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族皆有家神”——以湘潭阳塘龙王信仰与周氏宗族建构为中心
2016-02-25陈瑶
陈 瑶
(厦门大学 历史系,福建 厦门 361005)
·家族史研究·
“各族皆有家神”
——以湘潭阳塘龙王信仰与周氏宗族建构为中心
陈瑶
(厦门大学历史系,福建厦门361005)
摘要:湖南湘潭阳塘的龙王信仰,作为周氏宗族的家神信仰,与宗族建构密切相关,其发展变化的背后具有深刻的地域社会文化脉络。龙王信仰在周氏族人记忆中是明初周氏始迁祖从江西带来的,由周氏族人轮流奉祀,是周氏宗族早期建构的重要文化符号。雍正初年,周氏宗族编修族谱、修建宗祠、举行祭祖仪式,宗族制度自此成为占有经济资源、展示历史渊源和社会地位的主要方式。晚清以降,周氏宗族通过经管老龙神庙愈益体现其在地域社会文化的中心地位。龙王信仰对于地域宗族和社会结构一直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意涵。
关键词:龙王信仰;宗族;家神;湘潭
龙王信仰在中国的南方和北方都普遍存在。在水系发达的湖南,龙王、屈原、湘夫人、柳毅、杨泗将军等水神信仰的庙宇数量众多、分布广泛。龙王信仰一般被视为天旱祈雨活动的主要方式,是一种与当地人民的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自然神崇拜*参见苑利:《龙王信仰探秘》,台湾东大图书出版公司2003年版;杨华:《楚地水神研究》,《江汉论坛》2007年第8期;王元林、李娟:《历史上湖南湘江流域水神信仰初探》,《求索》2009年第1期;陈曦:《宋代荆湖北路的水神信仰与生态环境》,《湖北社会科学》2009年第9期;李琳:《洞庭湖水神信仰的历史变迁》,《民俗研究》2010年第4期,等。。但具体到某一地域社会中的龙王信仰来说是否这么简单同质呢?同样是水神,对天后信仰的研究提醒我们,神明信仰在不同时代与不同地区,对于不同人群具有不同意义,对神明信仰进行研究需要将其置于具体的时空中,呈现其时代特色和区域特征,才能真正理解神明信仰的文化意涵*参见James L.Watson,“Standardizing the Gods:The Promotion of T’ien-Hou (‘Empress of Heaven’) along the South China Coast,960—1960,” in David Johnson,Andrew J.Nathan,and Evelyn S.Rawski,eds.,PopularCultureinLateImperialChin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pp.292—324.。本文受此启发,以湘潭县阳塘村周氏宗族的龙王信仰与宗族发展为中心,考察当地龙王信仰与周氏始迁祖的关系,讨论龙王信仰作为周氏宗族的家神在宗族发展过程中的意义。
一、明初江西移民与记忆中的龙王信仰
清代,阳塘属长沙府湘潭县十二都,族谱和地方志中或称八甲、或称七甲、九甲,或称四甲。康熙十九年(1680年)《湘潭县志》最早留下详细的描述:“阳塘,县南十五里,周曲可十余里,坦而易泄,荫田六百余亩。然盛夏荷香,每南风飘荡,越山凌江,飞袭城中,衣袂游人,遑遑于岸花亭,临风受芬郁,亦一乐也。”*康熙《湘潭县志》卷1《地理》,湘潭县档案馆藏。清末刻画的《阳塘山水全图》更加直观地呈现当地的地理环境和文化景观,其中周氏家庙赫然处于社区的中心,老龙庙在绘图者心目中则处于边缘位置*周毓鳌主修:《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4《建置》,1943年,美国犹他家谱学会藏。。
明清以来,阳塘附近村落的居民以周姓为主,当地流传着龙王信仰和祭祀老龙神案的习俗。这一习俗与周氏始迁祖在明初从江西移居阳塘的历史密切相关。据阳塘周氏族人说,其始迁祖是江西吉安县人,本姓陈,朱元璋在湖南进行大屠杀之后,迫使江西人迁移湖南,始迁祖就被押到阳塘来,改姓周,自此,湘江沿岸向家塘到联合钵子窑,北边到了板塘铺,南边到湘江,这一范围都归阳塘周氏所有,这叫插草为标*根据2009年6月13日笔者与阳塘周氏族人周先生(63岁)的访谈记录。。传说反映的是当地人叠加了很多层面的历史记忆,此处最为重要的信息是周氏始迁祖明初从江西迁居阳塘以及插草为标的情节。
