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涔河客栈

2016-01-22赵峙

湖南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郎中甘草樟树

赵峙

在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涔河两岸的村民都会来张河渡口祭拜樟树神。这是樟树显灵后才形成的习俗,说起来也有三四年。但接连两天在张河渡口祭拜樟树神还没先例。这稀奇事与涔河客栈老板的儿子扯上了关系。客栈老板的儿子在农历九月三十那天被涔河上游的亘山豹绑了票,可就在当天晚上他又毫发无损地被一神秘人送回了客栈。众人都觉此事神奇。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初一早上,客栈老板又召集众乡亲搭起祭台感谢万能的樟树神普救众生。

涔河客栈老板的儿子就是我爷爷,遭劫那年他才五岁。农历九月三十那天早上,我爷爷跟着别人到彭郎中家看热闹时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当时,彭郎中的幺姑娘甘草正在她家窗前辗槽里轧中药。像耍杂技的艺人一样,甘草双脚蹬在铁轮两侧的耳棍上,一纵一缩地抛甩着她如水草般柔韧的身子。轮子与铁槽发出欢快的撞击声。男人们如听见水响的蚂蟥,纷纷凑过去。但他们的视线似乎并不在甘草灵巧的腰身上,而是随着她两瓣如猪尿脬般鼓涨的屁股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甘草老爸在药铺前咣当咣当地捣药,岩臼快捣破也捣不散男人们的注意力。

与那些大男人相比,我爷爷就像一条贴在塘泥边的肉榔么鱼,笨拙地在男人们的腿间钻进钻出,等太奶奶发完十六笼娃儿糕抬头擦汗之际,才发现那个剃着牛脚板印的小脑袋不见了。太奶奶仰着脖子高声叫唤了几声稻草、稻草呃!见没人应,她赶紧将手上的活儿丢给哑巴伙计,蹑着肉粽似的小脚向郎中家奔呼而去。

稻草是我爷爷的乳名。太奶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彭郎中药铺、刘跛子裁缝铺、沙市人临江的酒楼,河边上摆渡的埠头,甚至连人家的茅厕也淘了。找着找着太奶奶禁不住哭泣起来。她的哭声惊醒了在伙房休息的太爷爷。为准备月底的大祭,太爷爷昨晚推磨备浆忙到深夜,四更天又起来升早火,很是困乏。待太爷爷洗了一把冷水脸确认我爷爷丢失之后,他面色憔悴地走向河边的大樟树,两手哆嗦地点起三支香,对着樟树连作了三个长揖。

香火的烟雾袅了袅,随风散了,消失在樟树粗糙的皮隙里。樟树很粗,五个成年劳力都合抱不过来。樟树躯干也挺直,有约十丈高,如一把巨伞高擎在涔河边上。胆大者蹭着树干爬上去,便可看到上游的赵家河和下河的岩头咀。岩头咀距樟树并不远,只是河水过了樟树潭连拐了两道弯。

近几年,樟树不断显灵。村民们不敢再随便在它身上踏踩。他们只用虔诚的目光去抚摸它高大的躯干,仰视它,想透过枝叶浓密的树冠,去探究描画着各自命运的白云和蓝天。

大樟树下便是客栈,到了初夏,客房中不用艾草薰,也会充盈着淡淡的樟树花香。进入盛夏后,黄白相间的樟树花儿随涔水一路东下,集沿河大小樟树的落英一起过梦溪,融澧水,到津市,入洞庭,一路芳踪,吸引着一群群尺余长的鳡鱼逆水而上,带来涔水澧水一年中最旺的鱼汛。

听说这棵大樟树远在我爷爷的爷爷时候就立在这儿了,它算起来也有一两百岁。也许是它老了,也许是累了,它的身子已向下河方向倾斜。太奶奶觉得它一年比一年倾斜得厉害,怕它倒后伤了风水断了财运。每年冬季枯水时,太奶奶都会请人在河墈下加石填土巩固根基,但春汛一到,河水一荡,所有的努力几乎白费。

遭千刀剐的亘山豹!你不得好死!太奶奶在太爷爷还对着樟树发愣时,她拿着一片纸向太爷爷匆匆跑来,边跑边骂。纸下方的画着一只豹头,那血盆似的豹嘴像烙铁,一下子烙伤了太爷爷的双眼。

上面写些么得?快念!

太爷爷不识字。太奶奶拿着纸念给他听:今日亥时送八百大洋到中武当道观门前第三棵槐树下。否则———

剁八块的真是狮子大开口!天黑前俺到哪去凑恁多钱?况且手上收的一直都是法币!

太爷爷面向樟树,双手合十,微闭着眼向樟树神祈福。没理会在一旁喋喋不休的女人……

我爷爷失踪的那天下午,涔河客栈的茶馆没有营业。天一黑,客栈就上了梭板。张河渡口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一切似乎不太习惯。月亮不肯出来。冷风跟叫不出名的夜虫一样,恋着客栈门口那盏昏黄的马灯无声地转。太奶奶独坐床头。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想着我凶多吉少的爷爷,一点睡意都没。

涔河客栈与亘山豹之间的恩怨可谓年长月久。

太奶奶怀我爷爷的那年端午节,太爷爷的哥哥———大太爷爷和太奶奶一道去上河看划龙船时与亘山豹发生了一点小冲突,被亘山豹打成重伤,抬回家没几天就断了气。

当时,太爷爷小暑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贪玩不懂事。他哥哥被打抬回去的当天,他与两个伙伴正在赵家河边赶野兔子。刚入夏的野兔能找的吃食不多,体力较差,跑起来比平时稍慢一些。小暑腿长,他能毫不费力地跨过农家的篱笆院子。并且他从小善跑,速度飞快。有一次他徒手抓住了一只飞跑的灰麻兔子。

小暑待大太爷爷“五七”期满,他向他嫂子,也就是我的太奶奶要了四块大洋,拜彭家厂的雷铁匠为师学打铁。他只学三个月就回来了。后来听说是雷师傅怕他惹麻烦不敢再带他。

太爷爷回来后在客栈前扯起一张白纶布篷,买来焦煤,拉起风箱,叮叮当当敲打起铁来。哑巴伙计给太爷爷当下手打铁后,太爷爷身上肌肉日见鼓起的同时他的勇气也鼓起不少。

亘山豹的人每次来“吃打饭”(土匪黑话收保护费)太爷爷都会去找他的大铁锤。太奶奶怕太爷爷闯祸,每次都把他推进厢房里,自己则挺着大肚子上前应对,与土匪说好话,给他们敬烟点火,并给他们的衣兜里丢叮当响的大洋。

