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进城小说中的女性身体叙事及其道德难题
2016-02-13张继红张学敏
张继红,张学敏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新世纪进城小说中的女性身体叙事及其道德难题
张继红,张学敏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女性身体叙事是现代(百年)中国小说中一个潜隐的表达方式,这主要是源于身体——特别是女性的身体天然地连接了道德和艺术的两极。上世纪90年代,“身体化的社会”成为文学表现的热题,但是,新世纪以来,选择女性进城叙事的作家却陷入了“身体意识的主体性”和“身体作为欲望的源泉”的价值悖论,他们一方面以道德同情为基点肯定女性身体意识的觉醒,一方面又以回乡女性的生存艰难来回应“熟人社会”(乡村)的道德审判,强化了女性身体的物质性存在,陷入道德实用主义的陷阱,这是当下进城叙事作家正在经历的、新旧杂陈的道德状况和审美难题。
新世纪小说;进城女性;伦理悖论;道德难题
在中国新文学以来进城叙事的人物谱系中,男性一直是进城书写的主体。从鲁迅《阿Q正传》中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在“道德上的犯错”而被迫进城的阿Q,到茅盾《子夜》中因故乡双桥镇的战乱而到大上海逃难的吴老太爷,从老舍《骆驼祥子》中因土地破产而流入北京城的祥子,到沈从文《柏子》中探望在吊脚楼接客的妻子的柏子,①《柏子》中最初进城的人物是柏子的妻子,但小说的重心却是柏子妻子在镇子里做了别人“性伴侣”,柏子受到的冷嘲热讽及其麻木表现。再到马烽《一架弹花机》中的张老大、张宝宝,以及新时期以来高晓声的《陈奂生进城》的陈奂生,路遥的《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贾平凹《腊月·正月》里的王才,《高老庄》里的高子路等等,无不显现男性的空间迁移与社会变革之间的内在关系。上述作品因其人物形象独特的社会内涵和社会批判功能,在近百年中国文学的进城叙事中已基本完成了其经典化过程。如果从人物行动与文本的叙事动力的关系来看,上述作家有意(或无意)地选择男性作为进城叙事的主体,其原因大致有二:一为战争、自然灾害等原因的造成的土地破产,男性主人公被迫进城以安身立命;一为城乡分割制度等诸种原因造成的城乡差异,即城优于乡的现实存在对进城男性改变贫困现状的心理驱动。
而到新世纪十多年的中国小说叙述中,女性进城的数量和篇目逐渐增多,大量的作家将进城叙述对象由男性转向女性,以性别视角的转换改变了先前以男性为叙述主体的角色选择,其叙事的焦点也从关注男性的“贫困叙事”转向关注女性的“道德叙事”。这一系列转向使得新文学中的女性叙事空间得到扩延,而人物形象面临的道德困境也成为推动新的道德产生的重要讯息。
一、女性进城与身体叙事
女性对城乡社会的情感认知直接影响了当下中国小说书写的价值判断。新世纪初,随着进城女性人数的增加,女性的空间迁移对城乡社会的影响也日趋深刻而复杂,身体的叙述也成为进城叙事的一个重要内容,这主要是源于身体——特别是女性的身体几乎天然地连接了道德和艺术的两极。专注于女性叙事和人体摹写的艺术家们无不将女性身体作为表述甚至痴迷的对象。在涉及人类道德危机和伦理困境时,也无不将女性及其身体作为主要关注对象。
为什么艺术家一方面专注于美化身体的外在形态,深爱身体、崇拜身体,一方面又不惜一切“脱掉女孩儿的衣服”,既窥视、意淫,又理解、同情,而“哲学家愿意把身体意识视为令人不安之物并专注于心灵”?这是因为“身体最清晰地表达了人类的道德、不完整性和弱点(包括道德过失),因此,……身体意识主要意味着不完备的各种情感,意味着我们缺乏关于美、健康和成就的主导理想。”[1]在这里,我们看到,身体美学的理论家们所感兴趣的话题是身体本身的主体性,而不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身体是欲望的源泉”。前者通过唤醒个体的身体意识而达到个体意识的自觉,后者则以性欲望的永恒性否定身体的自觉和主体性。
