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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背后的坚守
——再论《生死疲劳》的民间立场

2016-02-10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生死疲劳

胡 丹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疏离背后的坚守

——再论《生死疲劳》的民间立场

胡丹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摘要:从表象看,《生死疲劳》故事情节的展开,伴随着主流意识形态下政治事件的推进。揭开表象,从写作立场来看,莫言一如既往地站在了老百姓的立场上,坚定了对生长于民间土壤之上的生命力的关注。无论是对民间语言的融入,还是对民间传统的承续以及民间意识的渗透,《生死疲劳》都是莫言构建起民间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鸿篇巨制。

关键词:《生死疲劳》;民间立场;民间意识

在莫言200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中,作家援引了佛教“六道轮回”的宗教观念。同时,小说提及了中国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到21世纪初所发生的一系列政治事件:土改、大跃进、文革和改革开放。从表层分析,《生死疲劳》似乎渗透了权威的庙堂意识和宗教观念。然而,剥开这层外衣,就能看到莫言对民间立场的坚守。在小说中,叙述视角多次转换:有大头儿蓝千岁的回忆,有蓝解放的叙述,甚至有驴、牛、猪、狗的讲述。作家自己也化身为小说中的人物,担当起同为这一段历史经历者的身份。虽然叙述者在不断转换,但实际都是莫言作为来自民间的人,来叙述民间的故事。莫言所书写的历史,也更多的是民间生活内容,是一种远离主流意识形态的历史。作家热衷于对民间人物、民间传统以及民间信仰的书写,也构建起了以高密东北乡村为地理坐标的民间世界。

一、民间意识

(一)苦难意识的投影

民间给予莫言的创作资源,并非全是欢声笑语,“苦难”是莫言童年永远无法抹去的一道记忆。生长于山东高密的土地上,莫言经历了物质生活的极度匮乏。蜷缩在小屋的角落里,强忍着漫无边际的饥饿与寒冷,幼年的莫言是在苦难中成长的。作家曾多次在小说中描述一群小孩儿捡煤渣吃的场景。看似荒诞,实际是在生活条件富足的当下,人们无法理解的曾经的苦难现实。看似魔幻,却是作家的真实经历。莫言擅长写“饥饿”,并非刻意地表现苦难。真诚地诉说民间,才是作家潜意识中所关怀的内容。

《生死疲劳》中,伴随着时代的变迁,西门屯的村民们也遭受了不同程度上的痛苦。地主西门闹因成分问题被枪毙,他的正妻白氏也因此受到牵连,一辈子受尽屈辱。蓝脸坚决不入合作社,三番五次地遭到村干部的斥责和排挤。据作家自述,蓝脸是以自己的爷爷和邻村一个姓孟的单干户为现实原型的。[1]民间为莫言提供了真实可靠的创作素材,作家与民间的联系,也是依凭感知养育他的民间土壤而存在的。寻求民间资源的作家,莫言绝非第一人。在莫言以前,沈从文就描绘了诠释爱与美的湘西乡土世界。而莫言的优势在于,他对民间的书写,是五味杂陈的言说,是不加掩饰的坦诚。《生死疲劳》所叙述的那一段历史是真切可溯的。它不因时间而消逝,不因苦难而磨灭。

(二)民间故事的感染

在《生死疲劳》中,小说的主线是地主西门闹轮回转世的奇幻经历。然而,传奇故事的叙写仅是一种叙述上的策略和手段。在西门闹投胎为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儿的六世中,和他一同活跃于西门屯舞台上的民间人物和民间氛围,才是民间意识下的产物,这也是作家的关注点所在。探寻莫言忠于民间的缘由,民间传说故事给予他的灵感是不可忽视的。《封神演义》《聊斋志异》中光怪陆离的鬼神故事,为莫言打开了民间想象力的大门。

《生死疲劳》中满溢着离奇的情节:西门驴击退恶狼,西门猪追月成王,黄互助剪头发就会渗出血丝。在平常人看来,这无疑是匪夷所思的,甚至是难以置信的。作家超越现实的艺术想象力,很大程度上是民间所赋予的。民间的思维蕴藉在五彩斑斓的传说故事中,也传达到了作家的思维体系里。这种民间想象力的作用,更偏向于情感的慰藉。民间的老百姓苦于能力限制,无法克服眼前的苦难。由此,富于想象色彩的民间故事塑造出“超人”形象,代替老百姓,完成个人能力无法企及的愿望。《生死疲劳》汲取了民间想象力的精华——以西门闹经历六道轮回,疲于奔命,来揭示民间百姓的生存困境,而非一味地满足老百姓以“超人”的能力掩盖苦难的心理。

