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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实践哲学——“本体论对称性原则”下的综合

2016-01-23

蔡 仲

(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 210023)



科学实践哲学——“本体论对称性原则”下的综合

蔡仲

(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210023)

摘要:拉图尔的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绘制出广阔的人类—非人类的网络,在其中实践得以形成和定位,科学哲学返回科学实践。但拉图尔对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的符号化处理使他陷入相对主义。对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的批判性发展,就构成了后继科学实践哲学的发展主线。本体论对称性原则主导下的科学实践哲学向我们展现出一种生成论意义上的世界观。

关键词:本体论对等性原则;科学实践哲学;生成论

1992年,皮克林主编的《作为实践与文化的科学》出版后,科学哲学出现了“实践转向”,标志是拉图尔等人提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皮克林的“冲撞理论”、劳斯的“研究实践的动力学”、哈拉维的“赛博体技科学观”等。上述研究进路的共同特征是,清楚认识到主流科学实在论与社会建构论的基本立场的极端性,力图通过对“科学实践”的突出强调,达到两者的适当整合,以实现对两者的超越。

“科学实践哲学”,顾名思义,就是从“科学实践”——科学家的实验室活动或田野研究,而非“科学理论”出发,去研究科学知识的建构及其哲学问题。由于“科学实践”本身涉及到多维度的活动,因此,科学实践哲学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跨学科研究的特征。

尽管科学实践哲学开始表现出强大的学术生命力和社会影响力,但仍然存在诸多问题。从理论视角来看,当下科学实践哲学的主要问题是,虽然科学实践哲学的共同特点体现为采用自然主义的研究途径,但从整体而言,各主要流派并未表现出紧密的理论关联性。产生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有以下两点:(1) 理论视角的多元化导致彼此理解的不充分性或误解,例如,拉图尔理论的背景是符号学与尼采哲学,皮克林采用了美国的实用主义,劳斯采用了库恩与海德格尔的解释学,哈金采用了福柯的历史本体论,林奇采用了胡塞尔的现象学与伽芬克尔的常人方法论,道斯顿等人采用了法国的巴什拉的历史主义科学哲学,哈拉维采用了怀特海的过程哲学,海尔斯采用梅洛-庞蒂的现象学。(2) 不同的学术背景,也导致他们研究对象的多样化。例如,拉图尔与哈拉维关注生物学,皮克林、林奇与哈金关注实验室的物理学,劳斯关注对科学哲学的“实践重构”,道斯顿等人关注“科学的实践史”,海尔斯关注人工智能。由于当代科技的复杂特点,相关对象的经验研究是一项耗时耗力的工作,再加上理论视角的多元化与研究对象的多元化,所以导致现有的“科学实践哲学”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离散状态。

正如加拿大科学哲学家、SSS杂志的主编西斯蒙多指出的,科学实践哲学的当下发展,面临着一个整合性的机遇。本文从“本体论对称性原则”出发,对科学实践哲学的诸流派进行逻辑梳理与重构,尝试综合成一个较完整的图景并探索其哲学意义。

一、 我们对世界的建构

(一) 本体论对称性原则

在主流科学哲学中,主客二分法的表征主义的镜像哲学培育出一大批流派,包括逻辑实证论、批判理性主义和历史主义,甚至社会建构论也未能跳出这一窠臼。主流科学哲学预设了一种形而上学的前提,即规范性科学方法能消除实验室的地方性,是科学达到普遍性的有效路径。然而,所有这些消解知识的“地方性”的做法最终却又以另一种认知主体的形式——“主体设置的客观性认知概念”(Rouse语)出现。也就是说,“普遍的方法论规则” 能过滤掉所有地方性的情境因素,这类规则填补了知识的地方性与普遍性之间的鸿沟。但实际上,这些方法论规则都是主体的设置。这种做法类似于奎因所说的“语义上行”(semantic ascent),即把“所讨论之物”转化成“对物之谈论”。如此,“语义上行”将科学理论的普遍性问题推向元层次,只问普遍性成立的方法论理由,而不问普遍性与对象之间的关系。而这些好的理由,就是主流科学哲学所说的“普遍的方法论规则”。各主流的科学哲学流派基本上都持此种立场。