在传说之外,阳塘周氏族谱中的洪武三年(1370年)户帖和清初的谱序,有助于辨析周氏明初移民落籍过程,从而理解附着于移居情节之上的龙王信仰由来的传说。户帖是在雍正初年周氏三修族谱之时,作为家族祖先来源和户籍合法性的重要证据收入族谱,除格式文字之外,户帖主要内容如下:
一户周普祖,系潭州湘潭县光泽乡民户,计家六口。
成丁一口,本身年五十岁,
男子三口,不成丁二口,
生男干保、腊保,年十一岁,
义男雄保年八岁,
大一口妻阿毛,年四十四岁,
妇女三口,小二口
媳年一十岁,婢妇年六岁
产事:瓦屋三间,田三十亩〇二分
地一亩〇七分四厘,正米三硕七斗一升,
其田坐落土名关上梅下寨,东塘、南河、西山、北自己屋右。
户帖周普祖收执。准此*《迁潭祖明洪武间开籍户帖勘合》,《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1《戶帖勘合》。。
虽不是原件,单就形制和内容而言,这份户帖并没有作伪的嫌疑。洪武初年,湘潭县确属“潭州府”。户主周普祖为光泽乡民户,丁口、事产俱详。洪武十四年(1381年),湘潭县分为八乡二坊二厢一十九里,其中光泽乡包括安仁里、褰帷里、望霞里、志德里、龙盖里、可丰里、明堂里,在清代属二都、上四都、八都、九都、十二都、十三都、十六都地界*乾隆《湘潭县志》卷5《疆域》,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页。。而阳塘在清代属十二都,与光泽乡在范围上并无矛盾。但根据雍正初年湘潭知县赵邦俊的考证,这份户帖却存在疑点:“考周氏世居豫章之庐陵,至洪武开国之年,有两峰君游学于潭,遂卜居于县治之城隍庙左,与吴、罗二姓共户立籍。再传有宾朝、纯实二君,于洪武十一年为邑庠生。十四年,奉例异姓不许同户。至永乐十年,宾朝、纯实徙居青阳冲及阳塘关上。于是子姓蕃衍,分为三房。”*赵邦俊:《赠序》(雍正元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事纪》。
赵邦俊考证过程的详细程度说明这些信息很有可能是参考县衙所藏的户籍档案或其他资料得来的。他指出两峰君始迁居址是县治城隍庙左,且与吴、罗二姓共户立籍,这便与上引户帖相矛盾。若是三姓共户立籍,周氏何以执“周普祖”为户名的户帖?同时,赵邦俊细致地提到洪武十四年“异姓不许同户”之例,实际上这指的是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明史》卷77《食货》,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78页。之事。据此,笔者认为赵邦俊关于周氏迁居和落籍的考证较为可信。虽然赵邦俊指出周氏始迁湘潭的几代祖先落籍湘潭的过程更为复杂辗转,周普祖户帖需放回清初周氏修谱建祠的背景下考察其来由及原因,但我们也由此确定的是,周氏始迁祖两峰公在明初从江西迁居湘潭,并获得户籍成为编户齐民、占有阳塘附近田地的历史过程。
宗族始迁祖从江西迁来湖南是当地普遍流传的故事,也记载在族谱中,湘潭地区诸多宗族便是如此*参考寻霖主编:《湖南氏族源流》,岳麓书社2006年版;鄢光润:《湘潭姓氏源流》,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常建华指出,宗族的形成、发展与移民、开发联系在一起,祖先传说的故事结合地方社会才能深刻理解*常建华:《近十年明清宗族研究综述》,《安徽史学》2010年第1期。。如珠江三角洲地区珠玑巷南迁传说是一个强调宗族定居历史的传说,其关键在于定居的历史与明初户籍登记的关系*David Faure,“The Lineage as Cultural Invention:The case of the Pearl River Delta”,ModernChina,Vol.15,No.1,January,1989.。类似的,湘潭阳塘周氏的定居传说中“插草为标”情节和户帖的重要性,可能也在于它们从民间历史记忆的层面诉说着周氏族人对当地土地和水利资源的所有权。