为大太爷爷报仇是大太爷爷过世三个月后的事。亘山豹频频来张河渡口骚扰村民和商铺引起清泥潭乡公所周队长的注意。周队长的团防队隔三差五来这一带巡防。亘山豹对这边的骚扰才有所收敛。

为彻底免除心腹之患,在我爷爷满周年那年的中秋之夜,周队长听太奶奶建议,带着十几条长枪端了亘山豹的老窝。亘山豹慌乱中翻窗逃跑,被埋伏在外的团丁一枪打中左肩后他就势滚下陡坡,不知所踪。想不到,亘山豹没过两年又拉起了人马祸害一方。

太奶奶偎在床头慢慢想着这些往事,不知不觉睡着了。当客栈门前突然响起我爷爷熟悉而颤抖的哭声时,太奶奶听到后先是一惊,随即身着单衫光着小脚从里屋冲了出来……

当太爷爷和全部伙计一起出现在他们母子身边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向万能的樟树行跪拜之礼。

想不到这天早上来祭拜樟树神的人比先天还要多。

村民们听完我爷爷神奇返回的故事后想看我爷爷本人,看到我爷爷本人后似乎心里仍不踏实,还要伸手在我爷爷头上的牛脚印处摸一摸。

有一个人躬腰细声问我爷爷被救的经过。我爷爷噘着小嘴有些不情愿:唉,我就再讲一遍吧,就是,就是昨天夜里在我睡着时不知被谁抱着跑,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我弄醒后什么也看不到,眼睛给蒙住了……

后来呢?问的人有些急。

后来就到家了呗。我爷爷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完全清醒时听到身边有河水流动的响声,鼻子也闻到了樟树边熟悉的香火气味,估计到家了。我就喊小爸和妈妈,我一喊,我妈就开门跑出来哒。

听说你昨晚并没有喊你妈,只是站在树下一个劲地哭。是不是?稻草?

我爷爷脸一红,举手向取笑人打去,嗲声说,打死你!打死你!

取笑我爷爷的人是隔壁的彭郎中。今天他不忙,他也不想忙。张河渡口附近的人今天早上都无病无痛,大家兴致高昂地谈论着樟树显灵的怪事:昨晚亘山豹手下两个分管票房的小喽罗不流血不带伤地死掉了,每人左脸上留有一枚樟树印。

听我爷爷说完,彭郎中又到樟树前毕毕恭毕敬地擎了几炷香,还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

对樟树神,彭郎中自己心里也有一份深深的敬意。这份敬意不只是这次事件,而是来自彭郎中亲自遭匪的经历。大概是前年初冬的一个晚上,夜有点深了,他的药铺中没人来看病抓药。彭郎中就在柜台后边的煤火上炖毛芋头吃。炖熟的芋头果又香又粉,味道很好。刚从铁炉锅里拿出来的毛芋头烫手也烫嘴。彭郎中取出后就将它放入柜台上装有冷水的碗里先浸一会。那天晚上,当他水浸芋头时吓了一跳,灯火飘忽间,他突然发现柜台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不知他站在那有多久了。那个人不笑也不问,就那么冷冷地看看着彭郎中,看得他后背如浇冷水。

需看病么?彭郎中小心地问。

那人摇头。

您家里有病人么?

那人仍摇头。

那———那您是想抓药么?大哥?

那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柜台上,并随手挪过台灯把它压在灯盏下。

那是一张夹山虎派花舌子送过来的催款信。索要一百块银元。第二天下午日落前必须把钱放在樟树潭的芦苇边。不然的话,拉他家幺姑娘上山当压寨夫人。

当晚,彭郎中一整夜没睡,他的家人也一夜没睡。彭郎中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第二天一早,我太爷爷也晓得了这件事。他劝彭郎中不要急,去找樟树神或许能化解此难。

彭郎中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按太爷爷说的去做。杀了一只鸡去敬樟树神,然后将一个装有几块鹅卵石的豁口坛子放到指定地点。做完那一切,彭郎中躲在大门后连大气都不敢出,双腿如筛糖般抖个不停。直到天黑,有打鱼的船从津市下边回来,路过芦苇边时高喊死人哒!死人哒!大伙儿才跑过去看。彭郎中发现先天晚上向他索要银子的土匪就死在芦苇边。他左脸上的樟树图案非常打眼……

那几年,在张河渡口一带常年活跃着两股土匪。一支是亘山豹,一支是夹山虎。它们之间偶尔虽有争斗,但彼此大都在各自管辖的范围活动,尽量井水不犯河水。夹山虎主要活跃在石门燕子山,澧县杨家坊、码头铺、方石坪一带。王家厂以下的涔水流域,大堰垱、中武等地段则归亘山豹鱼肉。有一年差一点被团防队一锅端。中武以下至梦溪寺河段看似没有公开的帮派索吃讨要。但懂规矩的商家、船家经过岩头咀时见有戴斗笠的人招手都会主动靠岸。他们若向你伸手说“吃打饭的”,你就应明白且回他“要几碗”(土匪黑话一碗就是一块银元)。一挑盐收保护费半块银元(即一百五十枚“当十”的铜元);徒手或包袱客一块银元;布匹、药材、丝帮则看货收费,多时上百银元,少时几元、几十元不等。

在张河渡口一带吃打饭的被称做樟树派。樟树派比起其他两支帮派要正规得多,也有人情味。樟树派明确规定:农家有喜丧事不得前去“开差(土匪黑话打劫)”,路上遇见出诊郎中、邮差货郎、算命摇卦者也不得“别梁子(土匪黑话指在道上打劫)”。

彭郎中在茶馆说时摇头晃脑,口沫飞扬,像茶馆里的说书人。哑巴给他沏上一杯上好的太青绿茶后,彭郎中的兴致像开水中旋转的茶叶,在杯底沉寂几秒后随即尽情舒展开来。

如果是几箱茶叶,那该怎样交税呢?在座的一位外地口音的人突然插嘴问话。众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他,问话的是一位长满麻子的中年人。彭郎中认识他,姓蒋,从安化来,在涔河客栈已入住三四天。听说是个商人。每年冬季他都贩一些红茶黑茶到重庆去,回来时顺便带一些盐巴、西药、黑糖。

前天,蒋老板去彭郎中药铺买清凉油时与彭郎中聊过一阵。蒋老板的货一直走水运。在长沙装好货后由湘江经洞庭湖入汉口,再沿长江西上至重庆。今年他的货船出不了洞庭湖口。东洋人已占据汉口。他接到电报后就直接从安化走陆路经汉寿、澧县奔张河渡口而来。他打算在这里等从洞庭湖改向经澧水逆流而上的货船。

昨天,蒋老板的货船已到津市,今天估计能到张河渡口。蒋老板已租好挑夫,接到货船后,他将带人弃船登岸,由此向北,经湖北松滋、枝江、宜都、长阳,然后抵达宜昌县境的三斗坪。到那后,重庆也就不远了。此去全程长约两百公里,步行七八天就可到达。

蒋老板问茶叶怎样收税的问题,彭郎中也不晓得,他笑着向蒋老板摆手,这要问他们的花舌子才行。

花舌子是谁?还有舌头长得漂亮的人?

