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何记忆
——评《一岁等于一生》
2016-01-26祁发慧
祁发慧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生命如何记忆
——评《一岁等于一生》
祁发慧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摘要:老张斌是河南新时期文学以来重要的小说家之一,自1955年开始创作以来,他的代表作《蔷薇花瓣儿》《柳叶桃》《离情别绪》《一岁等于一生》在读者中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其中长篇小说《一岁等于一生》,可以说是他后期创作中最重要的作品。
关键词:老张斌;《一岁等于一生》
作家老张斌的长篇小说《一岁等于一生》,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龙儿一出生就没有肺动脉,如何医治龙儿成为整个家庭的难题。家人表现出不同的态度,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要尽力挽留这个小生命。令人遗憾的是,龙儿只活了13个月,他的去世给整个家庭蒙上了悲伤的阴影,特别是对于爷爷——作家杏林来说,这既是他创作的动力,又是他内心特别的伤痛。
这部小说通过亲人对一个可怜的弱小生命的救治、挽留和百般思虑,痛彻地表达了个体生命对生命问题的思考和追问。
一、挽留生命是生命相互支撑的义务与权力
“对于多数人而言,死亡是漂浮在他们生命之上的令人不快的预言,死亡从一开始就从内部同生命结下了不解之缘。”[1]82这说明人是向死而生的。由此看来,走向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当这种必然性顺其自然地降临到个体身上的时候,我们会努力适应并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当这种必然性可以选择时,我们就会陷入情与理的矛盾之中。
小说中龙儿一出生,就意味着要与死神做斗争。可是他还在襁褓之中,他的生命和生活是无法自足的,他的生死大权掌握在“他人”手中。小说中主治医生从其专业角度出发,鼓励对龙儿实施安乐死。这个建议无疑把龙儿的七位至亲推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阿朋:我心疼他的一切,爱他的一切就连他的病我也爱。……结论是最好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给他安乐死,这对他、对大人都是一种解脱。这话让人毛骨悚然,我无力承担这残酷,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希望有人来和我商量。
杏林:如果我们让他活下去,他的病会越来越严重,这是专家们一致的意见;他的痛苦也会越来越多,既有肉体的,也有精神的;到头来还是离我们而去,只不过把那个痛苦延长罢了。……可是这件事必须由大龙和竹子来决定。
对于一个经历世事、年过半百的老护士阿朋来说,如此无措的表现是不应该有的。阿朋的矛盾与纠结在于这是她期盼得来的孙子,她不想失去他,隔代人之间的情感往往更是一种纯粹的爱。男人最终还是理性的动物,或者说他能够权衡利弊顾全大局,杏林赤裸裸的想法似乎有些残酷,但完全符合情理。他让竹子和大龙做决定似乎是最合理的,毕竟他们才是孩子的父母,才是真正的当事人。
竹子:我不让他死!我不,他是我的,是我把他生下来的,我宁愿让他再回到我肚子里去也不把他交给保罗和苏北。
大龙:我心想,就让大地和天空一起灭亡吧,天塌地陷吧,我们一起去死,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厮守在一起,永不分开。要不,让我的龙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到那个阴冷陌生的世界,他怎么能行,他还不曾有一会儿工夫离开过妈妈呢,他离开我怎么能行呢?
母爱如水,父爱如山,哪怕初为人母人父也不能阻碍他们对自己孩子的浓浓爱意,这是一种痛苦而坚定、感性胜于理性的爱。或许在做重大抉择的时候,理性会自然地隐遁。
玉儿:我羡慕苏北、保罗和书念,他们都不在场,这样的事情要由我们在场的人做决定,这是多么让人难受的决定啊!
