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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元醇述论

2016-02-05王开玺

安徽史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晚清

王开玺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董元醇述论

王开玺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摘要:1861年9月10日,山东道监察御史董元醇所上《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并另简亲王辅政折》,引发了震惊晚清朝野的滔天巨浪,真可谓是大名鼎鼎。但除此之外,学界对其则知之甚少。其实,董元醇科举入仕后,先入翰林,后授山东道监察御史,本是清廷一个不稂不莠的中级官员。辛酉政变后,董元醇虽多次上书言事,力图能够再次引起最高统治者的关注,但却未得到清廷的重任,很快匿迹于政坛,实属不起眼的小人物。

关键词:董元醇;辛酉政变;晚清

大凡讲授或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学者,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发生于1861年的辛酉政变,而谈到辛酉政变则不能不讲到董元醇其人。就此而言,董元醇可谓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但是,董元醇最为风光而辉煌的时候,只是一位从五品的监察御史。辛酉政变以后,曾任工科给事中和光禄寺少卿,也不过官为正五品。不但与清廷内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爵爷不可同日而语,即与中央朝廷中的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各部院的尚书、侍郎,各省的驻防将军、都统,总督、巡抚相比,亦是相去甚远。故此,董元醇其人,不但民国时期编纂的《清史稿》、《清史列传》等皆无其小传,即使是上世纪80年代编纂的工具书《中国近代史辞典》、现今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正在编纂的《清史·传记》等,亦皆无其人传记。惟苏树蕃等所辑《清朝御史题名录》极简略地记载,“董元章(即董元醇——引着按),字子厚,号竹坡,河南洛阳县人。壬子科进士,由翰林院编修补授山东道御史,官至太仆寺少卿。”*苏树蕃等编:《清朝御史题名录(咸丰朝)》,书内又作《国朝御史题名》,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489页。而《明清历科进士题名录》仅有“董元醇,河南洛阳府洛阳县人”*《明清历科进士题名录》第4册,台北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0年版,第2542页。12字。由此可见,其人实属不起眼的小人物。

正因董元醇级别太低,量级太小,故此大陆与港台学者有关清代史、中国近代史的专著或是教科书,以及有关辛酉政变的学术论文,除其于辛酉政变前所上陈奏请两宫太后权理朝政,并简近支亲王辅政的奏折外,人们对董元醇的其他情形,皆语焉不详,绝少言及。特别是其人于辛酉政变后,无声无息,很快匿迹于政坛,更使其人其事湮没无闻,以致希望对其有更多了解的人们,多少存有些许的遗憾。

笔者屡经爬梳,勾沉官方正史与笔记杂录等相关史料,现对董元醇的生平及政治言行,略予铺陈析论,企冀略补学界故往研究之不足。

一、科举入仕,不稂不莠的董元醇

董元醇,后改名元章,字竹坡,河南洛阳县人。1852年壬子科二甲十名进士。壬子科会试的阅卷总裁为大学士周祖培,故此,董元醇应属周祖培的门生。旋后,董元醇等被钦点入翰林院庶吉士馆。1855年散馆时,董元醇为二甲第二十二名庶吉士,授编修之职。

1859年8月6日,翰林院编修董元醇被命为山东乡试副考官,正考官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郑琼诏。1860年5月24日,董元醇与孙翼谋、何福咸等8人被“俱著记名以御史用”*《清实录》,《文宗显皇帝实录》卷315,第4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32页。。旋授山东道监察御史。

若在国泰民安、尧天舜日的太平盛世,或是在海晏河清、政局平稳之时,董元醇不但步入为世人所羡慕的考官之列,由此可以广收门生,扩大自己的人脉关系,而且跻身官员监察的行列,预示着其仕途可能是较为顺利的。

但是,董元醇可谓生不逢时,命运多舛。当时的清廷正陷于南有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北有英法联军侵略的双重打击之下。他被任命为山东乡试副考官之时,正值大沽口之战刚刚结束一个多月。他被授以监察御史之时,则恰逢英法联军扩大对华战争,从上海向津、京进军之日。

1860年10月,英法联军兵临北京城下,咸丰帝率王公大臣等仓皇逃往热河的避暑山庄,留下恭亲王奕与英法议和。

在这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董元醇表现出强烈的政治表现欲望。对于国家外交,涉外洋务等等,董元醇素无接触了解,更无实际的历练实践,实在是不能赞一词,发一论。但对于国内的朝局、政局却较为熟悉,论陈国内政事,则可谓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同时他亦深知,值此内忧外患、狼烟四起,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之际,恰恰是自己窥测政治动向,“以建言为梯荣之具”*《清实录》,《宣宗成皇帝实录》卷270,第37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7页。,投机邀宠的大好时机。