起码比有些人的脸要漂亮!不知谁接了一句,随即茶座里抬起一片哄笑声。

彭郎中觉得不过意,他端起茶杯挨着蒋老板坐下,替这个外乡人热心地介绍起他所知道的有关樟树派的掌故。

樟树派虽不像夹山虎和亘山豹有戴刀枪的队伍出没,但它也有严厉的执法队和执法方式。樟树派从不侵扰沿河两岸的村民。并发一块他们的标志牌让村民悬于大门外一角,表示此处已归樟树派管辖并受它保护。

爸———爸!有人找!彭郎中正说时,甘草的声音响在客栈门口。简短而有力。

蒋老板扭头朝客栈门口望,他的眼光不自觉在大门上角扫。前几天他住进来时就见到那儿有一块巴掌大的楠竹片,上面还画有鬼符似的条纹。想不到那就是他们所说的樟树图案。蒋老板想到这又扭头朝它望了一眼。它上面闪一层蜡质的光泽,应该是不久前用桐油油过的。

有人看病!甘草又喊了一句,面带愠色的她站在客栈门口冲彭郎中喊。

今天看什么鬼病!彭郎中嘀咕一句,红着脸,慢慢站起身。

一个大姑娘家的也不避避嫌,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吼气,像么得样子!彭郎中走出门低声数落甘草。

嘁,还好意思说俺?俺喊破喉咙你都不理!

你就不能进去对我小声说么?

俺不进去得罪你哒?甘草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没得罪!没得罪!彭郎中边走边摇头,我都把你宠得不成样啦!小祖宗!

甘草侧脸朝她爸开心一笑,扮了个鬼脸。

你么时候才长大?彭郎中再次摇摇头。

甘草向他翘了一下嘴,没再说话,她觉得与她爸说起来有些费劲。她不轻易进涔河客栈,其实也没什么真正的原因。太奶奶每次见甘草过去就要我爷爷叫她姐,甘草不高兴,甘草对她说过好多次,甘草说她爸与稻草爷爷年龄差不多,又是世交,况且她甘草与稻草小爸也年龄相仿,虽然不同姓不同祠堂,但感觉都是同辈分的人。让稻草叫我姑并不是想在稻草前面刻意去充大充长辈。

太奶奶不理,说你甘草与稻草年龄相差不是很大,且名字中都有一个草字,叫姑不好,叫姐你更显年轻,听起来也亲热。

甘草懒得与太奶奶费口水。从此以后,太奶奶在客栈时甘草也很少过来窜门。

蒋老板的目光从彭郎中的背影上移开。他对樟树图案突然没了兴趣。

蒋老板注意到太爷爷今天一点都不开心。太爷爷不光脸上无热情,而且看他时的目光也很冷。

这天的祭拜活动虽然热闹,但太爷爷高兴不起来。他总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太阳还没爬到涔河客栈的屋顶时,太奶奶在笼屉边又发现一封信。

信里面没写一个字。印有红色豹子图案的信纸上赫然放着两只寸余长的黑色铁钎。铁钎细如花针,一端锐,一端钝。

太奶奶不解其意。慌忙跑过来问太爷爷,太爷爷一看顿时脸色煞白。过了好久,他才说:他们真的要来了!

太奶奶想究原委。太爷爷挥挥手,说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太爷爷要太奶奶赶紧收拾随身贵重物品和换洗的衣物带稻草离开,并告诫她心里头要有最坏的打算。太爷爷说完又匆匆从他房间给太奶奶带来一件衣服包裹的小箱子。小木箱用生漆漆过,上面饰有花纹。虽然它棱角的漆水有些磨损,但仍不失精致。

当太爷爷很郑重地把一把铜钥匙放在太奶奶的手心里时,太奶奶意识到了什么。握着钥匙,也握着太爷爷的手,好久都不愿松开。就在太奶奶两眼开始泛红时,太爷爷从太奶奶热乎乎的手心里抽出手来,并在她肩上拍了拍,然后一转身跨出了她的房间。

望着太爷爷毅然决然走出的背影,太奶奶觉得他变得遇事冷静有头脑了,心中陡然多了一份宽慰、释然。

他是什么时候成熟的?太奶奶牵着稻草跨入樟树下太爷爷为他们准备的乌篷船时她还在想这个问题。她与太爷爷长期生活在一起,却不能准确地说出他成熟的时间,就像客栈吊脚楼下吊着的青皮丝瓜,前天去看是嫩的,昨天去看也是嫩的,今天仔细去看却发现它已成熟得不能吃了。

他应是周队长摔伤前后成熟的。端掉亘山豹老窝后,周队长常来涔河客栈喝茶喝酒,喝酒后的周队长常对太奶奶动手动脚,太奶奶有时也在嗔怪中半推半就……

在那段日子里,面对周队长的进进出出,太爷爷视而不见,他脸上显示不出任何表情。尽管当时客栈上下都在传周队长要将太奶奶和客栈一起娶走。

想不到在我爷爷满周岁的那天晚上,周队长的命运发生了转变。那晚,周队长带了一对银手镯前来为我爷爷庆生。周队长一高兴又多喝了半斤酒。后半夜,他哼着戏文歪歪倒倒经过青泥潭乡公所门前的石板桥时,他脚底一滑摔到了桥底下。他的命也真大。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他还没死。但他左腿肿得像水桶,根本没法动弹。几天后抬到城里医院去检查,发现左边屁股内藏有一根寸余长的铁针。事后有人回忆,周队长摔下桥的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桥面发现有泼掉的半碗棉油。那半碗棉油和一根铁针让一次普通事故升级为蓄意谋杀事件。与周队长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亘山豹嫌疑最大。因不知亘山豹身藏何处,也不知他当时有多少人枪,腿脚不便的周队长再也没去找亘山豹寻仇,也没来过涔河客栈。

太爷爷把那事件归究为樟树神显灵,说胆大妄为的周队长亵渎了神明。

自那时起,太爷爷起床梳洗完毕后都会到樟树前敬几炷香。太奶奶敬香的样子更虔诚。太爷爷说周队长亵渎了神明的那句话像根鱼刺卡在她喉咙里。

曾有一晚,太奶奶为周队长准备下酒菜时让太爷爷看到了不该看到了一幕。当时周队长喝多了出来拉尿与去河里洗菜的太奶奶刚好相撞,色胆包天的周队长竟然把太奶奶按在樟树上要泄欲火,太奶奶怕人撞见,不肯与之苟合,于是两人在树前扭打撕扯,突然,一条黑影从树顶滑下来,大叫丫鹊窝里有蛇!

