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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悲歌
——田小娥与游苔莎比较研究

2016-02-04孙立盎

唐都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娥田小娥荒原

孙立盎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副教授)



生命的悲歌
——田小娥与游苔莎比较研究

孙立盎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副教授)

陈忠实笔下的田小娥与托马斯·哈代笔下的游苔莎,两位时空距离甚为遥远的女性,却有着共同的对于传统的反叛和对于自我的追寻,虽然前者无奈盲目被动,后者自觉积极主动,但都难逃悲剧的命运。通过书写东西方两位女性的悲剧,表达出了作家对传统和现代的矛盾复杂的态度,揭示了传统文化在民族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所面临的尴尬境地。

再读《白鹿原》,每当田小娥出现时,眼前总有另一个面容闪现,随着阅读的深入,这个面容由模糊到清晰——美丽的脸庞,黑色的瞳仁,美妙丰满的嘴唇……带着她受压抑的美貌和被扼杀的热情慢慢走来。游苔莎——托马斯·哈代《还乡》的女主人公——夜之女王,从遥远的埃顿荒原走来。她转过身去,与小娥对视,两个罕见美丽的女人,彼此凝望,微笑,笑中有重逢的喜悦,又有孤独的悲凉。两人携了手,稍稍迟疑,离开了,渐行渐远,不再回望。

田小娥与游苔莎,两位时空距离甚为遥远的女性,从各自的“原上”走来,带着对情爱的渴望与追求;带着众乡亲诧异、不齿的目光;带着背叛者的孤独;更带着死神的阴影,走到了一起。

两位女性出现在各自的作品中时,都正值青春年华,拥有令人艳羡的美貌。她们的生存环境——白鹿原、埃顿荒原,对于她们都呈现出一股压抑的力量,压抑了她们生命的青春气息。她们渴望爱,渴望美好的生活,比一般的年轻人更渴望得到心中所想,然而,现实却是小娥被迫嫁给年近七十的郭举人做妾,过着连“狗都不如”的生活,她恨透了郭举人和他的大老婆,爱的饥渴使她迫切强烈地追寻鲜活的生命之爱;出生在城市的游苔莎,由于父母的去世,不得已随外公来到了埃顿荒原,她恼怒搬到这儿,她说,“这儿是我的十字架,我的耻辱,令我死亡”,“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爱之于她就好像是一只强心针能驱走她生活中的孤独空虚。她心心念念追求的,似乎就是一种超然于任何意中人的彻心彻肺的爱情”。追寻爱、享受爱是人的本能欲望之一,若以正常的方式能够获得,则为圆满;若因某种原因这种追寻被堵塞,或偏离传统道德所允许的范围,那么,这种追寻可能会对追寻者带来可怕的后果。小娥的一系列悲剧,与她对于情爱的大胆追寻,与黑娃私通有着直接的关系;游苔莎的溺水而亡,难道不是其追寻心中所想而导致的吗?

两人的追寻,使她们成为“原上”的异类,饱受鄙视与非议,责难与排斥。小娥,被鹿三称为“烂货女人”,被白鹿村的其他人称为“婊子”或“淫妇”,不仅无法进入宗庙祠堂,而且完全被白鹿村排斥。黑娃走后,她孤独地栖身于村边破烂的窑洞。埃顿荒原的人们对于游苔莎虽没有白鹿原人对小娥那么冷酷,但她依然被克林·姚伯的母亲认为是一个骄奢懒散的女人,甚至被荒原的人认为是一个女巫。