可见,无论是身体意识的主体性探究,还是身体作为欲望之源的罪感批判,身体,它天然地与道德结成一种复杂关系,成为判断文明社会的价值维度。道德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它具有历史性和时代性,同时具有阶级性和功利性,道德是特殊时代的人的行为规范。身体的道德,即指在道德范畴里,身体何以获得价值、意义,何以获得自足与自觉。依此来看,身体道德面临的核心问题主要是身体与性的关系。在合道德的范畴里展示身体形态特征,表达身体感觉则视为道德,否则为非道德。进一步看,合道德的性,它具备身体美感和生命庄严感,而非道德的性关系,则被视为欲望的宣泄或生理的满足,此时,性则被视为利益交换的工具。但是,正是因为道德本身就是一个质性概念,而非量化的标准,且其内涵的弹性非常大,它一方面包含着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又有着变动不居的时代性特征。[2]所以,当身体叙事遭遇道德,其复杂性再也难以用某种条规戒律来约束,当然也极易产生一种道德实用主义的功利企图。身体叙事和身体道德的复杂性也根源于此。
新时期以来城乡关系的冲突模式既已表现出较为自觉的身体关注,而到新世纪,女性叙事中的身体意识变得深邃而复杂。如果说,建国初期的社会主义文学(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因其文学与政治的单一关系,使得女性的身体被宏大的革命修辞所遮蔽的话,那么,新时期以来的女性则开始关注家庭生活中的女性,关注女性的身份与命运、身体与命运的关系。比如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遥对田润叶进城与孙少安的留乡的悲剧性处理,主要通过身体叙事得以展开。孙少安因为善良与自尊,主动放弃与田润叶的恋爱,而娶了身体壮实、能吃能干的乡下姑娘贺秀莲,而田润叶被迫嫁给了自己并不情愿的司机李向前。田润叶在婚后守身如玉,李向前万分沮丧,后遭受意外车祸而身落残疾;在愧疚与同情中,田润叶与李向前获得了平凡世界的爱情。很显然,身体叙事成为推动整个故事的隐在动力。同样,在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中,女主人公桂兰进了一趟城后,便发现自己以前的生活都是白活了,像她这样身体条件,如果走出去,可能失去很多,但也会获得更多;她内心焦躁地盼望着能够进城,方不枉此生。上世纪末,作家柏原开始有意识聚焦于进城与女性身体意识间的关系,在《滚牛洼》中,作者将视点从乡村移到城市,写大量的乡村女性进城与知识青年学子,写她们“考”进城的目的、性质的异同。从作家的情感向度来看,二者进城的目的一样,都是希望自己成为城里人,但性质却不同;以考进城,因为身份和职业的非农化转变,进城大学生可以逐渐实现其市民化,而乡村女性则以嫁进城,是一种以自由、平等、尊严为代价的身体买卖关系。[3]该作中,健康、丰满犹如“黄土地上精灵”一样的秋芳姑娘之所以能进城,是因为她被胡老板带进城,做了餐馆老板娘。虽然她红嘴唇、红指甲,珠光宝气,俨然一副都市女性的气派,但在老板和顾客看来,说到底她只是以撩人的身体为广告,是招揽顾客的雇佣和模特,她的身体被买、被看,显然都是被动的,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也缺乏身体意识和女性自我确证的主体意识。同样在柏原的《瘪沟》中,面对吃喝不愁、潮流时尚的城市生活,身处穷乡僻壤的瘪沟女人不由得动心渴慕,但她知道当这一切要用“借腹生子”为代价作为交换时,她逐渐意识到,女人的身体不只是生育的机器。如此,一种朴素的理性支持她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拒绝。也就是说,女人基本的尊严感和身体意识使她最终拒绝了(成为城里人的)诱惑,尽管内心不无矛盾与怅惘,她还是选择了坚守而不是妥协。在这里,以女性身体为基础的道德意识和尊严感让女性获得了某种自觉。
可以看出,无论是秋芳姑娘还是瘪沟女人,作为由乡入城的女性,她们能够进城的代价是巨大的,这是中国女性,特别是城乡转型时期乡村女性面临的普遍处境。秋芳姑娘进城的资本是因为她有姿色,可以做饭店的广告招牌,她的身体是一种无形的资本;而瘪沟女人的进城则是因为她体态丰满,生理功能健康。无疑,二者能够由乡入城,都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条件满足了城市社会的某种需求,前者满足了城市社会的视觉需求,即被看的功能,后者完成了城市社会对健康的渴望,特别是生育子女的生理需求的满足。柏原在上世纪90年代末既已对女性进城的代价有了较为深入的洞察和书写。事实上,一直到新世纪初,有关女性进城的身体意义和心理意义的注视才日趋繁复。