那人就是太爷爷。

太奶奶驾的那条乌篷船在太爷爷的视线牵扯中划得很慢,就像一只在白菜帮上子徐徐爬行的甲壳虫。

过了好久,那只甲壳虫才爬过樟树潭。樟树潭下去一两百步河水突然改变流向径直向北流去。一丛佝着腰杆飘着白须的芦苇立在河道的拐角处,窜起的河风推搡着芦苇单薄的身子左右摇摆。有时会摇出一两只野鸭来。太奶奶的乌篷船拐过弯不久,就有一阵声音扑棱棱地从芦苇丛中飞出来:

涔水(那个)河上喔嗬,好行船喽!想起幺妹子嗬嗨,郎心肝喽……

喔嗬!嗬嗨!郎行江湖喔千里远哦,摆衣的妹儿喔莫等俺喽,喔嗬,唔喔嗬喔嗬!喔嗬!喔嗬!

芦苇丛像一把缺少纬向的筛子,筛得出那些简短碎杂的声音,却筛不出吼歌的汉子。

彭郎中的幺姑娘也听到了汉子们的号子声。她不再洗衣,起身去天井中翻晒簸箕和筛子里的药材。一群窜跳的麻雀在她身旁喳喳不休。

蒋老板被外面的喧闹声吸引,走到渡口边伸着头朝货船看。这不是他的货船。船里拉的全是黄灿灿的稻谷。船一靠岸,船老板忙吩咐两个船工用帆布去盖露在舱外面的谷子。

船老板姓唐。他侧头看见了站在樟树下发怔的太爷爷。唐老板摇着咚咚作响的酒葫芦说要同太爷爷喝两杯。太爷爷说近段身体不舒服,这两晚睡得迟,没胃口。见唐老板过来拉他,太爷爷说稻草他娘回家了,确实走不开。

此刻,太爷爷根本没心情喝酒。他感觉到危险正一步一步地向客栈逼近。一根香工夫以前,太爷爷看见一伙人鬼鬼崇崇地进了临河大酒楼。负责监视的伙计还告诉太爷爷,这伙人不是从船上来,而是从客栈背后的河堤上来,河堤上还有刚屙不久冒着热气的马粪屎。

太爷爷考虑过在太奶奶走后关掉客栈,他怕引起客栈上下不必要的猜疑和恐慌,也怕对手笑话就仍然照常经营。

太爷爷从茶楼内踱出来,叭叭地扳着手指关节。门前的树荫笼了一地,扑面的河风有丝凉意。临江大酒店那边喝酒划拳的叫喊声浪不时冲向这边,虽然有两间铺子阻隔,仍在太爷爷心底搅起不小的水花来。

临江大酒店在张河渡口一带还算上档次。一连四间吊脚楼,一字排开。酒店地面全铺着猩红色地毯。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至大堂里间。大堂前厅两边摆放着八把太师椅,椅上套有椅被和椅搭。前厅中间设有一张长条桌,桌上陈列福禄寿三星、塑像围屏和香炉。厅堂内共设六席。每席之间用屏风隔开,每张屏风上嵌万花木格,下面有玻璃加嵌的唐宋诗画。

太爷爷很少去临江大酒店。他不习惯那边的派场和用餐礼数。

平时习惯蹲在灶门口吃饭的乡里人坐在那手脚都没地方放,看到那些细瓷质地的杯、盘、碗、盏,根本不敢用手去碰。太爷爷第一次去那吃饭时就对太奶奶说起过,问她是否也有这种感觉?见太奶奶笑,他说坐在那里感觉背后像针刺一般很不自在。

酒店里的蒸盆、酒壶、火锅都是锡制的,加上细篾制就的圆形酒席篮子,简直就像是在向客人摆阔,那些精致的东西放在印有红、蓝花色的精美洋布上,显得格外大气。

农历九月二十九,也就是我爷爷遭绑票的前一天,太爷爷还去过临江大酒店。那天,蒋老板说他过生日,他执意邀请太爷爷和太奶奶一起去吃顿便饭。蒋老板说一个人在外太孤单,想热闹一下。

走进客厅,太爷爷发现彭郎中一家人也在。太爷爷心里顿时感叹,蒋老板这人不简单。太爷爷当时又想起了蒋老板先天在客栈门口拗不过我爷爷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一位身被黄袍的将军带着一群人马行进到一条小河边,又累又饿,正准备找吃的时,突然窜来一位黑色的飞将军,飞将军与黄将军没战上一回合,便抓住了黄袍将军的一位小将,一把拽在手里腾空而去,黄袍将军奈何不了那黑色飞将军,只有伸长脖子大骂的份……

当时我爷爷没听懂。坐在一边纳鞋底的太奶奶也在纳闷。但太爷爷听懂了,他还朝蒋老板竖起一个大拇指。就在蒋老板讲故事前,甘草家刚孵不久的一窝冬鸡在黄母鸡的带领下到河边晒太阳,被突然从天而降的黑老鹰叼走了一只小鸡。剩下的全躲进母鸡奓开的羽翼下不敢吱声……

太爷爷觉得蒋老板的故事不只显露出生意人的精明,还有孔明的大智慧。太奶奶也因此不敢小看这个麻脸人。

临江大酒店的鲜汤远近闻名。蒋老板到张河渡口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这里的鲜汤。汤用整鸡、鸭架、猪蹄膀、猪大骨、鲜猪肝、海米、墨鱼熬制,外加一味涔河鲫鱼汆调,看似清汤,而鲜香扑鼻,余味绵长。当天,蒋老板点了一钵上汤。

艺人的腔,厨子的汤。彭郎中尝过一口后感叹,说这汤再好离开涔河的鲫鱼也做不出来。

还真是这样咧!太奶奶当即证实了彭郎中的说法。她说,哪家媳妇生娃后如若没奶吃用鲫鱼炖汤百分之百有效。如果有人不会做汤,我可亲手教,且不收钱!