“原上”的人们之所以会对这样两个女人有相似的排斥态度,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两人的行为与“原上”千百年来的行为规范相去甚远,尤其是背叛了传统对于女性的定义和要求。陈忠实通过朱先生和白嘉轩构建起了白鹿原上儒家文化的话语系统,朱先生匡正“天理”,白嘉轩匡正“人欲”,两人共同实践“仁义”,用“乡规”“民约”将白鹿原控制在儒家文化体系内。不可否认,朱先生和白嘉轩传承了千年的伦理规范,使“仁义白鹿村”的村民“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然而,这样的教化之习,对于女性的要求是依附、从属于男性,不能有自己的需求,更不能主动追寻自己的生活。所以,田小娥,“原上第一个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寻找自己的幸福,自己表露自己情欲权利的女人”(代纪东:《肉身的敞开与遮蔽的生存悲剧》,刊载于《新疆石油教育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其行为与传统将女性自觉沉入无欲无求幽暗之中的生存要求完全不符,被认为是背理灭伦的行为,是对以白嘉轩为代表的儒家伦理规范的严重背叛。游苔莎同样如此,她是哈代笔下诸多女性中“最为坚定的反叛者”(籍晓红,廖昌:《游苔莎女性内在性的超越和自我身份的寻求》,刊载于《长治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她生活的时代同样是一个女性无法独立行走的时代。但是游苔莎却不同于荒原上的其他女性,她不甘于在男性面前卑微、被动的地位,而是积极主动地追求爱情和理想以实现自我。为了离开沉闷单调的荒原,进入繁华喧嚣的都市,她不顾世俗的非议,明知戴蒙即将结婚,仍然约他相见,并且明确表达自己的不满;当她认为从巴黎回乡的克林可能帮助自己实现梦想时,就很快放弃戴蒙设法与克林成婚,婚后发现克林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时,又离开了他,选择与旧情人戴蒙私奔。她的这种来回反复,虽然从道德层面上并不值得肯定,但她的自主选择,正是对传统妇道伦理的反叛,体现了女性寻求自我的渴望。正如D.H.劳伦斯所说:“游苔莎与19世纪英国小说中的艾米丽、塞得利小姐们做了戏剧性的最后的决裂”(李红蓉:《论托马斯·哈代〈还乡〉中的女主角》,刊载于《外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2期)。

同是反叛与追寻,但其底色于东西方两位女性是不同的。小娥的反叛与追寻是无奈盲目和被动的,而游苔莎的反叛与追寻,则自始至终都是积极自觉的主动行为。

当小娥与黑娃被鹿三撵走,不得已在村东头的破窑洞安家之后,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可见小娥的愿望很卑微,只要有口破窑能遮风避雨,有个把她当人对待的男人,让她过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她就满足了。即使贫穷,即使被孤立,她都可以忍受。所以如果当初他的父亲能将她嫁到一个普通的人家,让她有一个正常的生活,也许她就不会做出违背“乡规民约”的事情,实在是畸形的生活将她逼到了无法正常生存的状态,不得已进行反抗。在她的抗争过程中,表现出了某种盲目性和非理性。她带着发泄祠堂被毒打之恨的目的,加上鹿子霖的教唆,开始了对白孝文的引诱和报复,可是在与白孝文交往后,她对白孝文的恨逐渐消失,甚至产生了畸形的爱。在她死后,她借鹿三之口向所有的人发出质问:“我到白鹿原惹谁了?我没偷人的一朵棉花,没扯别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允许俺进祠堂,俺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许俺呢?”从这可以清晰地看出,小娥至死都没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她一步步走向了悲剧。

游苔莎从一开始就痛恨荒原,瞧不起荒原上的人,在她看来,他们都是些思想非常滞后的人。同时,她也不被荒原认同,她对传统的蔑视、她的任性乖张使她游离于荒原普通百姓之外,被作“女巫”和“坏女人”。这使她处于荒原“边缘人”的地位,身份感缺失。她的逃离荒原,走向城市的梦想,成为了她生活的动力,也是她选择婚姻对象的标准。不难看出,这是她寻求身份认同的一种努力。美国当代女权运动先锋贝蒂·弗里丹认为,女性寻求新地位最直接的方式是离家出走。在《女性的奥秘》一书中,她写道“离家出走是一种判逆,是对当时规定的妇女地位的一种强有力的反叛”。(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程锡麟译,北方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版)。对自身的生存状态敢于说“不”,并选择逃离是女性反抗意识最直接的体现,游苔莎对荒原的逃离是她叛逆性的最好体现。她沉着冷静、聪明机智地设计了一系列计划和行动,一步步地使回到荒原的克林爱上自己,并且不顾母亲反对娶了自己。婚后的游苔莎与初嫁黑娃的小娥很相似,婚姻虽然没有得到丈夫至亲的祝福,但总算有了一个家,小娥对此相当满足,但游苔莎却并不这样,婚后不久,她就开始劝说丈夫去往巴黎。当这一目标落空之后,她马上调转方向,不顾名誉重新投入了已婚的韦狄的怀抱,并铤而走险地在大雨磅礴的黑夜里等待与他私奔。这个过程的每一步她都是自觉的主动的,自己是目标的设计者,又是行动的推进者。这是她对于传统赋予女性固有行为模式的反叛,更是对自我需求的追寻。

