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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夷之辨与会昌毁佛关系检论

2016-02-04毛朝晖潘普文丁忆雅

唐都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会昌佛教

毛朝晖, 潘普文, 丁忆雅

(新加坡国立大学 人文与社科学院,新加坡 120707)



华夷之辨与会昌毁佛关系检论

毛朝晖, 潘普文, 丁忆雅

(新加坡国立大学 人文与社科学院,新加坡120707)

会昌毁佛是中国佛教史研究和唐史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其规模与影响都超越唐各位君王对佛教势力的抑制。对于其导因及影响,学界更是聚讼纷纭。综合目前学界对会昌毁佛的五种观点,通过新旧《唐书》《唐会要》《入唐求法巡礼记》、唐人文集等史料,分析高祖至文宗朝管制佛教势力的动机。从“华夷”观念的角度,考察“华夷之辨”与武宗毁佛这一历史事件的关联,并对毁佛之因重新进行检讨。

唐代;会昌毁佛;华夷之辨

潘普文,男,新加坡人,新加坡国立大学人文与社科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儒家哲学及中国思想史研究;

丁忆雅,女,新加坡人,新加坡国立大学人文与社科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儒家哲学及中国思想史研究。

会昌五年(845),唐武宗(814—846)以雷霆之势下诏“废浮图法”[1]1361,史称“会昌毁佛”。会昌毁佛的规模及影响都超越唐各位君王对佛教势力的抑制。对于其导因及影响,学界更是聚讼纷纭。本文首先综述目前学界对会昌毁佛的五种观点,对目前这一问题的相关研究做一系统的整理;其次通过新旧《唐书》《全唐文》《唐会要》《大唐诏令集》等史料,整理高祖至文宗朝管制佛教势力的诏令分析其动机。本文以“华夷”观念作为论述的主要线索,试图对“华夷之辨”与武宗毁佛的关联及其深层文化含义加以阐释。

一、目前学界关于会昌毁佛的五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认为是经济原因导致了会昌毁佛。田廷柱、张建华认为会昌毁佛是因为“僧侣地主和世俗地主产生了严重的对立”[2]、“这是一次寺院地主和世俗地主矛盾的总爆发”[3]。张箭用统计的方法指出“会昌禁佛决策基本正确,措施比较有力得体,经济成效显著”[4]。崔瑞德及Kenneth Chen认为武宗毁佛的主要动机是经济[5]666,[6],他们指出武宗朝的国库紧张,但相对的,佛教“寺庄”经济却一枝独秀,又不需要缴税,出家人亦然,借“毁佛”夺回经济的自主权得到朝廷上下的支持[6]667。Chen详细地爬梳史料,指出僧侣无益于经济发展,又不需要缴税,造成唐代经济的消耗,迫使武宗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以缓和财政紧张之态。

第二种观点认为是政治改革促成了会昌毁佛。袁刚则认为会昌毁佛与李德裕的政治改革不无关系[7]。通过毁佛,李德裕可一举抑制宦官与僧侣的勾结,解除两者勾结对经济的威胁及政治势力,一扫玄宗朝晚期开始的不良之风。他认为毁佛也与李德裕“复兴唐室,革新政治”有关,即得到更多编户提供税收,以解军费开支的窘境,更为顺利地讨伐在会昌年间时来犯的回鹘。然而,李德裕一人之力真的能够促成会昌毁佛吗?这种观点夸大了个人的影响,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会昌毁佛历时一年便匆匆结束。

第三种观点认为会昌毁佛是道教与佛教斗争的结果。汤用彤认为会昌毁佛乃武宗及李德裕崇尚道教所致,所造成的社会动荡成为王仙芝、黄巢之乱的导火线。尽管这样的观点遭到许多学者反对[8],但赞成这种观点的学者也不在少数。岑仲勉便认为佛道冲突是造成会昌毁佛的原因[9],崔北京及吕颖辉也认为会昌毁佛是儒释道的冲突所致[10][11]。然而,儒释道在唐朝开国以来都是相互牵制,以儒家思想治国,崇奉道教以抬高王室的地位,对佛教的尊崇与抑制则是历朝都有,若因佛道冲突而毁佛,不一定要如此大规模地进行,而且等到武宗朝才爆发。