1861年9月10日,山东道监察御史董元醇所上《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并另简亲王辅政折》,引发了震惊晚清朝野的滔天巨浪和政局大地震,直接促发了两个月后的“辛酉政变”。

二、搅起朝局滔天巨浪的董元醇

咸丰帝逃至热河避暑山庄后,忧愤交加,身体越来越差,1861年8月22日,病死于烟波致爽殿西暖阁。

此前此后,以肃顺为代表的“热河派”(主要人物有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等),与母以子贵、时刻伺机干政的懿贵妃之间,展开激烈政争。此时,以恭亲王奕为代表的“北京派”(主要人物有豫亲王义道、军机大臣文祥、大学士桂良、大学士贾桢、协办大学士周祖培、吏部尚书庆全、刑部尚书赵光等),出于政治和权力上的考量,试图联手懿贵妃,准备秘密发动推翻“热河派”的政变。

身在北京的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周祖培,因与肃顺矛盾日久,积怨甚深,尤担心肃顺等人一旦大权独揽,于己不利,因而唆使自己的门生董元醇立即上折,抢先发难*“祖培以衔肃顺故,思假(太)后听政以倾之。”沃丘仲子:《近现代名人小传》上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页。。而董元醇为了抢得首先吁请两宫太后出面权理朝政,另简亲王辅政的不世之功,亦不惜冒险勇进,于9月10日上陈《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并另简亲王辅政折》。

董元醇奏折的基本内容是:

第一,“事贵从权”。他说,适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尚在冲龄,不能亲政,因此必须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不使其他朝臣干政把持。只有这样,才能使“人心益加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稍肆其蒙蔽之术”。他强调说,“虽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而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在此他所说的“肆其蒙蔽”者,矛头所指主要是肃顺等赞襄政务八大臣。

第二,“理宜守经”。他说,古来历代贤德帝王,“莫不以亲亲、尊贤为急务”。只有亲、贤并用,才能“既无专擅之患,又无偏任之嫌”。所谓的“亲”,是指咸丰帝的近支亲王;所谓的“贤”,是指远支亲王载垣、端华、肃顺及其他异姓大臣。在此,董元醇虽强调“亲亲”与“尊贤”并重,但所谓的“尊贤”,不过是虚晃一枪而已,“亲亲”才是其真意所在。故此,董元醇特别提出:现在赞襄政务大臣中,虽也有王、大臣等,但“臣以为当更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同心辅弼一切事务”。这里所说的简派一二亲王,无论是否明眼人,都知道这实际上就是暗指恭亲王奕。

第三,应选择一二位“德望素优”的硕儒大臣,充任同治皇帝的师傅,“以扩充圣聪”*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1辑,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91—92页。。

第四,加强对文武官员的考察整饬。

当时的两宫太后,特别是慈禧太后,对董元醇奏折的第一点,尤其重视,召见并要求肃顺等赞襄政务八大臣就此提出具体办法。

肃顺等八大臣对两宫太后干预政务,召见大臣等作法十分不满,群起“勃然抗论,以为不可”*薛福成:《庸庵笔记》,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63页。。军机大臣杜翰更是言词激烈,“尤肆挺撞”,高声大叫,两宫太后“若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佚名:《热河密札》,《近代史资料》1978年第1期,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页。,公开向两宫太后摊牌。双方你争我辩,声音越争越高,情绪失控。据《越缦堂日记》记载:当时,载垣、端华、肃顺等人,已经无所顾忌,“三人纠党忿争,声震殿陛”,结果吓得小皇帝载淳哇哇大哭,“遗溺后衣”*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3册,广陵书社2004年版,第1968页。。

其后,肃顺等赞襄政务八大臣又草拟谕旨,痛驳董元醇的各种主张,并欲以“莠言乱政,罪不可逭”的罪名,对董元醇严加治罪,杀一儆百,并震慑两宫太后及其他群臣。两宫太后不欲惩处董元醇,拒绝钤盖印章。肃顺等人再次与两宫太后激烈争辩,“语既愤激,声色尤厉”,竟公然要挟说:“若此,则更(改咸丰帝)遗命,革黜臣等,而进用元醇可。”*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慈禧传信录所述端肃一案》下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21页。