社会建构主义走向另一极端。在《知识和社会意象》一书中,布鲁尔用涂尔干的社会结构(利益)取代了康德的自我,并要求用同样的社会学术语来“对称性地”解释科学的真与假。这是对主流科学哲学的一个突破。然而,这种“方法论对称性原则”的成功掩盖了另一种不对称性,即社会取代了自然,成为科学知识及其普遍性的根源,知识成为对“社会”本体的反映,变成“社会之镜”。结果,人们发现,所有科学知识及其普遍化居然都像政治斗争一样,是由社会利益决定的;科学理论不是自然或理性的产品,而是偶然的社会互动和利益争斗的结果。如夏平就认为近代科学及其普遍性就是在波义耳的权力与修辞中诞生的,并在17世纪英格兰社会中流行的绅士文化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上述主流科学哲学与社会建构论的共同问题在于:(1) 他们将视角聚焦于科学理论,认为科学理论是解释科学普遍性问题的中心;(2) 假定理论是机械反映论意义上的表象。在主流科学哲学那里,科学是“自然之镜”,而在社会建构论那里,科学变成了“社会之镜”。这些都是劳斯所称的“普遍性的合法化方案”,即这些相互竞争的不同解释都在为科学理论的合法化提供一种普遍的方法论原则;(3) 把科学变成了没有历史感的木乃伊(Ian Hacking语)。科学哲学把科学知识变成了“方法论傀儡”,而社会建构论却把科学打扮成“社会傀儡”,导致自然的历史性始终未能进入哲学的视野,科学从不具有自己的独特生命,更没有自己的生成、演化与消亡的历史;(4) 使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成为无果之争。要解决这些问题,我们需要从表征走向干预、从知识走向实践。

为了摆脱主流科学哲学与社会建构论的两个极端,1992年拉图尔、卡隆与柯林斯、耶尔莱之间爆发了著名的“认识论鸡”之争。1999年,拉图尔与布鲁尔之间爆发了“对称性原则”之争。这两场争论的焦点是坚持布鲁尔的“方法论对称性原则”,还是坚持拉图尔的“本体论对称性原则”。前者坚持科学的社会建构,把科学视为对科学共同体利益的反映。后者要消除传统哲学中的主客二分,要在人类与非人类之间保持对称性态度,坚持从两者的本体混合状态,即从一种“人类和非人类的集体”[1]中去追踪科学的实践建构。由于它强调在本体论的实践舞台上去追踪科学的建构,思考科学的哲学问题,因此这一原则被称为“本体论对称性原则”。

这种人类与非人类的集体,在实验室生活中表现为“自然—仪器—社会”的聚集体。这实际上就是当代后戴维森主义(post-Davidsonian)的实用主义者,如麦克道威尔、布兰顿所倡导的塞拉斯式(Sellarsian)的因果关系空间,这是我们与自然“相互遭遇”的行动空间。