第四种观点认为是皇室的内部斗争导致了会昌毁佛。于辅仁提出新颖的观点,他认为会昌毁佛乃武宗及当时仍为光王的宣宗的一场权力斗争[12][13]。根据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所记载的“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14]为线索,加以其他史料的佐证,于辅仁认为这句谶言说明了武宗对宣宗的猜疑之心,因而在接获宣宗隐遁到佛寺中,不免试图赶尽杀绝,牵连了与此朝廷斗争无关的僧侣。若细看此语,只是说唐朝国祚在武宗而终,一名佛教出身的人将取而代之。宣宗当时只不过是武宗众多皇叔的其中一人,在宦官拥立前,“宫中或以为不惠”[1]245,丝毫不起眼的光王又如何能对号入座,成为“会昌毁佛”的导因?这样的说法颇值得商榷。

第五种观点认为武宗君臣之毁佛系由“华夷”观念造成。晚近学者李建华指出:“初唐时期零星的华夷之辨仍然表现在反佛的过程中”[15]。这样的观点在《旧唐书·武宗本纪》似乎得到印证:“归真*归真即道士赵归真,于会昌四年封为左右街道门教授先生。时武宗志学神仙,曾以归真为师。乘宠,每对,排毁释氏,言非中国之教,蠹耗生灵,尽宜除去,帝颇信之。”[16]600会昌五年七月庚子,中书门下条疏:“僧尼不合隶祠部,请隶鸿胪寺。如外国人,送还本处收管”[16]605。鸿胪寺之职包括“凡四方夷狄君长朝见者,辨其等位,以宾待之”[17]。僧尼归鸿胪寺管理,正是把佛教视为“夷狄”。可知,武宗朝道士及官员之排佛,其首要的一个论点乃是佛教“非中国之教”。虽然崔瑞德认为诋毁佛教为堕落的蛮夷之教实际上是巧立名目,为“会昌毁佛”辩解正名[5]668,但是从当时流传至今的唐诗及散文,佛教思想仍对朝中权贵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更何况佛教高僧及掌握实权的高官的社交往来也已成为社会习俗,不是一场毁佛就会终止的[5]668。

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史家都倾向于上述第一种看法,这在西方汉学家的唐史论述中尤为突出。毋庸置疑,经济因素固然是造成武宗毁佛的直接原因,然而,武宗毁佛是否单纯是一个经济问题,还是具有更深层的原因?上述第二种与第四种观点将毁佛之因归结为个人问题,证据薄弱,难以令人信服。第三种观点的佛道之争也可以理解为“华夷之辨”的一个侧面,那么便可以归入第五种观点。事实上,《旧唐书》中道士也是从“华夷”的立场提出排佛论调,是否真如崔瑞德所说只不过是“巧立名目”[5]668,抑或是“华夷之辨”其实是当时普遍的文化心理?本文的主旨在于对上述经济论与华夷论两种观点进行重新检讨,厘清这些问题,对于了解唐代佛教史以及中唐以后儒家文化复苏的社会基础都有帮助。

二、武宗以前的排佛声浪与华夷之辨

王寿南与崔瑞德均认为武宗毁佛虽然在很大程度上与其个人性特殊面向颇有关系,但关于佛教的争议与毁佛、禁佛之声至唐初就历代有之[18]346,[5]667。那么,我们在了解会昌毁佛的具体经过之前,就不能不费些笔墨考察高祖至文宗朝君臣对佛教的态度及其排佛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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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直接公开的排佛言论中,的确有人主要以经济原因作为排佛的立论依据,如辛替否在中宗景龙年间所提出的“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1]4277-4278及李叔明、彭偃在德宗时期所提出的建议都强调佛教对于唐代财政的负面影响。《资治通鉴》记载:“会昌五年,上恶僧尼耗蠹天下,欲去之。”[19]显然,北宋史家也认为武宗毁佛的直接动机是经济原因。其实,这种从经济角度非议佛教的论调在中唐时期已经相当普遍,并不限于大臣,即便皇帝如唐文宗也有类似的看法。据杜牧《杭州新造南亭子记》:

文宗皇帝尝语宰相曰:“古者三人共食一农人,今加兵、佛,一农人乃为五人所共食,其间吾民尤困于佛。”帝念其本牢根大,不能果去之。[20]

由此可见,会昌毁佛绝非武宗一人心血来潮的贸然举动,而是经历了很长世间的发酵,在唐朝君臣间存在某种程度的共识,其中,佛教对于经济的负面影响确是备受非议的一个重点,但是,当时人排佛并不限于经济原因。自唐初以来,我们不难发现贯穿这些排佛言论的一条思想主线便是“夷”与“华”的区隔。早在武德七年(624),高祖一朝君臣之间即已爆发崇佛与排佛之争。《唐会要》卷四十七载:

太史令傅奕上疏,请去释教。高祖付群官详议,太仆卿张道源称奕奏合理。尚书右仆射萧瑀与之争论曰:“佛,圣人也。奕为此议,非圣人无法,请置严刑。”奕曰:“礼本事亲,终于奉上。而佛食逾城出家,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以继体而悖所亲。萧瑀非出空桑,乃遵无父之教。”瑀不能答,合掌云:“地狱所设,正为是人。”太宗尝临朝谓奕曰:“佛道元妙,圣迹可师,卿独不悟何也?”奕对曰:“佛是胡中桀黠,欺诳夷俗,遵尚其道,皆是邪僻小人。模写庄老元言,文饰妖幻之教耳,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上然之。至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以沙门、道士亏违教迹,留京师寺三所、观三所,选耆老高行以实之,余皆罢废。至六月四日敕文,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旧定。[21]

在上述傅奕排佛的言论中,他批评的重点不是佛教对社会经济的负面影响,而是佛教对于儒家“礼”教的乖悖及其对于社会教化的不良影响。不但如此,从上述记载来看,唐太宗也认同傅奕的观点,并嗣后对佛教采取了适度裁抑的政策。只是太宗对佛教的裁抑不像后来武宗毁佛那样猛烈和极端,因而往往被忽略罢了。《唐会要》中记录此种排佛言论尚有不少,例如,卷27记狄仁杰之言,卷47所收傅奕、魏征、姚崇、李叔明、彭偃等的言论皆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当数韩愈。韩愈早年曾撰写《原道》,该文一方面从经济的立场批评佛道二教不事生产,另一方面从“道”的立场批评二教为“清净寂灭”[22]2262-2265。这显然不是单纯的经济立场。元和十四年(819)韩愈给唐宪宗呈递谏疏,即《论佛骨表》,在这篇文章中韩愈犯颜直谏,批评宪宗迎佛骨入宫供养的行为是“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22]2289,这更是专从文化的立场出发。

汤用彤指出,唐代士大夫反佛的言论甚多,归纳诸人反佛的理由大致有四点:(甲)君人者旨在政修民安,故排佛者恒以害政为言;(乙)人主莫不求国祚悠久,故唐朝士人,恒以六朝朝代短促归罪于佛法;(丙)韩昌黎表中引高祖沙汰佛徒,愿宪宗取以为法;(丁)僧尼守戒不严,佛殿为贸易之场,寺刹作逋逃之薮,亦中华士人痛斥佛教之一理由[23]。这四条理由除了第四条是经济原因,其余三条都是“华夷之辨”在政治方面的具体表现,而韩愈所强调的佛教对于风俗教化的损害尚不包括在内。无论如何,汤用彤的研究至少说明文化原因是唐代士大夫反佛的一个理据。