双方激烈争论“逾两时许”,罪革董元醇的谕旨经两宫太后钤印后终于发下,八大臣表面取得了政争的胜利,但实则埋下了日后的祸根。

在此,笔者需要指出的有两点:

第一,有的学者认为,董元醇是在慈禧太后的主动授意下,上奏折提出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主张的。例如,苑书义主编的《中国近代史新编》上册即说:“那拉氏首先授意一些人上奏折,大造由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的舆论。大学士周祖培的门生董元醇于九月十日,直截了当地上了一奏折,以皇帝年幼为理由,请求‘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苑书义等:《中国近代史新编》上册,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7页。徐凤晨、赵矢元主编的大学历史系自学丛书《中国近代史》,表述得更为直接明确:“那拉氏有极强烈的权力欲望,善于权术,一心想取得最高统治权。她先示意御史董元醇奏请皇太后垂帘听政。”*徐凤晨、赵矢元主编:《中国近代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1页。

笔者认为,这一说法史料证据不足。

其一,持这一说法的学者,并未提供任何可以支持这一观点的史料,仅是他们根据日后的历史事实做出的推论。

其二,没有任何史料证明当时身在热河的慈禧太后,曾派人专程或顺便至北京,与董元醇会面并授意其上奏垂帘听政之事。

其三,更未见慈禧太后曾以信函的方式,直接授意于董元醇。实际上,即使慈禧有此想法,也不会屈太后之尊,直接授意于一个普通的御史言官。

第二,人们大多认为是董元醇在这一奏折中首先明确提出了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的主张。例如,稻叶君山的《清朝全史》写道,“八月十日(日期有误,应为9月10日),御史董元醇上疏言,皇上冲龄,未能亲政,天步方艰,军国重事,暂请皇太后垂帘听政。”*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下册),第七十章《同治中兴》,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页。

笔者认为,这一认识也有失片面。

董元醇奏折的第一点,虽然文字不多,要求由两宫太后权理朝政的意图也十分明显。然而,在两宫太后是否可以公开垂帘听政这一关系祖制家法的关键问题上,却可谓是文字颇为讲求,几乎可以说是字斟句酌。其“虽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而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一句,写得如同游龙一般,见头不见尾,文词游移闪烁,决不授人以把柄,力图能够左右逢源,可退可进。但于虚无飘渺之中,却又影影绰绰,依稀可见,甚至可以明确感觉、意会。

所谓可以退,即是说,后宫不得干政,乃是大清的祖制家法,是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改变的。

对于清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当初清王朝入主中原以后,孝庄曾以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身份,先后养育辅助顺治、康熙两代幼帝。但是,无论她对当时的朝局有着如何重大的影响,却自始至终只能在内廷予以操控,不愿,甚或是不敢通过垂帘的形式直接出面听政、理政,朝政仍是或由摄政王多尔衮,或由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等顾命辅臣出面予以维持运作。

所谓可以进,在于其可以强调此句话的后半句,即尽管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但是,“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因此还是可以通权达变地采用太后垂帘之举的。这样,既申明了祖制,却又暗寓可行“太后垂帘”之意。究应如何理解与实行,完全可由最高当权者乾纲独断,视情况如何而后决定进止。

其“虽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一句,既不用“太后垂帘之制”,又不用“太后垂帘之典”,其中一个“仪”字,颇有妙用之处。“仪”者,仪式,形式之谓也。这样,表面上并未触及“仪”的内在实质──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但又足以表明其需由两宫太后“权理朝政”,简在帝心的主旨。其后,慈禧太后即是借此大做文章,从而开创太后垂帘干政朝局的。

董元醇其人不敢,其他清廷朝臣同样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提出变改祖制的要求。

尽管当时在京的某些“当国者”,如户部尚书周祖培等人,的确存在吁请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的想法*李慈铭1861年9月8日日记记载:“当国(指恭亲王奕、大学士周祖培等)有议请母后垂帘者,属为检历代贤后临朝故事。余随举汉和熹(和帝后)、顺烈(顺帝后)、晋康献(康帝后)、辽睿知(景宗后)、懿仁(兴宗后)、宋章献(真宗后)、光献(仁宗后)、宣仁(英宗后)八后,略疏其事迹,其无贤称者,亦附见焉,并为考定论次,并条议上之,其稿别存。”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3册,第1890页。,但事实正如时人所说:“窃谓垂帘之事,国家所戒。”*④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3册,第1897、1980页。正是出于同样的考虑,李慈铭曾批评董元醇的奏折“尤葛藤”④,含混不清,并未能明确指出需太后临朝这一关键问题之所在。

