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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微的“疾病书写”及其文学史意义

2016-02-13

唐山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王微

李 浩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王微的“疾病书写”及其文学史意义

李浩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摘要:寒食(五石)散中毒引起的药源性疾病深刻影响了刘宋王微的文学创作,相较于皇甫谧和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等前辈作家,王微将石药中毒情形的描写与病人幽微情绪的传达有机地融为一体,其文“怨思抑扬”,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与今人对中国古代文学“疾病书写”传统的通常认知不同,它表明,至晚在刘宋时期,作家们就已经开始在文学创作中把“病残之躯的展示”和“生命意义的思考”有机结合起来,此举丰富了文学的题材、拓展了文学表现世俗生活的疆域,为后世的“涉病文学”创作提供了资源,是晋唐“疾病书写”传统演进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关键词:中古文学;患病作家;疾病书写;王微

疾病体验与医疗、保健行为是人类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近几十年来,前辈学者从“医疗·疾病-文学”视角重构古人对身体和疾病的想象,考察“历代士人思考身心、身体与外在世界关系”的方式,深化了我们对屈原、司马相如、王粲、卢照邻、杜甫、韩愈、柳宗元、李贺、刘禹锡、白居易、欧阳修、纳兰性德等经典作家生平、创作的理解。代表性作品如《论境界线上的屈原》[1]、《司馬相如の病:唐代詠病詩と消渇》[2]、《“石发”与文学创作之关系:以皇甫谧、王羲之父子为例》[3]、《病患意识与谢灵运的山水诗》[4]、《卢照邻的病变与文变》[5]、《“退之服硫黄”五说考辨》[6]、《纳兰性德与寒疾》[7]等等*更详细的“医疗·疾病-文学”跨学科研究的学术史回顾可以参看李浩《疾病与先唐文学三题》,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2-4页。。但颇值注意的是,就“社会医疗史与古典文学”跨学科研究的现状而言,唐前文学的研究成果似过少,与此后时期相比呈现出明显的不平衡。按照日本学者埋田重夫的说法,这是因为唐前的“咏病诗”数量不足(据其统计六朝仅12首),且缺乏唐人那样关涉人生的哲学思考,系统考察的价值有限[8];法国汉学家胡若诗(Flronece Hu-Strek)亦谓“在唐以前的中国文学中,已经有人将病作为诗歌的主题,但却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诗人通常只是说病痛磨人,一带而过,读者却不知具体是什么病。比如陶渊明、谢灵运、谢眺”,“这些分散的材料很难做更深入的研究”[9]。两位学者的洞见在于指出了唐前文献“今已十不存一”[10]1275的先天局限,这不仅使唐前“社会医疗史”研究因文献难征而在许多重大问题上聚讼纷纭*唐以后的研究可以大量借助史学界的现有成果,而唐前“社会医疗史”研究则依然有待深入,学界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仍聚讼纷纭,如王粲、王弼究竟是死于麻风、疾疫抑或其他病症,肆虐于晋唐士人间的“羸疾”“脚疾”到底属于何病,至今莫衷一是。,更直接制约了文学研究的深入*如自郭沫若提出屈原的失眠、多梦、肋膜炎(神经痛)等生理、心理异常与其文学创作有密切联系以来,黄灵庚、金荣权、邵学海、彭红卫、金道行、王伟等学者相继有引申发挥,惜乎仅有《楚辞》的文本内证和战国楚简的旁证,故始终只能被视为“假说”。。但必须同时指出,若就“涉病文学”的描写广度与思想深度而言,即便仅以现存的文本立论,先唐作家对古典文学“疾病书写”传统的开拓意义仍不容忽视——“少而贫病”、晚年饱受“脚疾”折磨的陶渊明有多达51篇诗文不同程度地探讨疾病与生死问题,追问存在的意义;“消渴十年”的谢灵运在山居期间所作的19篇诗文里均涉及到了病中心理与人生反思;晋皇甫谧、王羲之、王献之、宋孔琳之等人的文章对“石发”(石药中毒)、“脚疾”等疾病的记录详细到堪比医案,极大地拓展了文学表现世俗生活的疆域。这些是我们早就熟知的[11]。为进一步深化学界对先唐涉病文学多元面相的认知,本文将重点讨论刘宋文学家王微的“涉病文学”创作及其文学史意义*前辈学者研究王氏多集中在其画论、美学思想及《诗品》评价等方面,见朱平:《王微〈叙画〉对中国山水画创作的启示》,《船山学刊》2009第1期;邱光华:《王微文艺思想论析》,《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11年第1期;穆克宏:《“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谢胱”众说平议》,《文学遗产》2014第1期。。我们选择王氏作为观照对象,是因为:(1)王微出身于一流高门琅琊王氏,是刘宋世族文学的代表,备受羸疾、“石发”等时代流行病、家族遗传病煎熬的他,在“探讨疾病所致的生活方式、心理状态的改变对先唐作家话语建构的深刻影响”方面极具个案研究的价值。(2)正如帕尔默所言,“一个时代的趋向在低等作家群中要比在支配性的天才中得到更明显的展现”,因为后者的言说属于所有的时代,而前者那“敏感的灵魂,虽然缺乏创造力,却能清楚记录其当时的思想”*转引自余英时《人文与理性的中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5页。。与陶渊明、谢灵运、鲍照等作家相比,王微向研究者呈现了六朝非一流作家是如何进行“疾病书写”的,这有助于我们从普遍意义上考察晋唐间“疾病书写”传统的演进。兹略陈拙见于下,尚希博雅君子教正。

