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谪与张耒晚年诗歌的创作特征
2016-02-10吴增辉
吴 增 辉
(河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80)
贬谪与张耒晚年诗歌的创作特征
吴 增 辉
(河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80)
摘要:受到唐诗风范、“至诚”说及“穷而后工”诗学观念的深刻影响,平易自然成为张耒诗歌的基本特征,而晚年的贬谪经历则为其诗歌创作注入了复杂的因素,使其晚年诗作随贬谪的不同阶段呈现出愤郁、通达及悲凉的不同倾向性。
关键词:张耒;贬谪;自然
平易自然是历来的研究者对张耒诗风的基本评价。周紫芝《书陵阳集后》云,“大抵子苍之诗,极似张文潜,淡泊而有思致,奇丽而不雕刻,未可以一言尽也”[1]190。吕本中《童蒙诗训》云,“文潜诗,自然奇逸,非他人可及”[2]593。杨万里云,“晚爱肥仙诗自然”[3]741。方回云,“文潜诗自然不雕刻”[4]102。现代研究者大多对此表示认同,钱钟书先生认为,张耒的作品“最富于关怀人民的内容,风格也最不做作装饰,很平易舒坦”[5]81。王运熙先生指出,张耒学源苏轼,“崇尚自然通达、明白条畅的文风”[6]191。刘乃昌先生在《宋代文学史》中也指出,张耒诗“主导风格是平顺晓畅,坦易自然”[7]284。以上代表了古今学人对张耒诗文的基本意见。但平易自然不过是就张耒诗作的总体风格而言,而晚年的贬谪经历事实上对这一风格造成了复杂影响,学界对此尚欠注意,笔者故对贬谪与其晚年诗作之间关系尝试论之,以就教于方家。
张耒对平淡风格的追求并非如苏、黄一样是晚年转型的结果,而基本是贯彻始终的,且其平淡风格源于对唐诗风范的追摹,方回云,“张文潜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4]102,这与宋代诗坛庆历、元祐以来求新求变、创成宋调的大趋势显然是背道而驰的。尽管元祐年间张耒也曾试图学习黄庭坚的诗风*《王直方诗话》云,“有学者问文潜模范,曰:‘看《退听稿》。’盖山谷在馆中时,自号所居曰退听堂”。,但并不成功,黄庭坚《答王周彦书》云,“往在元祐初,始与秦少游、张文潜论诗,二公初不谓然。久之,东坡先生以为一代之诗,当推鲁直,而二公遂舍其旧而图新”[8]1839。由张耒诗作来看,舍旧图新的结果显然并未步趋黄氏。实际上,张耒学黄并非着眼于黄诗之拗折峭硬,而是其直出胸臆、破弃声律的自然特征,《王直方诗话》引张耒云:“以声律作诗,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谨守之。独鲁直一扫古今,直出胸臆,破弃声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钟声和鸣,浑然天成,有言外意。”[9]102可见,张耒尽管追摹唐风,但也不屑于谨守格律,而是追求唐诗之自然风韵。在张耒看来,黄庭坚的作诗途径乃是“直出胸臆,破弃声律”,所达到的效果乃是“浑然天成,有言外意”,这与学唐诗而求自然的审美追求并不矛盾。张耒反倒是对一味求奇、拗折生硬的风格极为反感,“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为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书训诂希于见闻者,挦扯而牵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得其章,反复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从学术观念来看,张耒之自然观与其“至诚”说密切相关,张耒提出,“夫情动于中而无伪,诗其导情而不苟,则其能动天地,感鬼神者,是至诚之说也。夫文章蓄其变多矣,惟诗独迩乎诚,故欲观人者,莫如诗”[10]840。人之为人应该发乎真情,出于至诚,诗作为情的载体,自然应该表现人的真情至性,而无须矫揉造作,刻意雕饰,由此不难看到苏轼的影响。这正是张耒“满心而发,肆口直言”、乃至形成粗率之病的深刻的哲学基础。而愈到晚年,张耒更是追求平淡诗风,《宋史·文苑传》云其“作诗晚岁益务平淡,效白居易体”[11]13114。这既渊源于其“至诚”说,亦与“穷而后工”的诗学观念密切相关。