(二) 行动者网络理论与冲撞理论

1. 在“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的基础上,拉图尔等人提出行动者网络理论(ANT)。为“对称性地”看待人类与非人类,拉图尔用自创的一个术语actant(泛指人类或非人类行动者)替代了actor(人类行动者)。众多actants联合行动就会结成一个网络,网络形成的内在机制是转译(translation)。“转译”是ANT的一个关键术语,它是指一个行动者为建构一个事实,必然会通过磋商、征募等手段,经过一系列的转译,让所有的行动者都意识到必须要建立一个联盟,即行动者网络,以建构出科学事实。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卡伦对法国圣布里厄海湾养殖扇贝活动的研究。科学家为了成功地养殖扇贝,必须运用磋商、征募与动员的手段,把自己的学术兴趣转译成渔民经济利益、扇贝的生存利益,以形成一个网络,使扇贝按科学家的期望生长。如果其中任何一个节点出问题,如渔民与科学家之间起冲突,把还未完全成熟的实验扇贝捞起来出售,网络就会坍塌,科学实验就会失败。卡伦这个例子想表明的是科学研究“依赖于一种自然与社会之交织态的相互关系的复杂网络”[2],网络实际上就是转译链。ANT是在本体论的舞台上思考科学及其知识的建构问题,这是拉图尔科学哲学的一个显著特征。最简单的理解就是科学不再是理论,它成为一种现实的转译链,一种内在于科学实践中的活动。它将对象、仪器、科学共同体、其政治和经济上的盟友、大众的地方性知识与科学概念联系起来,形成一个不断转译中的体系,这种转译的连续性保证了科学事实的实在性。如果这一链条在某处发生断裂,那么,科学事实就会丧失其实在地位。科学就是一种转译链所形成的行动者网络,这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实践,网络就成为了科学的实存方式。

2. 皮克林的冲撞理论。[3]拉图尔用符号学的方式来看待本体论对称性原则,从而把人类与非人类(研究对象与仪器)混为一谈。皮克林不满这种符号化特征,提出“局部对称性原则”。这一原则认为,在科学实践中,“自然、仪器与人”三类因素无一处于绝对中心地位,这一点符合“对称性”。但皮克林同时强调物质力量与人类力量之间并非完全等同。利用这一原则,皮克林对科学实践进行“冲撞”式辩证分析,用历时性分析替代拉图尔的共时性分析,强调“瞬时涌现”的概念,认为科学事实是在人类与物质之间力量的冲撞中涌现出来的,具有不可预测的演化趋势,使时间与历史真正进入科学实践。同时,正是由于皮克林看到了人与非人类之间的差异,使他关注到一种新本体——赛博体,一种自然界和非自然界之间界限消解之后出现的“自然—人—机器”混和本体(如身体的基因改造),并认为这三者之间是一种共生与共演的关系,这就是他的“辩证的新本体论”——人类力量和物质力量之间共生、共存与共演的生态本体论。

不过,在思考“科学实践本体论现场”时,皮克林与拉图尔一样,持有“混沌性原则”,把实验室中的科学活动视为铭写、技术装置和具体技能之间的随机拼凑,是一种混乱与无序的组合,科学家变成一个对随机因素进行胡乱拼凑的修补匠,结果使实验室科学陷入认知的泥淖。毫无疑问,这种工作批判了科学合理性的神话教条,但却彻底抛弃了科学的内在合理性和实际科学活动的稳定性。尽管这里强调了“实际的”科学活动不能“完备地”证明自身的合理性,但它却无法终结有关科学探究的自然基础和理性基础的争论,因为这些观点重弹了哲学相对主义的老调,模糊了科学与非科学的界线。当各种社会因素直接进入科学内部时,科学的理性规则就会失去本该有的制约作用,哈金认为这是建构主义的首要症结。因此,如何恢复科学的合理性,就成为后继的科学实践哲学进行思考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从而走向了科学合理性的生成论哲学。

(三) 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的批判性发展

1. 劳斯提出“研究实践的动力学”[4]的目的是要从语用学的角度理解科学合理性。劳斯提出的“知识联合体”(epistemic alignments)概念,类似于本体论对称性原则中的“自然—仪器—社会”的聚集体,主张知识是异质性要素的联合体,这种联合体的形成与扩展充满着权力与阻抗,劳斯强调了这种联合体在实践的动态发展中的开放性。任何一个知识联合体都是历史性的、语境化的,这种历史性和语境化既面向过去,又立足当下,也蕴含着将来发展的机遇和前景。各门科学也都具有历史性,科学知识成为实践中各种要素的机遇性联合的开放性驻足点。在研究实践的动力学中,劳斯提出了对真理的紧缩论说明,认为科学实践并不需要所谓“真理”的理论来辩护,因为“真理”一词的意义来自于一个有用的语言实践之中。这种紧缩论真理观的目的在于保持科学场自身的合理性。