一、作为文学创作动因的“疾病”

同陈郡谢氏一样*谢庄曾自陈“家世无年,亡高祖四十,曾祖三十二,亡祖四十七,下官新岁便三十五,加以疾患如此,当复几时见圣世,就其中煎憹若此,实在可矜”。见沈约《宋书·谢庄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72页。,琅琊王氏的部分家族成员总难摆脱疾病的梦魇:王旷一脉的“右军父子兄弟及其亲戚交游之间,动辄石发”[12],此乃因多病羸弱而服食、复因服食过量致自戕天年,自不待言。王微所属的王导分支,除却死于政治倾轧者外,年过耳顺之人竟亦鲜见,王导65岁辞世已属高寿,它如导之子王洽(36岁),洽子王珣(52岁),珣子王弘(54岁)、王昙首(37岁),弘从祖弟王华(43岁)、堂弟王惠(42岁),惠从父弟王球(49岁)皆不得谓寿考。以上所列皆系卒年,若以患病时间而论,当可推至更早。享年较高的刘宋太保王弘在卒前六年就被彭城王刘义康讥为“王公久疾不起,神州讵合卧治”[13]1680,他人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家族出生的王微12岁即因“病虚”开始服用石药,39岁时因哀伤过度放弃治疗而辞世,是中古服石之风的典型受害者。

清严可均《全宋文》辑有王微书信四封(其中一篇以书信代祭文)、赞四首、遗令一篇,除遗令外,诸文均与服食有关。《茯苓赞》《禹馀粮赞》《桃饴赞》所咏皆系服食之物,其中茯苓、禹馀粮明见于五石散方。至若《黄连赞》中之黄连,当是王微平时用来调理“石发”的要药,其赞辞云:“黄连苦味,左右相因,断凉涤暑,阐命轻身。缙云昔御,飞跸上旻。不行而至,吾闻其人。”[14]2539众所周知,五石散发作时的重要临床表征之一便是燥热难耐,南齐徐嗣伯服散后“冬月犹单裈衫”[15]840,梁张孝秀“服寒食散,盛冬能卧于石”[16],而黄连“苦燥湿,寒胜热,降一切有余之湿火,而心、脾、肝、肾之热,胆、胃、大小肠之火,无不治之”[17],正可清热泻火,王氏的赞辞显系有感而发。相较于四赞,王微的四篇书信似更易窥见他本人的性情及“石发”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也可帮助我们了解刘宋之世风、士风。关于服散的原因,王氏在《报何偃书》中解释说:

至于生平好服上药,起年十二时病虚耳,所撰《服食方》中,粗言之矣。自此始信摄养有征,故门冬昌术,随时参进。寒温相补,欲以扶护危羸,见冀白首……世人便言希仙好异,矫慕不羁,不同家颇有骂之者[14]2538。

依王氏所言,他最初服五石散是为了治疗“病虚”,考虑到张仲景紫石寒食散、侯氏黑散二方对风疾、虚寒、羸弱确有卓效,其选择无可厚非*五石散疗疾显效的例子见《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178,188,189页。案:唐以后“内丹”说兴起,服石之风逐渐消歇,但五石散方剂仍保存在各类医典中供医师化裁,正因其治风羸效用显著。。事实上,若王微肯遵循“终症即止”的用药原则并定时、定量服用,他“欲以扶护危羸,见冀白首”的愿望也并非不可能实现。所惜者,王氏在服散取得疗效后“始信摄养有征,故门冬昌术,随时参进”,终于把自己送上了“喜于近利,未睹后患”的不归路。六朝士人服散后普遍出现“石发”现象,除方剂本身的毒副作用、医家对“石发”的治疗和预后认识不足外,患者的药物滥用也是重要原因*这种过度医疗未必是出于主观故意,更多时候乃因患者不了解药性以致滥用。东晋医家陈延之曾指出:时人“望石入腹即热。即见未热,服之弥多。既见石不即效,便谓不得其力,至后发动之日,都不自疑是石,不肯作石消息,便作异治者,多致其害”(见高文柱《〈小品方〉辑校》,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163页)。无论是东晋的王羲之、王献之抑或刘宋的王微,他们都曾受惠于五石散(或相近配方的石药),因而在副作用发生后都不怀疑是石药中毒,反认为是新增疾病,最终陷入了恶性循环。详参李浩《六朝士人服散中毒之缘由》,《中医药文化》2014年第2期,57-59页。。《报何偃书》作于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其时王微36岁,距他最初服散已过去了二十四年。在这封信的末尾,饱受过度医疗之苦的王微凄然道:

顷年婴疾,沉沦无已,区区之情,愒于生存,自恐难复,而先命猥加,魂气褰薾,常人不得作常自处疾苦,正亦卧思已熟,谓有记自论。既仰天光,不夭庶类,兼望诸贤,共相哀体……吾本儜人,加疹意惛,一旦闻此,便惶怖矣。五六日来,复苦心痛,引喉状如胸中悉肿,甚自忧[14]2538。

这段话是王微病中生活的真实写照,“区区之情,愒于生存,自恐难复”指迁延性疾病带来的悲观、焦虑、抑郁等负面情绪,此系生理功能异常必然会导致的心理压力,而对人群的偏离使这种感觉被放大了。不过,有时极端的人生境遇对艺术创作却不无帮助:“病人角色”免除了患者的正常社会责任,让他们的生活节奏变得缓慢,病人在长期的独处、静卧中极易陷入回忆、幻想和思索之中,这都有利于从事文艺创作。消渴患者谢灵运自谓“虚馆绝诤讼,空庭来鸟雀。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斋中读书诗》)[18];又云“山栖以来,别缘既阑,寻虑文咏,以尽暇日之适”“抱疾就闲,顺从性情,敢率所乐,而以作赋”(《山居赋》)[13]1770-1754。此与王微“常人不得作常自处疾苦,正亦卧思已熟,谓有记自论”云云其揆一也。宗炳晚年以病归江陵,自叹“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13]2279,这与“性知画缋”的王氏在病中以“图籍相慰”何其类似?王微的《叙画》与宗炳《画山水序》并为古典画论的精品,非无由也。诚如弗雷德里克·J·霍夫曼所言,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疾病使艺术家们把注意力“从‘繁忙’和肤浅水平的社会观察转到存在的内在本质”,而由生理病痛所带来的“更大的敏感性”恰恰变成了他们“天才的充分表现所需要的性质”[19]。通过创作,艺术家在精神上超越了现实的病痛,收获了心灵的“健康”。