新世纪小说的女性进城叙事延续了新时期以来小说书写的身体意识,同时又强化了身体叙事和道德危机叙事的复杂关系。大量作家,比如贾平凹、阎连科、关仁山、尤凤伟、刘继明、孙惠芬、王十月、许春樵、李铁等在表述进城和底层主题时,他们几乎都涉及到女性的身体与道德关系,他们一方面以道德同情的叙事立场对女性进城过程中的身体堕落予以展示,一方面又以理性批判的眼光回应进城女性在回乡过程中所遭遇的男性话语权力的道德审判,揭示了当下转型社会的新旧杂陈的道德状况。以女性进城叙事为基点的小说,其叙事目的是藉女性进城讲述,聚焦于身体的道德,以此观照女性进城与身体叙事的关系。如果简要梳理近十年来小说女性叙事中进城的目的,我们会发现其叙事模式大致是这样的:她们多是主动进城,却不是为了能吃饱穿暖的低层次要求,而是对“城市机会”的追求,以实现一种超越农村人生活的人生价值追求。她们,或者为了给家里修造一套像样的房子,比如关仁山《九月还乡》中的九月、阎连科《柳乡长》中的槐花等,要么就是供兄弟姐妹上学或补贴家用,是一种非常明确又实用的目的,如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楚暖暖;或者是与邻居、家人(比如父母,婆婆)难以处理好关系,如果机会成熟,她们再也不想走回头路,试图通过进城寻求一种像媒体“广告意识形态”所宣示的一种“城市生活”。比如刘庆邦的《到城里去》中的宋家银,丈夫是城里的工人,出于一种虚荣或不满足,在村子里,她“心里好像一直不平衡,她心里的恨也好像很多,一恨未平一恨又起似的。”因为和村里人都相信“城市是高处”。贾平凹《高兴》里的孟夷纯,她进城的目的就是因为哥哥在家乡被人杀害,所以她想进城打工,赚够打官司的费用;尤凤伟《泥鳅》中的寇兰之所以心甘情愿与“李哥”发生“关系”,就是她要将受人陷害而被关押的朋友国瑞拯救出来。但是作为没有更多现代知识的女性进入城市后,她们的职业单一,社会关系简单,非但没有完成自己进城改变家人和自己身份的命运,连自己也被迫成为城市社会的底层,比如洗碗,当保姆、服务员等,也就是说,职业决定命运是他们的生活和命运的写照。而另一种情况就是小说叙事中较多的一种想象类型:包养或出台。邵丽《明惠的圣诞》中的明慧,在高考落榜后,难以接受母亲的冷嘲和同学之间的反差,为寻求一种没有唠叨和隔膜的生活而进城。她们渴望进城,但城市似乎并没有满足她们的愿想,明慧进城后只能作为有身份、有地位的城里人别墅中满足男主人身体快感的“娜拉”;而在《高兴》中,当美容美发店的老板知道孟夷纯的遭遇后,便鼓励她“出台”。孟夷纯开始用身体来交换她想要的那一部“资本”。进一步看,她们的进城并非一开始就被迫出卖身体,而是因为“贫穷的道德”的胁迫与城市欲望的蛊惑,使得涉世不深的进城女性放弃了“勤劳可致富”的朴素理想,而相信“身体改变命运”怪异逻辑,成为逃离乡村的城市人。她们思维的转变并不十分痛苦,因为她们知道,在贫穷面前,一切道德的枷锁是无力的。那么,是贫穷,还是诱惑,让她们爽性地选择抖落一身泥土,让她们来到城市的十字路口,并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与其出卖汗水换取糊口的工资,不如挥霍青春换取大把金钱。于是,朴实的装束变成妖冶的诱惑,眼光一转,便迷失在欲望的死海——身体成为改变命运的唯一本钱。
女性对身体的自觉与男性对肉体欲望的满足感,也昭示了作者的女性身体观。许春樵《不许抢劫》、项小米的《小白》等大量的女性进城书写与贾平凹的《高兴》在身体叙事的价值判断上具有相近之处。比如在《不许抢劫》中,梅花和袁媛是两个较为典型的进城女性,梅花自小喜欢看琼瑶的言情小说,但没有上过多少学;袁媛是中专毕业生,她深知“知识改变命运”在当下时代的艰难。梅花非常浪漫而不顾一切地与自己两小无猜的农村青年杨树根结婚。但婚后不久,现实物质生活的拮据和言情小说的海市蜃楼天悬地隔,山高水远,单纯而富于想象的梅花发现,自己想要的婚姻根本不是眼前的景象,她对自己单调而贫乏的生活感到厌倦。梅花非常喜欢刚刚时髦起来的摩托车,可杨树根根本没有相应的经济实力。终于有一天,从县城来的、骑摩托车的土特产贩子像魔咒一样唤走了梅花的身体和心灵——梅花义无反顾地进了城。而进城找妻子(梅花)的杨树根从此走上了打工路。他最大的愧疚在于没有让梅花过上袁媛——经理助理一样物质富裕的生活。尽管有工友嘲讽他曾坐过一回袁小姐的车,“就等于和城里女人对上眼了,就像上了城里女人的床了一样”,①这一叙事模式在女性进城书写中相对较多,比如项小米《二的》中的小白的失身,阿宁的《米粒儿的城市》中米粒儿心甘情愿地委身于银行行长等。但是杨树根还是觉得,坐上类似于女人身体的小轿车,仍然没有梅花在他身边那样踏实。