(三)主流意识形态的远离

中国民间长期处于思想保守落后的状态。新思想的产生和传递在乡土环境下难免迟滞。因此,民间对于自然和社会的认识多数停留在习惯性认知。这种认知心理,是作家敢于传递的。莫言早期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他与主流意识形态无缘。因此,远离主流价值体系的民间,就成为了莫言丰富的写作来源。抛开作家的身份,莫言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民间的文化氛围是莫言民间意识的孕育者。

上小学时,莫言因得罪了一位代课老师,被学校劝退。没有接受完整、正规教育的莫言,凭借对阅读的兴趣,想法设法地借书来看,所读的书也多为《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一类在人民集体创作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古典小说,或是《林海雪原》《红日》这类塑造了富于民间色彩的英雄形象的现代小说。[2]耳濡目染之下,民间意识日渐深入作家内心。也正因为莫言没有接受主流的思想理念的教育,也就没有形成与他同时代的精英知识分子身上的正统观念。这种正统观念包含中国几千年以来所宣扬的儒家伦理道德观、道家的无为逍遥观。莫言在对主流意识形态的疏离下,开辟了属于民间、回归民间的一片自由土地。在这土地上,像西门闹生命力一样旺盛的民间人物,鲜活地存在着,共同支撑起莫言的民间世界。

二、民间传统

(一)民间文艺的身影

从小说的框架来看,莫言采用了章回体的形式,这是对民间传统的致敬。章回体小说的源头可追溯到宋元时期民间说书艺人的讲史话本。《生死疲劳》全书共五十三章,每一章都采用章回体式的标题,清晰明了,简洁直观。作家采用这一广受民间群众喜爱的文学形式,意在将普通百姓纳入小说受众之中。同时,莫言也从民间传统艺术形式中收获了小说创作的灵感。从作家早年生活经历来看,民间说书人的故事对他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说书艺人以极强的感染力吸引着听众。作家承续了说书人极具感染力的叙述方式,使得口头文学的艺术在《生死疲劳》中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因而,从形式上看,这是莫言对民间传统的继承。

假使莫言止步于继承传统,小说则仅浮于表层的可读性,而缺乏深层的精神内涵。但《生死疲劳》呈现给受众的不只是魔幻的故事情节,更多的是从民间的视角阐释乡土环境下生命力的美与丑。莫言虽然站在民间的立场上,却没有大唱乡土的颂歌。在《生死疲劳》中,无论西门屯土地上的生命或美或丑,都是真实可感的。关注乡土之上的生命,才能给予当下人类生存更多的思考。这才是《生死疲劳》的深层内涵。因此,作家对传统的致敬,不再仅仅表现为对传统艺术形式的再现,更多的是站在传统的肩膀上,实现了对传统的超越。传统并非全为精华,只有超越才是对传统的最优过滤和升华。

(二)民间人物的生存

在《生死疲劳》中,西门闹的后代西门金龙为了追求物质利益,一心想建造一个保留“文革”面貌的旅游村。这显然是打着复原“文革”的幌子,卖着享乐和拜金的“酒”。于是,作家借蓝解放之口,表达了对这种损毁农村土地、只求利益行为的否定。在民间人物身上,并非全是积极向上的品格。复杂多样的价值追求才构成了真实的民间世界。面对改革开放的机遇,民间的老百姓也面临着多重的考验。作家没有隐藏商业化和城市化给农民带来的诱惑和冲击。相反,他倾向于将旧的农村土地与新的现代都市进行对比。在这种对比之下,并非为了褒扬农村的淳朴、抨击都市的淫靡,仅仅是为了探讨民间力量在经历考验时,如何继续健康生存的问题。