阳塘龙王信仰及相关传说则附着于明初周氏始迁湘潭的历史之上。据周氏族人称,龙王又称遛子老爷,关于其由来有两种传说,一种称龙王是周姓从江西带来的菩萨,一种称龙王是从大水里面来的老龙神*根据2009年6月13日笔者与阳塘周氏族人周先生(63岁)的访谈记录。。可见,在周氏族人的历史记忆中,龙王信仰除了与水有关外,还与明初周氏始迁祖自江西迁居湘潭密切相关。这种说法在周氏族谱中落实为文字记载。《阳塘周氏八修族谱》明确地称老龙神案“我族祖遗神案也”*《淳房新捐簿序》(咸丰六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3《建置》。,“创始于前明洪武间,迄今五百余年”*《庆元公捐款表》(咸丰四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6《杂记》。,与两峰公迁居湘潭的时间相谋和。阳塘老龙神案在光绪年间建庙奉祀之前由周氏族人家户“轮流供奉”,每年新春出案,“众姓欢迎,祈祷者不一而足”*《庆元公图》,《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4《建置图》。。现今,阳塘周氏族人也称老龙神受到地域社会中众多姓氏的信奉*阳塘村龙王狮神庙40多岁的庙祝周先生说:每年正月初一至十五,龙王和狮神都会有人请到家里祭拜,无论本族或外面的人,谁愿意请都可以。80多岁的村民周先生也告诉我:龙王庙在每年正月十五之前先预订好哪几家会接神,就安排好路线出去,有时候要一个月才回来,接神的那家打开门,设香台,摆筵席,迎神祭神。(据2009年6月1日笔者在阳塘村的访谈记录。)。
关于阳塘龙王信仰在明代到清前期这一时段发展的文字记载极少。清代以前周氏宗族在阳塘的势力并不强大,清初之后,周氏宗族在修谱建祠过程中,才开始强调其宗族的历史渊源和土著身份。笔者认为,老龙神案由周氏从江西带来,之后成为阳塘周氏奉祀的神明,这种说法应该在清代以前就已流传,轮流供奉的老龙神案很可能是周氏初迁阳塘至建立祠堂制度之间的一段时期,用以联系宗族成员的主要方式,成为周氏宗族早期宗族建构的文化符号。老龙信仰亦在文献传统中依附上祖先崇拜的叙述框架,成为地域社会中合法的神明信仰形式。
二、清代阳塘周氏的宗族建构与发展
从明末战乱到顺治六年(1649年)“王师屠城”,再到康熙十三年(1674年)吴三桂进驻湘潭县,湘潭地区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战乱和屠杀。阳塘附近乡村也经历战乱和逃亡,如周氏族人周源璧,同其兄弟家人在明末战乱中守居阳塘,却难以抵抗吴三桂之乱,“吴逆驻扎中湘,复受兵害,公以家属日繁,又非向时可比,遂挈室避地图存,独公自守家园”,“况宅当要冲,往来人马,奔驰不绝,时方乏饷,一岁三征,脂膏朘削”*高镜:《源璧公传》,《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5《先德录》之《瑶公房列传》。。息战后,随着宗族人口的繁衍,周氏宗族组织发展扩大,控制了乡村中各种经济资源,周氏宗族的建构活动使这一村落的社会、经济和文化面貌发生了重大改变。
据《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周氏传至九世在崇祯六年(1633年)初次修谱建祠,雍正初年再次编修族谱和修建祠堂*《三次族谱自序》(雍正元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事纪》;《创建宗祠记》(雍正二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3《建置》。。周氏宗族在明代和清初并无声势显赫的科甲文士和军功战将,亦非湘潭县声势显赫大家族*湘潭知县孙果在雍正元年的《赠序》中写道:“余以东鲁儒生承乏兹土,簿书钱谷,日夕鞅掌,安知湘潭之有阳塘?安知阳塘之有周氏?又安知周氏之为望族也?”《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事纪》。,修谱时的文章大多由族外人士赠撰。清代阳塘周氏的宗族建构活动主要体现在编修族谱、修建祠堂和举行祠堂祭祖礼仪等方面,这些宗族建设活动与控制乡村中实际的经济资源密切相关,也进一步展现周氏宗族势力的逐渐强大。