太奶奶说完笑了起来,太爷爷没有笑,甘草手中的碗碟碰得脆响。

彭郎中呷一口酒,聊起另一个话题。他说湘北自古河网发达,吃鱼远比吃肉容易。唐代澧州有个诗人叫李群玉,他诗中“非思鲈鱼脍,且弄五湖船”。大诗人白居易曾写信给当时的澧州刺史李建,其中有诗云“鼎腻愁烹鳖,盘腥厌脍鲈”。

蒋老板闻听啧啧连声,紧喝两口热汤后,他似乎也有了谈论的兴致。他摘掉头上的棉帽,不紧不慢地说,这与当时主流社会信佛有关。自梁以来,佛教开始在中原盛行。不杀生、素食的思想观念也渐渐由贵族阶层渗透至民间。唐宪宗女儿歧阳庄淑公主随驸马杜悰来到澧州后,她一直谨记父亲的教诲:多食素,不食荤。

到了宋代以后,人们的佛教意识逐渐淡薄,餐桌上的肉食变得丰富起来,但在南方,鱼仍然是餐桌上的大菜……

太爷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与稻草一起玩抓手打手的游戏。太爷爷注意到甘草似乎比他还不自在。从头到尾,她一直低头盯着面前的那盘白白净净的清蒸芋头仔发呆,偶尔她被稻草的嬉笑声吸引,她的目光也只停留在那两双手上。看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捉着几根粗大的手指头,再看另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用力朝那几根大手指打下去,但那只打下去的小手常常落空。

彭郎中的心情似乎比蒋老板还好,按他自己的话说,他与蒋老板说话很投缘。彭郎中轻啜了一口,继续说,到了明朝中晚期,赣商、粤商、晋商、闽商、徽商等从四面八方相继涌入澧州,各地菜系也开始出现在澧州的各大餐馆。迁客骚人们留下好多描写澧州珍馐美味的名句。

两位说的应是当时上层社会的生活吧?太奶奶忍不住插话,我记得小时候背过一首诗,也是描写湘北百姓生活的:“映山红放女儿忙,岭上挑葱菜味香。歌唱相恋凭木叶,娇音吹断路人肠。”胡葱儿、地米菜、桔梗菜,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常出现在百姓的餐桌。鱼肉对俺寻常百姓来说,几乎是一种奢望。

也许是吧。彭郎中呷了一口酒,然后转头问蒋老板:不知老弟的这桌酒菜该算上层人的大餐还是平头百姓的小酌?哈哈哈!

随即桌上响起一片笑声。

就在他们大笑时,甘草突然站起来,说:我回去了。甘草说时没有朝任何人看,像对她爸说,又像对满座人。还没等彭郎中回过神,甘草的身影已消失在酒店大厅的拐角处。

太奶奶的乌篷船来到岩头咀就靠岸了。岸边两个戴斗笠的人认出太奶奶后不但没向她开差要钱,反而还对她满脸堆笑,诺诺连声。

既然土匪不作乱,何不就在此处停留?太奶奶在张河渡口的对岸找了一户人家住下来。从租户的窗户能看到涔河客栈。但角度有些偏,距离也有些远。

我爷爷跟着太奶奶时也算听话,只要有吃有玩就行。我爷爷想看那个漂亮的小木箱里有什么好吃的,太奶奶打着他的手没有应允。凭她手感,那里面的东西估计够娘俩一辈子也吃不完。

太奶奶住的房子与河边大概有一里多路远。房子前面有一大片旱地,栽种着棉花,棉花已基本捡完。因阳光照射不到在棉梗根部还残存一些没炸开的哑桃,估计今年也不可能炸了。

太奶奶头包毛巾腰扎包袱来到河边的地里捡烂棉花。她本不想带我爷爷过来,但把他一人留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也不放心,太奶奶只好将他带在身边。太奶奶给他提了一个条件:他必须在她身边玩,不能离开她的视线。

河里停有几艘船。上午上来的那艘装谷子的大船就泊在樟树下。后面还有两只稍小的货船,三四只乌篷船,还有数只鱼划子和鸬鹚船。

那些货船都用酒杯粗的缆绳系在樟树的大根上。倾斜的大樟树像一门简陋的土炮,雄视着岩头咀方向。樟树真的很大,太奶奶从这儿看,客栈的大门被挡去了一半。太奶奶不得不朝河的下游方向移,移到靠河边的位置时,太奶奶终于看到了客栈较为完整的大门轮廓。她本想再移一点的,但脚下已空,再移就会掉到河里去。上窜的河风有些凉,也很急,差点吹掉太奶奶头上的毛巾。在她用手扶稳头巾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了樟树上的喜鹊窝。喜鹊窝不是一般的大,从这看比一只箩筐小不了多少。

在它下面住了这么多年,怎从来没听过喜鹊叫呢?未必那里住着万能的樟树神?想到这,太奶奶腿一阵发软。

不知何时我爷爷也来到了太奶奶身边,手里拿着一只青蚱蜢,开心地问太奶奶这是啥东西。太奶奶告诉他这是你的亲人。专门来保护你的,赶快放了它。

我爷爷将信将疑,把它放了。没东西可玩,他又东张西望起来。太奶奶从烂棉花中捉出两条红头棉虫放在他的手心里。我爷爷怕这些肉乎乎像蛆一样蠕动的虫子,爬得手心痒痒的,翻手将它们扔了。无所事事的他开始嘟哝肚子饿。

太奶奶听后有些犯难。今天出门前,她准备了一些在路上吃的干粮,来这捡棉花前忘了带一些出来。太奶奶低头从田塍边扯了几根粗壮的甜麻根,随手剥去草茎上的麻褐色细皮,又到靠河边的枯草丛中摘了一些鲜红的黄豆大小的小红果,还掐了几根四季常青撕掉皮就可吃的刺藤蔓。虽然不能饱肚子,但可以让我爷爷打发时光。

太奶奶晚上睡不着时她就嗑瓜子打发长夜。我爷爷有次半夜醒来见太奶奶嗑瓜子就问她是不是肚子饿,太奶奶笑着摇摇头,说嘴里有东西混着就可以忘掉一些事。太奶奶的话爷爷听不懂。她也不希望他能听懂。

太奶奶站着有些累了。她也像爷爷一样一屁股坐在地头,抱着两腿看河对岸,看对岸大堤上空白白的云朵,湛蓝的天空。还有头顶上那轮暖暖的太阳。

太奶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燥热,她解开棉袄上的双盘扣,两手不停地在她头上颈上抹来抹去,上面似乎缠绕着无数条看不见抹不尽的蛛丝和棉虫线。

空气中混杂着烂棉梗、死枯草以及腐烂牛粪的气息,偶尔飘荡而上的河风虽有一丝凉意,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怪腥味。

太爷爷的身影在客栈门口一晃就不见了。他走得有些匆忙。不知以后见他身影的机会还多不多?她这一生中,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但他真正正面与太奶奶对视的时候算起来却少之又少。

太奶奶还记得我爷爷半岁左右的一天晚上,我爷爷突发高烧,太奶奶抱着他去看郎中,那时彭郎中还住在河堤外的旧屋里。有两三里路程。当时,她本想叫太爷爷一同去的,但她走过去时他不在房里,她就叫了哑巴提灯同往。

来回都是太奶奶一人抱我爷爷,回到客栈里她已浑身汗透。当她在房间的澡盆里洗澡时,房门突然推开了,太爷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稻草好点没?