张耒接受了欧阳修等人“诗穷而后工”的观念,认为“穷”乃是诗歌臻于艺术高境的重要条件,《评郊岛诗》云,“唐之晚年,时人类多穷士,如孟东野、贾阆仙之徒,皆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并且说,“及其至也,清绝高远,殆非常人可到。唐之歌诗,称此两人为最。至于奇警之句,往往有之”[10]805。张耒推尊效岛的观点虽然难孚众议,却突出地反映了“穷而后工”的诗学观念,而这一观念实则与“至诚”说有着深刻的联系。张耒在绍圣四年贬监黄州酒务任上所作《投知己书》中云,“古之能为文章者,虽不著书,大率穷人之词十居其九,盖其心之所激者,既己沮遏雍塞而不得肆,独发于言语文章,无掩其口而窒之者,庶几可以舒其情,以自慰于寂寞之滨耳。如某之穷者,亦可以谓极矣。其平生之区区,既尝自致其工于此,而又遭会穷厄,投其所便。故朝夕所接,事物百态,长歌恸哭,诟骂怨怒,可喜可骇,可爱可恶,出驰而入息,阳厉而阴肃,沛然于文,若有所得”[10]831。人在穷厄无聊的背景下既心怀不平而又无所顾虑,其不平之情与郁塞之气可以得到最真实的抒发及最充分的宣泄,因此最能表现人之为人的“至诚”本原,只要将困境中的真情至性发而为诗,自然具有感荡人心的力量,并当然属于“清绝高远”、迥超流辈的优秀篇章。张耒晚年屡遭贬谪,颠沛流离,长期陷于穷愁之境,效仿白体、追求自然乃是“至诚”之哲学观及“穷而后工”的文学观在贬谪际遇下的遇合强化的结果,而随贬谪经历的不同,其诗作在平淡的总体风格下呈现出不同的阶段性特征。根据其贬谪经历及感情特征,大体可以将其晚年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以下分而述之。
一
第一阶段,从绍圣三年罢守宣城寓居宛丘至崇宁元年坐党籍落职主管勾亳州明道宫。其间曾暂居宛丘,后谪监黄州酒税盐务,元符二年又谪复州监酒,元符三年通判黄州,并于建中靖国元年召为太常少卿,后出知颍州、汝州。这一阶段经历较为复杂,其间虽被召至朝廷,但为时甚短,仍以贬谪为主。此期政局变化倏忽,张耒的感情也随之起伏不定,充满愤郁不平之情,也给此期诗作平添了阴郁的色调。
绍圣三年秋,张耒寓居宛丘南门灵通禅刹之西堂,作《次韵渊明饮酒诗》,集中表达了放废之后貌似旷达而实愤郁的感情。其一云,“饮酒不得醉,何如未饮时。颠倒众讥笑,佳处正在兹”[10]92。其十二云,“世间有醉乡,百世本一境。欲游不待驾,但畏足疾醒”。诗人将醉酒称为“佳处”,甚至不愿从醉乡醒来,虽似渊明的自然襟怀,实则暗寓志不得伸的愤郁。其三便隐隐透露出个中消息,“涉世苦不谙,多病身早衰。惟有尊中酒,不与我心违”。涉世不谙自然指不能随机应变,后面说只有尊酒不与心违暗示投机取巧违背良知,正因为诗人不甘违心而坚守正道才会遭贬处穷,才要饮酒求醉以解愤郁之情。其后《冬日放言二十首》第十七云,“陶潜经世才,龃龉不得肆。彼宁徒嗜饮,有蕴托诸醉”[10]116,更为明白地揭示出渊明醉酒乃是别有寄托,则诗人效仿渊明饮酒求醉当然也是情寓于中。张耒并且借饮酒诗表达对人生的感悟,其十云,“弱岁慕世名,中年颇探道。世间无非苦,病死与生老。相寻无穷已,递代作荣槁”。流露出佛教消极的人生观念,这种观念并非抽象思辩的结果,而来自切实的人生体验,其十四云,“儿童居宛丘,里巷昔所经。重来三十年,落魄竟何成?扣门问长老,主人多已更。萧萧城南道,松柏共坟庭”。诗人儿时居住宛丘,三十年后重来故地,早已物是人非,看到累累坟丘,自然感怆不已。目睹故人化为陈迹,再想到自身遭贬废放、日暮途穷的境遇,诗人更感到人生的虚幻,只能是“悠然且饮酒,聊以慰平生”了。总之,张耒次韵渊明饮酒诗寓悲哀于旷达,借饮酒含蓄地抒发了无端贬黜、报国无门的愤懑之情,反映了贬谪初期的思想状态。