二、从文学作品看疾病对作家人生出仕之影响

在王微的作品中,我们还能看到疾病对作家仕宦态度的影响。《与江湛书》云:

弟心病乱度,非但蹇躄而已,此处朝野所共知……何为劫勒通家疾病人,尘秽难甚之选,将以靖国,不亦益嚣乎……君擢士先疹废,芃芃棫朴,似不如此。且弟旷违兄姊,迄将十载,姊时归来,终不任舆曳入阁;兄守金城,永不堪扶抱就路,若不惫疾,非性僻而何?……忽忽不乐,自知寿不得长,且使千载知弟不诈谖耳[14]2538。

元嘉末,时任吏部尚书的江湛欲举荐王微为吏部郎,王氏作此书拒绝并详细说明了不愿出仕的理由。信中“旷违兄姊,迄将十载,姊时归来,终不任舆曳入阁;兄守金城,永不堪扶抱就路”云云,乍看已几于不近人情,然考王微《与从弟僧绰书》“足不能行,自不得出户;头不耐风,故不可扶曳”“吾与弟书,不得家中相欺”等语,则其所述情形恐并无夸大。按照西晋名医皇甫谧的观察,“策策恶风”“手脚疼,体彊,骨节痛”正是“石发”的重要症候[3],王微所言可谓既形象地描述了他体虚乏力、气短懒言、行动不便的病态,又隐隐流露出久病迁延带来的自卑、抑郁、封闭、惧怕面对人群等病中心理。至若书信以“忽忽不乐,自知寿不得长,且使千载知弟不诈谖耳”作结,亦非无病呻吟,而是反映了王氏对自身疾病预后、转归的悲观与绝望。此种心境在《与从弟僧绰书》中表现得更加明显:

疹疾日滋,纵恣益甚,人道所贵,废不复修。幸值圣明兼容,置之教外,且旧恩所及,每蒙宽假。吾亦自揆疾疹重侵,难复支振,民生安乐之事,心死久矣。所以视日偷存,尽於大布米厉粟,半夕安寝,便以自度,血气盈虚,不复稍道。长以大散为和羹,弟为不见之邪……吾与弟书,不得家中相欺也[14]2537。

