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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民国时期戏曲研究学谱之二十三

2016-01-23赵兴勤

关键词:民国时期

赵兴勤,赵 韡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民国时期戏曲研究学谱之二十三

赵兴勤,赵韡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221116)

摘要:钱南扬是国学大师吴梅的嫡传弟子,与卢前、任中敏、王玉章、蔡莹雅称“吴门五学士”。他在俗文学研究特别是南戏研究领域独树一帜,在海内外学界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钱南扬学术兴趣的萌发、学术路径的选择、学术方法的形成以及对乾嘉学者治学精神的推崇,大都与其学术交往谱系有着密切的关系。从先生戏曲研究内部的逻辑进路来看,他依次采取的是“围圈设靶”、“剪裙边”、“放长线”的学术策略。钱南扬“以乾嘉学者治经史之法治曲”,以材料为始基,以字词为切入点,沿波溯源,直“通乎古圣贤之心志”。他对明传奇的研究,既是扩大搜索范围、钩沉南戏资料的偶然,也是研究工作“从源到流”自然延伸的必然。先生深谙清代朴学之精髓,始于文献、归于文献,却能不囿于文献,作饾饤考证之学。他的著述所体现出的治学特点十分鲜明,具体来说,大约有如下几点:一是总结性,注重对学术史的总结和学术遗产的梳理;二是创新性,勇走学术研究中的“井冈山之路”;三是敏锐性,格外关注研究领域新的学术成果或新材料的出现;四是资料性,“每一观点的提出都以翔实的资料考证为基础”;五是渐进性,对自己的学术观点和论著不厌其烦地进行修正和完善;六是实证性,注重田野考察方法在学术研究中的运用。而钱南扬之治学精神主要包括:“拓荒补阙”,攻坚克难;专心向学,心无旁骛;心存稽古,用乃随时;实事求是,辩证思维。了解先生的学术缘起与交往谱系,整理他所留下的学术遗产,总结他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有利于祛除研究界的各种病相,给当今学者带来很多启迪。

关键词:民国时期;戏曲研究;学谱;钱南扬

戏曲史家钱南扬先生,上大学期间发表的论文,即已引起朱自清等著名学人的关注,并时而加以引用。历史学家顾颉刚称他是研究古代民众艺术的第一人,“是一个开辟这条道路的人”[1]247;戏曲评论家杜颖陶将他视作“专门致力于南戏的”“第一人”[2];民俗学家钟敬文“总是用崇敬的语气”称赞他是“大学问家”[3]24;古典文学家陈中凡再三称他是“戏曲研究领域中难得的人才”[4];戏曲学家王季思则谓:“他是以科学态度来整理”谜语“这一民间文化遗产的第一人,首创之功是不可磨灭的。”[5]245-246他早年在中学执教时的学生查良镛(即著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数十年后对其仍念念不忘。他一生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身后被学界尊为“曲学师范”*出自俞琳(时任中国戏曲学院院长)亲书挽幛之文字,参看吴新雷:《教泽永存学界垂名——悼念戏曲史家钱南扬教授》,南戏学会、南京大学中文系、江苏民间文艺家协会编:《钱南扬先生纪念集》(自印本),1989年,第25页。。

钱南扬(1899.12.17*钱南扬生日有歧说。《钱南扬自传》谓:“一八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生。”南京大学治丧委员会《在钱南扬教授追悼大会上的悼词》云:“1899年12月18日生于浙江省平湖县。”《钱南扬先生纪念集》所载吴新雷《教泽永存学界垂名——悼念戏曲史家钱南扬教授》、俞为民《钱南扬先生行年略考》,均同此说。王琼娥《忆南扬》言:“南扬出生于1899年12月18日(农历十一月初四)。”而是年农历十一月初四,乃公历12月6日。此处依《自传》。—1987.4.18),乃国学大师吴梅的嫡传弟子,与卢前、任中敏、王玉章、蔡莹雅称“吴门五学士”*赵景深《曲友》一文谓:“他(指吴梅)的学生钱南扬、卢冀野、王玉章也都先后与我相交。我尝戏谓他们三个与任讷、蔡莹是‘吴门五学士’。南扬精于南戏辑佚,编有《宋元南戏百一录》;冀野擅制作,有杂剧《饮虹五种》,又有散曲《饮虹甲稿》,辑印《饮虹簃丛书》和《元人杂剧全集》,也极便学者;玉章专研谱调,编有《元词斠律》,上卷已出;任讷致力散曲尤勤,编有《散曲丛刊》;蔡莹则专研套数,编有《元剧联套述例》。”(赵景深:《海上集》,北新书局,1946年,第66页)。他学名绍箕(肇基),字南扬,以字行。发表文章时曾署钱箕、钱九、南扬、南阳等。1925年北京大学国文学系毕业,历任浙江省立第四中学、浙江省立第六中学、浙江省立第一中学国文教员,浙江大学文理学院助教,松江县立中学、宁波市立女子中学国文教员,武汉大学特约讲师,绍兴县立中学、浙江省立杭州高级中学、浙江省立联合高级中学国文教员,浙江省通志馆编纂,浙江省立湖州师范学校国文教员,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南京大学教授等职。钱南扬在俗文学研究特别是南戏研究领域独树一帜,在海内外学界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国内自不必言,域外的著名学者[美]梅维恒(Victor H. Mair)、[德]布海歌(Dr.Helga Werle-Burger)、[日]波多野太郎等,或感慨其治学,或引用其观点,无不服膺先生之道德文章。

一、 钱南扬的学术缘起与交往谱系

钱南扬学术兴趣的萌发、学术路径的选择、学术方法的形成以及对乾嘉学者治学精神的推崇,大都与其学术交往谱系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 钱南扬的学术缘起

先生对俗文学的热衷,自幼年时已见端倪。乡人皆知其“自幼聪慧,性格活跃,又好钻研,常在孩童玩灯谜和猜谜语等娱乐活动中,总是得‘彩’最多”[6]18。他“中学读书的时候,每逢休假,师友之间常常以猜谜为消遣”[7]1,曾自谦曰:“我虽既不善做,又不善猜,然也觉得很有兴味。”[7]1这种孩提时的娱乐兴趣,随着阅历的加深和学养的提升,则逐渐演变成浓厚的学术兴趣,所以才有了后来《谜史》的诞生。

在戏曲方面,钱南扬先后与王国维、吴梅这两大曲学巨擘结缘,并得刘毓盘(字子庚,号椒禽,浙江江山人)、许之衡(字守白,号饮流、曲隐道人,广东番禺人)等词曲大家亲授,注定其将走上一条不同寻常的学术研究之路。

1915年8月,先生考入位于嘉兴的浙江省立第二中学读书。英文老师为王国维同父异母弟王国华(又名健安,字哲安,浙江海宁人),职此之故,得亲见王国维[8]26。彼时刘毓盘亦于该校任教,因和吴梅是世交,常常向钱南扬提起“吴梅先生的曲学如何精深,藏曲何等丰富”[9]393,先生“心中便开始产生研究戏曲之意”[9]393。自此,“每逢暑假回家,便参加家乡的曲会,学唱昆曲”[9]393。1919年8月,钱南扬“考入北京大学国学门中文科,选读民间文学和小说戏曲专业”[10]。预科二年,正科四年。老师有刘毓盘、许之衡、钱玄同、鲁迅、刘师培、辜鸿铭、夏曾佑、胡适、〔德〕雷兴(Ferdinand Lessing)等。先生就读期间,选修了刘毓盘的“词选”、“词史”,许之衡的“曲选”、“曲史”、“曲律”,钱玄同的“声韵学”,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等课程。而刘毓盘还为钱南扬物色了一名笛师,每周两次,教其唱昆曲;又介绍了一位票友,教先生串演,直至可以登台演唱。因此,钱南扬“研究戏曲的兴趣就更浓了”[9]393。他“在曲社里专学旦角的演唱和舞蹈身段,曾登台演过《游园》、《思凡》等折子戏”[8]29,还“学会了《琵琶记》、《荆钗记》等古典名剧的十几齣戏”[11]47。学术研究方面,钱南扬经常向许之衡请教曲律问题,每次均得到耐心解答,并获赠许氏所著《曲律易知》一部。刘毓盘见先生有志于戏曲研究,特修书给吴梅,请其将钱氏列诸门墙。

(二) 钱南扬学术交往考述

1. 师生之谊:吴梅与钱南扬

吴梅是学界公认的曲学大师,其门生弟子,多出类拔萃者。除了前文提到的“吴门五学士”,其他杰出弟子还有唐圭璋、王季思、常任侠、赵万里、万云骏、程千帆、沈祖棻等。程千帆《劳生志略》曾谓:

瞿安先生的学问很有意思,他最早专门研究戏剧,后来研究散曲。他是一个大师,虽然他本人只在曲方面比较全面。但是他的散曲研究传给了卢冀野、任二北,曲律研究传给了蔡莹、王玉章,对词的研究传给了唐圭璋,南戏研究传给了钱南扬。然后任先生往唐朝发展,也有的往后发展。如钱南扬先生研究宋元以后,除南戏以外,笑话、谜语都研究[12]。

自刘毓盘修书吴梅大力举荐钱南扬后,钱氏有时也曾拜会吴梅。1929年7月12日,钱南扬为顾颉刚父亲祝寿,自杭州赴沪。次日,他与顾颉刚同访吴梅。顾氏于日记中写道:“南扬来。到中央饭店,访锡永夫人,到南扬室,与之俱出,到瞿安先生家,谈一小时。”[13]3027月14日,吴梅设午宴,钱南扬、顾廷龙、顾颉刚、邹百耐、潘博山、商承祚夫妇及其子等同席[13]302。