元符二年张耒离黄州徙监复州盐酒,作《离黄州》诗云:
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
山回地势卷,天豁江面泻。
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
昏昏烟雾岭,历历渔樵舍。
居夷实三载,邻里通假借。
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
篙工起鸣鼓,轻艣健于马。
聊为过江宿,寂寂樊山夜。[10]66
首句“扁舟”“孤城”意象已隐隐吐露出诗人孤独的心绪,后面四句写山势之雄壮,江面之开阔,诗人的阴郁之情似乎随之豁然开朗,但自然风貌带来的惊喜转瞬即逝,“昏昏烟雾岭,历历渔樵舍”的环境变化又使得诗人的感情重新跌入浓重的忧郁,继而以“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直接抒发离别的伤感,更加重了全诗的愁情。虽然船工鸣鼓的声响以及船只轻快的行驶带给诗人一丝快慰,但尾句“寂寂樊山夜”的景语则将前面内容一概收入黑暗之中,给了全诗一个黯淡而沉重的结尾。无论动态还是情态,无论写景还是抒情,全诗无不笼罩着难以摆脱的哀愁。作于同时的《宿樊溪》亦复如此,虽然该诗前面六句写山川秀丽,气势不凡,后面却浮现出如烟似雾的愁绪,“北风吹疏雨,夜枕舟屡撼。齐安不可望,灭没孤城暗”[10]66,“北风吹疏雨”的意象轻柔而凄迷,隐喻诗人的无限愁思,而“夜枕舟屡撼”的动态更是写出诗人面对渺茫的前程难以安眠的重重思绪。此时回望齐安,那遥远的孤城已经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这四句写人物的心态与动态,言简意深,表现了诗人屡遭贬谪、辗转流离的愤郁与痛苦。作于同期的《道士矶》《离樊口宿巴河游马祈寺》《龟陵湾阻风三日遥祷孤山而风止》等诗表现出相近的色调与风格。这些诗并非如唐诗那样有着明丽幽远的底色,而显得色调灰暗,格调凝重,于平淡之外别开一域。可见平淡的艺术追求并不能完全左右感情的真实呈现,实际上表现真情至性才是张耒的最高追求,尽管这种不假掩饰的呈现在一定意义上破坏了原本的平淡风格,但张耒显然不会因为迁就某种风格而委屈感情的表达,这正是张耒与遵从儒家诗教的黄庭坚等人的根本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说,张耒更为彻底地继承了苏轼的以“情”为核心的诗学观。
二
第二阶段,从崇宁元年安置黄州至崇宁五年离开黄州,张耒贬居黄州五年之久。元祐旧党在绍圣、元符间遭到新党的残酷打击后,并不甘于失败,在徽宗即位的元符三年被纷纷召还后又企图排斥新党,复辟旧政,结果很快遭到当权新党更为残酷的打击,以崇宁党禁为标志,新旧党争以旧党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这种政治结局几乎彻底打消了旧党东山再起的梦想,也使得再次被贬的元祐党人只能无奈地接受这种现实。经历了前期随政局变动而造成的人生沉浮之后,张耒对世事人生有了更深切的体察与感悟,此次安置黄州,便逐渐消弭了以往的愤郁不平,心态更为通达平和。
崇宁二年,张耒于黄州作《感秋呈宏父兼呈周楚望三首》,其三云:
人生天地间,如萍水上浮。
安得无所住,南北但随流。
达者知其然,委己任去留。
止若寄渚雁,行如浮海桴。
万物本无事,百年漫多忧。
冥怀付造物,俯仰予何求。[10]134