2. 林奇的常人方法论[5]在讨论传统的认识论主题,如观察、测量、真理、解释和表征时,不是去寻求一种认识论或认知纲领,而是研究这些术语在实验室中“自然—仪器—社会”的聚集体活动中的“显现”。用林奇的话来说,就是把认识论主题转变为“认识论话题”。不像寻求一种普遍性方法论原则的主流科学哲学,也不像放弃科学合理性问题的ANT,常人方法论用一种“自然观察的基础”去填补科学文本与科学实践之间的间隙,目的是要研究科学发现和数学证明如何产生、如何从实验室活动的生活世界中“提升”出来。实验室活动中充满各种“操作研究对象的具身性秩序”,它表现为实验对象、仪器与实验者的具身性操作之间的对称性的协调与适应。通过演示—证明机制与社会共识机制,这种实验秩序最终会被提升为“数学或形式化理论”——科学理论。林奇的目的在于让科学的合理性重返实验室的日常活动之中,向人们表明在科学的日常活动中,如何重新合理地刻画科学哲学中的合理性主题。这种研究既不是解释性的,也不是基于所谓主流科学哲学中的规范性方法,而是基于科学共同体对专业实践的直觉性把握,基于实验技能与科学推理如何具身在一个共同体的使用的惯例之中,基于学科范式对自身内部独有历史的承载与认同。科学的常人方法论研究开启了从内部实践,从科学本身的客观逻辑来言说与理解科学,在反本质主义与反基础主义的前提下,回归科学的合理性与客观性之路径。

3. 哈金的“实验实在论”认为科学的稳定性正是许多要素,如数据、理论、实验、现象、仪器、数据处理等之间机遇性博弈的结果。这种稳定性体现了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的基本精神。“当理论和实验仪器以彼此匹配和相互自我辩护的方式携手发展时,稳定的实验室科学就产生了。这种共生现象是与人、科学组织以及自然相关的一个权宜性事实。”[6]理论的成熟总是关联着一组现象,理论、研究、测量现象的方式,在相互培育中相互界定。哈金对于科学稳定性的解释是:当实验科学在整体上是可行的时候,它倾向于产生一种维持自身稳定的自我辩护结构。作为成熟的实验科学,它已经发展出了一个其理论形态、仪器形态和现象界之间可以彼此有效调节的整体,科学的合理性与客观性就是实验室自我辩护的产物。基于早期实验室研究的工作,哈金后来提出了“历史本体论”,主要目的在于对科学对象的命名系统的起源与变迁赋予一种历史的说明,用不断更新的命名范畴去描述对象之所以成为“科学的”这一生成与演化过程,追踪了科学对象的独特历史踪迹,把科学对象的生成、演化与人类历史,特别是人类在其长期科学发展中形成的思维风格联系在了一起。哈金由此走向了福柯,提出了历史本体论。[7]哈金通过福柯的知识、权力和伦理三条轴线,探索科学的形成与客观性观念的起源。它关注的是现存的客体、主体与思想何以在历史中成为可能。他把这种可能性归结为思维风格。通过借鉴科学史家克龙比提出的欧洲科学的六种思维风格(数学的、实验的、假说的模型化、分类的、统计的和历史-起源的思维风格),哈金认为只有在这六种思维风格(权力)中所从事的研究自然的活动及其结果才能称之为科学(知识),并且只有掌握了这些思维方式的人才有资格称为科学家(伦理)。这就是主流科学的范式。也就是说,只有在这六种特定的思维风格中,客体才能成为客体;也只有在特定的认识形式中,知识才能成为知识。思维风格最终成为我们时代客观性的历史之根。