1931年~1935年,钱南扬在吴梅日记中多次出现。

1931年12月4日,吴梅收悉钱氏自武昌寄来的姚燮藏本《锦香亭》、《临凡引》、《盘陀山》三种曲,兴奋异常,于日记(署农历十月廿五日)中写道:“晚间房东送菜四大碗。小饮毕,得钱南扬由武昌寄来三种曲:一、《锦香亭》;二、《临凡引》;三、《盘陀山》,皆大某山民姚梅伯(燮)旧藏本,为之狂喜,即嘱惠衣录副焉。”[14]5312月5日,吴梅读钱氏寄来的《锦香亭》、《临凡引》、《盘陀山》三种曲,并于日记(署农历十月廿六日)中谓:“下午读南扬寄来三传奇。知《临凡引》赋王昭君事,凭空臆说,可以喷饭。《盘陀山》赋澹台长者事,文字至佳,全书纲领具详《曲海》(卷三十),惟钞写凌乱,读时雅费精神,拟逐日缓读,当有豁然之望耳。《锦香亭》非元人古曲,为康雍时笔,作者为石恂斋,亦不详何人也。全书情节,余似已见过,但记不清何种,当是旧本而别易新名者,始知读曲之难矣。”[14]5312月6日,吴梅致函钱氏,“告以三书俱到,无须引领也”[14]54。

其实,此前吴梅在写给钱南扬的信中,就曾提及姚燮旧藏《锦香亭》等三种曲,谓:

南扬仁弟大鉴:

惠书并钞费五元拜领代谢。《鲛绡记》为敝箧所无,君能一钞尤感。宽以时日,不急急也。《盘陀山》、《临凡引》、《锦香亭》三种,亦烦一录。其他《四韵事》、《双仙记》,敝箧有之。姚氏《曲考》,既无可采撷,听之而已。《疏影》续词,当有佳者,不知能设法一钞否?《钗书记》亦兄所未有,可向陆君见假一月,当为宝藏也。《曲丛》三、四集已屡催出版,而商务馆中以万有文库及百衲廿四史两端,乃至延搁。《南词简谱》年内可脱稿矣。

复请大安。

小兄梅顿首

十月廿九日[15]

此札《瞿安日记》失载。函尾署十月廿九日,公/农历、年份均不详。据前文知,1931年12月4日,吴梅已收悉钱南扬自武昌寄来的《锦香亭》、《临凡引》、《盘陀山》三种曲,则书信写作时间的下限为1931年。而吴梅《南北词简谱》“作于1921至1931年”[16],书札中又称“年内可脱稿”,说明此函当作于1931年无疑。若“十月廿九日”为农历,则公历时间为1931年12月8日,比照书信内容,断无此可能。因此,此处所署时间只能是公历(1931年10月29日)。钱氏接吴梅手书后,仅月余便完成老师所托,特见重视,洵师生间之佳话也。

1931年冬,吴梅还曾致函钱南扬,略谓:“今年暑期内,将《南北词简谱》十卷完全写好,并一一点校,交神州国光社印行。大约明岁夏秋之交,亦可问世。”[17]225

1933年1月30日,吴梅复函钱南扬及龙榆生,瞿安日记(署农历一月五日)载曰:“又复南扬、榆生两函,欲看书消遣,而时已傍午。”[14]2648月12日,吴梅寄还向钱氏所借传奇三种,并于日记(署农历六月二十一日)中写道:“又寄还钱南扬所借传奇三种:《临凡引》、《锦香亭》、《盘陀山》,皆姚梅伯旧藏本也。”[14]329

1934年7月14日,钱南扬往双林巷谒吴梅,读曲奢摩他室。吴梅出精写残本《南九宫谱大全》六册相示。钱氏于日记中按曰:“沈氏有《广辑词隐先生增定南九宫词谱》,清顺冶刻本,胡氏有《随园曲谱》,见吕士雄《南词定律序》;此书或即所谓《随园谱》,乃增订沈谱而成者。书中颇引张心期、谭儒卿语,张、谭二谱久已失传,于此得窥一斑,快甚。卷首有‘珊瑚阁珍藏印’六字朱文印,知是纳兰性德故物。”[18]又曾谓:“廿三年夏,有北平之行,道出吴县,谒吴师于奢摩他室,得读是书。尽半日之力,录一概要,旋为孙子书兄假去,不复能详其内容矣。”[17]221多年后还曾回忆:

于是我专程赴苏州,在旅店中放下行李,便去拜谒吴先生。吴先生要我住在他家里,见我不允,他便亲自来旅店,一定要我搬去。盛情难却,我只得从命了。此后,我每到苏州,便老实不客气地住在吴先生家里。我的《宋元南戏百一录》就是在吴先生家中看书,收集材料写成的[9]394。

同日,吴梅也于日记(署农历六月三日)中记录了钱南扬的这次来访,谓:“钱生南扬来,钞胡茨村《南曲大全》,留之奢摩他室。”[14]440

次日下午,钱氏再至吴梅处。吴梅于当天日记(署农历六月四日)中写道:“南扬来,嘱书联语。”[14]440吴氏为钱南扬所书联语有二,据先生自述:“后来我转托友人请吴梅先生写了两副对联,其一为:隔纱窗日高花弄影;倚孤舟酒醒梦无痕。其二是:海风吹下定翠;心香谵染清华。”[9]394然据笔者考察,此处所引第二联或刊刻有误,“定翠”当为“空翠”,“心香”应作“香心”,“谵染”实系“澹染”。吴梅所书条幅应为集句。第一联,或系集元曲而成。“隔纱窗日高花弄影”出乔吉《玉箫女两世姻缘》第二折【商调·集贤宾】有“隔纱窗日高花弄影,听何处啭流莺”句;“倚孤舟酒醒梦无痕”,出处待考。第二联乃集宋代词人张炎词句。张炎【壶中天·咏周静镜园池】有“划然长啸,海风吹下空翠”句;张炎【清平乐·题处梅家藏所南翁画兰】有“香心淡染清华,似花还似非花”句。因此,吴梅所赠第二联应为:“海风吹下空翠,香心淡染清华。”

1935年4月29日,吴梅读钱南扬《宋元南戏百一录》,并于日记(署农历三月廿七日)中谓:“早三课毕,归阅《南戏百一录》,为钱生南扬撰。南扬所有材料,出自余藏者几半,而书中不提我一字,反请顾颉刚作序,盛道王国维,我亦置诸不复矣。”[14]5584月30日,吴梅再读是书,认为“亦有好处”。瞿安日记(署农历三月廿八日)载曰:“下午金大课毕,取《南戏百一录》观之,亦有好处。”[14]558其实,吴梅有这样的感慨,或对钱南扬有所误解。钱先生为人拙朴方正,在生人眼中则近于木讷。他对吴氏一直心存感念,时常向学生道及瞿安的教诲、关怀之恩,并直言:“我的《宋元南戏百一录》就是在吴先生家中看书,收集材料写成的。”[9]394而钱南扬对待学生关怀备至,甚至“待如亲子”[11]55,也是对吴梅风格的一种继承。

笔者认为,《宋元南戏百一录》发表时,钱先生正处于学术生涯的早期,不提吴梅,恰是其独立学术人格的体现,不希望“拉大旗作虎皮”,靠老师的名声为自己学术声誉的获取增加筹码;“请顾颉刚作序”,是对二人深厚学术友谊的回应;而“盛道王国维”,则体现了他开阔包容的学术胸襟。所以,钱南扬治学,深得吴梅真传,精通曲律而不囿于曲律,对静安之学亦时有资取,曲、文并重,考、论结合,在戏曲的音乐性和文学性方面均有深研,实治曲者之典范。而吴梅毕竟是大家,这种遗憾只是在日记这种私密性很强的文本中偶尔流露,从未在公开场合表达,且第二日便释怀许多,对钱南扬的著作从学术角度予以客观评价。他的这一情绪的流露,也从侧面反映出对“钱生南扬”的看重。

除了直接的交往,钱南扬和吴梅还有其他交集。1935年8月,施蛰存主编的《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一辑50种由上海杂志公司发行。先生及吴梅、卢前、任中敏、郑振铎、周作人、胡适之、沈启无、林语堂、叶圣陶、郁达夫、俞平伯、朱自清、龙榆生、周越然、刘大杰、丰子恺、废名、阿英、曹礼吾,共20人任编选委员,参与该“丛书校阅及赞助”*参看《申报》1935年9月2日第1版“广告”、1935年9月24日第2版“广告”、1935年10月12日第2版“广告”。。

直到晚年,钱南扬仍念念不忘师生之情。1980年6月,邓乔彬(后任暨南大学教授)拜访先生,先生向其出示珍藏多年的吴梅手书条幅[19]。1986年5月,先生所撰《回忆吴梅先生》一文,发表于赵景深主编的《戏曲论丛》第一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6年5月版),篇幅虽不长,然字字真情,令人感慨。

2. 相交六十年:钱南扬与顾颉刚

在钱南扬交往的学人中,他与顾颉刚结缘最早、关系也最为亲密。1925年,先生尚未大学毕业,便与顾氏频繁通信,讨论相关学术问题。是年3月28日至4月20日,钱南扬四次致函顾颉刚,向其提供孟姜女研究资料。顾氏表示:“搜集的材料非常多,真是感激极了。”[20]284又谓:“钱先生这封信中,材料的广博、论断的精确,用不到我赞扬。我非常的快乐,竟得到这一位注意民众文艺的朋友。”[20]290还称:“当我研究孟姜女故事的时候,钱南扬先生供给我无数材料,书本上的和民众口头上的都很多。我惊讶的是他注意范围的广博。”[1]247