张耒认为人生于世,如萍浮水上,身不由己,只能南北随流。如能认识到这一点而随缘任运,便不会有额外的忧愁。因此,此期诗人安然定居于黄州,心闲意适。崇宁二年,张耒移居,作诗示两儿秬、秸云,“孟冬寒气至,北风群木衰。微霖坠檐瓦,老客卧先知”,“东窗颇明爽,洒扫吾遨嬉。浊酒为余办,勿使叹空卮”[10]171。虽然寒气逼人,万木萧瑟,但张耒面对艰苦的环境却是遨嬉饮酒,从容自得,毫无忧苦之态。又《移居柯家山何氏第》诗云,“吾居最易足,容膝便有余。平生一亩宫,游宦乖所图。谪官求便安,僦舍柯山隅。洒扫勤汝力,真成野人居”[10]171。更表现出诗人归隐之志及知足之乐,诗人并以幽默的口气将自己的居所称“野人居”,足见安贫乐道的人生志趣。凡此表明,张耒安置黄州以后的心态更为通达,所作诗篇也便呈现出优游不迫的风格,如《东园》诗云:
浮云蔽亭午,白日成萧森。
余凉入坐隅,萧洒散烦襟。
孟夏爱吾屋,秀木成佳阴。
众果颇已成,永日鸣山禽。
杖履时亦到,逍遥忘滞淫。
举头天雨霁,落日低遥岑。[10]172
该诗写孟夏季节在东园杖履游赏的情景,表现出萧散闲放的情趣,明显摹仿陶诗风格,甚至语言也取用渊明,足见诗人在诗艺与精神上对渊明的双重追随。除上述叙事抒情诗之外,张耒此期还写有数量不少的咏物言志诗,寄托高远情怀,如《黄菊》诗云,“黄菊出荒岁,扬扬颜色好。芙蓉不能霜,败裂不自保。君子与小人,于此见其操”[10]187,诗将黄菊凌寒不凋与芙蓉经霜败裂进行对比,以之隐喻君子与小人的不同品质,隐含着以黄菊自喻自励之意。他如《堂下幽草》赞美幽草“嗟哉庭中草,独不改佳色”[10]188。《咏双槐》赞槐树“泊兮初无情,淡也故可守”[10]188。《大榆》诗咏榆树云,“嗟尔拥肿材,大匠已见遗。何人失剪伐,养此顽钝姿”[10]188。未尝不是以榆树自喻,寓托不为世用的不平之意。《竹》则以拟人的笔法写竹子清婉可人的风姿,“婉婉翠凤凰,舞风照青澜。微飙自天来,新佩鸣已喧”[10]189。诗人与之朝夕相对,视同知己,“终日淡相对,俗车无至门”,抒写超然出世的高雅情怀。兴寄本是五言古诗的传统,阮籍及初盛唐的陈子昂、张九龄、李白等人都曾以“咏怀”或“感遇”为题创作过许多兴寄式的作品,张耒追摹唐风,上趋魏晋,自然对此有所继承,元丰间居洛阳所作《秋怀十首》即明显是模仿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甚至其中许多意象都借用阮诗。此期咏物诗则脱去了模仿的痕迹,命意遣词全出己意,更为浑朴老成,它不仅标志着张耒诗风更趋平淡,更透露出张耒心态的自然与通达。
三
第三阶段,从崇宁五年离开黄州至政和四年殁于陈州。除崇宁五年底至大观元年在淮阴,从大观二年春至政和四年去世,张耒一直闲居宛丘。尽管张耒此期基本上保持着自然通达的心态,但生活的贫窘、师友的亡故以及生命无多的压迫则又使其晚年心态表现出丝丝缕缕的悲凉,这使其晚年诗歌有着不同于前两个阶段的独特性,其间所作《寓陈杂诗十首》便代表了此期的感情状态及创作风格。
《宋元学案》称,张耒“投闲困苦,口不言贫,晚节愈厉”[12]3307。尽管张耒罢官居陈后生活贫困,但其穷且益艰的风骨仍然显示出苏门贫贱不移的整体品格,《陈州府志》载,张耒“比投闲,家益贫。(翟)汝文雅重之,欲为买田,耒不可,乃止”[4]164。《寓陈杂诗十首》其八云,“长闲贫亦好,安用朱其轓。我生本蓬荜,久已傲饥寒”。张耒之傲骨虽可睥睨苦难,但无法抵御饥寒,其通达心态常常因为贫困的挤压而露出窘迫之相,《寓陈杂诗十首》其二云,“怜我老病者,三伏困薰蒸。得凉且饱饭,何暇念秋成?”[10]107而师友的相继亡故又时时给他难言的哀痛,“兴哀东坡公,将掩郏山墓。不能往一恸,名义真有负”。“秦子死南海,旅骨还故墟”,“兴怀及昔者,使我涕涟如”[10]107。《读黄鲁直诗》云,“江南宿草一荒丘,试读遗编涕不收”[10]407。这些诗既是悼人,也是自悼,生命的渐次消逝使得张耒无法回避日渐逼近的死亡,不得不追问生命本身的意义,“书生事业薄,生世苦勤劬。持以待后世,何足润槁枯”[10]109。然而这种追问注定没有答案,它只能使张耒晚年平和通达的心态不断受到冲击,渗入浓重的悲凉之气,《寓陈杂诗十首》其五云:
清夜何晏晏,客眠亦复佳。
邻钟唤我觉,咽咽闻城笳。
披衣行中庭,星汉已横斜。
缺月挂西南,皎皎流清华。
莎鸡振其羽,蟋蟀旁悲嗟。
悠哉岁已秋,日月如奔车。[10]108