雍正二年(1724年),周源暹倡修族谱,“纠集七九两甲,详编本支,谨严世系”*周源暹:《三次族谱自序》(雍正元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事纪》。,传帖族众,“遍告于我伯叔兄弟子侄宗人,苟念祖宗一脉,木本水源,决不可泯,望亲供祖父名讳及生殁年月日时与茔域地名山向,填注于册,送至阳塘,斟酌汇编,庶使实征确据,藉以成集,自传帖以后,或有遗漏不清之处,非吾人之责也。”*周于日、周世清:《三次族谱编修族谱传帖》(雍正元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事纪》。次年,族谱刊梓,记事从明初两峰公开始,至雍正初年修谱之时十五世,共一册*李天龙:《赠序》(雍正元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事纪》。。此次修谱活动是周氏宗族建构的重要时机,其内容是对宗族历史、资源、世系、坟茔等资料进行搜集和登记。上引户帖极可能是在这一过程中寻回,成为证明周氏宗族历史渊源和户籍、土地占有情况的重要证据。
雍正初年的修谱过程中,除了收集资料之外,周氏族人还创制出一些文献明晰这个宗族对田地和池塘的所有权。《阳塘周氏八修族谱》中收录了三份关于阳塘的契约文书,分别为《阳塘约》《重修阳塘记》和《重修阳塘莲籇船罾记》*均载《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3《建置》。。其中《阳塘约》和《重修阳塘记》产生于雍正初年,这两份契约确立了阳塘资源的所有权归周氏宗族中的仕良、仕名、仕文三房子孙,经营和管理以及各种经济产出的分配都由三房子孙决定,而对阳塘周围田地的灌溉权,则由整个周氏宗族掌控。这说明周氏在雍正初年进行的宗族建构活动具有实际的经济意义。
在修谱的同时,阳塘周氏也开始创建宗祠。源暹提出建祖祠,地基为周氏子孙于添、承柽、承典捐助,“其地广五亩,地名新田湾,金霞峙于左,河流潆于右,面朝阳塘,可容万马,诚胜概也”*周源暹:《创建宗祠记》(雍正二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3《建置》。。并重新制定祭田和祭祖仪式,四房子孙订立《重修祭田约》,以十二都九甲粮田十二亩为祭田,“每年祠内择取贤达者,议立房长,轮流管理,除纳饷外,所有租谷若干,听时价高下,变买以备祭用,使四房来祭者颁祖宗之惠,受祖宗之福”*《重修祭田约》,《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3《建置》。。具体的宗族礼仪亦体现在祠堂的摆设上,宗祠奉祀的是始迁祖,“中堂列三龛,中奉始祖两峰公木主,祔祀者各分昭穆,以世相次焉”*《宗祠图记》,《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4《建置图》。。
此后,阳塘周氏又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道光十四年(1834年)、同治五年(1866年)、宣统三年(1911年)陆续编修族谱,最后一次是1943年八修族谱,并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嘉庆十八年(1813年)、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光绪十五年(1889年)和宣统三年,多次重修祠堂。祠堂下控制的土地作为宗族公共财产,经“乾嘉间添捐祀田,厥后蓄积渐饶,陆续增置不一”*《宗祠祀田记(雍睦堂撰)》,《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3《建置》。,宗族祭祀礼仪亦得以维持。族谱和祠堂的多次重修,也说明周氏宗族的经济势力在清代不断发展壮大。
收集和编纂宗族文献,梳理宗族世系,建立宗祠和祭田,对周氏宗族的历史渊源和田塘资源所有权的认定是重要而有效的。而关于清以前阳塘龙王信仰的文字记载则被毁于咸丰年间的战火之中。这从一个侧面说明,随着周氏宗族的发展,在龙王信仰之上,叠加发展起来的宗族制度是清前期周氏控制地方资源、强化宗族组织结构、在地域社会中展现其强势地位的主要方式。这或许与宗族制度便于占据、分配和经管经济资源的功能有关。
三、从“祖遗神案”到老龙神庙
嘉庆到民国年间,龙王信仰的方式逐渐从流动奉祀的“祖遗神案”转变为周氏宗族经管的“庆元公”,或称老龙神庙。在《阳塘山水全图》中,周氏宗祠仍然是阳塘村落空间的中心,而周氏族人在光绪末年为老龙神案建立的老龙庙出现在图中,是阳塘村重要的仪式场所。