正如我们在本文中反复强调的,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它打乱了病人正常的生活节奏,缩小了他们兴趣爱好的范围,使其注意力由外部世界转向自身。病人开始对自身机能产生异于常日的浓厚兴趣,表现出对病程的过度敏感与关注,王微“半夕安寝,便以自度,血气盈虚,不复稍道,长以大散为和羹”云云,便是对这些行为的文学再现。既然王氏的身体状况是“疾疹重侵,难复支振”,自顾尚且不暇,当然更无意于仕宦。面对江湛的举荐,王微指责江氏不了解自己,认为他为国举荐不“惟贤才”而“先疹废”是失礼,并提出了私人绝交的请求,称“生平之意,自于此都尽”;而对于挚友何偃的附议,王氏表示十分失望,“虽知如戏,知卿固不能相哀。苟相哀之未知,何相期之可论”。此处我们不妨将王微的仕宦态度与以下三人进行对比:东汉台佟“载病往谢”刺史之征辟,刺史“执贽见佟曰:‘孝威居身如是,甚苦,如何?’佟曰:‘佟幸得保终性命,存神养和。如明使君奉宣诏书,夕惕庶事,反不苦邪?’遂去,隐逸,终不见”[20];患有风痹、“石发”等病的皇甫谧自谓“才不周用,众所斥也;寝疾弥年,朝所弃也”“唯臣疾疢,抱衅床蓐,虽贪明时,惧毙命路隅”(《让徵聘表》),婉拒司马言征聘[21]1415;年龄稍长于王微的雷次宗以“少婴羸患,事钟养疾,为性好闲”“虽在童稚之年,已怀远迹之意”拒绝本州征辟[13]2293。不难看出,上述诸人都清醒地认识到“人之所至惜者,命也;道之所必全者,形也;性形所不可犯者,疾病也”,而“食人之禄者怀人之忧,形强犹不堪,况吾之弱疾乎”[21]1410,故惟有主动疏离世务才是“完身养生之道”(《庄子·让王》)。明乎此,便不难理解何以王微对江湛、何偃二人措辞如此激烈,且谓“‘生我名者杀我身’。天爵且犹灭名,安用吏部郎哉”。盖王氏晚年所关心者惟在“宝惜三光,割嗜好以祈年”“既仰天光,不夭庶类”,他自然希望朋友对此能“共相哀体”,但江、何二人不仅对此毫无“了解之同情”,还将其推向了“危身弃生以殉物”(《庄子·让王》)的仕宦之路,无怪乎王氏要深感失望了。当然,王微丁忧服除后不再接受朝廷的任命亦有其他原因。六朝的政治环境至刘宋已起变化,京口楚子集团的刘裕及其后人代替世族做了皇帝,皇权与世族的关系十分微妙。不过,与谢混、谢晦、谢灵运等陈郡谢氏成员的命运不同,王微的伯父王弘在晋末宋初的政治漩涡中巧妙斡旋、屹立不倒,他位极人臣却屡辞封赠,还将司徒之位让与彭城王刘义康,卒后“赠太保”,“谥曰文昭公,配食武帝庙庭”[13]1322。王微在此政治形势下“持盈畏满”,“以止足为贵”,当然可以视为服膺“家门旧风”。而且与王弘一样,王微对政局有着异于常人的洞察,《南史·王微传》载“微妙解天文,知当有大故,独与僧绰仰视,谓曰:‘此上不欺人,非智者其孰能免之。’遂辞不就。寻有元凶之变”[15]579,江湛、王僧绰都死于此乱,而王微则未受到直接的冲击。王微不仅无意于仕宦,还“不好诣人,能忘荣以避权右”,但他对朋友鼓吹自己是“岩穴人”并不认同,而是表示“瓦砾有资,不敢轻厕金银也”。考《南史·王僧祐传》谓僧祐因身体羸弱“谢病不与公卿游”,齐高帝萧道成对王俭称“卿从可谓朝隐”,俭对以“臣从非敢妄同高人,直是爱闲多病耳”[15]580,王俭所言恰可解释王微“不敢轻厕金银”的原因。要之,尽管也有政治形势风云诡谲、世家子弟惯于“脱略细行,不为流俗之事”[21]2069等外在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久病迁延使王微对“病人角色”的认同得到了强化并以此回避朝廷的征召,刻意保持与政治的疏离,以求全生保身;而刘宋帝王对“人道所贵,废不复修”的王微“圣明兼容,置之教外”,“旧恩所及,每蒙宽假”,乃至优加抚恤,“高枕家巷,遂至中书郎”,也与王氏“非敢叨拟中散”*钱锺书先生谓《与江湛书》《与从弟僧绰书》《报何偃书》“均步趋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意态口吻有虎贲中郎之致”,“《与江湛书》云‘今有此书,非敢叨拟中散’,然则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耶”,其言甚是。见氏著《管锥编》(第四册),三联书店2008年第二版,2007页。,不是刻意的政治对抗,而是“爱闲多病”、无法出仕有很大关系*王微以疾拒绝出仕并非以“移病”以退为进、捞取政治资本,这从他居丧结束后终未再踏入官场可以看出。王微堂弟王僧达则反之,僧达平“二凶”之篡居功至伟,但功利心极强,他曾多次上书宋孝武帝以疾求退,此行为看似与王微相类,实为表达政治上的不满,故为宋孝武帝刘骏所忌,最终被赐死(事见《宋书·王僧达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57页),这与王微死后仍被追赠为秘书监(孝武帝即位时王微已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王微“疾病书写”的范式意义:以《以书告弟僧谦灵》为例