同时,作家所塑造的民间人物的性格也是复杂多变的。西门金龙制服发狂的西门牛时,他是英勇无畏的;和黄互助在一起时,他是浪漫多情的;当上旅游开发局局长后,他又是利欲熏心的。西门金龙性格的转变,原因在于没有找准民间生命力的现代定位。莫言对民间人物性格的书写,不同于沈从文所构建的湘西世界中对健康、完美人性的赞颂。没有用理想化的语言颂扬乡土之美,莫言更倾向于完整地呈现民间品格的优或劣。莫言从骨子里是个农民,这一身份致使他记忆中的民间人物与土地关系是密切的。单干户蓝脸对土地虔诚而忠实的付出,正体现了农民与土地剪不断的亲密联系。从这些民间人物的品格中,作家揭示了民间力量的旺盛和蓬勃。

(三)民间信仰观念

《生死疲劳》塑造了阎王、判官、牛头马面等形象。在这样的神鬼形象中,我们能看到人的影子。鬼卒像人一样说话,穿人一样的衣服,做出和人一样的举动。阎王不愿听西门闹的申辩,孟婆和小鬼们也多番捉弄他,使得本应投胎为人的西门闹,不断地投错畜生道。阴间更像是对阳间的复制。民间百姓由于认知的局限性,无法理解人类死亡之后去向何处的问题。多数老百姓会以非科学的方法,对自己认知范围外的事物进行解释。“人有灵魂”的说法也就逐渐被民间所接纳并且代代相传。在这种口耳相传中,民间对于人类灵魂的解读日渐丰富,逐渐形成了稳固的信仰观。

小说中,莫言援引了佛教“六道轮回”的观念来安排故事情节的发展。但实际上,朴素的民间轮回观才是其内核。这种轮回观简单直接,不纠结于宗教化的复杂理念,只强调人类灵魂的归宿所在。虽然它也是来源于佛教,但经历了民间价值观的消解和磨合,最终形成了民间独特的轮回观。这种信仰观念以民间老百姓对人生死去向的想象为根基,生发出更多的对人类灵魂归宿的诠释。也正是在独特的民间轮回观渗透下,西门屯的社会历史变迁才被更完全地呈现出来。

三、民间语言

(一)动物的外表,人类的灵魂

《生死疲劳》共分五部,除去第五部对小说结局和开端进行补充,前四部分别围绕西门闹投胎为驴、牛、猪、狗的经历来展开情节。这些农村土生土长的牲畜,总会迸发出不属于动物认知范围的语言。其中,“猪十六”的语言尤为奇幻:它用抗争式的话语,无所畏惧地尽情狂欢。面对沂蒙猪“刁小三”的抗议和挑衅,它依旧我行我素,话语中尽是骄傲的语气。剥开奇幻色彩的外层,可以发现这些动物的对话几乎与村民的语言无异。西门驴歇斯底里的呐喊,“猪十六”与“刁小三”的斗嘴,无一不是作家借动物之口发出的农民智慧而又淳朴的话语。

驴、牛、猪、狗这四种与农民生活紧密相连的牲畜,在作家笔下性格各异。然而,在性格差异之外,不变的是它们动物外表之下承载的人类灵魂。这些牲畜带有西门闹的前世回忆。这是西门闹在折腾,在犟劲,在撒欢,在精神抖擞。因此,动物仅是作为西门闹灵魂的载体而存在的,动物话语的真正发声者是西门闹——一个生性勤劳、豁达大度的地主。西门闹被赋予了多重身份,但其内核是恒定的民间生命力,他终究也是民间声音的传达者之一。因此,作家关注的是农村土地之上的生命,是他们构成了完整的民间世界。莫言以别样的民间视角,展现了农村土地上生命力旺盛的人和物,这依旧是在发掘民间的声音。

(二)民间话语与权威话语的较量

以洪泰岳为代表的干部,总是有意识地去强调官方话语的权威。例如他批评蓝脸是蜕化变质的典型,他说:“你作为赤贫阶级,应该娶像村西头苏寡妇那样的女人,她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丈夫病死后,便以乞讨为生,她虽然满脸麻子,但她是无产阶级。”[3]这种命令式的劝诫,伴随着洪泰岳的出场,俨然成了他的独特标志。他专横霸道,爱以高高在上的语气,训斥与自己志不同道不合的“落后分子”。但其实作家一直在对抗这种语言。蓝脸面对洪泰岳的话语,丝毫没有妥协,他反问洪泰岳:既然苏寡妇有那么多好处,为什么洪书记自己不与她结婚?蓝脸用农民式的狡黠回敬洪泰岳,这也正是民间语言的鲜活所在。民间话语以胜利的姿态完结了这一场对峙。