到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周氏族人建立老龙神庙,亦即现今龙王狮神庙的前身,其主殿右侧的墙上嵌有无名碑刻两块,现抄录碑文如下:
碑一
湘南阳塘周先复,号一元,琚房于海公曾孙也。少尠期功之亲,老□鳏独之慽。虽□□好□清为嗣,奈数娶不育,再续维艰。今余年八十有一,现属病叶难支,是以叮嘱清男,央凭户族,愿将十二都九甲阳塘头刘家园水田四亩,粮饷注荫,概照契额;又将祖遗关分十二都九甲阳塘头深坵塘老屋基地手造茅瓦屋壹栋,前抵禾坪壕基槽门要路,后抵菜园围壕坑边,左右俱以壕坑为界,合捐入本族庆元公,永作老龙神庙,并香火田产。捐后,任听经理修造施为,另佃输税,余父子绝无异言。余身后,烦经理提岁租五斗交大祠经理,为中元化大寒、擢坟之费,惟冀慎始慎终,庶余瞑目于九原矣。
所有田屋捐契壹纸、老契壹纸、老屋分关壹纸,概交经理轮收。
凭远渚云蒸长生和生敬生广德金山
金钊子美莲江震湘新廷弼廷厚生
廷弼长盛田芳瑞生护邦席珍
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岁三月谷旦立
碑二
十五派孙泽清,号镜明,乃琚支玉旦公裔也。光绪二年生,母贺氏,体先父俊公意,以清承于海房先复嗣。奈命途多舛,数娶不育,迄今年近五旬,孑然鳏独。清夜自思势难再续,爰请父命,央凭户族愿将手置阳塘深坵塘刘家园洲上二契,水田壹拾贰亩,注荫粮饷,契载朗然,概捐入大祠雍睦堂永作祀田,并为身后化包擢挂之费,敬恳经理善始善终,庶无负清之本愿云尔。
计捐契壹纸、接买契贰纸、老契壹纸,凭交经理手收。
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岁仲春月谷旦立*现存于湘潭市霞城区阳塘村龙王狮神庙。
两碑刻写于光绪二十五年,是周氏宗族中无嗣族人周先复父子向老龙神案和周氏大宗祠(雍睦堂)分别捐入田产和屋业的契据,其中捐入大祠田十二亩,捐入庆元公田四亩和茅瓦屋一栋。随后,这栋茅瓦屋被改造为老龙神庙。据当时人描绘庙貌,称“颜曰‘庆元公’,中堂稍为修餙,置龛立位,邑绅袁本伟题其额曰‘德符’,正中则栖灵,永得其所矣”*《庆元公图》,《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4《建置图》。。“庆元公”是“为首岁举火树银花庆演元宵之义也”*《庆元公事略记》,《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6《杂记》。,故而老龙神庙也称“庆元公”。现在阳塘仍旧在正月初一至十五举行热闹非凡的龙神出游活动。
在嘉庆到光绪年间,阳塘周氏的老龙神案从各户轮流供奉逐渐转变为由宗族房支选人经管,再由周氏族人设庙供奉,这一变化过程既体现周氏宗族对龙王信仰的控制,也说明龙神信仰对于周氏宗族在地域社会中的地位来说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
四、现状与结语
民国时期,阳塘村遭遇了政府的征地强拆。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间,湘潭县兴实业,建工厂,由于阳塘附近一带地势平原,湖南资源委员会选择征用,“凡祖屯阳塘山岭田地及环塘族人私业,概入征收范围,最可痛者,吾族已建六百载之祠宇,亦皆迁拆,丛葬数百年之坟冢,均被扦移”*周英倬:《祖屯阳塘山岭田地被征事略续记》(民国三十二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6《杂纪》。。族人为宗祠和地价与官方多次讨求,不得,县政府付给征收资金之后,周氏宗族族长率族人成立扦掩祖骸事务所,1939年秋,“卜壤于本邑白云乡之泉冲,扦改祖骸,葬成公墓,继筑寝庙,藉妥先灵,嗣又购置水田一百余亩,以为春秋享祀之谋”*周英倬:《叙》(民国三十二年),《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首。。自此,周氏祠堂被强拆,祠堂中供奉的神主搬迁到泉冲雄虎山山麓之公墓墓庐。
现在阳塘惟一的祠堂周氏祠堂早已不复存在,但老人们还记得祠堂的方位和规模。而龙王狮神庙则在2002年被修复,庙壁嵌有其时所立《功德碑》对龙王庙在20世纪的经历有所回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于各种原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随着破四旧之风,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之运动遍袭中华大地,龙王狮神庙也难躲过劫难,庙内菩萨,祭拜设施全部被毁,历经数十年无人照管,杂草丛生,庙宇破烂不堪,只剩下东西两垛,摇摇欲坠。