4. 历史认识论:以道斯顿为首的德国马普科学史研究所继承并发扬了法国科学哲学传统,从科学史角度去探索认识论,特别是认识论问题的起源。在分析认识论的基本概念,如知识、证据、客观性等时,受分析哲学的影响,主流的英美科学哲学探索的是什么样的知识命题是科学的,知识命题的理性特征是什么。而在法国传统中,认识论是指在什么条件下,利用什么样的手段,物被建构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它关注于产生与维系科学知识的过程。这意味着研究视角的转变,即放弃了思考概念与对象的关系,转向思考对象何以能成为研究对象的起源问题。因此历史认识论反对实证主义,主张把思想史融入科学实践史,即在思想、工具、自然、文化等异质性要素之间对称性冲撞的历史中思考认识论问题。

认识论的研究,首先是以研究对象何以存在的本体论为前提。在传统的科学哲学中,对象被禁锢在实在论与建构论的争论之中。实在论的图景是把科学对象描绘成一种等待科学家去开发的、未知的、预先就存在的对象组成的永恒世界。根据实在论的观点,人们只能谈论科学发现的历史,而不能谈论科学对象的历史。而建构主义则主张科学对象是被发明的,是在历史与社会语境中塑造出来的。这些语境可能是知识的或制度的,文化的与哲学的。根据建构主义的观点,科学对象的突出特点是其历史性,但不是真实的。在许多争论之中,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对立被还原为真实与建构之间的对立。但这里争论的要点是科学对象的概念属于什么样的范畴(它们是真实的或建构的?),而不是科学对象本身。历史认识论关注科学对象本身的起源与演化问题,它并不预设一个先于认识的客观实在,更不会把对象视为文化傀儡。它在科学实践的历史中,关注如何通过实验室活动,把一组未知的、被忽视的自然现象转化为一个科学对象。这是考察科学对象、科学概念的生成、演化或灭亡的过程,考察那些从科学家实践中突现或消失的对象所组成的动态世界。这就把认识论的问题和科学史联系在了一起,科学合理性就根植于科学实践史之中。如此,科学对象既是真实的也是历史的,其真实性与历史性依赖于其融入科学实践与思想的程度。他们详细研究了17至20世纪的化学、物理学、生物学等的“实践史”,追踪科学对象的生成与演化的踪迹,为科学对象写传记(biographies)[8],认为自然的所为、仪器的所做与科学家的所做,对称性地交织在一起,冲撞出不可预测的、具有演化特征的科学对象与理论,从而为本体论对称性原则提供了丰富的历史论据。