钱先生对朋友待之以诚,所获珍贵学术资料从不据为己有、秘而不宣。早年,他在吴梅的奢摩他室读书所录概要,旋为孙楷第借去,以致“不复能详其内容矣”[17]221,也没放在心上。1925年10月28日,先生《万喜良的石像》一文,发表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一卷第三期,署名钱肇基。此文乃钱南扬致顾颉刚函,中谓:“《孟姜女》曲本,除前者外,《纳书楹曲谱》中有时剧一出,暇当连谱抄奉。”[21]295未久,先生便将亲自订正工尺的《纳书楹曲谱》本《孟姜女》赠给顾氏,可谓言出必践。同年11月30日,顾颉刚向赠送资料的师友林玉堂、钱南扬、谷凤田、王文彬、章矛尘、徐调孚、胡文玉、周启明、蒋仲川、钟敬文致谢。其中,钱先生所赠资料有四:(1) 由他本人亲自订正工尺的《纳书楹曲谱》本梆子腔《孟姜女》剧本工尺谱一篇;(2) 由他本人亲自校勘的宁波凤英斋刻本《十二个月孟姜女》二册(首页题《孟姜女过关》);(3) 宁波老凤英斋刻本《孟姜女五更》一册(题“新出口唱湖北调”);(4) 他从宁波购到的上海蒋春记书局石印本《孟姜女寻夫》一册(即江浙最通行之唱本)[22]。钱南扬给顾颉刚提供材料之丰富,由此可见一斑。

顾颉刚曾为钱先生的《谜史》、《宋元南戏百一录》两部著作写过序,褒奖备至。他钦佩钱氏的学识,1926年曾欲将先生推荐至厦门大学任教,惜未果[13]802。1930年8月,钱南扬应顾氏邀请,自宁波市立女子中学离职,任武汉大学特约讲师,聘期一年(1930年8月至1931年7月),讲授《戏曲史》、《词学概论》[23]355。当时的同事有朱东润、游国恩、刘永济、周子幹、张西堂、刘赜等。

两人之间的学术合作颇为频繁。1930年2月12日,钱南扬编集的《民俗》第93、94、95期合刊“祝英台故事专号”出版,共收文章十六篇,其中就包括顾颉刚的《华山畿与祝英台》以及顾氏与先生合署的《关于祝英台故事的戏曲》。

1934年春,上海传经堂主人朱遂翔之弟朱瑞轩往徽州访书,发现了失传数百年的由冯梦龙编纂的《童痴二弄·山歌》(明代民歌集,前集为《童痴一弄·挂枝儿》),“友辈传观,诧为罕见”[24]。是书后经顾颉刚校点并作序,周作人、郑振铎及钱南扬等撰跋,1935年8月于上海排印出版。《申报》曾刊登《山歌》广告,谓:“由顾颉刚先生就原本校点,书前有顾颉刚、周作人、郑振铎、钱南扬、胡适之诸先生序跋,对此书推崇备至。其价值之高,可以想见。”又曰:“有顾颉刚、钱南扬等叙跋,实售价八角,颇风行一时。”先生能与诸大家并肩,可见当时已具一定学术影响力。这篇跋文,乃钱南扬1934年9月于杭州拟就,后发表于《浙江图书馆馆刊》第三卷第六期(1934年12月),题作《明刻本冯梦龙编童痴二弄山歌跋》。

在学术活动方面,钱南扬或积极响应顾颉刚、或与其共同参与。如1936年5月30日,《世界日报》发表消息:《黎锦熙等参加风谣学会,该会拟刊行新国风丛书》,言:“北京大学文学院长胡适、师大教授钱玄同、燕大教授顾颉刚等发起组织之风谣学会,各地学者参加者甚踊跃,计有陆侃如、赵景深、黎锦熙、娄子匡、钱南扬、钟敬文、李家瑞等二十余人。”[13]481同年6月6日,《申报》第4版刊登《青年界》第十卷第一号“暑期生活特辑”广告,谓:“全国文化界九十名家执笔。”列名者除钱南扬、顾颉刚外,尚有老舍、周楞伽、罗根泽、卢前、谭正璧、胡山源、陈伯吹、穆木天、钱君匋、周谷城、徐调孚、陈子展、钟敬文等。

而顾颉刚,则是钱南扬学术事业发展的鼎力支持者。先生发表论文较多的刊物,几乎都能觅见顾氏的踪迹。如《歌谣周刊》,是“中国第一个专门性的民俗学和民间文学刊物。1920年12月19日北京大学成立歌谣研究会后,提出征集歌谣,出版相关刊物,1922年正式创刊。常惠负责主编工作,顾颉刚一度参与了编辑工作”[25]。钱南扬于该刊发表论文6篇,具体包括:《黄世康秦孟姜碑文考》、《〈南曲谱〉及民众艺术中之孟姜女——致顾颉刚》、《孟姜女鼓词与〈听稗〉鼓词——致顾颉刚》、《“俗谜”溯原》、《〈南曲谱〉一词两见之理由——致顾颉刚》、《“俗谜”溯原补》,发表时间全部为1925年。

再如《燕京学报》(半年刊),1927年6月创刊,1951年6月停刊,共出版40期。另出版“燕京学报专号”共23号。顾颉刚时任《燕京学报》编辑委员会主任。《燕京学报》在当时具有重要的学术影响,与《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清华学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并称“四大国学刊物”。钱南扬于此刊发表论文2篇、专著1部,即:《宋元南戏考》(1930)、《宋金元戏剧搬演考》(1936)、《宋元南戏百一录》(1934)。

还有《文史杂志》,1941年6月于重庆创刊(由叶楚伧任社长、顾颉刚任副社长兼主编),后迁往上海、苏州出版,1948年10月终刊,出至第六卷第三期。先生在这本刊物上发表论文3篇,包括:《曲谱考评》(1944)、《戏剧概论》(1944)、《跋〈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1948)。

建国后,二人交往虽然不似20世纪三四十年代那般频繁,但仍彼此惦念。1969年2月8日,顾颉刚写下《我所知道的钱南扬》六百字[13]75。1980年12月25日,顾颉刚因病于北京逝世。钱南扬后来撰写了《我的书是颉刚老友鼓励下写出来的——悼念顾颉刚兄》一文,以示对老友的深切怀念。是文谓:

颉刚兄是我六十多年的老友,突然接到他的《讣告》,能不伤心泪下!他对我影响很大,他不但自己勤于写作,而且更能鼓励他人写作。当他在广州中山大学时,组织民俗学会,出版《民俗月刊》,自然来信约我参加。我参加之后,偶然写几篇短稿给月刊,于愿已足,不再想到其他。但是他觉得还不够,知道我手头有一批谜语资料,鼓励我整理出来付印。我就编写成一本《谜史》交给他,作为民俗丛书之一。后来又知道我有一批梁祝故事资料,叫我编了一本《梁祝故事集》,作为月刊专号之一。后来他转到燕京大学,编辑《燕京学报》。又知道我有一批宋元南戏的资料,又要我整理出来付印。我就写了一本《宋元南戏百一录》交给他,作为《燕京学报专号》之一。不但如此,在《谜史》和《百一录》前面,承蒙他写了二篇充满鼓励的序文。我想:没有他的鼓励,我就想不到写书;没有这个开端,以后若干本书也就不会出现。从质量方面讲,因新材料在不断发现,须补充的很多。如《百一录》因《九宫正始》的发现,已改写成为《宋元戏文辑佚》。《谜史》新材料也不少,我一定要加以改定,庶对得起颉刚兄在天之灵[26]。

先生“写交往六十多年的老友顾颉刚,虽寥寥数笔,亦满怀真情,催人泪下,让人在历史的折光中,看到老辈学人间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的真挚友情”[27]184。

3. 钱南扬的学界“朋友圈”

除了吴梅、顾颉刚外,钱南扬还与顾廷龙、郑振铎、陈西滢、叶恭绰、赵万里、马廉、孙楷第、魏建功、马裕藻、容庚、容肇祖、佘坤珊、郭绍虞、吴世昌、吴文藻、钱宝琮、夏承焘、唐圭璋、陆维钊、赵景深、王季思、任中敏、庄一拂、张慕骞、谭其骧、胡士莹、姜亮夫、陈中凡、钟敬文等著名学人,均有不同程度交往。可见,在他的学术“朋友圈”里,“谈笑有鸿儒”,没有泛泛之辈。

从钱南扬学术交往的谱系来看,虽以文史学者居多,然涵盖众多学科,如古代文学、文献学、考古学、古文字学、词学、戏剧戏曲学、音乐学、历史学、地理学、敦煌学、哲学、诸子学、民俗学、外国文学乃至书法、绘画、数学等。大家的兴趣、研究方向尽管并不一致,但却不妨碍彼此成为相交颇深的好友。如目录版本学家赵万里(1905—1980),钱先生曾为其祖父赵承鼎(字晋笙,别号倚楼生,浙江海宁人)的灯谜专著《倚楼灯虎》写过序,1931年发表于《竹洲》第1期,并在己著《谜史》中简要介绍过承鼎其人其书。“洋派”的佘坤珊(1905—1956),乃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早年留学美国,归国后任教于浙江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厦门大学等。据说:“佘坤珊刚从美国回来,英文比国语还顺溜,对学生的要求,则近乎自己在美国课堂,连一年级新生也必须能通读原版哈代小说,而且还要掌握英文诗歌散文。”[28]先生访书,曾多次借宿其家,并曾与其一同练习演唱昆曲。而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1911—1992),也是钱南扬的曲友。书法大家、曾任王国维助教的陆维钊(1899—1980),原名子平,字东武,改字微昭,晚号劭翁,和钱先生是同乡,后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美术学院等,曾为钱南扬题写过《汉上宧文存》的书名。而钱宝琮(1892—1974),字琢如,浙江嘉兴人,乃是与李俨齐名的我国数学史学科的奠基人。他早年留学英国,1912年回国后,历任南开大学、中央大学、浙江大学等校教职,1956年起任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室一级研究员。他与钱南扬均与顾颉刚过从甚密。钱先生“转益多师”、博采众长,为自己独特学术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