太爷爷的话音未落,两人都呆住了,他们就那样互相对视着。那一次,太爷爷盯着她看了好久。太奶奶没有叫喊,也没再与他对视,只是稍稍侧了一下身子,低头依旧擦洗她白花花的肉身。她相信她的肉身一定具有某种香味。像樟树的花香一样,让他有些痴迷。那香味应是从太爷爷的眼晴浸入了他的身体的,使他像着了魔法似的定在那里,掏空他的内心,带走了他的灵魂,让他变成一具空空的肉身。那具肉身并不是僵硬的,太奶奶清楚地记得那一刻,门边太爷爷喉咙里口水的吞咽声比澡盆中流动的水声轻不了多少。

太爷爷不知何时悄悄地走了。房门也忘记带上。

那一夜,太奶奶一夜未合眼。她的房门也一夜未合上。

从那后,太爷爷很少与太奶奶对视,偶尔碰面,太爷爷总是主动将目光错开,或者直接垂下眼来看地面。他的目光也由最初几个月的慌乱变为后面的渐渐平淡、冷淡,甚至有段时间里还夹杂有不满……

太奶奶眯着眼回想那些旧事,忽然觉得眼前有一道光在晃动,她站起来一看什么又都没有了,待她在原地坐下后,那道光又晃在她眼前,寒森森的,非常刺眼。她心里有丝莫名的紧张,她向后望了一眼,本想叫我爷爷的,但他已歪着头睡着了,嘴边还沾糊着甜麻根的渣渍。

太奶奶用手遮了遮头上偏西的太阳光,突然发现那道晃眼的白光来自对面樟树上的喜鹊窝。她猜想那窝中一定有一把镜子,被太阳一照就会反射出一道白晃晃的光亮来。太奶奶记得,我爷爷有时也拿着她的镜子在太阳底下用反光去射甘草的眼睛。

樟树顶上真的住着一个神仙?她每天对着镜子梳洗化妆?太奶奶想到这赶忙捂紧胸口,内心好一阵紧张。嗓子也干痒起来。她反复清理嗓子时我爷爷醒了,我爷爷也看到了那道来自樟树的白光。

刀刀刀!我爷爷惊叫起来。太奶奶一把搂住稻草,忙问他怎么了?以为他中了邪。

大刀,我爷爷挣开太奶奶,用手指向樟树,高声大叫:树上有一把刀!

太奶奶看看稻草,把头再转向樟树顶部,她闭了一会眼,然后再猛然定晴一看,那里真的有一把刀。

太奶奶想起来了,那把刀与太爷爷几年前打的那把刀很相似,后来却一直没见太爷爷用过。

太阳出来红似火,驾起船儿走江河。乌云起哟狂风来,双桨划到天外天……

家住赵家河上游的双桨船回来了。有个汉子一边划船一边唱。划单桨的小渔船船与划双桨的大渔船相互达成共识,涔水内河河道只准单桨的小渔船船捕鱼,双桨船要捕鱼则需到伍公嘴以下的大河里去。

看来今天他们的手气不错,天还未黑就返航了。

与这些双桨船同时上来的,还有四只竹篙撑的小船,每只船上载着七八个人。他们不唱歌也不说话,都弓着身子注视着前方,到张河渡口后他们也不下船,就在大樟树下待着,任凭船在河里晃悠。

最后一个撑篙人到达樟树下后,他把竹篙往河里一插,抬头朝四周张望,虽然面相看不清晰,但太奶奶还是可以看出那人基本的外貌。太奶奶没多想就想起来了,这人就是刚才在岩头咀见到的那个头戴斗笠对她态度很温和的河匪。

他们齐整整地到这来想干啥呢?太奶奶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太爷爷拿着太奶奶转给他的两根铁针仔细观看时,一股特别的气味沁入他的鼻孔。他抬头一看,甘草正立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吃饭了?甘草?

我正要问你呢!甘草两手放在身后,歪着头向他眨了一下眼。随即把几瓣有浓浓气味的柚子放在他面前。太爷爷嗅了一下鼻子,想对甘草说什么,她已扭身跑开。跑了几步,甘草又回过头:酸不?喜欢吃的话,我再给你拿两瓣来!

甘草比太爷爷小两岁。小时候两人常在一起玩。他们在一起玩得最多的游戏就是太爷爷穿木屐,她穿布鞋,两人一起赛跑。即便如此,甘草也常常是输家。

他俩在一起疯时,甘草他爸也看见了。虽然彭郎中心里默许这一对,但他心中也常犯嘀咕。眼看甘草已到了嫁人的年纪,上门提亲的人也不断,但他却一直不见太爷爷前来提亲,即便是请媒人传话或做相关的暗示。

有段时间,乡邻都在传小暑与他嫂子已叔嫂转亲。彭郎中不信。甘草也不太相信。

大前年二月初二土地神过生日那天,河对岸搭草台唱大戏。甘草问过太爷爷这个话题。那晚,太爷爷与甘草两人都过河去看戏,看着看着,他们就从人群中跑出来看星星。

甘草提起那个话题时,太爷爷怔了一下,然后说你不信俺俺也没办法。

甘草又问他,听说生稻草时你在场,你对你嫂子一定很了解了吧?

太爷爷红着脸说,没有。真的没有。我去接喜娘妈啦。

算啦,俺再信你这回。甘草说完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甘草吞吞吐吐地问:你想了解俺不?

太爷爷不懂她的意思,侧过头想问她时,发现甘草闭着眼靠在他的肩边不停地喘粗气。

太爷爷明白是怎回事后一下子抱紧了甘草。在甘草热烘烘且痒痒的气息吹拂下,太爷爷像一只刚产下来急着找吃的乳猪,闭着眼把他长有绒绒胡须的嘴向甘草温润的嘴唇凑过去。

当天,太爷爷不光亲了甘草的嘴,还摸到了她湿滑粘粘的下身。太爷爷记得当时他的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它一溜跑过甘草光滑平整如大路的腹部,当它窜入那柔软的草丛地带时,它变得有些迟疑,摸索着小心前行,它觉得它的家就在前面,仿佛嗅到了家熟悉的气息。突然,它纵身一跃,想推开那扇门,甘草受惊似地浑身一阵颤粟,接着她浑身开始哆嗦。太爷爷估计她吓得不轻,甘草嘴里还夹杂有轻轻的呻吟……