二、 世界对我们的建构

拉图尔的符号化对称性原则使他无差异地对待人类与非人类的力量,导致他忽视了主体性问题。对主体性问题的重新思考,将科学哲学引向了后人类主义的道路。

(一) 海尔斯的后人类主义:在本体论对称性原则中,科学事实是自然-仪器-人之间耦合的结果,是一种人与物的混合本体。与此相应,作为认知主体一方的人类在这种耦合关系中也会发生改变,人也是一种自然-机器-人的耦合结果。这是因为我们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世界也以同样的方式重塑着我们。这类耦合结果通常被称为赛博体。如,人们开始利用技术重塑身体。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计算机及人类工程实验室发明的“伯克利下肢外骨骼”,就是一种借助机械辅助装备来拓展人体的负重及承受能力。当今高度发展的虚拟技术、机器人、赛博时空、基因工程、克隆技术、器官移植、试管婴儿等极富想像力的高难度科技手段,正在日益消解人与物之间的二元对立。从哲学上思考“赛博体”,就使我们进入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继后结构主义之后,后人类主义是近年来流行的另一种重要的“后学”。后结构主义并不具备某种统一的含义,通常是指由福柯、德里达等人发展出来的一系列理论的笼统总称。后结构主义者的理论虽然各异,但却具有某些共同的基本前提。这些前提形成一种方法论。自启蒙运动以来,主流西方哲学都是以人作为中心,其主体哲学认为只有人才是认识、权力和价值的主体。这一根本前提也是所有西方文化、哲学、科学、政治制度、社会制度的基本精神。他们认为“人是思维的主体”,这样一个前提是自明的,这个主体透过理性工具,去认识并改造世界。后结构主义颠覆这种前提,认为主体性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社会建构的。后结构主义者基本上都批判西方哲学,以及其政治及社会组织中所预设的“一种独特的、固定并连贯的本质,而且这个本质使她(或他)成为她(或他)所是的那个人”。通过摒弃这种人类主义的本质论,后结构主义预设了一种去中心的、去稳定的以及生成的主体。在某种意义上,后结构主义意欲打破主流西方哲学中一切以人为前提的二元对立范畴,颠覆必然性的普遍结构以及一切先验范畴所指的中心地位。与后结构主义类似,后人类主义也在质疑自启蒙运动以来的人类理性及主体建构等问题。然而,当后结构主义对西方哲学中的人类主体地位进行解构(如福柯认为主体本身就是话语的结果),以达到“去人类中心化”(Decentering the human)的目的时,却把现代性的社会制度视为塑造人的基本手段。如福柯在《何为启蒙》一文中就两次提到“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意指我们是依据知识、权力和伦理三条轴线,在现代性历史中塑造了我们自己。而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福柯讨论了大量作为现代性象征的“全景敞视式建筑”(如学校、医院等各种作为现代工具的权力轴)对人的“纪律规训”(把人纳入某种规范中),从而塑造出具有现代意义的人(伦理轴)。在这三条轴中,福柯遗忘了自然及其科学技术对人类的塑造作用,因此是不对称的,带有较强烈的社会建构论的特征。为此,后人类主义强调“去人类中心化”(De-anthropocentrizing),即让人与物置于同等的“本体对称状态”。这符合当下高科技社会的现状。在高科技发展的今天,人体器官可以藉由科技的结合,衍生演化出各种新物种。这样,身体便由传统生物学意义上的“固定的自然本体”转变为具有灵活多变性的“自然与科技的耦合存在”。因此,在当代高科技条件下,人进入了“后人类”赛博空间,其中,人类不再是同质的单一生物学意义上的物种,而被转变为具有多样化的异质身份。后人类主义思潮是在科技进步前提下对人类物种本身的哲学反省,也彰显出人类日益技术化的当代发展趋势。

在人与物的关系中,另一个极端是片面强调物的作用,忽视人的作用,使对称性破缺。人类日益技术化引发了“技术是否可以取代人类”的争论。持肯定态度的离身性(disembodiment)的后人类主义认为,“哲学总是将自身视为主要涉及概念、理性、思想、判断的学科。即涉及那些通过心灵的概念所形成的术语,而这些术语排除了对于身体活动的思考”[9]195。也就是说,离身性的后人类主义强调身体是生命次要的附加物,生命最重要的载体不是身体本身,而是抽象的信息模式。海尔斯批判这种离身性的观点,强调具身性(embodiment)的后人类主义,认为我们不能离开科学家的具身性的实践活动去理解科学技术,更离不开具身性活动得以展开的实践世界。海尔斯之所以强调具身性,目的在于保持人与机器之间的对称态,使主体的实践活动成为人与机器的分界线。正如海尔斯指出的:“人类已经进入了与智能机之间的共生关系之中,某些人主张人类将被智能机器代替。然而,在人类与智能机的无缝连接之间存在着某种限制,即人类实践的具身性这一限制,维持人类与智能机之间的差异。”[9]285