在王微现存四封书信中,《以书告弟僧谦灵》尤足见疾病对其生平、创作之影响。王氏常年卧病在床,自言“所以穷而不忧,实赖此(案:指僧谦的时常探望)耳”,孰料弟弟竟“先归冥冥”:

弟年十五……便卓然可述。吾长病,或有小间,辄称引前载,不异旧学……吾所以穷而不忧,实赖此耳……岂图奄忽,先归冥冥……吾穷疾之人,平生意志,弟实知之,端坐向窗,有何慰适,正赖弟耳。过中未来,已自愒望,今云何得立,自省昏毒,无复人理。……阿谦何图至此!谁复视我,谁复忧我!他日宝惜三光,割嗜好以祈年,今也唯速化耳。……今已成服,吾临灵,取常共饮杯,酌自酿酒,宁有仿像不?冤痛冤痛[14]2538!

此文虽以“书”名,实为祭文。王僧谦被疾后,王微亲自调治,不料用药失度致弟不幸辞世*余嘉锡先生《寒食散考》曾断言王微的医学造诣并不甚精,其言甚是,详见前揭《余嘉锡文史论集》,第184页。。王微悔痛不已,想到“若(僧谦)灵响有识,不得吾文,岂不为恨”,遂“明书此数纸,无复词理,略道阡陌,万不写一”,其间涉及了大量病中心理的描写。《南史·王微传》载“微常住门屋一间,寻书玩古,遂足不履地。终日端坐,床席皆生尘埃,唯当坐处独净”[15]579。其实这些都不过是王氏在“足不能行”“头不耐风”等病患状态下的自我消遣与慰藉,若以“床席皆生尘埃,唯当坐处独净”审之,则王氏之寂寥亦甚。患者固然喜静,又常因体虚乏力、气短懒言而疏于社交,但人毕竟有社交的需求,加之病人的危机感、孤独感、依赖感往往高于常人,故也有渴望被他人关心的心理诉求。王微在《与从弟僧绰书》中就表示自己虽“恶劳,不得多语”,但仍“日日望弟来”。在本文中,作者更是以深情的笔触追忆了僧谦为百无聊赖的自己解颐的快乐时光:弟弟公事处理完后就来探望自己,“或有小间,辄称引前载,不异旧学”,“一字之书,必共咏读,一句之文,无不研赏,浊酒忘愁,图籍相慰”。王微对僧谦有极强的依赖感,“平生意志,弟实知之,端坐向窗,有何慰适,正赖弟耳”;僧谦宦于京师时与王微“分张六旬”,“其中三过”,王氏尚且“误云今日何意不来,钟念悬心,无物能譬”[14]2538。疾病会带来情绪的低落与时空感的改变,病者在静养环境中常会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并伴有悔恨、悲伤、绝望等情绪,这些都会抑制患者对未来的信心。王微本来就身患羸疾,此时又因误治僧谦而满怀内疚与哀痛,故而文中之言辞已近乎凄厉:僧谦在世时“过中未来,已自愒望”,而今斯人已逝,王氏“自省昏毒,无复人理”,竟不知“云何得立”;往昔因有弟弟的陪伴与慰藉而珍惜光阴、节制不良嗜好以期长寿,如今僧谦已逝,了无生趣,惟求“速化”。全文以书信代祭文,虽不假雕琢,但内心世界的纯自然流露已自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王氏兄弟情深,故追忆往昔则温情脉脉、娓娓道来,叙说当前则摧心裂肺、声泪俱下*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谓“《告弟僧谦灵文》,沈折曲至,无意于文而文尤佳,令人不忍卒读”,是也,见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233页。。据《宋书》本传,僧谦卒后四十日,王微亦因主动放弃治疗而辞世,观此以血泪写就之文,疾病对王微文学书写、人生历程的影响已毋需多言。