杨树根曾坚信,只要自己拼命打工,挣了足够的钱,给梅花买够时髦的衣服、化妆品,她肯定还会回来。但是《不许抢劫》故事的结尾颇具反讽意味:因为讨薪急切,杨树根私闯老板住宅,涉嫌非法拘禁,他最后喊出“我杨树根触犯法律,但没有触犯良心”!显然,这一呼喊带有鲜明的作家意愿。问题在于,朴实、憨厚的杨树根最后被迫犯了法,结果是,妻子不归,女儿无人照看,那么,后面的叙事该如何完成呢?在这里,作家对身体的审美判断是矛盾的。梅花与杨树根恋爱的时候,作者对梅花身体的描写是赞美的,并将这种赞美与童年记忆中烤板栗的香味相混合。而在正文的叙事中,对于袁媛的身体的描述则带有作家强烈的道德上的厌恶。因为作为经理王奎助理的袁媛,“在城里吃了不少苦头,挣的钱远远不够买化妆品和肯德基,于是就被有钱的王奎诱骗到了他的床上”。因为有这一过程交代,作家对袁媛的身体描写就不再是那种熟板栗的“香味”了,也就是说,作家对袁媛的身体形态一直没有正面描写。从作者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是王奎以自己的手中的钞票和经理的地位将涉世不深的袁媛哄到自己的床上。这里,是袁媛,而不是其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王奎对她身体的占有。进一步看,袁媛和小白的青春、爱情在经济意识形态的蛊惑之下被迅速物化,作者所寄寓的乡村对城市的投怀送抱也因此水到渠成。原本以社会转型和女性命运关系为主的女性关注,不经意间滑入了城乡二元对立的城市批判。
更需要注意的是,很多进城书写作品的叙事的重心并不在由乡入城的身份转变和心理裂变,以及面对身体道德时的心理状况,而是将“身体叙事”本身作费劲周折地经营,这样的书写很容易流于一种廉价的道德同情,或者成为一种对城市生活的道德审判,从而使得这一系列形象也因此会变得单薄,叙事动力也显得非常勉强。作家的确是以饱含热情的笔墨面对当下社会中的现实问题,但这种叙事本身的单一使得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的对比走向一种“单向度”的简单对立,城乡融合中丰富、立体、交错,并没有得到有效的展现和揭示,比如李晓兵《生存之民工》中的王家慧,盛可以《北妹》中的钱小红和李思江,李铁《城市里的一棵庄稼》中的崔喜,关仁山《九月还乡》中的九月和孙艳,《泥鳅》中的陶凤和寇兰、巴桥,以及《阿瑶》中的阿瑶等人物,她们似乎都是同一个系列、同一人笔下的姐妹,虽然作家试图用以身体道德为主体的堕落叙事取代暴力反抗的传统女性叙事方式,但在走向结论的叙事推动过程中,显得动力不足,给人一种“书斋里的想象”的嫌疑。
二、女性进城叙事与道德实用主义
在新世纪以来的进城叙事中,打工仔和打工妹是两个惯用词。但由于男性与女性的社会地位和身体特征,在进城叙事或打工文学中,作家在女性身体的想象与叙事中呈现出鲜明的性别劣势,并以身体道德的普世性取代特殊性,显现出一种鲜明的道德实用主义的偏颇。
新世纪以来,由性别引起的进城动机的差异非常明显。男性进城、迁移的直接动因是务工经商,而女性则是出于在城市寻找机会,她们主要通过婚姻嫁娶成为城市中的一员。在新世纪进城小说叙事中,作家对女性进城的道德判断出现了新的道德观。作家开始不断地打破原有叙事空间的封闭性,将传统与现代、精神家园与物质欲望的矛盾逐渐渗透到乡土书写中,视野逐渐开阔,文学回应现实的力量也在加强。在李铁的《城市里的一棵庄稼》中,女主人公崔喜始终将进城作为改变命运的机会,按作者的叙述,“崔喜能进入这座城市全靠自己的努力,是她自己将本不属于自己的机会变成了自己的机会。”[4]这几个所谓的“机会”就是嫁给了腰板不直、头脑和身体比例失调的城里二婚男人——宝东,而她的“努力”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因为崔喜的邻家二丫头没看上的宝东,而崔喜则投怀送抱,主动“争取”。崔喜之所以要这样做,其动力源就是“为什么我就不能过城里人一样的生活”,这既是一种设问,也是一句反问,而“可以,应该”,就是对这两句疑问的回答。生孩子时,所有人建议其剖腹,而崔喜坚决顺产,不为别的,就是在自己最有可能撒娇时实现一种对抗(城市)情绪;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她完全可以通过身体的疼痛来证明自己作为城里人(被照顾)的感觉,这在崔喜看来,是一棵庄稼被移植到另一片土壤后对环境的反应,是一种本能。也就是说,在作者的叙事伦理中,倘不如此,崔喜们还能怎样呢?