此时的清廷朝臣既要坚持后妃不得干政的祖宗家法,又要保证皇权在握,无太阿倒持之祸,因此对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一事,内心颇为矛盾与纠结。故此,其词意表述,半露半掩,混乱矛盾;其政治表现,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事实恰如李慈铭对大学士贾桢、周祖培等人于11月2日(九月三十日)所上《奏请皇太后亲操政权以振纲纪折》的讥评那样,其奏请太后垂帘之言辞,“支离掩护,不敢正言。而其中引用古来垂帘事,乃取予之所贻商城(周祖培,河南商城人,以籍贯地名称谓其人)临朝备考中,杂举数人,割裂数语,前后不相联属。”

亦正因为如此,李慈铭又进一步发出在朝的清廷大臣,“诸公不学,至于如此,可为骇叹”*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3册,第1980页。的感慨。

现代台湾学者萧一山、吴相湘等人,均据李慈铭的这一讥评之语,对大学士贾桢等人所上奏折提出了批评*参见萧一山:《清代通史》第3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2页;吴相湘:《晚清宫廷实纪》,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66─67页。。

缘此可见,事实上,直至辛酉政变成功后,慈禧太后明确要求清廷大臣详议其垂帘听政章程前,清廷各级官员中的任何人都不敢贸然改变祖制,公开提倡垂帘听政之制。对于改行太后垂帘听政一事,如果说不是“讳莫如深”,“噤若寒蝉”,至少在公开场合是讳言慎言的。

仅就董元醇的奏折文字而言,并无明确的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之请,更无公开改行太后垂帘制度之意,仅是通权达变地要求于小皇帝未能亲政之前,暂由两宫太后权理朝政,以免皇权旁落而已。董元醇在此强调的是两宫太后“权理朝政”,目的是为了避免皇权旁落于赞襄政务八大臣之手,理由正大堂皇,而回避的则是天下之大不韪的“垂帘听政”。在坚持后妃不得干政这一传统祖制,与两宫太后需临朝听政的关系问题上,董元醇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决不敢公然提出“垂帘”二字,充其量也不过是借此投石问路而已。

当时真正明确提及“垂帘听政”四字者,并非董元醇其人,而是以肃顺为首的赞襄政务八大臣。由军机大臣焦祐瀛亲笔拟草,以小皇帝的名义写就的谕旨斥责称:“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礼。朕以冲龄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易祖制。”*④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1辑,第94、102页。

赞襄政务八大臣称董元醇和慈禧太后要求实行垂帘听政制度,是为了突出他们变改祖制的罪名,多少有些欲加之于罪的“莫须有”色彩。但具有历史讽刺意义的却是,八大臣给慈禧太后所定的这一罪名,却为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之制做了“舆论”的先期思想铺垫,甚至进一步刺激起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权力欲望,致使其在命醇郡王奕譞修改、缮写的上谕中,明确提出了“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著一并会议具奏”④的政治要求。

就历史发展的基本事实与线索来看,董元醇虽微引垂帘听政这一形式之绪(董元醇在奏折中仅是说“太后垂帘之仪”,而不是“太后垂帘之制”),可以视之为这一制度的嚆矢先声,但实际上,董元醇与“垂帘听政制度”却并无直接联系。

三、辛酉政变后的董元醇

1861年11月2日(咸丰十一年九月三十日),两宫太后与恭亲王奕等联合发动了“辛酉政变”,肃顺等赞襄政务八大臣,或被杀头,或被赐自尽,或被发往军台效力,或被革职。两宫太后得以垂帘听政,掌握了清廷的最高权力;恭亲王奕授命为议政王,在军机处行走,补授宗人府宗令和总管内务府大臣等,旋又授以亲王世袭罔替;其他官员亦多根据其功绩大小分别予以擢升,如原鸿胪寺少卿、军机章京曹毓英,因不断向北京的恭亲王奕等通报热河的政局变化,立有大功,被擢升为军机大臣。

辛酉政变后,董元醇从从五品的监察御史,迁升为正五品的工科给事中。

辛酉政变后的第七天,即11月9日,工科给事中董元醇曾以“现闻仓场侍郎”德全、廉兆纶等人,不但未“将运米迟延之车户头役邢文富治罪”,未将其人本年已领款项“勒令赔办”,反而“又发给银八百两”*《清实录》,《穆宗毅皇帝实录》卷12,第45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34页。,预支了明年应领款项等事,奏请清廷予以查办。