八十年代中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华大地万物复苏,拨乱反正,党的宗教政策欣受落实,故此龙王狮神庙所在的岳塘区霞城乡阳塘村民众,为恢复民间宗教古迹,此庙有恢复之必要,筹委会应大众之要求,经市道教协会批准,当地政府同意,由民众自愿捐款,对大庙整体修复,恢复其原貌,并增添了观音、圣帝、财神佛像,增建了头门东西厢房二间、香火炉等,整体占地面积270平方米,为蜿蜒历史昭示后人。谨以此文记之⑥现存于湘潭市霞城区阳塘村龙王狮神庙。。
此碑文诉说着老龙神庙在20世纪长期处于破坏状态的事实。通过访谈,我们又了解到,宗族中的守庙人一家一直收藏着龙王神像,并一度在湘江边搭建小庙,维持祭祀仪式。80年代之后,阳塘村民众根据政府的宗教政策,以恢复民间宗教古迹为由,捐款修复庙宇,道教协会成为龙王狮神庙的上级机构和批准单位,而周氏宗族的力量在这一事件中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紧接着上引碑文的是修复神庙工程的筹建小组和捐款50元以上的名单。从筹建小组名单可见2002年龙王狮神庙的重修由周姓为主的庙管会主导,还有郭姓、贺姓、曾姓等成员。捐款名单则反映捐款者以周姓为主,亦有其他多姓参杂其间。重建之后,龙王狮神庙的修整和相关仪式活动仍由庙管会经管。近年来,庙管会还主持以庙为中心的农历四月二十八日的龙王诞和新春出案活动,这也是现在阳塘村最重要的仪式活动。显然,整个村落空间的中心已经从《阳塘山水全图》中的周氏家庙转变到龙王狮神庙。
新修的龙王狮神庙为一进,中庭右边建一小间奉祀观音,主殿内奉祀龙王、狮神、南岳圣帝和财神。当地一位73岁李氏妇人告诉我们,除了龙王狮神庙,万福、向江、下摄司、五星、联合、霞城等阳塘周围的村落只有下摄司(市镇)那边还有一间小庙,附近村落的人都会来龙王狮神庙奉拜,她自己家与周氏并无关系,但也会来拜神。龙王诞辰是农历四月二十八日,2010年举行了庙会,主要由周氏的庙管会成员负责组织①参见陈瑶:《城市·市镇·乡村——湘潭考察记》,《田野与文献:华南研究资料中心通讯》第60期,香港科技大学华南研究中心,2010年7月15日。另外,笔者有幸参与考察了2010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的龙王诞,主要内容为捐款、拜神和聚餐,参与者并不局限于周姓,也不局限于阳塘村,其中惟一且最重要的仪式是道教协会正一道士灵坤带领庙管会成员(四位周姓,一位郭姓)及众信人向龙神祝寿,期间焚烧《启师表》《庆祝龙王圣诞表》两表。。虽然增加供奉了其他神灵,龙王狮神庙仍以龙王为主要奉祀对象,祭祀仪式亦以龙王诞期为庙会时间,由此可见,龙王信仰依然是整个社区的核心神明信仰。
通过对明清以来湘潭县阳塘村周氏宗族与龙王信仰的个案考察,笔者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思考:第一,龙王信仰或者当地其他的水神信仰不仅与近水的生活环境和需水的农业生产密切相关,而是具有深刻的社会语境和历史脉络,应该从具体的时代和区域去把握其特征。以阳塘龙王信仰为例,当地龙王信仰在周氏族人的历史记忆中是明初周氏始迁祖从江西带到湘潭,定居之后成为周氏族人早期发展时期联系族人、融入地域社会的重要文化形式。第二,关于当地宗族的发展,阳塘周氏宗族的发展历程中最重要的时间在于清雍正年间以及晚清时期,清代周氏的宗族建构主要体现在修族谱和建祠堂上,这些宗族建设活动也是周氏在阳塘建构自身历史、占据生产资源、显示地位和势力的主要方式,神明信仰在这一时期则退居其次。第三,关于神明信仰与宗族之间的关系,阳塘周氏宗族提供了一个模式,即宗族建构的核心文化符号从早期的龙王信仰,叠加形成完整的宗族世系和礼仪,正是反映一个移民群体从人口稀少、社会结构流动性强的状态发展到人口众多、社会结构稳定性强的世家大族的历史过程,老龙神庙的建立是周氏宗族占据地域社会文化权势和中心地位的宣示和象征。