《瀛奎律髓》卷四四“疾病类”小序云“疾病呻吟,人之所必有也。白乐天有云‘刘公干卧病漳浦,谢康乐卧病临川,咸有篇章,盖娱忧纾怨,尤足以见士君子之操焉’”[22]。王微是继皇甫谧、王羲之、王献之后又一位在文学作品中真实地再现“羸疾”“石发”的作家,但他与上述诸人又有所不同:皇甫氏对“石发”的叙述更多见于其医学论文,而《释劝论》《让徵聘表》《答辛旷书》《笃终论》等文学作品则较多集中于绝望心境的传达;王氏父子的尺牍虽于“石发”之症候群极尽体物写貌之能事,但弱于病中心理的刻画。王微将发病情形的集中描写与病人幽微情绪的传达融为一体,其文“怨思抑扬”“能连类可悲,一往视之,如似多意”[13]1667。据《宋书》本传,袁淑读到王微的书信后“谓为诉屈”,王氏对此评价颇不以为然,还特地修书给从弟僧绰辩驳此事。但从王氏现存的书信看来,袁淑的评价还是有道理的,盖王微所罹忧患既深,行文往往不经意间打入身世之感,故在外人看来似“通辞诉屈”。

四、小结

本文伊始曾提及,汉学家埋田重夫、胡若诗认为先唐“涉病文学”成就不高、研究价值有限,这可能源于“异域之眼”所固有的文化隔膜和对自己所研究时段重要性的某种“偏爱”。其实,部分国内研究者也认为:直至初唐的卢照邻,患病作家才将病体的展示、困病的痛愤与生死意义的思考结合起来加以叙说。诚然,就存世的文献来看,涉病文学的确在唐代蔚为大观并产生了不少精品,但当我们陈述此事实时必须牢记:(1)讨论重大的文学史现象应注意“全史之各方面,从大体上融会贯通,然后其所见之系统,乃为较近实际;其所持之见解,乃得较符真实”[23]。(2)先唐距今“邈踰千祀,遗篇旧制,什九不存,未可以掇拾残文,定当日全集之优劣”[10]1779。本文对王微的个案研究即意在指出:早在刘宋时,即便是那些非一流作家,也已开始在作品中把病残之躯的展示和生命意义的追问结合起来,可见这种写作方式并非滥觞于唐代;晋末宋初的陶渊明、谢灵运、鲍照、孔琳之、王微等人共同促成了晋唐“疾病书写”传统的“诗运转关”,他们的“涉病”诗文创作不仅丰富了文学的题材,拓展了其表现世俗生活的疆域,还蕴含了深刻的人生追问与反思,这都为有唐一代“涉病文学”的空前繁荣提供了足资借鉴的文化资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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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白丽娟)

A Research on Wang Wei’s Disease Depiction and its Implication in Literary History

LI Hao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Abstract:Disease induced by Wu Shi powder poisoning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Wang Wei’s literary creation In Liu Song Dynasty. Wang Wei combined the description of Wu Shi powder poisoning and that of patients’ grievance, thus generating a touching effect and different literary features from Huangfu Mi’s Wang Xizhi’s, Wang Xianzhi’s works. This proves that, at least form the Liu Song period, writers began to integrate the description of the sick body and the contemplation of life, which greatly enriched the literary themes, expanded the boundaries of literature about the secular life, provided resources for future disease-related literature and constituted an important link in the process of disease depiction in Jin and Tang Dynasties.

Key Words:medieval literature;disease depiction writer;disease depiction; Wang Wei

作者简介:李浩(1989-),男,河北邢台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39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49X(2016)02-0070-06

DOI:10.16160/j.cnki.tsxyxb.2016.0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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