(二) 哈拉维的赛博技科学观:技科学(technoscience)一词常被用来描述当前科技研究的基本特征,在理论上源于本体论对称性原则。它是指在当下的知识生产中,人类和自然、科学和技术、自然和社会在情境性耦合中共同建构的各种异质杂合体(哈拉维称之为赛博体)。各种异质性要素都处在一张十分复杂丰富的动态“无缝之网”中,彼此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无一因素占据中心地位。这一术语虽然不是拉图尔最早提出的,但拉图尔的《行动中的科学》一书把它推向了学术关注的中心。拉脱尔用符号化的手法彻底摒弃了“主体”与“客体”的概念,而哈拉维保留了这一对概念,目的在于突出主体的伦理和政治维度的重要性。哈拉维主张主体并非先验的预存,而只有在与客体的关系中才能生成。

在实践的主体性方面,哈拉维的赛博技科学观关注的是赛博体“忽视了谁?为谁?使谁受益?”的伦理问题。她提出了“负责任的科学”的两个伦理维度:第一,认知的伦理,即所有参与科学实践的认知主体都应是“诚实的见证者”,他(她)们具有不同的“局部”视角,只有通过各种异质的局部视角之间的共舞,才能“内爆”出具有“真正客观性”的科学知识。第二,科技的伦理责任。在基因技术中,小白鼠体内植入人体致癌基因,为攻克乳腺癌服务。哈拉维说,这意味着人与动物的界限被打破。致癌鼠(OncoMouse)是人类在实验室小鼠体内植入人类致癌基因而得到的一种新生命,但同时也以杂合的身份而存在:a. 治疗乳腺癌的动物的实验模型;b. 活体动物,出现在绿色社会运动展开的跨国话语中论战中;c. 处于跨国资本扩张中的高科技商品,一种待售的科学工具。致癌鼠是转基因技术产品,是动物和人的基因相结合而形成的新物种,它挑战了个体的截然分明的身份。围绕致癌鼠的专利权,杜邦公司(出资方)与哈佛大学(研究方)展开了激烈争夺,以致美国政府不得不出面干预,最终的妥协结果是杜邦公司获得致癌鼠经营权,哈佛大学获得致癌鼠专利权。小小的致癌鼠将美国政府、跨国公司和企业与世界最著名大学紧紧地捆邦在一起,成为工业-大学-政府的“三螺旋式复杂结构”所生产的一种技科学产品。

从致癌鼠到保鲜番茄,哈拉维带我们进入转基因技术,我们恍然觉悟,其间竟然纠缠着如此多的藤蔓。每一项研究计划的制定、执行以及随后的成果专利化与商品化都会带来世界范围内的大量经济利益之争、政治反应和伦理争议。围绕着某项科技发明,整个社会都被调动起来,众多力量介入其中,进行无休止的争辩与斗争。如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新型经济剥削、跨国资本的扩张、对发展中国家人群生命资本的偷窃、隐瞒公众导致对人权的伦理践踏、发展中国家产业结构与社会阶层的变化、当然还有转基因技术带来的粮食产量增加、食品种类丰富和营养结构平衡等。因此,基因绝不仅仅是科学家认知探索活动的结果,它是连接自然、道德、政治、经济乃至文化的节点,是这些因素交互作用的内爆产物。对这种内爆产物,哈拉维关注着其伦理责任。[10]

三、 世界与我们的双向重构

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绘制出广阔的人类—非人类的网络,在其中实践得以形成和定位,科学哲学返回科学实践。其创新意义在于,它强调不要一开始就在抽象的思辨层次上去思考科学的哲学问题,而是进入了“实践唯物论”的路径。通过扎实的案例研究,思考科学事实是如何在物质-概念-社会之间的共舞中生成出来,以及研究实验室所生成的科学事实所带来的自然-社会、客体-主体之间的共生、共存与共演的历史,这就构成了科学实践哲学研究的主线。