《阳塘周氏八修族谱》称,“浩浩三湘,家案各事,权衡较同,邑各族皆有家神家案,迎送络绎”②《庆元公事略记》,《阳塘周氏八修族谱》卷26《杂纪》。,说明奉祀家神家案是这一地区的普遍现象,且家神信仰与宗族的发展密切相关。周氏宗族奉祀龙王的方式自明清以来随世事变迁,龙王信仰对于不同时期的宗族成员具有不同的现实功能和文化意涵,始终经久不败,一直延续至今。可以说,阳塘龙王信仰与周氏宗族发展的个案反映了湘江下游地区自明清以来社会变迁的时代特色和区域特征。
[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市场与社会——17—19世纪湘东米谷市场与社会建构”(T2013221024)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大学教育资助委员会第五轮卓越学科领域计划项目“中国社会的历史人类学”(AoE/H-01/8)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郝红暖
Dragon Belief and Lineage Development of the Yangtang Zhou Lineage in Xiangtan County,Hunan
CHEN Yao
(Department of History,Xiamen University,Xiamen 361005,China)
Abstract:The case on Zhou lineage living around the Yangtang village of Xiangtan County shows that the dragon belief is not only connected with the environment and agricultural production,also firmly rooted in the social,cultural and historical context.In the memory of local villagers,the dragon belief was brought from Jiangxi by their first ancestor immigrating into Xiangtan in the early Ming,and has been worshiped by moving the idols from household to household in the Zhou lineage.Zhou lineage has been building and repairing their ancestral hall,and editing lineage documents since 18th century.Lineage ritual became the main ritual of Zhou lineage to present their history and social position in the local society.Members from Zhou lineage set up a temple to worship the dragon belief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and stress their sound in the territory further more through their charge in the temple.Dragon belief has always been an irreplaceable cultural marker for territorial social structure.
Key words:dragon belief;lineage;god of lineage;Xiangtan
作者简介:陈瑶(1982-),女,湖南湘潭人,厦门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历史学博士。
中图分类号:K248;K2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16)01-014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