同样,那些“山姑”、“幺妹”、“的嫂”们,她们虽然已经成为城里人,但她们仍然是难以与城市休戚与共的农民工。因被生活所累,为欲望所获,她们不得不放弃先前乡村的单纯与质朴,甚至变得自私而粗糙。这一系列没有名字的山姑们,像庄稼一样,一茬茬被收割后运进城里,喂饱了城市的胃,然后她们用身体换来大把的钞票以给养家人。这里有城市的沦丧,更折射了乡村的颤栗。但是,作家在描述这一类女性时,主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以生存为原则的道德实用主义与道德理性之间的悖论。正如周保欣在评价刘醒龙的《分享艰难》时说:“在道德理性上,他(指刘醒龙——引者注)对洪塔山身上所体现出的恶,有着道德个体本然的厌恶,但是在面对发展乡镇经济这个责任伦理和更大的历史化的道德理性时,他却不得不窝囊地接受洪塔山的恶,最后只能以拳脚相加狠狠教训洪塔山的道德感性实践形式,弥补道德理性的亏空。”[5]100-107但问题在于,这种生存和发展至上的审美法则,却导致了许多作家道德判断上的偏至,“不少作家在面对生存和发展问题时,都持着一种道德绝对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态度,似乎只要是符合生存和发展原则的,符合生存和发展需要的,就是可以同情地理解和接受的道德,以致在他们那里,道德的普世性让位给道德的特殊性,道德的超越性让位给道德的历史性。”[5]100-107论者认为刘醒龙的《分享艰难》就是这种道德实用主义的范本。笔者非常认同这一说法。应该说这不是一个道德叙事的个案,后来有很多作家仍然跌入了实用道德主义的陷阱。对于这种单向度的道德判断,作家已经有所自觉,但触及道德问题的力度和深度明显不够。尤凤伟的《替妹妹柳枝报仇》就是探讨做二奶的女性主体的自我评价的问题。由乡入城后暂住城市的柳条千方百计要找到欺负、包养了他妹妹的那个人,但是在寻找过程中,因为自己送水的职业,他曾和同一个男人有性爱关系的两个女性接触,进而了解了这两个女性。令柳条惊讶的是,这两个女性竟然对自己的身份全然知晓,但毫无赧色,柳条终于相信自己的寻找可能是徒劳。令人不无担忧的是,在当下诸多选择城乡叙事的作家笔下,这些人性之恶却被充分的合理化、历史化,将女性在现实生存中难以自我完成的物质和精神的缺失,不经意间合法化为一种主动的追求。正如有论者所言,“作家们似乎忘记,诸如此类的杀人、抢劫、放火、卖淫和做二奶等现象,在任何时代、任何民族的道德价值评判中,都是绝对的人性恶。尽管这些人性恶并不缺乏同现实生活的关联和被动的成份,但它们都是作家在创作中应该予以谨慎对待并且给予否定和批判的。”[5]100-107
以此来看,盛可以的《活下去》的身体叙事的理性批判值得关注。作为提升世俗价值身体是钱小红融入城市人群的唯一资本,身体的特征视觉快感,让男性折服,钱小红也自信地以为,身体(特别是乳房)是她优于其他进城女性的资本,城市的欲望激发了她的身体本能,从小县城到S城,城市越大,她与男人交往的机会越多,发生性关系的几率就越大。钱小红享受着这种身体放纵带来的快感,但盛可以没有以此思路一路向下,而是写到钱小红看似丰满的身体特征与她身上潜藏的乳腺增生有关。文本之末,盛可以写到钱小红的乳房越来越大,“她实在扛不动了,扛不动身上这两个大米袋”,她拖着沉重的肉身从“围观的人群”中爬向拥挤的街道。在这里,身体的自由,却成了沉重的肉身(负担),当女性将命运的筹码压在身体上,它的代价是巨大的;同样,当脆弱的身体成为一种消费的商品,“活下去”的艰难就成了城乡转型社会追求身体自由的女性生存的时代隐喻。因为身体的自由并不能承担从此岸通向彼岸的重任,而单向度的身体快乐本身并不能产生无限的目的和意义,所以有人认为:“到现在开始,以盛可以《活下去》的出场为标志,中国女性写作身体批判的时代来临了。”[6]
所以,倘若作家们总是把那些城乡关系的叙事中人物的道德行为编织进“生存”的必然性命题中,并赋予这些人性恶以相应的现实正当性。这样,人性之恶将不会简单地转化成相对主义的道德事件,作家叩问道德事件的立场才得以上升为一种人文主义的人道关怀。
三、返乡叙事与“憎恨美学”
在身体与金钱的交换过程中,身体完全被物化,而乡村女性只能作为供男性发泄纵欲的工具而存在,除却经济交易,性的领域似乎再无其它发生。也就是说,在以进城女性为叙事对象的小说文本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作家将叙事的焦点对准女性的身体,并以“性”作为进城叙事的动力源?