那一刻,太爷爷感觉他手中的甘草恰如当年他抓获的那只灰麻兔。他记得他抓住灰麻兔的后腿时,它浑身的肌肉如抽搐般在他手中抖个不停。

紧张不?太爷爷小声问。

甘草没有回答。她的身子依旧哆嗦不止。待甘草停止哆嗦,眼光由迷离变得清澈时,她如一只机敏的兔子一下子跳出了太爷爷的怀抱,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紧张神情。太爷爷有些怅然地望着甘草,不得不放下他下面已抬起的猎枪,因为兔子般的甘草已离开了他的射击范围。

太爷爷迟迟没有向甘草家提亲并不全是因为太奶奶的缘故,而是他心里有一个抹不去的阴影。他担心客栈迟早会出事。他怕连累到甘草。

至于太奶奶,也常常冷将他的军。大约从前年起,太奶奶不只一次在饭桌上放出风声,涔河客栈以后就由太爷爷去打理。她不会再插手其中的事情。她说稻草大了,她带稻草又管客栈常感力不从心。她边说边看太爷爷的表情。但每次都让她失望。很多时候,太爷爷吃饭只看菜碗和饭碗,很少言语。

半年前,太奶奶把太爷爷叫应后郑重地对他说,涔河客栈以后就交给你了。太爷爷眉毛挑了一下,那你呢?

这里已不需要我。太奶奶小声地说,没看太爷爷的目光。

太奶奶的声音有丝颤,她把头扭到一边,似乎不想让太爷爷看她脸上还有其他东西在悄然流淌。

那你打算去哪呢?太爷爷突然有种心被揪痛的感觉。虽然,这些年太奶奶做过一些有辱家族声誉的事,但想到那时的环境他也能理解。面对那些豺狼虎豹,一个女人能和客栈一起撑到今天已很不易。

与当初创业相比,守业更充满艰辛。

太爷爷的父母共生了五个孩子,只有小暑大暑两兄弟最终活下来。在小暑十岁那年。他们的父母双双死于一场痢疾。哥俩自那时起就给东家放牛。后来给一位在松滋的远房亲戚去看管茶水店。不管到哪,哥哥都带着尾巴一样的弟弟,弟弟不要工钱,能管吃住就行。待哥哥长大稍有积蓄,他们回来在张河渡口开了一个小茶馆。茶馆极其简陋,茅草当瓦篱笆当墙。由于主人为人善良忠厚,很有人缘,也得到了一位打渔佬的赏识,打渔佬主动把他读过几年私塾又长得标致的独生女嫁给了哥哥大暑,并陪了一些嫁妆帮他把茶馆做大……那个女孩子就是后来的太奶奶。

想不到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曾经一起共过患难的三个人死的死,走的走。这让太爷爷像一只烧柴煮水的三脚撑架腿,在接连断了两只脚的情况下他还不得不硬撑。断一只脚时,撑架靠墙尚且能勉强站立,而今太奶奶这只硬腿也提出要走……太爷爷不是没有能力独腿支起头上咕咕沸滚的茶壶,而是觉得他的内心突然像被掏空了似的,他有些缓不过劲,他内心需要什么东西去填补,思想上更需一种力量来支撑。

你真的想好了吗?太爷爷问。

这应是别人决定的。太奶奶说时抹了一下眼角,看他时的眼光显得晶莹透明。

太爷爷低下头。接下来是一番长久的沉默。

下午,来涔河客栈茶厅喝茶的人不多。蒋老板谈话的热情却不小。他刚刚从上来的船里打听到,他的货船如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就可以到张河渡口。

蒋老板问太爷爷有什么好吃的可让挑夫揣着在路上去吃。

娃儿糕、糖包子、油糍粑、绿豆皮……太爷爷随口说出一大串。

蒋老板不知油糍粑绿豆皮是什么,问太爷爷,太爷爷好久才嗯一声。

坐他对面的唐老板把这两种小吃做了一番详细讲解。

蒋老板觉得还是汽水粑粑好,好吃也好带,现在去做也来不及。他高声对太爷爷说;老板,给我蒸两笼。

太爷爷摇摇头。

不卖?蒋老板感到奇怪。

是没有人帮你做!太爷爷丢下一句,眼睛看着门外,有些心不在蔫。

太爷爷感觉情况越来越不正常。现在进来喝茶的人没有几个是熟面孔。那些不熟悉的人三三两两地进来,然后找僻静处落座,很少说话。偶尔低头说两句也是很小声。大多时候他们都望着客栈门口,像在等人。

稻草他妈真的不在。蒋老板的眼晴在客栈里扫了一遍。通过敞开的雕花木窗,蒋老板看到了客栈外靠铁墩那边用青砖石头砌成的土灶,上面放着一只特制的平底锅。那锅是专门用来蒸汽水粑粑的。

在锅中凹处先放一层水,把事先磨好发酵的米浆用勺平摊在锅底,盖上锅盖烧火就可以了。太奶奶蒸汽水粑粑时烧的是太爷爷打铁剩下来的焦炭,火势并不比干柴差。火燃起来后,锅里很快发出滋滋的响声,马上就可闻到汽水粑粑特有的香味。粑粑在水蒸气的作用下,变得松软、且上面留有许多气泡孔。

蒋老板早上醒得早,他没事就转到客栈大门这边来看太奶奶蒸娃儿糕和汽水粑粑。

太奶奶边蒸边听蒋老板瞎扯。前天早上,蒋老板还与太奶奶谈起了明末陕北大土匪李自成。蒋老板说李闯王兵败后逃到石门县夹山寺做了和尚。见太奶奶不信,蒋老板引经据典,说清初澧州知州何磷写过一篇文章《书后》,里面详述:“闻自成由公安奔澧,其下多叛亡,至清化驿,随十余骑走牯牛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坟尚在。”让太奶奶听得一惊一乍。

那天他们说话时,太爷爷正在樟树下择他们一家人的早饭菜。那天早上太爷爷到彭家厂割了一斤五花肉,准备用钵子炖点青菜吃。太爷爷在菜园里砍了一兜大白菜。菜叶被菜虫咬过。上面留有许多孔。太爷爷去掉外层几片老黄的菜叶,蹲在地上用手择去新菜帮上的泥星和菜叶上的草茎。我爷爷则围着他在唱儿歌:

癞子癞,顶锅盖,顶到菜园剥白菜,白菜上面有条虫,把癞子吓得一大蹦。

他唱完开心地推搡太爷爷的后背。

虫子吓不了小爸,这麻脸的菜叶说不定会把稻草吓哭咧!

太奶奶和蒋老板闻听都一怔。太奶奶明显地感觉到太爷爷这两天对蒋老板态度突然冷了许多。太奶奶很知趣地降低了与蒋老板说话时的热情。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蒋老板?她私底下问原因,太爷爷不说。太奶奶生气后,他才挤出一句:十麻九拐!