保罗:很可能是关于龙儿的事情,关于安乐死。上帝啊,可千万别让我干那种杀生害命的勾当,我可下不去手。……可千万别让我干那样的事情,求上帝保佑我吧。
书念:无论他活着还是死去,他都执行这一个神秘的使命,这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更何况人的生命是上帝给的,只有他才有权力处理。我们把自己交给上帝,才是最好的和唯一的。
人的渺小淋漓尽致地表现在面对问题时手足无措,特别是在理性已经足以发达的今天,一旦理性自然隐遁,我们便不知如何是好。
正如杏林所言,没有人有权力让这个小生命经受病痛的折磨。他以男性特有的理性,客观冷静地分析事实,给出自己的意见。初为父母亲的竹子和大龙肯定不忍放弃这个小生命,虽然龙儿来到这个世界上纯粹是偶然的,但他是大龙和竹子爱情的结晶。于情于理,人的判断就陷入无处不在的矛盾与悖论之中,身为护士的阿朋清楚地知道选择生与死的利弊,但是她依然无法权衡。当情感与理智统统失效的时候,大家都难以决断这件事情,书念把这件事情交给了“上帝”。
小说中作者对书念的描写并不多,只在个别章节总共出现五次,但是她对于龙儿的命运选择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是从她诉诸“上帝”的建议中,全家人放弃了“安乐死”这个违背生命规律的想法。“从本质上讲,上帝就是爱,他是信仰与渴望,是宇宙间生命最高的仲裁者。” 于是,“我们”屈服于爱,将满怀的生的希望与努力寄托在龙儿身上。小说中看不到“我们”在龙儿生命的十字路口表现出来的怯懦与无措,每一位家庭成员都在积极面对,接受现实,解决现实带来的问题。
作为一个小生命,龙儿每天都在成长,从只会“啊”“哦”到能叫“奶奶”“姨”,他的生命机能在有效地运行。可是这个小生命的成长潜藏着一个悖论,龙儿已经被病理学判了死刑,他所拥有的只有今天,明天对他来说是未知的,而且未知之中潜在着危险。时间既慷慨又吝啬的悖论在生命问题上格外明显,龙儿今天的快乐将会成为明天“我们”记忆中的欢喜,所以“我们”疼爱龙儿,重视今天。小说中阿朋这样独白:
我们的决定是十分正确的,我们把这场雪留住。我们还把一家人难得的一次欢乐也留住了。如果有一天龙儿离开我们而去,我们还会看见他,看见他最快乐时候的模样。
影像时代人类保留“今天”的手段似乎很高明,其实这不是为了珍存“今天”,而只是为了在明天唤醒关于“今天”的记忆。我们保留的只是记忆,而非真实的有机的生命实体,或许在有机的生命体面前任何科学技术与手段都是徒劳的,任何仿真的记忆都是无力的。与其说“我们”在陪伴龙儿一起成长,毋宁说“我们”在亲眼见证龙儿走向生命的边缘。“我们”之所以倍加关注龙儿的生命,是因为龙儿的生命状态是病态的,我们想改变他的生命的存在状态。但实际上,没有肺动脉这个残酷的事实,是不可以改变的。
二、生命存在建立在多样性个体生命的联动上
众生平等,这似乎是生命的最高法典。生命有一个无形的契约,生命体之间存在着相互关系,生命以相互尊重他者与其共生为前提。小说中穿插描写了小狗三毛和鸽子小雨点的曲折命运:
大龙:“明天,明天我一定处理你!”我对着书房说,也是对母亲说。……我和三毛正在诀别,或者叫生死离别。……三毛还在轻轻地用它的狗脸蹭我泪湿的面孔。……三毛发现我没有上车,大声叫了起来,它的叫声使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我送走三毛心里不好受,就到小酒馆喝了两盅。
大龙:我把小雨点拿到手上,仔细查看它。它已经长大了,也更漂亮了。它的左脚被子弹打断过,又长上了,只是长得不好,成了一个瘸子;右边的翅膀根儿至今还嵌着一个砂子,伤口早就愈合了。正是这两处枪伤使它不能如期飞回,在外面流浪了一年多。想着它这一年所受的种种磨难,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小狗或者鸽子,都是宇宙生命中的一分子,它们和人类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在龙儿出生之前养狗、养鸽子不仅仅是大龙的爱好,更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竹子孕育龙儿时他已经舍弃了部分的爱好,龙儿出生后的实际情况逼迫他不得不放弃这种爱好,不得不转变自己生活的重心。诚然,这种从态度到行为的转变,对于一个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是痛苦的,
阿朋:我听见大龙跑出来追着三毛吓唬它,说明天一定处理它。我知道他们跟三毛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了,有了感情,不然早就送人了,可是不处理不行啊,现在只能顾人了,就让狗给人让路吧。
玉儿:我每走一步都用发颤的嗓音喊一声三毛,既是给自己壮胆儿,也是为了让三毛知道,上楼来的是它的老朋友,用不着逃跑。
从抛弃到寻找,不是态度的转变,而是爱的牵引,毕竟人是情感的动物,事情分轻重缓急,爱亦如此。
小说中穿插描写小雨点、三毛、废物这类小动物,首先是对不同生命的具体形态的表述,其次是揭示生命不同的物质特征。人是生命最具体的表述者,也是万物的破坏者与保护者。人同一切生物一样是感性的,他会依本能抵制许多东西,会用生命全部的力量来保护自我。三毛和小雨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和龙儿的安危息息相关。龙儿降生,小雨点被放飞;龙儿病重,三毛被送人;龙儿离世,三毛和小雨点重新回归这个大家庭。尽管大龙对三毛和小雨点的感情丝毫不亚于龙儿,但是人的生命在意识的支配下似乎比其他生命更首要,也正是因此,人才变得可怕,那就是人以自我为中心去取舍。“我们”认为万物有灵,龙儿或者三毛、小雨点,都是独立的生命体,我们有必要去敬畏他们,只有通过他们的生命现象,我们才能反观自身,省察自身。正如龙儿短暂的生命带给七位家庭成员的不仅仅是亲缘关系的责任与义务,更多的是他的生命改变或更新了“我们”已有的生命观、价值观及世界观。