如果说,袁媛、桂兰、崔喜、楚暖暖们的进城是以各种机会的获得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以不同的方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逻辑,那么,在当下小说叙述中,那些没有机会嫁给城里男人又没有知识资本的山姑、幺妹们的进城则在城乡转型过程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成为当下进城女性叙事的乐此不疲的“问题焦点”。在这种叙事中,女性普遍被恶魔化,她们既被看作以身体赚钱的工具,又被写成乡村伦理秩序溃败的渊薮。比如关仁山笔下的女性九月、阎连科作品中的女性槐花、朱颖等大量的乡村女性的进城,不是为了温饱,而是为了“回家”后成为村里的体面人。但是在与城市的交往中,她们惊奇地发现,城里有一种奇怪的生活逻辑和道德法则,那就是笑贫不笑娼,这与乡村熟人社会的道德观大相径庭。她们也发现,自己唯一可与之可以交换的只有身体和性,别无其他。也就是说,作者所依循的叙事动力似乎是被城市消费逻辑支撑的“身体经济学”,即交换与消费。在城里赚足钞票的女性,因为改变了自己的“地位”,村干部、乡干部竟然为其树碑立传,“学习槐花好榜样”……而后女性“身体的经济”转化为一种男性的“政治经济”,乡村社会原有的自在与自足,习以为常与约定俗成,熟人世界与相互监督的乡村伦理顷刻之间土崩瓦解。那么,我们该如何判断这样一种审美价值呢?也就是说,通过“女性与进城”、“身体与道德”等主题的提取,我们可以发现城乡叙事的视点已不再单一,甚至变得模糊。可以肯定的是,作家对现实的“爱”与“憎”,且后者明显多于前者,阎连科也多次在演讲中说,“现实的荒诞远远超出了作家的想象”,他选择的“荒诞叙事”也可见一斑了。
在新世纪小说的女性返乡叙事中,这一“道德的偏至”则变本加厉,有不少作家将被城市榨干身体的女性的回乡作为叙事的主要对象。这一类作品中,女性一经出场,似乎就已经带有悲剧性的结局,而她们的敌人就是消费性的城市和男性化的城市。她们面临的就是城市魅惑和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想象。刘继明的《送你一束红花草》中,女主人公樱桃忍屈负辱在城市靠身体挣钱,目的很单纯,就是为家里盖起一座楼房,最后也事遂人愿。可当樱桃得病回乡之后却被村人和家人拒绝,她只能在池塘边破败的小屋里生存。樱桃的惨状只得到村庄的外来者——小宝的理解,成为她唯一可与交流的朋友。同村的男性汪秉国和刘大麻子得知樱桃的病之后,非但没有同情她,反而将她当作榨取的对象,梦想榨干她的最后一滴血,甚至不惜用假药骗钱,“樱桃最后的死与其说是死于疾病倒不如说死于亲人的冷漠和舆论的压迫。对于这些女性来说,故乡的温情和对亲人的眷恋是她们在城市屈辱生活的精神支柱。”然而不无悖谬的是,“故乡和亲人一方面接受着她们用身体挣来的钱,另一方面却对她们表现出厌恶和拒绝,她们的钱成为了她们卖身的铁证、耻辱的标志。当她们回归故乡的希望破灭的时候,她们的精神支柱彻底垮塌。她们要么逃离乡村,从此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要么选择死亡,以肉体的毁灭呼号命运的不公。”[7]63-64尽管有论者对樱桃们的遭遇抱有同情,认为“她们内心世界的痛苦也并不仅仅就是伦理道德带来的压力,更多的还是她们不再被那块曾经养育过的乡土认同,她们成为随风飘荡的无根浮萍,肉体毁灭的悲剧只是表层的,她们最在意的是灵魂的家园被毁灭!”[8]但故事本身的单薄似乎并不能承担起如此重大的道德命题。
也就是说,当憎恨成为一种确立叙事美学的法宝,城乡叙事“回来—离去”模式的道德悲剧则成为推动叙事的动力之源。与嫁到城市的女性不同,外出卖身的女性并不被城市所认同,她们仍然需要部分原有乡村价值观的支持,比如对家庭的忠诚和对故土的热爱等。但是因为她们的社会关系、经济地位、法律意识是如此脆弱,回归则是更多进城女性的选择,因为他们更需要来自农村家庭的安全纽带。但是这一条记忆中的安全纽带是否能让她们身心安全呢?同样在刘继明的《青铜》中,回到故乡的招儿,将自己用出卖身体赚来的四万元捐赠给了山村小学修建的末尾工程,但在竣工后刻碑时,村人的态度是犹疑的,甚至认为招儿让学校变得不洁了。村民在拿走了招儿用身体挣来的钱之后将其推进死亡的深渊,是一部赤裸的道德悲剧,村民成为道德之恶的化身。而方格子的《上海一夜》中,打工妹杨青厌倦了在城市出卖肉体赚钱的生活,决心回乡,可小姐妹们回乡后“被迫又回去了”的短信暗示了她们回乡想象的破灭。即使那些暂时逃过怀疑的女人也往往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她们的生活处处是陷阱,偶然的机会就会使她们身败名裂。