综上可知,并非只有武宗朝的道士将“华夷之辨”作为排佛的主要论点,从高祖、太宗、高宗、武则天、玄宗、代宗、宪宗、文宗直到武宗,上自帝王,下至臣民,无论是儒家士大夫,还是道士,都有不少人从“华夷之辨”的角度来排斥佛教。这种声浪一直没有停息,即便在极度崇佛的武周年间也是如此。可知,尽管隋唐时期的佛教不断地进行中国化[18]707,但“华夷之辨”一直是困扰佛教的议题。因此,武宗排佛固然与道教有关,但决非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佛道二教斗争的结果,更不能简单解读为“巧立名目”,而是在唐代“华夷之辨”观念持续发酵的文化氛围中,道士的煽风点火才能发挥作用,更何况唐代后期寺院经济的膨胀和佛教与官僚之间过从甚密更加剧了唐朝君臣对它的疑忌呢!

三、武宗一朝关于毁佛的争议

因为唐代后期史料的缺失,无论是《旧唐书·武宗本纪》还是《资治通鉴》,关于“会昌毁佛”的描述集中在会昌五年的七、八月间。从时间上看,武宗毁佛并非贸然决定,而是在执政的第五个年头才推出这项政策。合理的推测是,在长达四五年的时间里,会昌一朝君臣关于佛教议题必定有过一些讨论。但限于史料,其详情已不得而知。目前关于会昌毁佛比较详尽的记录,一是正史中保存的毁佛诏令,一是日本和尚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记载。下文即对照两种史料的相关记载,讨论华夷观念对于毁佛事件的影响。《旧唐书·武宗本纪》云:

秋七月庚子,敕并省天下佛寺。……中书又奏:“天下废寺,铜像、钟磬委盐铁使铸钱,其铁像委本州铸为农器,金、银、鍮石等像销付度支。衣冠士庶之家所有金、银、铜、铁之像,敕出后限一月纳官,如违,委盐铁使依禁铜法处分。其土、木、石等像合留寺内依旧。”……八月,制:“朕闻三代已前,未尝言佛,汉魏之后,像教浸兴。是由季时,传此异俗,因缘染习,蔓衍滋多。以至于蠹耗国风而渐不觉。……。况我高祖、太宗,以武定祸乱,以文理华夏,执此二柄,足以经邦,岂可以区区西方之教,与我抗衡哉!……其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收充两税户,拆招堤、兰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隶僧尼属主客,显明外国之教。勒大秦穆护、袄三千余人还俗,不杂中华之风。于戏!前古未行,似将有待;及今尽去,岂谓无时。驱游惰不业之徒,已逾十万;废丹雘无用之室,何啻亿千。自此清净训人,慕无为之理;简易齐政,成一俗之功。将使六合黔黎,同归皇化。尚以革弊之始,日用不知,下制明廷,宜体予意。”[16]604-606

从上述文字中,我们不难发现当中有不少牵涉“华夷之辨”的用语,如“不杂中华之风”等,而诏令的核心乃在整顿朝廷的财政系统,尤其是“收充两税户”更是道破此中玄机。但据当时经历会昌毁佛的日本和尚圆真的“目击记录”*Steanley Weinstein 在 Buddhism under the Tang 一书中形容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对于研究中国佛教史的史料价值时,便是采用“eyewitness report”一词。,正史中会昌五年的毁佛制令只是这一更大事件中的一小部分。不少学者便依据这本日记对会昌毁佛的阶段经行整理,前人论述已备,此处不复重论[13]。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笔者想要进一步提出来的是:当中的一些针对佛教的政策是无法单纯从经济角度来理解。

据《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记载,会昌二年十月,武宗勒令一部人僧人还俗,“充入两税徭役”[14]158。会昌毁佛也开始拉开序幕。在毁佛的过程中有几件事值得留意:

(1)会昌三年六月十三日,太子詹事韦宗卿撰《涅槃经疏》20卷觐见。武宗阅毕,下令焚烧,并敕令中书门下往其府邸索其草本焚灭,并昭告天下,斥责韦宗卿不能身在儒林而不能“敷扬孔、墨……妄撰胡书……位列朝行,岂宜自愧。”[14]171

(2)会昌四年,武宗令不许供佛牙;寺中有佛指节则并不许置供及巡礼,违令者严格处罚;准勘责彼处僧人,无验公者当处打杀;焚烧经教,毁拆佛像,起出僧众,各归本寺;不许僧尼午后出寺,又不许犯斋钟及向别寺宿,会昌五年又不许僧人看拜南郊的仪式。违令者当处打杀。[14]175-177,181

(3)会昌五年,五十岁以下,五十岁以上无祠部牒者,尽勒还俗递归本贯。有祠部牒者,若牒有磨勘,亦尽勒还俗。外国僧人若无祠部牒者,亦勒还俗,递归本国。天下铜佛铁佛尽毁碎、拟拆寺金钱物、庄园、钟等,官家收检。换言之,庙产尽收国有。[14]184

(4)会昌六年,圆仁记新罗翻译员刘慎言之信:“有敕焚烧佛教经论、幡盖,及僧衣物、铜瓶、等,焚烧净书,有违者便处极法。自家经幡功德等,皆焚烧讫。唯留和尚文书等,条流甚切,恐镇德船回。”[14]197

通过上列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武宗所采取的措施除了要在经济上夺取庞大的庙产,使作奸犯科、逃避赋税的人回到财政系统之中,更是在思想和宗教信仰企图打压佛教的一场运动,用圆仁之语,便是欲“断佛教”[14]190。因此,即便是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的经书,即便是在大批僧人已经被勒令还俗的情况下仍被焚烧、禁止携带(第1和4点)。限制并勒令僧人还俗的制令也极其苛刻(第2和3点)。因此,就会昌毁佛欲灭绝佛教的性质而论,经济原因绝非武宗毁佛的唯一考量。

正如Weinstein在Buddhism under Tang所说,“虽然经济史毁佛的重要原因,宗教上的偏见也被视为同等重要”[24],只是Weinstein没有看到,尽管武宗对于道教的狂热与会昌毁佛欲“断佛教”的性质有非常大的关系,但这场运动能够获得普遍支持自然有其社会因素存在,而这样的一个社会因素便是“华夷之辨”思潮的酝酿。

在这一点上,陈垣对中国宗教史的研究或许能够给予启发。据陈垣《回回教入中国史略》《摩尼教入中国考》《基督教入华史略》的考证,在经济上影响不大的大秦景教、摩尼教在会昌毁佛中被当作是“不可独存”的邪法皆受牵连,唯有伊斯兰教不受波及。陈垣先生认为,伊斯兰教之所以不受影响是因为他们不传教,也不攻击儒教,甚至,他们极度推崇尊孔才没有受到排斥和攻击[25]。从武宗对在经济上毫无影响的景教和袄教的迫害可以知道这场毁佛运动的另一个重要考量是宗教因素,具体而言针对什么是“邪法”的判断乃在于与周、孔圣人之言是否抵触。换言之,被不少学者认为是“说辞”或辩护理由的“华夷之辨”恰恰才是这场运动的关键。以开放、对异族文化包容的唐朝在安史乱后,因河北三镇、吐蕃回鹘屡次侵犯而在“华夷”观上与前期相比有了非常大的不同[26]。因此,笔者认为佛教对于国家经济的影响在某一程度上加深了“夷不乱华”的成见,以至于武宗因个人宗教信仰而毁佛时,他就能够得到不少支持而使这场毁佛有了这么庞大的规模并有效实行。