诗写自己清夜惊觉无眠、披衣步行中庭的所闻所见所感。城笳呜咽,蟋蟀悲嗟,星汉横斜,这些秋夜的景象与日月如飞的时间感受交织在一起,构成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往不返的生命图景,强烈暗示出生命之短暂、自然之永恒及生命消亡之必然。一切都在飞速地流逝,而自己也已步入老境,死亡的步步进逼让一切努力都在失去价值,被人为赋予的种种生命的意义因此遭到无情的解构,生命本身的悲剧性随着死亡的临近而不断地加重。这种对生命流逝的深切感受成为无法挣脱的阴影笼罩在诗人的心头,它取代了生活的贫困、政治的挫折等一切现实的烦恼而成为最具颠覆性与穿透力的生命体验。因此,通达与悲凉成为张耒晚年心态的两个重要方面,而淡中有悲或寓悲于淡则成为其晚年不少诗作的重要特征。《四库提要》亦称,张耒“晚岁诗务平淡,效白居易”[13]2069。这一概括大体不错,但平淡中的悲情同样不应被忽视。
另需指出的是,张耒晚年效白居易虽得其平淡,亦未能免其俗气,晚年寓居宛丘间曾仿白居易三首,其诗题云,“白乐天有渭上雨中独乐十余首仿渊明,予寓居宛丘居多暇日,时屡秋雨,仿白之作得三章”。三首诗主要表达对人生的感悟,并且描述了知足常乐、悠然自得的生活,如其二云,“老人朝睡足,起坐梳白头。呼童饬晨餐,薪湿爨妇愁。洗我朱提杯,不复具肴馐。一觞已径醉,万事良悠悠”[10]105。这与白居易晚年诗作俗恶之气极为接近,虽非张诗主流,却也成为其诗不得推重的重要原因,汪藻《柯山张文潜集书后》说:“公于诗文兼长,虽当时鲜复公比,两苏公、诸学士相继以殁,公岿然独存,故诗文传于世者尤多。”[4]41“当时鲜复公比”即指出张耒诗影响力的有限。尹占华先生认为,“作为当时时代风气的代表者,苏、黄之诗皆思理深邃,诗艺精细,而张耒之诗则意思浅近,语言平易,艺术粗率,其诗在当时得不到人们的推重是理所当然的”[14]16。
以上主要从张耒晚年的感情角度探讨了张耒诗作的三个阶段性特征,指出了愤郁、通达至悲凉的不同倾向性,当然,每个阶段都可能兼有其他特征,这里只能做大致的概括。事实上,诗歌风格不仅与诗人的感情相关,亦受制于诗歌的体式。张耒创作最多的是五言古体*张剑统计张耒五古诗占其全部诗作的24.6%,远高于五古占全宋诗15.6%的平均数。见张剑《试论晁补之的五古》,《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秋之卷。,这也是其晚年创作的主要形式,这一诗体最充分地表现出平淡风格。笔者以为,张耒虽没有像苏轼那样刻意和陶,但其五古在苏门中最得魏晋神韵,且比苏轼和陶诗更有陶诗风味。侯廷铨云,“张宛邱出大苏之门,而纵横驰骤,锻炼一归于自然,直可与苏、黄鼎足”[4]173。如果就张耒五古而言,此论差可成立。而七言古体及七言律绝受到其本身形式的限制,不易平淡。长篇七古虽不似苏、黄那样纵横跌宕,雄骏风发,但也颇有驰骤之势,如晚年所作《和大雪折木》诗,景、事、情交错纷杂,诗思跳掷,语言如飘风吹雪,惊心动魄,与五古之平和淡泊迥然不同。七言八句的七古短章虽有古淡之气,但展宕不开,更近律体。而张耒之七律则“格宽语秀,有唐人风”[15]173,晚年虽有浑健有力、沉郁悲慨的诗章,如《与李文举登梦野亭》《读黄鲁直诗》等,但基本上保持了清秀流丽、疏畅自然的风格。而其绝句最近唐人,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指出,张耒的“绝句诗写得很有韵味,在艺术上较为成熟”[16]183。晚年所作虽有贬谪痕迹*如《黄州酒务税宿房北窗新种竹戏题于壁》诗云,“异时小杜高眠地,几向秋风听楚江。身世浮云那可计,试留双竹守寒窗”。见《张耒集》卷30第531页。,但不足以改变清丽自然的整体风格。
参考文献:
[1]周紫芝.太仓稊米集[M]//全宋文第162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2]吕本中.童蒙诗训[M]//宋诗话辑佚.北京:中华书局,1980.