比如在孙惠芬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李平与成子结婚后开始了新的生活,可她在城市不光彩的经历却因为自己坦诚的交心的倾诉而暴露,熟人世界的村庄很快成为李平无所不在的敌人,舆论的压力使她再也抬不起头来。那种曾在城市打工挣钱,梦想改变家乡环境的精神寄托也变得虚无缥缈。①早在《高老庄》中,贾平凹所塑造的苏红与此有相似之处,在城市挣钱之后回到高老庄办起了地板厂,带动了高老庄的经济发展,又捐资建设学校,可村人却恩将仇报。苏红在城市的不光彩经历成为村人看轻她甚至鄙视她的根源,在大闹地板厂的时候甚至扯掉了她的衣服,这无异于对其从肉体到精神的彻底摧毁。乡村世界对这种城市生活的态度连同进城女性的身体一道,进行了道德意义上的拒绝甚至厌恶。
离开城市,逃避道德审判是她们最后的选择,即使城市并不欢迎她们,她们在回来后,无处安身,只能选择再一次在城市漂泊,从此他们的对故乡不再是一种思念与守望,而是一种莫名的憎恨。朱承荣的《于小满回乡》中,于小满在城市买股票发财之后,买了车买了二手房,但也正因为她有了钱,村民对她产生了怀疑。在村民的眼里,女人出去除了靠“卖”——不会有别的机会挣到那么多的钱。于小满用自己的女儿之身向男朋友凯证明清白却遭到怀疑,熟人世界的冷漠使于小满一样的回乡女性对故乡彻底失望,再次离乡成为她们的必然选择。
可以肯定的是,城市意识形态对乡村女性的价值判断不是温和的,而是残暴的,不是接纳的,而是拒斥的。作家的确意识到将身体作为叙述主体的重要性,也有意将身体叙事作为城乡关系叙述中的重要元素。但是在触及身体这一道德难题时,作家的态度仍然是模糊而不明晰的。在进行审美的判断时,除了道义上的支持、理解甚至呼唤,作家并没有想象和塑造出超越旧有道德的一种新道德的意识。所以,从情节的安排上,在叙事的走向上,主人公要么被处以“死刑”,以生命的结束完成叙事的完整。晓苏的《花被窝》里的因偷情而心生恐惧的女性秀水,她恐惧的不是因身体的出轨将遭以道德的谴责,或遭以肉体的惩罚,而是失去一个完整的家;《明慧的圣诞》里的明慧,虽身为发廊女,但她最后还是希望选择一个自认为“可靠”的“客人”,并与之过上一种普通家庭的幸福生活。也就是说,在这种貌似功利化的身体游戏里,女性主人公“玩”出的,不是对充满生命活力和灵性的身体的欣赏,而是对卑微的命运的顺从和身为女性的沉重的叹息。因为她们知道,家是一切,而身体次之;身体对她们来说是唯一可以花销的资本。很自然,作家也不能给她们开出一张“幸福的账单”,这使得主人公的自我身份的建构成为一种无法完成的死循环,因为“自我身份的建构……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9]
以此来看,新世纪以来城乡关系书写中女性“自我”身份的确证从根本上来看是一种人为建构的过程,它牵涉到不同的社会个体和与群体之间的角逐。在不断裂变的乡村现实中,女性的弱势源于乡村社会的衰落,农民一方面对城市充满了想象,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凭借想象对城市进行加工,甚至凭借主观臆想扭曲了城市的形象。也就是说,城市文明在与乡村文明的交往中,城市文明以另类方式进入了农民的视野,使农民对城市的了解仅仅局限于想象和道听途说。在对城市文明的想象中,乡村价值观念中固有的道德优势成为乡村社会自我维护和自我修复的价值基础,并通过对“返乡者的怀疑甚至嘲笑弥补个人在物质甚或精神方面的不足以取得暂时的心理平衡。”[7]63但是,小说书写是否还有更宽广的视野和超越城乡对立、男女性别对立的视角来关注从“乡土中国”走向“城乡中国”的叙述方式,以探寻一种更接近女性生存的叙事伦理?
当然,正如于尔根·哈贝马斯在论及“现代的时代意识及其自我确证的要求”时所说,“生活世界的现代化,并不只是由目的理性结构所决定的”。[10]自从女性进城这一叙事主题产生起,有关女性身体与道德的问题似乎已结成了一个“连体”的时代课题。由于当下中国社会从“乡土中国”转向“城乡中国”的进程才刚刚展开,新时代女性面临的道德难题以及与之相关的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命题还没有恰当地渗透到文学书写当中,而且选择女性进城叙事的作家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身体意识的主体性”和“身体作为欲望的源泉”的价值悖论。建立在“身体美学”意义上的更深入的书写还隐藏在时间的深处。