四、结论

在分析或重构任何历史事件时,我们不可能将不透明的“历史事件”简单明快地分辨当中的因果。以会昌毁佛事件为例,经济因素与“华夷之辨”的文化观念便复杂地错综在一起,以至于学者不断争论。即便如此,从整个唐朝历史的脉络与框架来看,“华夷之辨”的文化观念一直是排佛的主要理论和依据。这样的依据在安史之乱后,河北三镇的“胡化”以及佛寺对于国家经济的破坏更加剧了朝野上下“夷不乱华”的思想*陈寅恪《韩愈论》云:“退之以谏迎佛骨一事得罪……即唐代古文运动一事,实由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之局所引起。安史为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详见《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故当时特出之文士自觉或不自觉,其意识中无不具有远则周之四夷交侵,近则晋之五胡乱华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为古文运动之思想也……因释迦为夷狄之人,佛教为夷狄之法,抉其根本,力排痛斥……退之所以得唐氏古文运动领袖者,其原因即在于是。”参见陈寅恪《韩愈论》,《金明馆丛稿初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29页。。如本文指出的,自唐朝开国以来,一方面尽管魏晋以来佛道二教数百年蓄积的势力依然强大,另一方面,儒家“华夷之辨”的观念却始终是唐代文化的一股潜流。二者的融合与冲突实际上一直没有停歇,最终在会昌毁佛事件中借着经济问题的导火索而爆发。

我们如果将会昌毁佛置于唐代潜伏的“华夷之辨”的社会思潮中*傅乐成在《唐代夷夏观念之转变》提及安史之乱后,唐朝君臣对于“夷夏之防,亦因而转严”,但改变并不是以时间转严。参见傅乐成《汉唐史论集》,(台北)联经出版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209~226页。,便不难理解这一运动何以能获得各种势力的支持,并且不单在经济上夺取、限制寺院的资产,而且企图断绝佛教的兴盛与流行。与此同时,其他外族宗教也在同一时间受到波及和打压。这是“经济”原因论很难单方面圆满作出解释的。会昌毁佛从会昌五年开始,时隔一年,武宗驾崩,宣宗即位,敕复佛寺,毁佛遂告停止。可见,佛教从魏晋以来经过数百年的经营积累势力已经非常强大,不会因为短期的挫折而一蹶不振。然而,佛教与儒道文化的冲突却始终不断,在唐武宗百余年后又出现后周武宗毁佛的事件。日本佛教学者池田大作等认为,从北魏太武帝以来“三武一宗”的毁佛实践都是外来思想与传统思想斗争即华夷斗争的结果[27]。从会昌毁佛的事件来看,除了经济因素的直接刺激外,池田大作等人的说法可以说切中了背后的深层原因。

综上所述,“会昌毁佛”的原因之一固然是经济原因,但经济原因并不足以完全解释“会昌毁佛”的各种现象与史实。“华夷之辨”则恰恰能够填补这些经济原因论解释上的不足,并且能够较好地解释中唐以后直到北宋佛教势力消长、儒家文化复兴的社会心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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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伟东]

Re-examination on The Relationship of Extermination of BuddhismDuring the Huichang Reign and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Hua and Yi

MAO Zhao-hui, PAN Pu-wen, DING Yi-ya

(NationalUniversityofSingapore,Institute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 120707,Singapore)

The extermination of Buddhism during the Huichang reign (841-846) is an important problem in Tang studies and Buddhism studies, as the scale and influence of this event exceeded those of any other Tang emperors. There were various of interpretations on the cause and influence of this event. This paper summarises five major opinions among thes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We examine the imperial edicts which are targeted at regulating Buddhism from Emperor Gaozong to Emperor Wenzong of Tang, and analyse their intention to do so.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Hua and Yi, this paper also re-examines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extermination of Buddhism during the Huichang reign and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Hua and Yi.

Tang Dynasty; extermination of Buddhism during the Huichang reign; distinction between Hua and Yi

K242.4

A

1001-0300(2016)05-0012-06

2016-05-22

毛朝晖,男,新加坡人,新加坡国立大学人文与社科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儒家哲学及中国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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