和这么多性格迥异而又在各自研究领域堪称翘楚的学人交往,钱南扬似乎应该是一位长于应酬的人物,其实不然。他给人的印象是木讷寡言,不善酬酢。女儿钱球径称其父“一生不善于口才”、“刻板”、“严肃”[57],后辈和学生也都认为他“很少说话”[30]32、“沉默寡言”[8]30、“不善言辞”[31]36。1934年12月16日,词学家夏承焘初次与钱先生见面,便于日记中写道:“早与张慕骞、剑夫过高中,遇平湖钱南扬,近治南戏,其人木讷不善应答。”[32]347这样“冷”的交往开场,似乎不会有什么令人期待的“续集”,但后来二人却成为推心置腹的好友、同事,钱南扬连女儿借读这样的私事也会拜托夏[32]539,而夏氏则力荐并盛邀钱先生出任浙江师范学院教授。在夏承焘的《天风阁学词日记》中,每每述及钱南扬。其实,先生的性格属于“慢热型”,而且只关注感兴趣的学术话题,不愿在无关紧要的寒暄上浪费时间。即便晚辈或门生弟子登门求教,他也“总是有一问即一答,决无闲言”[30]32。这一点,和著名编辑徐调孚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33]。

王季思曾评价:“南扬先生是一个老老实实做学问的人,受多大的委屈他都不说话!”[8]30先生的这种沉潜、渊默、不张扬,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又会发展成为一种乐观、坚毅和隐忍。1969年10月,正值“文革”期间,南京大学师生集体前往溧阳农场(即南大农场)劳动。之后某日,食堂的黑板上写道:大块肉0.15元。正在排队的钱南扬笑称:“大块肉不等于大肉块。大块肉是猪肉,不能是羊肉、牛肉、狗肉、马肉。大肉块随便什么动物的肉都可以。”[34]360“在那个年月里可谓是开了一个独特的语义学演讲会”[34]360。

钱先生特别重感情,有时甚至甘冒政治风险。据他的外孙女陈娴回忆:

“文化大革命”中,一位也是研究元曲的日本朋友给他寄来了一盆花,当时我外婆说不要去领了。每月仅几元的生活费,化(花)几元钱(付税)领回一盆花有什么用呢?但外公说:“就是借钱,也要把它领回来。如果花退回日本,怎么对得起朋友的一片心意呢?”[35]91

事情虽然很小,但可以看出先生与人交往一片赤诚,并不以自身利益的得失为出发点。

学者们钦慕钱南扬的学问和人品,均乐意与他合作。如1956年,夏承焘曾建议与钱先生合编《词曲词典》[36];1957年前后,先生与胡士莹合作校注的《牧羊记》完稿,是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打纸型后转中华书局”[37],惜未见最终出版;1982年,王季思商请钱先生共同完成《全元戏曲》,计划由先生集中南戏资料,王氏集中杂剧资料。然彼时先生之身体状况已不容许承接如此浩大的学术工程,因而未能携手,洵为憾事。

二、 钱南扬戏曲研究的逻辑进路、治学方法与特点

综观钱南扬的学术研究,大致可以划分为三大板块:一是谜语研究,著有《谜史》(1928)及《谜史(修订本)》(1986);二是梁祝故事整理与研究,编有《〈民俗〉“祝英台故事专号”》(1930)、《祝英台故事集》(1930),辑录有《梁祝戏剧辑存》(1956);三是戏曲研究,著有《宋元南戏百一录》(1934)、《宋元戏文辑佚》(1956)、《中国戏剧概要(讲义)》(与陈中凡合作,1964)、《汉上宧文存》(1980)、《戏文概论》(1981)、《汉上宧文存续编》(2009),校注有《牧羊记》(与胡士莹合作)、《琵琶记》(1960)、《汤显祖戏曲集》(1962)、《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1979)、《元本琵琶记校注》(1980)、《南柯梦记》(1981)、《白兔记》(未完稿),编有《元明清曲选》(1936),参编有《宋金元戏曲词语汇释》(1965)、《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1983)。

(一) 逻辑进路与治学方法

一般认为,先生的治学之旅,从以谜语为代表的民间文学研究发端,后来慢慢转型,在戏曲研究特别是南戏研究领域开疆拓土,攀上了后人难以逾越的学术高峰。其实不尽然,他的研究受新文化运动、北大学术风气、身边“朋友圈”及自身兴趣爱好的多重影响,全部围绕通俗文学展开,谜语、南戏等学术进路并行不悖且相辅相成,理由如次:

第一,钱南扬的谜语研究和戏曲研究,几乎同时起步,并没有明显的时间差距。1923年2月26日,先生的第一篇论文《新年谜话》,发表于《半月》第二卷第十一号(春节号)*参看《申报》1923年2月20日第18版“广告”。。而1924年,先生便开始“留意宋元戏文”[38]。1925年约二三月间,着手写作《南曲谱征引传奇考》一文[39]284。同题论文虽然没有公开发表过,但围绕南曲谱,日后却有一系列著作问世,如《〈南曲谱〉及民众艺术中之孟姜女——致顾颉刚》(1925)、《〈南曲谱〉一词两见之理由——致顾颉刚》(1925)、《南曲谱研究》(1930)、《曲谱考评》(1944)、《论明清南曲谱的流派》(1964)等。

第二,在钱南扬眼中,南戏不过是民间文学这个大门类下的一个种类,所以他的研究,自始至终都在通俗文学的圈子里(明传奇虽由文人创作,但亦属通俗文学),未尝离开过半步。有一次,先生的学生问他“为什么从民间文学转而研究南戏”[11]43,钱南扬回答道:“一回事,南戏就是民间文学。”[11]43

第三,晚年的钱南扬,虽然主要精力放在戏曲研究上,但仍对其他俗文学抱有浓厚兴趣,撰写发表了《市语汇钞》(1976)、《从风人体到俏皮话》(1980)、《民间文学研究经过略述》(1980)等文章,并修订再版了《谜史》(1986)。他口述的《梁祝还魂团圆记》,也被人记录整理,收入周静书编《梁祝文化大观·故事歌谣卷》(中华书局,1999年12月版)等。

从先生戏曲研究内部的逻辑进路来看,他依次采取的是“围圈设靶”、“剪裙边”、“放长线”的学术策略。

首先是“围圈设靶”,舍弃“泛骛以求通”,而选择“性之所近”的学术方向。清人章学诚谓:

凡人之性,必有所近,必有所偏。偏则不可以言通。……薄其执一而舍其性之所近,徒泛骛以求通,则终无所得矣。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者,因以推微而知著,会偏而得全,斯古人所以求通之方也。然则学者不患不知通之量,而患无以致通之原;盖欲自得资深,然后可以取资左右而无絯也[40]。

钱南扬不愿泛泛以求“通”,在学术生涯的早期,即已圈定南戏这一价值被严重低估的研究方向,“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坚持垦荒田、掘深井。他的研究,极重视“字义疏证”,从资料梳理和多重考据入手,用分析归纳的方法探本求原,“取资左右而无絯”。

其次是“剪裙边”,逐一疏通资料难觅、文本不通、曲律错讹等各种“堰塞”,不断向研究中心挺近。清代思想家戴震曰:“非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无由以通其语言”[41],而“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42],则是治学之重要途径。钱南扬坚持数十年,孜孜不倦地着力于南戏辑佚(《宋元南戏百一录》、《宋元戏文辑佚》)、校注(《牧羊记》、《琵琶记》、《白兔记》、“永乐大典戏文三种”),这种对材料竭泽而渔的搜寻、对障碍一个接一个地清除,都是从文献梳理、“字义疏证”入手,而直通研究之节点、难点,为最后的“总攻”作准备。他的《戏文概论》,乃集大成之作。虽书不甚厚,却经脉贯通,自成格局。不敢说是完美无瑕的不刊之论,但后人谈超越实属匪易。有同行专家谑称:“一个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终于没有跳出钱南扬的手心。”[11]52既是幽默,更是尊重。

钱先生此种“以乾嘉学者治经史之法治曲”[11]46,从事本专业研究的学者都知道,实在是知易行难,非功力精湛者不能为。在这一点上,他与冯沅君的治学方法有相似之处[43]。而钱南扬“以曲证曲”,从张协戏文中发现诸宫调和宋官本杂剧的所谓“断送”[44],从《旧编南九宫谱》、《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南词定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等书中辑佚南戏残曲[45]3,从清人蒋士铨《雪中人》传奇中辑录刘三妹之戏剧[46],从《宦门子弟错立身》【仙吕南排歌】、【北哪吒令】、【南排歌】、【北鹊踏枝】四曲中辑录南戏名目29种[47],如此之类,不胜枚举,与杜颖陶、徐筱汀、徐嘉瑞等人可称同调*参看赵兴勤、赵韡:《杜颖陶戏曲研究的学术路径与启示意义》,《社会科学论坛》2013年第8期;《徐筱汀戏曲研究的主要特色与学术贡献》,《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4年第1期;《徐嘉瑞戏曲研究的方法构建与内在理路》,《社会科学论坛》2014年第10期。。这一治曲方法,对后世学人研究视野的拓展,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胡忌的《宋金杂剧考》,从古代剧作《西游记》、《降桑椹》、《娇红记》等作品中寻觅院本杂剧的残存;笔者在《中国早期戏曲生成史论》中,借助《张协状元》等古剧,考证宋人杂剧的遗存,所采取的皆是“以曲证曲”之方法。

六书小学,“世远失传,非专门名家,具兼人之资,竭毕生之力,莫由得其统贯。然犹此纠彼议,不能画一”[48]。钱南扬毅然为之,以材料为始基,以字词为切入点,沿波溯源,直“通乎古圣贤之心志”[42]。他南京大学的一位同事曾讲:“读钱先生的书要从每一个注解开始,每个注解都有学问。”[11]54确实是深谙先生治学之道。

再次是“放长线”,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逐步扩大研究领域。钱南扬对明传奇的研究(《汤显祖戏曲集》、《南柯梦记》等),既是扩大搜索范围、钩沉南戏资料的偶然(先生曾从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中“钩出宋元南戏的零齣只曲”[11]45),也是戏曲研究“从源到流”自然延伸的必然(明传奇由宋元南戏发展而来)。