洪泰岳语言中透露出的对革命的狂热,充溢着非实际性的幻想。作家在处理这个人物时,有意将洪泰岳的语言置于新时代的浪潮中,结果是:旧的语言再也无法在新的现实中如鱼得水了。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云变幻,洪泰岳仍然用狂热的语言四处大发议论,殊不知他已被新时代所淘汰。相反,民间的语言力量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生长于西门屯这片土地的农民,仍然用朴实的话语沟通联系,这种“土语”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消逝殆尽。农民淳朴直接的话语在西门屯的土地上依旧生动。作家有意识去用民间语言与权威话语进行对比,这正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来自民间的人,想要发出民间的声音。

(三)知识分子的表象,民间身份的内核

小说中多次出现了作家“莫言”的身影,并且他是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出现。“莫言”看似以知识分子的口吻在叙述,实际上他叙述话语的内涵是民间的生活。《黑驴记》《撑杆跳月》《养猪记》——在这些“莫言”作品中,都是围绕西门屯这一片厚土的生命力量而展开的。这些叙述多半是调侃式的回忆:黑驴会唱曲,“莫言”借助杆子的力量飞上月亮,猎猪小分队屠杀野猪……尽管回忆的故事在真实性上多数不可靠,但“莫言”作品所萦绕的民间氛围却是可感可触的。换个角度来看,如果作家所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凌驾于这片乡村土地之上,无论如何也无法营造出这种亲切自然的民间氛围。

“莫言”这个人物并未被塑造成高大的形象。“莫言”也并非旁观者,他与村民共同经历了西门屯五十年的风云变幻。作家有意淡化了“莫言”作为知识分子的形象,强化了他作为西门屯村民的身份。作家安排这样一个知识分子来穿插叙述,并非想要以知识分子启蒙的视角去表现农民的生活。作家崇尚的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4]知识分子是作为民间生活的参与者,来叙述民间的生命力。“莫言”的叙述语言真正做到了与民间语言的融合。民间语言的俗白、生动、活泼表现得淋漓尽致。以民间的视角,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来叙述民间的故事,这才是作家叙述语言的精髓所在。

四、结语

莫言的《生死疲劳》无论是在小说的叙事语言上,还是对民间意识和民间传统的关注上,都鲜明地坚守了民间立场。作家仍然走在构建民间世界的路途上。民间资源是莫言创作的主要来源。从民间的视角下,莫言为我们所展现的历史,不再是官方的正统历史,而是一种传奇的、作为老百姓而写的历史。从莫言对知识分子启蒙意识的舍弃,再到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消解,是以独特的民间视角观照民间生命力的印证。现代文学高扬“为人生”“为工农大众”“为政治”的写作,更多的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表现民间。而《生死疲劳》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以一种不为任何人写作的非功利色彩,实现了对以往乡土叙事小说的超越。《生死疲劳》也是继《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以及《檀香刑》等作品之后,又一部民间视阈下的民间传奇。随后莫言于2009年发表了《蛙》,由此串联起作家笔下热闹非凡的民间世界。《生死疲劳》也因以民间视角审视信仰观,在当代文学中脱颖而出。而在商业化氛围浓郁的当下,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趋向于功利的写作,《生死疲劳》对民间立场的坚守更显得难能可贵。

参考文献:

[1]原帅.莫言小说人物原型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8):20-30.

[2]李桂玲.莫言文学年谱:上[J].东吴学术,2014(1):112-127.

[3]莫言.生死疲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20.

[4]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2(1):6-10.

[责任编辑:何瑞芳]

Persistence behind Alienation——On Folk Standpoint of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

HU D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Abstract:On the surface, the plot of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 is developing with the promotion of political events under the major ideology. By the stand of writing, Mo Yan takes a firm stand of folk and he shows attention to vitality on the folk land. Whether from the integration of folk language or from the continuation of folk tradition and the infiltration of folk consciousness, the masterpiece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 of Mo Yan can’t be missing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folk world.

Key words: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folk standpoint;folk consciousness

收稿日期:2016-04-25

作者简介:胡丹(1993-),女,安徽巢湖人,安徽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文章编号:2096-1901(2016)03-0044-04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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