小说中龙儿已经被作者符号化了,从“你看他的指甲盖儿怎么是紫色的?”这一疑问开始,小说就寓言了龙儿的生死,全家人都知道龙儿会在可预见的时间内离开大家。这朵生命之花没来得及绽放便要衰落,不禁令人忧伤、悲观和绝望。生命之于龙儿,系在消极、否定的宿命意识一端;生命之于“我们”,系在积极、肯定的幻想一端。生命之绳将“我们”和龙儿连在一起,我们无法解开这个死结,无法解决这个矛盾,唯有生命的悲剧意识激发“我们”对生命的尊敬。在龙儿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关心的问题核心不是他是否是个健康的孩子,而是他现在是否快乐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今天有没有叫“奶奶”,叫“姨”。生命的陨落在瞬间,“他走的时间是半夜零点,正好是他出生的那个时间。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绝对不是巧合,事情没有这么巧的,一分都不差。”不得不承认: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我们”坚信明天更美好,所以不忍放弃龙儿的生命。可是生命在时间的进程中又产生了一个负面:宿命。所有的生命从他存在的那一刻起便不可逆转,只是龙儿的宿命来得太早了。
龙儿走了,“我”的叙述开始了,小说的最后一章这样写道:
我想我应该为他写篇东西。他虽然是一个孩子,虽然只在我们中间生活了一年零一个月,但他却和我们一样备尝了生活的艰辛,也和我们一样得到了足够多的,甚至更多的爱。
一年零一个月对于一个人的生命经历而言是真实的时间,龙儿让大龙和竹子初尝为人父母的艰辛,令杏林和阿朋老有所盼。然而在个人的内在感受中,又有虚幻的时间,他丰富了“我”的思想、情感、体验、感觉,是一种精神的延伸。小说中对生命的延续是基于记忆和回忆的。当作者把龙儿这个形象活现于纸上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赋予他一种悠长的精神生命。
三、生命的未来便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
对于生命,我们介于知与不知之间。龙儿降生之前,“我们”不知道他会遭遇这样的命运;龙儿离开人世之后,“我们”只知道他曾经来过,并且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这其实是对生命界限的一种跨越,现实对于“我们”而言是过去和未来的对接,它已经不复存在,只是作为记忆留存于我们的脑海当中。生命最神奇的莫过于对经验的记忆,记忆把过去、现在、将来统一起来,“我们”在回忆之中赋予龙儿的存在和我们现有的世界于一体,于是:
我又看见那辆白色小童车,穿红毛衣的龙儿坐在车子里,张着小嘴,仰着脸,望着一个人笑。那人弯下腰,正跟他说话。他说:“龙儿,我是谁呀?你说,是爷爷。说吧,说是爷爷。”龙儿那时只有五个月大,他还不会说,但他已经能够跟人交流了。
记忆似乎从一开始面对的就是一个已逝的世界,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死亡的不可避免所感到的压抑会限制回忆,但是作者对待死亡的态度是淡然的,“我不久就可以到他那儿去了”。
小说末尾写到:“总有一天我会到他那儿去的,他却再也不会到我这儿来了。”生命轮回与永恒的联结在这句话中被斩断了,时间不可逆,生命亦如此。从生回望死,生命呈现的只是一种结果,一个事实。诚然,这种结果和事实是丰富多样的。小说中不少章节描写了大龙和竹子、阿朋和杏林的爱情故事,均是立足于生命的回望。如果说生命大于一切,那么爱必定与生命并肩同行。龙儿的生命事实上只有13个月,这并不代表他的生命是无意义的无效的。正如小说标题《一岁等于一生》,“一岁”和“一生”均是量词,一岁是一个相对明确的时间概念,能够具体到天、小时、分钟、秒钟。而一生不然,可以短至几秒钟,长达几十年,甚至百年。作者却用表程度的副词“等于”把二者联结起来。一生被限定在一岁之中,一生被缩短为一岁,一岁被拉长为一生。“一岁”或者“一生”是龙儿生命始末的标志。
这部小说的表层结构是龙儿的生与死,深层结构是“我们”对于龙儿的生命所持的肯定态度以及对生命真正含义的思考。“我们”不但要承担关于龙儿生死安危的现实问题,还要承担毅力的历练和心智的考验,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全力去挽救这个小生命。
小说的结尾,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隔代人之间的特别亲情,经历苦难后的坚定,可谓百味杂陈。接受死亡的结局无法避免,“我们”已经为保护生命尽到了最大的义务与责任。虽然龙儿的生命在生物学意义上已经完结,但他生命的永恒性似乎永远存在于“我们”的脑海里。
参考文献:
[1]老张斌.一岁等于一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2]格奥尔格·西美尔.生命直观[M].刁承俊,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责任编辑刘海燕)
收稿日期:2016-03-10
作者简介:祁发慧(1988—),女,青海西宁人,河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博士研究生。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3.012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715(2016)03-0060-04
How to Remember Life——Comment onOneYear,OneLife
QI Fa-hui
(School of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Abstract:Zhang Bin is one of famous writers in Henan Province in the new era. He has many novel masterpieces such as One Year,One Life,Leaving Feelings and so on. Among these novels,One Year,One Life is the most important in his later period.
Key words:Zhang Bin;One Year, One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