当然,以上对先生治学方法的归纳,并非凭空臆造。1981年,时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东亚语言系主任的周策纵,在俞为民的陪同下拜访钱南扬。周策纵问:“在历代学者中您最推崇谁?”先生答:“当然是清代乾嘉学派,他们的治学最踏实严谨,故所见往往超过前人。”[31]37通过对钱南扬各个时间轴上成果的爬梳,我们可以发现其戏曲研究的内在理路及问学倾向。他厌弃明人浮薄空疏的学风,“病学者耳剽目窃,游谈而无根”[49],深谙乾嘉学术之精髓,始于文献、归于文献,却又不囿于文献,不像个别乾嘉学人那样,沉湎于饾饤考证之学。

(二) 学术品格与治学特点

钱先生的著述所体现出的治学特点十分鲜明,具体来说,大约有如下几点:

一是总结性,注重对学术史的总结和学术遗产的梳理。除吴梅、王国维外,钱南扬对姚燮亦十分推崇。他1931年6月拟就《姚复庄先生著述考——四明访书记之二》一文之“小引”,谓:

晚清剧曲之学衰颓极矣!迨王(静安)、吴(瞿安)二先生出,斯学始复显。丁此衰世,有人焉,究心曲学,其成就足与二先生相颉颃者,伊何人?镇海姚复庄先生也[50]621。

先生有感于姚氏著述“什九未刊,沉潜空谷,厥名不彰,良可惜也。爰就见闻所及,著之于篇”[50]621。此文后发表于《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六卷第六号(1932年12月);又经先生修改并删去“小引”,题作《镇海姚梅伯著述考》,发表于《浙江省通志馆馆刊》第一卷第二期(1945年5月)。赵景深曾回思姚燮研究,谓:“钱南扬在《北平图书馆馆刊》上发表过一篇《姚复庄著述考》,大约那是最详细的了。”[51]另外,钱先生的南戏研究、谜语研究、梁祝故事研究、签诗研究等,均带有很明显的总结性质。

二是创新性,勇走学术研究中的“井冈山之路”。钱南扬南戏研究的创新性,各家论述已较为详备,如孙崇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从戏文辑佚看钱南扬先生的治学精神与学术贡献》(《文化艺术研究》2009年第6期)、苗怀明《开拓与总结:钱南扬先生南戏研究述略》(《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年第1期)等,兹不赘述。然而,先生在这一领域取得的卓异成绩,也在一定程度上掩没了他戏曲研究方面的其他贡献。如其1925年就开始关注目连戏,先后发表了《目连戏与四明文戏中的孟姜女》(1925)、《目连戏考》(1927)、《读日本仓石武四郎的〈目连救母行孝戏文研究〉》(1929)等文章;1930年—1931年,先生于武汉大学任教期间,写下《戏曲史——宋以前的古剧》,对戏曲生成问题作了资料搜集和初步探讨。1936年,他的《宋金元戏剧搬演考》问世,对戏班的组织、戏场的规模以及场上搬演情况这些研究中国戏曲史者“谈得很少”[52]的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以上诸点,创新性明显,均有开创先河的意味。

三是敏锐性,格外关注研究领域新的学术成果或材料的出现。如1947年6月20日,钱先生《谈〈古剧说汇〉》一文,发表于上海的《中央日报》“俗文学周刊”第33期。是文对冯沅君《古剧说汇》(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1月版)一书中的两处观点提出异议:一是掌记“疑即今之手折之类”[21]246,冯氏以“袖珍”释掌,不若以“手”释“掌”;二是不同意冯沅君“则剧”殆是杂剧的解释,认为“则者,作也”[21]246。彼时冯氏的《古剧说汇》刚刚出版,钱南扬便撰文商榷,可见其十分关注学术动态,能够做到第一时间掌握本学科研究的进展。

《宋元南戏百一录》校勘时,先生曾感慨:“明张牧《笠泽随笔》之《百二十家戏曲全锦目录》、清钮少雅之《九宫正始》,迄今未得,心常耿耿。”[45]3-4为研究工作中存在的不足“颇致不满,掷笔长叹”[45]3。《南曲九宫正始》发现后,他马上借助新材料,着手修订、增补《宋元南戏百一录》,学术眼光是何等敏锐!

四是资料性,“每一观点的提出都以翔实的资料考证为基础”[11]52。钱南扬曾对学生讲:“只有通过阅读史料,从第一手资料中形成自己的观点,这才是做学问的途径,那样写出来的文章才扎实,有价值。”[31]38读先生的文章,最大的感受之一便是文无虚言,字字皆有来历。要做到这一点,唯有尽可能穷尽资料,然后排比分析,“考误订疑”,得出最接近事实本原的答案。如1926年11月7日,钱先生公开征求梁祝资料,谓:“凡和梁祝故事稍有关系的,无论片言只语,不嫌重复,不嫌琐碎,都在收集之列。读者诸君,见闻所及。希源源赐示为幸。”[53]

钱南扬笃实学风的形成,恰体现出他对乾嘉学术的推重。先生最不喜欢凌空蹈虚的空谈玄论,鄙视“腾架空虚”、“凿空翻案”以“哗世取名”的浅薄行为。清代学者王鸣盛曾谓:“凡天下一切学问,皆应以根据切实,详简合宜,内关伦纪,外系治乱,方足传后。掇拾嵬琐,腾架空虚,欲以哗世取名,有识者厌薄之。”[54]此诚亦钱氏之心声也。先生门下诸弟子,俱奉此为治学圭臬,如俞为民编有《历代曲话汇编》,朱恒夫编有《后六十种曲》、《江淮神书》等。笔者编纂的《清代散见戏曲史料汇编》,计划出版“诗词卷”、“方志卷”、“笔记卷”、“小说卷”、“诗话卷”、“尺牍卷”、“日记卷”、“文告卷”、“图像卷”等多种,总字数在1000万字以上。目前已出版《清代散见戏曲史料汇编(诗词卷·初编)》(全三册)、《清代散见戏曲史料汇编(诗词卷·二编)》(上、下册)、《清代散见戏曲史料汇编(方志卷·初编)》(全三册),累计200万字。“笔记卷·初编”、“方志卷·二编”也已列入出版计划,将于一两年内推出,皆是在践行先生所倡导的这一治学途径。

五是渐进性,对自己的学术观点和论著不厌其烦地进行修正和完善。在学术观点的修正上,1926年秋,钱南扬赴宁波,对目连戏及其起源产生兴趣,并在致顾颉刚的信中谓:“明年夏更拟一至绍兴,盖绍兴乃目连戏之发祥地也。”[55]然未久即纠正了“绍兴乃目连戏之发祥地”这一不确看法。在学术论著的完善上,如对高明的研究,先后发表有《瑞安高明传》(1945)、《〈琵琶记〉作者高明传》(1946)、《高明是怎样一个人》(1956)等文章,占有资料如“滚雪球”,“网眼”越收越细,“篱笆”越扎越密。再如他的《宋元南戏百一录》,曾误收明沈璟《十孝记》和清李玉《太平钱》中的曲文,在《宋元戏文辑佚》中,这些疏失都得以订正。钱南扬治学严谨,据学生回忆,先生案头一本1928年版的《谜史》上,“每页的空白处留下了积年增补、辨误、修改的墨迹,密密麻麻,几不可辨”[11]42。笔者也曾寓目先生《宋元南戏百一录》的“工作本”,每页遍布密如针脚却又端正秀雅的批注文字。从墨迹深浅推断,一定是改了又改、加了又加,这其中花费了多少时间、倾注了多少心力,外人真是难以想象。

六是实证性,注重田野考察方法在学术研究中的运用。钱南扬在研究工作中除了积极动“手”,更大步迈“脚”,通过实地勘察获取第一手资料。1925年12月9日,先生《目连戏与四明文戏中的孟姜女》一文,发表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一卷第九期。是文乃钱先生致顾颉刚函,中谓:“宁绍戏剧之盛,非他处可比。……宁波戏班有昆戏,有‘目连戏’,有‘绍兴戏’,弟已约订一‘昆班’吹手,以度曲为名,著手调查。”[21]296顾颉刚也附和曰:

“四明文戏”、“化装滩簧”、“改良申曲”、“扬州小戏”,都是上海游艺场中最能代表各地方的民众艺术的东西。我很想收集这种材料,无如他们的剧目是报纸上不登载的;要自己去看,又没有这种机会。希望上海方面有志研究民俗的同志肯破费一点时间去观察这种东西,不要以为这种东西是下流人的娱乐而但嗤之以鼻[21]296-297。

可见,戏曲研究的田野考察并不是今日才流行的学术方法,20世纪20年代,前辈学者已大力呼吁并践行之。钱南扬还曾“去闽南实地考察了解尚在流行的古老剧种莆仙戏、梨园戏等,从剧目、曲词、表演等多方面,去寻求宋元南戏的遗响”[6]21。在梁祝文化研究中,先生对宁波梁祝庙、墓的考察,使用的也是这一方法。1930年,通过实地走访,他发表了《宁波梁祝庙墓现状》一文,纠正了明、清方志沿革已久的错误[56]。

还有,钱南扬曾就戏台与戏曲表演的关系发论,谓:“戏台与表演艺术不无关系”[57]135,“剧种都来自农村,尤其在田野中临时搭的戏台上演唱,表演方法不得不放大尺度,夸张一些,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中国戏剧的表演艺术具有独特风格,戏台的形式对它多少也有些影响。”[57]136所言甚有见地。任何戏曲艺术形态的构成,都与其传播场域、生存环境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如密布的江南园林,就对明、清之时传奇剧的构剧模式、表演风格的形成有着潜在的影响。钱先生如果不是长期浸淫其中,“手”的方法和“脚”的方法并用,熟稔戏曲演出的实际状况,焉能得出如此鞭辟入里的看法?