此事,以清廷“著德全、廉兆纶迅速明白回奏”,及德全等人以所发银两,为“发给大通桥车户银两”*《清实录》,《穆宗毅皇帝实录》卷13,第45册,第352页。,并非发给邢文富的明年预支款项而了事。

11月28日,以礼亲王世铎为首的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等文武官员共计200余人,联合上陈《遵旨会议皇太后亲理大政事宜折》,并附议定的太后垂帘章程11条。董元醇虽然亦列名其内,但仅仅是徒壮声势循例的列名而已*其他官员大多列有其爵位或官衔,而董元醇则仅为“臣董元醇”。,可以说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不具有任何一点特殊的政治意义。

1862年1月9日,董元醇似乎是为了能够再次引起最高统治者的关注,以工科给事中的名义上陈了《辅翼圣学宜重德行而轻才华折》。该折之始,即不无表功之嫌地说,“前八月内,臣敬陈管见一折(即其1861年9月10日所上《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并另简亲王辅政折》),仰荷皇太后、皇上明断施行,现在权奸既诛,朝廷肃清,中外臣民,无不称快,此皆皇太后之明,皇上之福也”。但是,臣在前一奏折中,曾请求于朝廷大臣中为皇帝简选师傅一事,“至今未见简派有人”,而“明春皇上即宜兴学读书,不容再缓”。于此,臣本“不敢妄参末议”,但是,“人臣事君,苟有益于国家者,当知无不言”。董元醇在奏折中提出为小皇帝载淳简选师傅的原则,应该是“以德行质朴为先,而才华之士,无足取也”*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附奏折》,档号:03-4186-119。。为此,他竟然不避“妄参末议”的僭越之嫌,举荐左都御史倭仁、大学士祁雋藻、翁心存,吏部尚书许乃普等人,可为帝师之选。

但是,董元醇此奏,并未见清廷有何反应。

大约于1862年6月(同治元年五月)以后,董元醇改名董元章。盛康编辑《皇朝经世文续编》收录董元醇的《敬陈从权守经疏》时,亦将其名改为董元章*参见贺长龄、盛康编:《皇朝经世文正续编》卷61,第4册,广陵书社2011年版,第76页。。至于其因何原因改名,我们不得而知。近见网上有人称,董元醇改名董元章,是为避“醇”字之讳。此说难以令人信服。就一般情形而言,清廷官员仅会因避皇帝之讳而改名。当时,新继位的小皇帝名载淳,与董元醇之醇并非一字,完全不必避讳。况且,当时载淳的避讳方法是将“淳”字写成“湻”。更为重要的是,现存档案史料证明,载淳继位后,董元醇并未改名。载淳继位的时间是1861年8月23日,辛酉政变的时间是同年的11月2日,至少至1862年1月9日上陈《辅翼圣学宜重德行而轻才华折》止,董元醇多次所上奏折,仍旧其名,并未改变。当时,与董元醇之醇为同一字者,似乎只有醇亲王的醇字。然而,这二者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或许笔者寡闻,尚未见有清廷官员因避某亲王爵位之讳而改名的规定与先例。

此后,笔者只见到与董元章有关的4条史料。

其一,1862年7月9日(同治元年六月十三日),清廷旨令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原两江总督何桂清罪名时,董恂、董元章等人因“临时借词回避,置身事外,以私情废公论,为诿卸取巧地步”,而遭清廷给予“交部议处”。“寻议,董恂等,均照违令私罪罚俸一年例上加等,降一级留任。”*《清实录》,《穆宗毅皇帝实录》卷31,第45册,第834─835页。

其二,1862年8月18日(同治元年七月二十三日),以光禄寺少卿的名义上奏《请饬整顿京营,稽察保甲》折*《清实录》,《穆宗毅皇帝实录》卷35,第45册,第831页。。

其三,1862年11月19日(同治元年九月二十八日),为防御捻军攻扰,以光禄寺少卿的名义上奏《畿辅重地,宜思患豫防,请行坚壁清野之法》*《清实录》,《穆宗毅皇帝实录》卷44,第45册,第1200页。折。

其四,1862年12月23日(同治元年十一月初三日),以光禄寺少卿的名义上奏《河南知县任桂,挟仇指使副将杨飞熊等,擅杀良团李瞻、李书声等多名》*《清实录》,《穆宗毅皇帝实录》卷48,第45册,第1291页。折。