[1]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M].程相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4.
[2]张继红,郭文元.写作伦理:19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关键词[J].当代文坛,2011,(5):23-26.
[3]张继红,雷达.世纪转型: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雷达访谈录[J].文艺争鸣,2015,(12):58-63.
[4]李铁.城市里的一棵庄稼[J].小说选刊,2004,(4B):4-20.
[5]周保欣.乡土叙述的“冲突”美学与道德难度[J].人文杂志, 2008,(5):100-107.
[6]马策.身体批判的时代[M]∥郑崇选.镜中之舞:当代消费文化语境中的文学叙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19.
[7]张连义.新时期小说中农民意识的现代转型[D].山东大学,2012:63-64.
[8]丁帆.“城市异乡者”的梦想与现实[M]∥丁帆.中国乡土小说的世纪转型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4.
[9]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427.
[10]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曹卫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 王元忠〕
The Female Physical Narrative in New Century“Going to Town”Novels and its Moral Dilemma
Zhang Jihong,Zhang Xuemi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Communication,Tianshui Normal University,Tianshui Gansu741001,China)
The female physical narrative is a latent expressive way in Chinese novels for the past century,which is due to the connection of it between morality and art.Since the new century the female writers who choose narratives of“go into town”has got stuck in the paradox--on one hand they affirm the awakening of the female physical sense based on moral sympathy,but on the other hand they strengthen the physical existence of female body and get caught in the trap of moral pragmatism.This is the moral situation and aesthetic issue the writing of“go into town”novels is undergoing.
new century novels;“go into town”female;ethnic paradox;moral dilemma
I24
A
1671-1351(2016)06-0018-07
2016-08-19
张继红(1978-),男,甘肃甘谷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城市化进程中的‘城乡’关系与社会文明价值建构(13BZW120)”、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与妇女解放思潮互动关系研究(12BZW)”及“2013年度甘肃省教育厅高校社科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