三、 钱南扬集外文辑目

清代“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赵翼有诗谓:“征君著述有遗编,箧衍藏来久始传。学问终推前辈好,表彰端赖后人贤。”[58]前辈的著述、学问,后人当为之整理、传承。2009年,值钱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在南京大学俞为民教授的多方奔走下,《钱南扬文集》一套六册由中华书局推出。“是集收《戏文概论谜史》、《元本琵琶记校注南柯梦记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宋元戏文辑佚》、《汉上宧文存梁祝戏剧辑存》、《汉上宧文存续编》凡9种,对于全面认识钱先生之学术成就意义重大”[27]178。特别是编者蒐访先生佚文45篇,结集为《汉上宧文存续编》,嘉惠学林之功尤著。

笔者对先生集外文亦颇为留心,近年陆续发现《钱南扬文集》漏收文章44篇,今撮目如下:

1. 《新年谜话》,《半月》第2卷第11号(春节号),1923年2月26日;

2. 《“俗谜”溯原》(署钱肇基),《歌谣周刊》第94号,1925年6月7日;

3. 《“俗谜”溯原补》(署钱肇基),《歌谣周刊》第97号,1925年6月28日;

4. 《〈谜史〉引子》(署钱南阳),《民俗》第46期,1929年2月6日;

5. 《冯贞群〈宁波历代志乘中的祝英台故事〉附记》(署南扬),《民俗》第93、94、95期合刊,1930年2月12日;

6. 《宁波梁祝庙墓的现状》,《民俗》第93、94、95期合刊,1930年2月12日;

7. 《〈民俗〉“祝英台故事专号”按语》(署南扬、南阳),《民俗》第93、94、95期合刊,1930年2月12日;

8. 《宋元南戏考》,《燕京学报》第七期,1930年6月;

9. 《〈倚楼灯虎〉叙》,《竹洲》第1期,1931年;

10. 《从祭祀说起》,《开展》第10、11期合刊“民俗学专号”,1931年7月25日;

11. 《戏曲史——宋以前的古剧》,武汉大学文学院编著《武汉大学中文学科九十年论文集粹·文学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

12. 《诅咒日本之灯谜》,《文虎》第2卷第15期,1931年8月1日;

13. 《毛际可〈灯谜〉校勘记》,《文虎》第2卷第16期,1931年8月15日;

14. 《张协戏文中的两桩重要材料》(署南扬),《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2卷第1号,1931年;

15. 《签诗小考》,《民俗学集镌》第2辑,1932年8月1日;

16. 《张大帝——民俗旧闻之四》,《民间月刊》第2卷第1号,1932年10月1日;

17. 《〈姚复庄先生著述考——四明访书记之二〉小引》,《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6卷第6号,1932年11—12月;

18. 《神马》,《民间月刊》第2卷第6号,1933年3月1日;

19. 《汉朝的取名》,《民间月刊》第2卷第7号,1933年4月1日;

20. 《徐文长型的故事》,《民间月刊》第2卷第8号,1933年8月1日;

21. 《北游观书日记》,《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第3卷第5期,1934年10月;

22. 《刘三妹之戏剧》,《妇女与儿童》第20卷第1号,1936年1月1日;

23. 《减字花木兰·奉题胡啸风先生画谜》(正文署钱南阳,目录署南扬),《文虎半月刊》第2卷第7期,1936年9月1日;

24. 《谈小筑(三则)》,《东风》第1期,1937年1月;

25. 《日记的格式和方法问题》,《战时中学生》第2卷第1期,1940年1月20日;

26. 《十六年八月》,《战时中学生》第2卷第1期,1940年1月20日;

27. 《由诗至词由词至曲(中国文学史话)》,《战时中学生》第2卷第3期,1940年3月20日;

28. 《历代名家日记续选》,《战时中学生》第2卷第4、5期合刊,1940年5月20日;

29. 《钱南扬先生评语及意见》,《战时中学生》第2卷第6期,1940年6月20日;

30. 《宋元南戏目录》,《浙江图书馆通讯》第1卷第2期,1942年;

31. 《刘耀东〈韩湘岩先生年谱〉序》,《韩湘岩先生年谱》,民国铅印本;

32. 《秀水张涟传》,《浙江省通志馆馆刊》第1卷第1期(创刊号),1945年2月15日;

33. 《释“唓嗻”》,上海《大晚报》“通俗文学周刊”第17期,1946年12月24日;

34. 《新世训》,《青年界》新3卷第1号,1947年3月1日;

35. 《孙诒让传》,《浙江学报》第1卷第1期(创刊号),1947年9月;

36. 《介绍几种讲考据的报纸副刊》,《图书展望》复刊第2期,1947年11月19日;

37. 《读曲杂记》,上海《大晚报》“通俗文学周刊”第72期,1948年3月20日;

38. 《〈乌阑誓〉传奇》,上海《中央日报》“俗文学周刊”第63期,1948年4月16日;

39. 《高明是怎样一个人》,《新民报晚刊》,1956年9月10日;

40. 《民间文学研究经过略述》,1980年;

41. 《回忆吴梅先生》,赵景深主编《戏曲论丛》第一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6年5月;

42. 《魏良辅〈曲律〉》(署钱南扬、俞为民),吴文治主编《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名著题解》,黄山书社,1987年2月;

43. 《梁祝还魂团圆记》(署钱南扬讲述、白岩采录),周静书、白石坚编《梁祝故事集》,今日中国出版社,1993年6月;

44. 《我的书是颉刚老友鼓励下写出来的——悼念顾颉刚兄》,王煦华编《顾颉刚先生学行录》,中华书局,2006年7月。

以上文章,笔者已校录、整理出33篇,蒙上海师范大学朱恒夫教授鼓励,连同《钱南扬学谱简编》、《钱南扬著述年表》、《钱南扬著作辑目》、《钱南扬研究重要成果辑目》、《钱南扬逸文辑目》、《钱南扬逸文摭谈》等文章一起,累计20余万字,全部收入《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由复旦大学出版社推出。剩下未及整理的11篇,《宋元南戏考》(1930)一文虽未曾入集,然先生已有后出转精之作《宋元南戏百一录》(1934)及《宋元戏文辑佚》(1956),故不再录入。《诅咒日本之灯谜》(1931)、《神马》(1933)、《汉朝的取名》(1933)、《北游观书日记》(1934)、《谈小筑(三则)》(1937)、《释“唓嗻”》(1946)、《读曲杂记》(1948)、《〈乌阑誓〉传奇》(1948)、《高明是怎样一个人》(1956)、《民间文学研究经过略述》(1980)10篇文章,因原载报刊寻访有待时日,暂付阙如。

四、 钱南扬戏曲研究的治学精神

综括先生之治学精神,约有如下数端:

(一) “拓荒补阙”,攻坚克难。

学术的进步,在于对创新的不懈追求。而创新,多来自逆流而上,明知其不可为而为。这需要勇气、定力,更需要实力。钱南扬在评价冯友兰的《新世训》时曾言:“知其不可为而为,正目下不可阙少之精神也。”[59]“拓荒补阙”,是钱南扬十分推重的一种治学精神,在一定意义上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他曾谓:“做学问,‘拓荒补阙’才有意义。”[6]18“拓荒”,意谓着面对满地荆棘,一力奋战,无前人的肩膀可踩,全靠自己的辛勤努力,一犁耙、一锄头,挥洒汗水,辛苦耕耘;“补阙”,虽然有一些前人成果可以依循,但需具备不盲从、不迷信、挑战权威的学胆,需要从细微处、字缝中发现问题的学识,更需要具有足以纠正前人疏失的学力,非真积力久、底蕴深厚不可为。无论“拓荒”或者是“补阙”,其所面对的研究对象,都是极难啃的硬骨头。而这种精神,几乎在钱南扬的每一本著作中都有体现。

在“拓荒”方面,先生的南戏研究成果已经过很长时间的检验,是学术界公认的这一领域的拓荒与奠基之作。而“谜语在中国以前的地位,原是不足轻重的,所以整理过有系统的研究或讨论谜语的书籍,实在凤毛麟角。至于谈谜语历史的书籍,更找不出来”[60]*按:原文标题误将《谜史》印成《谜吏》。。钱南扬最早出版的专著《谜史》,“对于谜的起源,以及历代谜的位置与发达或衰落,都有很详尽的叙述”[60],恰填补了这一空白。至于他编著的《祝英台故事集》,在当时就被认为是民俗学研究中最重要的著作*郑师许《我国民俗学发达史》一文谓:“话又说转来了,在我们自已研究的成绩当中,究竟举得出的论文或著作有多少?著者自问读书不多,见闻不广,不过据我个人短视所及,把最重要的略举一二吧。以单行本而论,最重要的有:江绍原的《发须爪》,顾颉刚的《妙峰山》、《孟姜女故事研究集》,钱南扬的《祝英台故事集》,赵景深的《民间故事丛话》等。”(郑师许:《我国民俗学发达史》,《民俗》第二卷第一、二期合刊,1943年,第57页)。

凡是对学术研究有心得的人,都深知“拓荒”匪易,这往往需要付出数十年甚至一生的努力。钱南扬的名著《戏文概论》,从其成书过程来看,处处都有时光淘洗的痕迹。

1936年4月,先生编注的《元明清曲选》由正中书局印行,是书下编“戏曲总说”内容包括:“名称第一”、“原委第二”、“结构第三”、“格律第四”、“家数第五”、“书籍第六”。1964年12月,钱先生与陈中凡合编的《中国戏剧概要(讲义)》由南京大学教材科出版。是书由三部分组成:一是《中国古代戏剧略述》(署陈中凡编),二是《宋元戏文》(署钱南扬编),三是《元人杂剧》(署陈中凡讲稿)。书后附《唐宋元乐曲宫调表》。钱氏所撰《宋元戏文》,包括“引论第一”、“源委第二”、“余论第三”。而后出之《戏文概论》,内容包括:“引论第一”、“源委第二”、“剧本第三”、“内容第四”、“形式第五”、“演唱第六”,从章节、目录可知此与前面两书的关系,藉此亦可探究先生学术思想演进的某些轨迹。花费近半个世纪而成一书,尚不算资料搜集、整理的时间,可谓艰辛备至。