《白鹿原》的全部叙事都在力图揭示生活形态背后隐藏着的文化因素,探索民族生存发展的文化隐秘。小说虽然通过朱先生和白嘉轩完成了对儒家文化的建构,体现了儒家文化的力量,但审视小娥的悲剧,可以清晰地暴露出儒家文化所面临的困境。儒家文化以“仁爱”为本,讲求仁德的坚持和实现,但是白鹿原上对待以小娥为代表的女性的态度,却看不到半点仁慈与关爱,反而暴露出违背人道、人性的一面。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比任何时代都更加胶着。白鹿原并非世外桃源,它具体而微地演绎着时代的风云变幻,悄然接受着来自原外的文化熏染,在现代“人道主义和民主自由”精神的侵袭之下,儒家文化逐渐失去了固有的效用。正如杨曾宪所言:“现代性所包含的全部历史冲突汹涌的卷过白鹿原,猛烈地摇撼着这个小村庄。白鹿原的儒家文化与现代性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交锋,败北的结局是显而易见的。”(转引自周龙田:《文化·人格·困境——对〈白鹿原〉中儒家文化的重释》,《小说评论》2007年第5期)小娥的骨灰虽然被压入塔底,但鹿三——白鹿原最好的长工,白嘉轩意志的有力执行者,却“日渐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所以,六棱砖塔的竖立,与其说是对小娥的镇压,不如说是对小娥的纪念,是小娥曾经存在过的最好证明。

游苔莎生活的19世纪中后期的英国,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迅猛发展,随之而来的各种新思想逐渐由城市向农村渗透,打破了埃顿荒原古老的宗法秩序,传统的伦理关系和价值观念遭到新文明的冲击。游苔莎的行为无疑是对这一情况的最好注释,她的独立不羁,我行我素,以自我需求为中心,以自我满足为目的的行为,正暗合了资产阶级新文明的特征,虽然破坏了荒原的既有秩序,但却显示出了某种力量。且不说韦迪,游苔莎可以对他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对克林,短短三个月就让他对自己着迷无法自拔;甚至对于假面戏演员查理,对于点篝火的小男孩,也是心甘情愿地听她指挥。虽然作家最终仍然安排了游苔莎的死亡,但这一桩并不体面的死亡事件,“经过埃顿荒原的传播,却使她更加体面了”,由此可见荒原人的选择。而作家这样的表达,显然是有意味的。

陈忠实与托马斯·哈代,两位相隔千里,相距百年的作家,通过书写东西方两位女性的生命历程,在低吟其生命悲歌的同时,表达出了对传统和现代的矛盾复杂的态度,展示了处于这样一种精神困境中的无奈。一方面,传统文化的美确实曾经令人沉醉,但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变化,它却像“祖母的厨房”一样,那里曾经有过美味,但它毕竟垂垂老矣,面对新文化的到来,它的无力甚至成为了某种羁绊。所以,小娥和游苔莎形象的书写,恰恰显示了这种无奈甚至是两难的心态,她们的悲剧命运不仅体现了民族传统文化的负面价值,而且在于它揭示了传统文化在民族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所面临的尴尬境地。

[责任编辑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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