之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张力,并从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否定和对理想世界的向往、肯定两个面向生发了作品丰富的意蕴内涵;而因为统一,各种矛盾的意蕴对立融合,显现出了其在暗地里与中国深厚的阴阳理论相连接的辩正统一的哲学内涵。正如“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或者如《好了歌》中“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所言一般,这种对立而又统一的叙事结构使小说具体故事的叙述由此不知不觉成为了一种生存形式的概括,使小说主题的表达由此趋向于一种哲学或宗教的指涉或概括,显见出一般小说所不具有的深刻和丰富。
(三)预述方法
预述是小说叙事中时序安排中逆时序的一种表现方式,关于这种叙事方式在西方小说写作中的表现,法国当代著名的叙事理论学家杰拉尔·日奈特在其《论叙事文话语》一文中曾言:“与它的相对格——追述相比,预述明显地较为罕见,至少在西方叙事文传统是这样的。”[3]但对于西方叙事文学所极为罕见或曰不擅长的预述,《红楼梦》一书的写作却给予了充分的表现。作者先后借助于作者自述、空空道人关于青埂峰故事的抄录和警幻仙子对于大观园中主要人物的演示并及诸多梦、谜、预兆等方式,或整体或局部,在故事发生之前预先对其进行叙述,显见了佛教“宿命思想”和“因果观念”深刻影响下的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特有的美学风范。对应于这种预述的存在,在“红学”研究领域,许多人对于高鹗所叙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写作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质疑。在不少人的理念中,《红楼梦》的叙事是原本在写作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的,关于各种人物的命运和小说故事的走向,作者曹雪芹借助于叙述人的预述在小说的开头既已有过多次的说明和暗示。高鹗没有遵循既有的预述思路,人物命运的安排和情节设置不少地方偏离甚至背离了预述所给予的提示,所以其叙事在不同程度上损害或者降低了小说应有的艺术水准。
三、结 语
综上所述,立足于小说应有的审美本位立场,从文学一域评判《红楼梦》的文学价值,我觉得可以初步得出如下的一些结论:
第一,弗洛伊德讲,“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而梦是人的被压抑愿望的虚拟性满足,缘此,理想型和虚拟性原本就是文学特别是小说最为本质的属性,《红楼梦》因此较之其他中国古典小说更为充分地彰显了小说或文学的本性和本体价值;
第二,文学是一种审美的语言艺术,审美的界定至为多样,但感性和形式却始终是其最为关键或根本的认知点。从高度的审美自觉出发,所以现代叙事学乃至写作整体上更为注重叙事或写作的方式。通过多层次的统一而又对比关系的营造,《红楼梦》藉此建构了它极富张力同时又极具现代意味的审美世界。
第三,“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4]后期精神分析学大师、原型批评理论的倡导者容格所讲的这段话,充分说明了民族文化传统或者民族审美范式对于一个优秀作家的优秀作品写作的重要性。《红楼梦》的对立统一的结构关系设置和因由“因果宿命”理念而形成的预叙方式的多样显现,都从深层触及了中华民族自《易经》而来的阴阳文化精髓和佛教的中国化之后的宿命思想的审美表现特点,所以其叙事显现出了异常分明的民族特性。鲁迅曾讲:“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5]《红楼梦》的这种鲜明的民族审美特色表现,使其在当下愈来愈一体化的世界发展潮流中显现出了极为可贵的难以被同化的个体价值。
参考文献:
[1]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523-524.
[2]李希凡.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0.
[3]杰拉尔·日奈特.时序[M]∥叙述学研究.杨志棠,译,张寅德,编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210.
[4]荣格.个体无意识与超个体或集体无意识[M]∥西方心理学家文论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410.
[5]鲁迅.致何白涛[M]∥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91.
〔责任编辑 艾小刚〕
The Study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in Literary Perspective and the Novel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Wang Yuanzho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Communication,Tianshui Normal University,Tianshui Gansu741001,China)
Novels should be treated in their own way,which is a common sense,but since the publishing of the novel A Dream in Red Mansions,the study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has deviated from its literary status,purposefully or accidentally.To refute or rectify,the“ideality”holders stress the return of this study to its original literary posi⁃tion,and think that the main expression of this work’s literary value lie in outstanding fictionality,setting of contras⁃tive structure and pre-narrative.The striking literary value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manifests the aesthetic na⁃ture of novels,but also builds a very modern spiritual world.
A Dream in Red Mansions;the study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literary field;literary value
I242.4
A
1671-1351(2016)06-0014-04
2016-09-10
王元忠(1964-),男,甘肃甘谷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教授,《天水师范学院学报》执行主编,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