自此以后,我们再未见到董元醇或董元章有任何政治的建言,很快为人们所遗忘,甚至是遗弃,就连示意其上奏言事的周祖培等人,似也不太关心其人了。又是一个典型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一般而言,如若董元醇或董元章在日后的仕途生涯中犯有重大过错,必应存留革黜上谕,若无重大过错,亦当仍有其平庸的身影。但是,1862年12月以后,我们再未见有关董元醇的任何史料,其人很快退出政坛,淡出人们的视线,销声匿迹,不知所终。事实正如章士钊先生在《热河密札疏证补》中所说,董元醇“在无声无臭中旅进,世论迄无人对元醇漫加毁誉,又在小人枉自为小人中默喻而已”*章士钊:《热河密札疏证补》,《文史》第2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06页。。

戊戌变法期间的御史杨崇伊,与咸同时期的董元醇颇有相似之处。

邓之诚先生曾将戊戌变法期间的御史杨崇伊与董元醇相类比。他在《骨董琐记》中记载说,1898年戊戌变法后期,杨崇伊受慈禧太后等人授意,曾“密草一疏,请太后训政”。其后,杨崇伊面谒庆亲王奕劻,请其代为上奏。庆亲王以其所奏内容事关国体,面有难色,踌躇不决。不料,杨崇伊说了一句,“王爷不代奏亦可,但这并非御史的意思”,然后“拂衣便行”。庆亲王老于官场世故,见杨崇伊如此胆壮气豪,心中已经猜透了多半,急忙将其拉回,提出“我与你代奏,但你必须同去”的条件。杨崇伊回答说“那是自然”,遂同至慈禧太后所在的颐和园。

庆亲王命杨崇伊在殿外等候,独自觐见。他递上杨崇伊的奏折,慈禧太后阅毕竟然大怒道:“这是国家大事,杨崇伊小臣,安敢妄言,须严办”。但当庆亲王叩头准备退下之时,慈禧太后突然又放松并转换了口气,和颜悦色地说:“这是国家大事,你们都是近支亲王,也应该商量商量,你的意下如何?”庆亲王或许还是揣摩不准慈禧的真意所在,唯唯喏喏,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随后,慈禧太后便趁风转舵,随斜就歪地说,“既然你们意见相同,我今日便回宫。”

庆亲王退出后,只是淡淡地对杨崇伊说:“事情完了,你去罢”,未有任何褒奖之意。

此后,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囚禁了光绪帝,再次出面训政。在召见杨崇伊时,慈禧太后虽曾当面称赞说:“你是于国家有功之人”,但杨崇伊却“亦终不大用”。

邓之诚先生于此大段记载后,不无感慨地指出:“此与董元醇事极相类。”*邓之诚:《骨董琐记全编》,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617页。

余论

自1855年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初授编修之职起,至1862年12月23日以光禄寺少卿的名义上奏《河南知县任桂,挟仇指使副将杨飞熊等,擅杀良团李瞻、李书声等多名》折止,董元醇在清廷官场混迹不过7年。7年中,董元醇主要是职司监察的御史或给事中。最后一年,他虽仍是号称九卿之一的光禄寺少卿,但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五品闲职。其间,董元醇所上奏折内容,大多皆为无关国计民生,或国政、朝政的琐细之事,无任何政声、政绩可言,唯其所上《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并另简亲王辅政折》引发晚清朝野大震,也因此成为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

责任编辑:方英

A Commentary about Dong Yuan-chun

WANG Kai-xi

(School of Histor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Dong Yuan-chun as an acensor had submitted a memorial to the throne which to Request the Empress Dowager management affairs and Prince assisted in September 10,1861.The report caused a huge shock in the officialdom,and greatly enhance the Popularity of Dong Yuan-chun.But in addition to this,the academic community knows little about it.Actually,Dong Yuan-chun imperial entering political stratum,the first to enter Hanlin,after the award of Shandong Road,censor,this is a mid ranking officers in Qing Dynasty an unpromising.After the Xinyou coup,Dong Yuan-chun although repeatedly petitioned the words matter,trying to once again aroused the supreme ruler of the attention,but did not get the Qing government’s responsibility.Dong Yuan-chun soon disappeared from the political record,become a stream of small characters.

Key words:Dong Yuan-chun;the Xinyou Coup;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作者简介:王开玺(1949-),男,河北辛集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图分类号:K825.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16)01-005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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