[3]杨万里诗文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
[4]方回.桐江续集[M]//张耒资料彙编.北京:中华书局,2007.
[5]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宋金元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7]孙望、常国武.宋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8]黄庭坚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9]王直方诗话[M]//宋诗话辑佚.北京:中华书局,1980.
[10]张耒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1]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2]黄宗羲.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3]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
[14]尹占华.论张耒的诗[J].西北师大学报.2004,4.
[15]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6]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责任编辑:姚晓黎]
收稿日期:2016-05-20
基金项目: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2016年度项目“北宋后期贬谪背景下的学术与文学”(HB16WX025)
作者简介:吴增辉(1970-),男,河北石家庄人,河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文化及唐宋文学。
文章编号:2096-1901(2016)04-0043-05
中图分类号:I222.7
文献标识码:A
Relegation and Zhang Lei’s Poem Creation Characteristics in His Later Years
WU Zeng-hu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ebe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80,China)
Abstract:Deeply influenced by Tang poetic style and the poetic theories of “sincerity” and “poor then working”, it is naturally that plainness became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 of Zhang Lei’s poems; and the relegation in his later years added in some complex factors to his poetic creation so to make his poems in the later years show depressed, sensible or sad and dreary according to the different periods of his relegation.
Key words:Zhang Lei;relegation;natu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