无疑,拉图尔的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的符号化特征使他忽视了客体与主体的问题,从而陷入了相对主义的泥潭。对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的后继的批判性发展,一方面,从不同的角度重审了科学的合理性问题,共同特点是:实在、理性与客观性等并非是对预存对象的镜像式反映,而是像科学事实一样,也是在科学实践这一本体世界中生成并演化着的认知范畴。另一方面,对主体问题的重审使我们进入了后人类的赛博世界,突现出赛博科技的伦理问题。

当本体论对称性原则说人与物相互共舞时,并不是简单说某物和某人都参与了某一活动,而是指在这种参与过程中,各种因素共同构成了一个相互界定的过程,并且在这种相互界定中,彼此的内涵都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我们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世界也以同样的方式重塑着我们,这是一个双向的建构。用梅洛—庞蒂的话说,这是一种“自我—他人—物”的体系的重构,一种经验得以在科学中构成的“现象场”的重构。这些重构的结果会使社会秩序产生对称性变化。这样,科学的认识活动会产生实实在在的社会效果与伦理责任。因此,科学哲学不能仅仅把科学限制在纯粹理性的范围之内,它要求认识主体要对自身的预设、界线、权力、效果等方面进行反思。我们认识科学的活动,作为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不仅参与世界的构成,而且参与主体的构成。主体与客体的界线、物质与符号的界线、意义与对象的界线等,所有这一切都只有在关系之中才能呈现出来。这种双向建构决定了科学实现认识论、本体论与伦理学相结合的各种可能性。所以,作为实践与文化的科学,它在认识论与方法论上总是与特定的权力交织在一起。因此,作为干预性实践活动的科学,要对世界的存在负责,要对与认知主体相关的他者负责,要对相关的社会结果负责。

本体论对称性原则带给我们的历史启示是,人类与物质世界都不可能独立承担厚重的历史。人类与物质世界在特定历史中的情境性共舞造就了我们的历史与现状。这种相聚过程勾画出了自然界凸显的力量,建构出我们应对这些力量的科学与技术知识,同时也重塑了我们的社会。科学就是我们的科学,它通过时间、空间、物质与人类历史轨迹相协调。从世界观的角度来看,这里所说的生成、存在和演化,不是指纯粹的机器或纯粹的人类,而是指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社会相互缠绕的生成与演化。

这就是本体论对称性原则给我们带来的实践哲学启示——一种生成论意义上的世界观。

参考文献:

[1] Bruno Latour. Pandora’s Hope[M].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174.

[2] Michel Callon. "Some Elements of a 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Domestication of the Scallops and the Fishermen of St Brieuc Bay." in Power, Action and Belief[M]. John Law.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86:201.

[3] 安德鲁·皮克林.实践的冲撞[M].邢冬梅,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 约瑟夫·劳斯.涉入科学:如何从哲学上理解科学实践[M].戴建平,译,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

[5] 迈克尔·林奇.科学实践与日常活动[M].邢冬梅,译,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

[6] 安德鲁·皮克林.作为实践和文化的科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46.

[7] Ian Hacking. Historical Ontology[M].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

[8] Lorraine Daston. Biographies of Scientific Objects[M].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

[9] N.K.Hayles. How We Became Posthuman[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

[10] Donna Haraway:Modest_Witness@Second_Millennium.FemaleManMeets_OncoMouse: Feminism and Technoscience[M].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Practice:

A Synthesis from Principle of Symmetry Generalized

CAI Zho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Abstract:Latour's Principle of Symmetry Generalized draws a broad network between human and nonhuman, in which, practices are formed and located,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turns to practice. However, the semiotics of the Principle plunges Latour into relativism. Thus, the critical developments of the Principle constitute the mainline of subsequent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practice.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practice led by Principle of Symmetry Generalized show us a worldview of becoming.

Key Words:Principle of Symmetry Generalized;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practice; Theory of Becoming

中图分类号:N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6)01-0068-07

作者简介:蔡仲(1957-),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科学技术哲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科学实践哲学与地方性知识研究”(项目编号:13AZD026)。

收稿日期:2015-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