在“补阙”方面,他的《宋元南戏百一录》,在当时已到达很高的学术水平。“很使国内外的专门学者表示钦佩。论者把它比拟于故考证家王国维氏的《宋元戏曲史》”[61]。顾颉刚则径称:“这一本书,目的固在辑佚,但看他的总说,论结构,论曲律,其精密已远过前文;在现在所有的材料之下,能作如此的研究,已可说达到了顶点。”[62]赵景深亦谓:

钱南扬先生的《百一录》,它所收录的南戏残文比我的《本事》要多出不少。虽然有不少曲文也有错收的情形,但他的毅力和细心显然是超过了我的。我和他两书辑录的时间是极相近的,可是他运用的参考资料有许多是我所不曾触及的。《百一录》卷首“总说”的部分,分成“名称”、“起原和沿革”、“结构”、“曲律”、“文章”、“名目”六章,对南戏作了概括的分析和介绍,也是很有意义的[63]。

但钱南扬对于学术进步的追求永无止境,其《宋元戏文辑佚》,既“补阙”时贤,订正了朋辈同类著作的若干疏失[64],也对自己的研究有所“补阙”,是《宋元南戏百一录》的后出转精之作,大大推动了宋元戏文的辑佚工作。

(二) 专心向学,心无旁骛。

和其他老一辈学人一样,钱南扬“兀兀穷年在古书堆中翻检、探索,无论是战争的灾难、生活的贫困,或是政治上的打击、十年动乱的摧残,都没有动摇他们的潜心研究”[65]。早年为了撰著《宋元南戏百一录》,其“车驱南北,尘沁短衣,作辍靡常,迁延八稔”[45]3,“三至苏州,一至北平,以搜求材料”[45]3。王季思曾称,钱南扬“是一个老老实实做学问的人”[8]30。先生的全部心思,只在学术,“对毁誉荣辱、功名升沉都置之度外”[31]40,而且越是在艰难困苦、举目凋敝的历史环境下,他愈是“安谧如恒,坐拥书城,丹黄不辍”[66]。

1933年2月,钱南扬自绍兴县立中学离职,任浙江省立杭州高级中学国文教员,直至1939年2月抗战避难(1933年2月至1939年1月)[23]355。此期间,先生“一面要上课堂,一面仍用大部分的时间研治戏曲史与民间文学,除继续摘录、积累有关南戏、谜史的资料外,还在搜集民间流传的‘孟姜女’、‘梁山伯祝英台’等故事的有关材料”[6]19。

抗战期间,钱南扬任位于浙江丽水碧湖(后迁至温州文成)的浙江省立联合高级中学国文教员,他“家乡平湖房屋焚毁,其中所藏文稿书籍同归于尽”[6]19,女儿钱球患骨结核,长年累月卧床[67],而自身的工作环境亦十分恶劣:

省立联高诞生于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时期,校舍是破庙、草棚,师生多半无家可归,教室里仅有白坯的板条桌凳。白天敌机经常临空盘旋扫射,警报时传,课业常被打断。入夜,初时只能靠油灯和土蜡烛照明,后来教室里能有一盏汽灯给四五十个人照读,就已属高级境界。学生都是靠“战区学生救济金”过活的。大家无家可归,寒暑假期也都生活在一起,长年累月患难与共,攻读与共,磨练与共。老师们的生活际遇与学生几乎相同,他们呕心沥血地教育学生,爱护学生胜过爱护自己的子弟,师生间心曲相通,和衷共济,一致的抱负是打败日本侵略者[68]。

然而,这一连串的困厄并没有动摇钱南扬的学术追求。先生“除了教书就是写作”[67],不管严冬酷夏,“上课从不脱班”[67],给学生留下深刻印象。他还在《战时中学生》、《戏曲》、《浙江图书馆通讯》、《文史杂志》、《浙江省通志馆馆刊》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论文,其中不乏《曲谱考评》、《戏剧概论》之类的力作。在物质极度匮乏、人身基本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的战争年代,能取得如此出色的成绩,确乎不易!

“文革”期间,钱南扬“和其他一些老辈学者一样,曾遭抄家关押等迫害,身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戏文三种校注》等书稿均被抄没,几十年的心血积累付之东流”[8]29-30。然而,他“白天在‘牛棚’参加改造,晚上回到家里,捧出来未被抄走的旧稿加以斟酌修改。他的《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和《戏文概论》的修改工作就是在动乱时期完成的”[31]40。先生一生淡泊,对于自己在“文革”中曾受到的迫害绝口不提,唯一记挂的只有学术研究。据其外孙女陈娴回忆:“‘文化大革命’中,我外公失落了不少财物和书籍。对财物,他是只字不提;对失去的书,他却多次地提到。在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还说:‘文革中失去的书,不知有没有办法找回来?失去这些书,真是可惜极了,多少研究戏曲的珍贵资料就这样丢了。’”[35]90

“文革”十年,由于种种复杂的政治原因,纯粹的学术研究已难得一觅。有不少学者或投身政治运动,忙于批判旁人以换取自身的片刻安宁;或意志消沉,不著一字以明哲保身。1974年初夏,胡忌夫妇往南京大学南秀村寓所拜访钱南扬,获家宴款待。时先生正忙于改写《戏文概论》、撰著《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革命风暴’在他的颜面上竟找不出一丝痕迹”[30]32。钱先生问胡忌:“这些年你在写什么?《昆剧简史》怎么样了?”[30]32胡忌十分惊诧,竟无言以对。

当时之戏曲界,“样板戏”一枝独秀。南京大学让钱南扬讲授“样板戏”,先生所采用的方法看不出受政治影响的痕迹,“仍考订本事、辨析唱腔、注释词语,认认真真做学问”[11]53。原南大中文系主任叶子铭曾讲:“粉碎‘四人帮’以后,许多讲义、教材都废了,唯有钱先生编写的关于‘样板戏’的讲义还很有价值,而且他的讲稿是蝇头小楷,漂亮极了。”[11]53

(三) 心存稽古,用乃随时。

王鸣盛曰:“大约学问之道当观其会通,知今不知古,俗儒之陋也;知古不知今,迂儒之癖也。心存稽古,用乃随时,并行而不相悖,是谓通儒。”[69]而钱南扬正是这样一位会通古今的通儒。如果仅仅把先生看成是一位出色的古代戏曲研究者或民间文化研究学者,则贬低了他的学术贡献。钱南扬治学精神的一个颇具价值的层面,就在于他的“心存稽古,用乃随时”,把所思所学与实践相结合,推陈出新,古为今用,在戏曲的当代传承方面也颇多真知灼见。

2015年7月11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国办发〔2015〕52号),部署进一步加强政策支持,振兴戏曲艺术。在这样一个充满利好和空前机遇的大背景下,我们更应该充分了解前辈学者对于戏曲发展有过怎样的“鼓”与“呼”。钱南扬曾这样论述戏剧程式与表演的关系,谓:

任何一种艺术,都有它自己的程式,戏剧当然不能例外。戏剧中人物的性格,彼此之间的关系,无论怎样复杂,都要通过艺术程式来表现。中国戏剧的全部民族色彩和独特风格,可说集中表现在它的艺术程式上。一个演员必须经过刻苦锻炼,才能掌握这一套程式,才能运用它来表达内心的情感[57]141。

……

演员学会这一套程式之后,还须体会戏情,灵活运用,才能深刻地表演脚色的情感。盖程式本身,也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不是一成不变的。没有程式固然不行;墨守程式,也不免流于呆板。必须在程式的限制中,能够灵活运用,游刃有余,才称得起名演员[57]142。

这里所强调的是,既应尊重传统,肯定程式在戏曲表演中的重要性,又要明白没有一成不变的程式,程式也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墨守程式”与抛弃程式都是不可取的短视行为,“必须在程式的限制中,能够灵活运用,游刃有余”。唯有如此,才能充分体现传统戏曲在当今舞台演出的活力,才具有时代感,才谈得上传承与发展。

这篇《中国戏曲的舞台艺术》,见载于《汉上宧文存续编》,然未标明出处。由此文引用的今人著述的最早版本来看,如《明代徽调戏曲散齣辑佚》(王古鲁辑录:《明代徽调戏曲散齣辑佚》,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6月版)、《王国维戏剧论文集》(实应为《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11月版)、《唐戏弄》(任半塘:《唐戏弄》,作家出版社,1958年6月版),撰著时间似应为先生1959年9月入职南京大学后不久。半个世纪后读到这篇文章,仍颇受启发。

(四) 实事求是,辩证思维。

清代学者钱大昕谓:“俾知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始,毋徒执村书数箧自矜奥博也。”[70]而先生治学,不唯有乾嘉遗风,更识见通脱,不拘泥于古人。“心存稽古,用乃随时,并行而不相悖”[69]。曾谓:“既知古今环境思想不同,便不应把现代目光衡量古人,轻易将古代伟人贬价,这就是‘诬古人’,就是没有‘历史的眼光’。”[71]又尝言:“作品与作者之环境经历有关,不可不知也。倘以现代之目光,衡量古人之思想,则失之矣。”[72]在钱南扬看来,古人各有自己的生存环境、思想背景,既然研究他们,就应该将被研究者放在其所生活的历史场景中予以考察,以历史的眼光对其作客观、公允的评价,而不能纯粹用当下的是非标准去“衡量古人”。笔者也曾呼吁“通过尽可能还原历史语境,打通与研究对象之间的隔膜与障碍,用‘理解之同情’的目光,考量历史风尘中事物本身的真实印辙、交互变化以及动态发展,从而建构新的认识”[73],正是对先生学术思想闪光点的继承。

钱先生受五四以来进步社会思潮的浸染,在对某些问题的认识上,往往能透过一层,曾谓:“英雄者,亦不过人而已。其所以成为英雄者,多少总与环境有关。”[71]认为如果只承认“英雄造时势”,看不到“时势造英雄”,是“缺乏历史眼光,不合批判方法”[71]。英雄是在时代大潮的淘洗与磨砺中产生的。而英雄的出现,顺应了时代潮流。当他与民众一道,共同为创建与国家前途、民族复兴息息相关的伟大事业而努力奋斗时,又会或多或少推动历史的前进。如此看待这一命题,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的。而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钱南扬的观点已不同程度地受到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影响,这是何等不易!

他还在《民间文学研究略述》一文中提出:“对于民间文学的搜集,一个容易犯的毛病,不忠实。就是不管人家怎么讲,偏要凭自己的主见,加以修改润色,弄得面目全非。”[151]24尊重史实,辩证思维,全面客观地分析事物,而不是凭个人之好恶任意取舍,以偏概全。这些观点,对当今的学术研究,仍具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钱南扬一生淡泊自守,曾自嘲:“我是个读书人,不是吃政治饭的料”[31]39,但在研究中却能主动汲取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观点,使之为己所用。1978年4月,他在南京举行的“三省一市昆曲工作者座谈会”上的发言中指出:

一个富于创造性的剧种,无时无刻不在要求吸收养料,充实自己,否则就会僵化而趋向没落。这是发展的内在因素。及至它流传到外地,与那里的语言风俗种种不同而发生矛盾,又促使它采用那里的方言,吸收那里的歌谣。这是发展的外来因素。当然外因必须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倘然这个剧种已经僵化,失去吸收的能力,虽有外因的刺激,也属徒然[74]。

结合内、外因谈剧种的发展,并认为内因起决定性作用,显然是唯物主义的观点。这段文字后来又见于《戏文概论》“源委第二”第四章《三大声腔的变化》第一节《一个变化的实例》[75],可见先生对这一论述还是相当满意的。

钱南扬评判某个学术观点,从没有门户、派系的偏见,亦不为对方身份高低或与自己关系远近所左右,而是从文献、史料所得出的事实出发,努力作客观公允的论辩。他的结论,尽管或有疏失,但绝对找不到信口开河的“宏论”或违背学术良心、涂脂抹粉、变嫫母为西施的“化妆”文字。

先生与挚友顾颉刚,互相倾慕,文心契合,然在学术观点上亦时有碰撞。1925年4月14日晚,钱南扬致函顾颉刚,讨论孟姜女鼓词与《听稗》鼓词,曰:“论大鼓一段,窃与先生所见有不同之处。”[21]292此前,钱先生曾谓:

鼓词起于何时,不可考。《老残游记》第二章记白妞改革“梨花大鼓”,将西皮、二簧等种种腔调装入大鼓书内。“京津大鼓”虽与“梨花大鼓”不同,然其腔调亦由各种腔调凑合而成。是则有皮黄之后,大鼓始革新,乃入大成时期,盖在嘉、道以后矣。且乾隆末,天津颜自德(当时曲师)编订《霓裳续谱》,收罗繁富,而未见有大鼓词。可见大鼓起源总在清中叶以后[39]286。

顾氏不同意这一观点,论曰:“大鼓的起源不在清中叶以后。我们虽不能考出它的成立的时代,但它在明末已经通行,这是可以知道的。归庄的《万古愁曲》虽没有写明是大鼓调,但贾凫西的作品却已定名为《木皮子鼓词》了。康熙中孔尚任做的《桃花扇》,《听稗》一出中写柳敬亭说书,即唱鼓词五段。据眉批说,这五段鼓词也是贾凫西做的。可知大鼓词在明末清初时确已甚盛行。尤其是山东(孔和贾都是曲阜人)。”[20]290钱南扬则就顾文观点再作辨析。

张庚是戏曲研究界的权威,在文化圈的政治地位亦相当重要。他的《中国戏曲通史》出版后,曾请钱先生指正。1981年3月17日至23日,“《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分编委会筹备会议在南京召开,由分编委会主任张庚主持”[76]。钱南扬赴会时,“特地把经过他批点过的《中国戏曲通史》上册带上,遇到张庚先生就要与他谈读书中的问题”[31]39。

当门下弟子提出与老师不同的观点时,钱先生亦格外大度,认为这是教学相长、砥砺进步的好机会,而从不以权威自居,打压异调,让学生成为自己的学术“跟班”。如俞为民认为“汤显祖的剧作不仅宜黄腔能唱,昆山腔也能唱”[31]36,与先生观点不尽相同。当他委婉地向先生提出这一看法时,先生十分高兴,鼓励其形成论文,并推荐发表。张新建就南戏的发生、发展提出不同于先生的意见,先生阅后,非但无愠色,反而笑道:“好,好!你把我的缺点也讲出来了。”[11]48

钱南扬这种务本求实的学风,除了赓续乾嘉学术传统,还直接得益于吴梅的教诲。他曾讲过吴瞿安的一件事,谓:“记得有一次,我呈上拙稿,先生指出有一处要订正。过了一阵子,见到我还谈起这件事,一再叮嘱做学问不能含糊,否则会贻误后人。”[77]此亦可证吴梅对钱南扬影响之大。

五、 余论

对学术史的回观,很多时候正像“照镜子”,也可以“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了解钱南扬的学术交往及治学道路,总结先生的学术方法、特点与治学精神,必能给当下的研究工作带来很多启迪。在钱先生身上,确实蕴藏着许多日渐稀少却颇值得传承、发扬的精神品格:

一是不计私利、积极进取的学术品德。南京大学西侧南秀村20号,一间一二十平米的狭小阁楼,便是“戏曲宏扬举世尊”[78]的钱南扬的寓所。他晚年的著作,几乎都是在这间陋室中完成的。对于先生来说,“学问之于身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79]。敝衣疏食,青灯黄卷,乃是生活的常态。笔者受业时,正值20世纪70年代末,物质匮乏,我却从未听钱先生抱怨过住房、待遇之类的问题。“来南大的二十八年中,他本人从来没有向领导提出过任何要求”[8]30。王季思赠钱南扬挽联云:“等身著作,下脚功名,公道更何人,对此能无惭怍!”[80]目下养了一身“富贵病”的个别学人,对比先生,真是应该“惭怍”!

二是虚怀若谷、精实谦退的学术素养。钱南扬学养深厚,雍和儒雅,仪态谦谦,风度泱泱,在当时即享有极高声誉,但为人却低调谦和。王鸣盛谓:“大凡人学问精实者必谦退,虚伪者必骄矜。”[81]以笔者所见,凡是真正有学问、有涵养的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谦退”。而“骄矜”,恰是底蕴不足、无知且不自信的表现。作为一名学者,如果满嘴“跑火车”,动辄“老子天下第一”、“前无古人”,哪怕他有再多的名头,在有识者眼中,也不过是徒增笑料而已。

举凡钱先生的著作,无论大小,皆精审、扎实。即便薄薄的一本《元明清曲选》,亦深见学力且广受欢迎。是书自1936年4月出版以来,在大陆最少出过5个版本,在台湾最少出过11个版本,这还仅仅是笔者目力所及,未见之版本则不知凡几。这本靠“单打独斗”而成的小册子,从体量上来说,是不折不扣的“轻量级”;从形式上来说,是目下最受歧视的编著;从性质上来说,充其量不过算是学术普及读物,但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学术分量。那时与先生还不相识的陈中凡,就因此书而再三称赞钱南扬“渊博的学识和深厚的功力”[8]28。

三是方正端严、凛然不惧的学术风骨。钱先生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五四运动爆发后,他在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参加了罢课游行,“声援北京学生的正义斗争”[9]393。报考北京大学,也是出于对五四运动发源地的向往。到北京后,又曾“参加反对逮捕陈独秀的游行示威等活动”[9]393。钱南扬极重民族气节,1931年8月1日,他取清人江峰青《莲廊雅集》中资料所作的《诅咒日本之灯谜》一文,发表于《文虎》第二卷第十五期。且于谜后附言曰:“甲午迄今,且四十年。然徒托空言,不求实际,事过境迁,积久淡忘,以致依然故我,受人侵略。倘人人能如中山先生之发愤图强,积四十年如一日者。则日本虽强,尚敢正觑我乎?”[82]拳拳爱国之心,溢于言表。

“束发攻书到老翁,未曾一日辍研穷”[83],钱南扬六十余年的学术生涯,何尝不是如此?“跨入九十高龄耆老之年后,神志常失清醒,有时熟悉的亲友他都认识不清了,但是提到戏曲专业方面的事,他仍然清晰地进行答问”[6]21。弥留之际,先生仍多次念及未完稿的《〈白兔记〉校注》一书[6]17。胡忌曾谓:“作为戏文研究的一代奠基人,首先应是有这种称为研究者而当之无愧的人。”[30]34其实,不光是戏文研究,所有的研究领域均当如此。老一辈学者,不管外在环境如何变化,“对于‘五四’以来所尊奉的新的治学精神却始终坚信不疑”[5]246。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有赓续他们治学精神的后进蔚然成林,才为“学者”这个业已失重的词语的重新挺立竖起了希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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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云士.介绍与批评:《宋元南戏百一录》[J].剧学月刊,1936(第五卷第一期):46.

[3] 马春阳.安息吧,钱南扬先生[G]//南戏学会,南京大学中文系,江苏民间文艺家协会.钱南扬先生纪念集(自印本).1989.

[4] 吴新雷.从凄苦失业者到曲学大家——著名戏曲史家钱南扬“被知遇”的人生故事[N].中国文化报,2010.1.18.

[5] 王季思.《谜史》序[G]//钱南扬.谜史.北京:中华书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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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钱南扬.《谜史》引子[J].民俗,1929(46):1.

[8] 吴新雷.教泽永存学界垂名——悼念戏曲史家钱南扬教授[G]//南戏学会,南京大学中文系,江苏民间文艺家协会.钱南扬先生纪念集(自印本).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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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6)01-0038-17

作者简介:赵兴勤(1949-),男,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收稿日期:201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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