太奶奶闻听笑了起来。

太爷爷打断太奶奶的笑声,很认真地说:此人不简单,肯定有来历。见太奶奶不理解,太爷爷提醒到:你还记得这个麻子第一天到这说的话不?他说那个飞天黑将军捉小将的事,我这些天一直在心里闷这个呢,总觉得那话就像庙里和尚的哑语,暗示稻草会出事。没出两天还真他娘的被亘山豹绑了票!

太奶奶惊愕地张大嘴,好久说不出话……

太爷爷搓着两手望着客栈门口,真没心思去理会蒋老板要太爷爷给他做干粮的请求。

太爷爷注意到客栈门口又来了一个蓄着长胡子的测字人。测字人手中提着一个斗大的“测”字布幌,在樟树底下转了几圈后,又折身出现在客栈门口。突然,他从长衫内掏出一张黄绢绣边的三角旗晃了晃,旗中的虎头张着血盆大口。

太爷爷一惊,想站起来,靠近柜台边两个喝茶的男子迅速掏出刀子对准了他,另一个手里还握着一把驳壳枪。与此同时,唐老板、蒋老板都被身边喝茶的陌生男子控制。其他茶客见状纷纷抬脚溜出了客栈大门。

茶厅内顿时安静下来,那个长胡子测字人昂首阔步走进茶厅。

难为各位老板了。我们夹山虎大老远跑来不为别的,也是讨口险饭吃。如果识相,就赶紧把烟土和黄金交出来。如果耍滑头,莫怪老子不客气!

太爷爷先开口了,说大爷你也看得到,本店每天卖点小吃茶水,一家老小勉强度日,何来黄金烟土?如不信,大爷可派人到屋内随便搜,有看得上的,大爷您只管拿!

长胡子见太爷爷态度好,说得也在情在理,就把目光转向蒋老板。蒋老板紧张得直冒冷汗。他把手往长衫中伸,想掏手绢擦汗,被他后面站着的人用刀尖抵一下:老实点!

家———父在汉口帮人卖烧饼,前些日得知被东洋人的飞机炸伤了,我正准备去接他回———回来。今天我刚好路过此地,吃完饭就准备上路咧!

蒋老板说完又往怀里掏,被后面的尖刀再次顶了一下。

我这里还———还有几块大———大洋,你们若看得上就全部拿去,如果能给小的留点路费———小的将感激不尽!

说完,他大胆地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花格手绢放在茶桌上,里面包有一摞银元,估计有十来块。

长胡子走过去,拿起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又看看蒋老板,留下两块,其余的抓起来放在口袋里。长胡子随手在蒋老板汗水涔涔的麻脸上摸了一把。大爷念你有孝心,这两块就留给你做路费吧!

蒋老板闻听如获大赦,一把抓起桌子上包银子的手绢在脸上胡乱抹擦开来。

长胡子朝唐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唐老板也向长胡子笑了一下。大声说,不瞒大爷,俺身上除了吃饭的钱,所有的钱都在水里。那不,他用手朝樟树下竖着桅杆的货船指了指。俺的全部身家都在那儿,贩完这船谷俺就回家过年。你也看得到,马上就天冷封河啦,想做也没得做!

老子找的就是你,老实说,你把金鱼和烟土放在哪?不要浪费时间!

大爷,俺听不懂你的话。

叭,长胡子在唐老板脸上打了一耳光,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搜!长胡子一挥手,客栈内的土匪全部涌向货船。几个土匪在货船内转了一圈,立在舷边向长胡子报告:没找到!

长胡子眉头一皱,怎么可能?

是不是亘山豹在耍俺们?长胡子身边一位提枪的小头目在他耳边提醒。

继续搜!长胡子咆哮起来,给老子扒开谷堆往下找!

一道道谷流飘进了河中,闪着金色的光。谷流跌落水中后没有咕起水泡,只有混浊的浪花在飞溅,轻轻扑打着长有淡青色绿苔的船舷。

造孽呀!唐老板心疼得捶胸顿足。你们这样糟蹋粮食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闭嘴!长胡子朝唐老板吼了一声。

唐老板没有理会,继续哭骂,一副拼死要往船上冲的架式。但他被两个土匪一边一个抓住了手臂,动弹不得。长胡子走过去,咬着牙帮瞪着他看,一把将测字的幌子揉成一团,恶狠狠地将它塞进唐老板大叫的嘴里。

当家的,一个往外不停扒谷的土匪突然高叫:下面有木箱子!

快打开看看!嘿嘿!

唐老板突然停止了哭喊,他圆睁的双目里充满绝望。河面上静得出奇。能听到河水流动的水声,还有谷流飘入水中的嗖嗖声。

很快,那个土匪出来向长胡子报告:是一挺机枪!

长胡子闻听有些意外,笑意马上又在他杂毛丛生的脸上荡漾开来。

但是,长胡子脸上的笑很快就凝固了。货船边突然窜出四条小船。每条船上中蹲着七八个端着鸟枪拿着鱼叉的汉子。他们头顶上戴着清一色斗笠。唐老板船上的纤夫也围过来了,他们拿着长长的竹篙,胸前露出一块块铁疙瘩似的胸肌。

四条小船上为首的一位大汉黑纱蒙脸,立在船头高声喝问:哪条道上的朋友到这来撒野也不拜拜码头?太不够朋友了吧?不拜码头可以,总得拜拜这万能的樟树神呀!

好汉做事好汉当。长胡子双手一拱,石门夹山虎来此想捉只肥猪,想不到有饿狗抢食!

休得无理!蒙面大汉一声长吼,手上亮出一只大铁锤,高声喊道:我们的帮规———

信樟树神者天助,不信者天诛!四条船上的兄弟们齐声吼。船尾的汉子一撑竹篙,船像箭一般向岸边驶来。

两边的人马上混战在一起。

蒙脸大汉的铁锤呼呼向长胡子舞来,长胡子左躲右闪,想拔枪都没有机会,眼看被蒙脸大汉逼到河边。突然,一声枪响,蒙脸大汉应声倒下。长胡子手下的那个小头目举着枪正在得意,这时他身后飚来一阵疾风,他也应风倒了下去。不流血不带伤地断了气。

长胡子见状,惊头慌脑地朝四周看看,大喊一声:撤!

蒙脸大汉那边的兄弟也没追赶,一起涌向蒙脸大汉。但他已没了心跳。众兄弟把他抬上船。不小心弄丢掉了他的面纱。想不到他竟是客栈的伙计———哑巴。

太爷爷站在樟树下,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然后,转过身去,向樟树长长地作了三个揖。

哈哈哈,一个瘸子从客栈门口走了过来。好身手呀好身手!

今早亘山豹给我写信说你暗算过我,开始我还不信,现在总算长了见识!眼见为实呀!原来你才是当年暗害我的真凶!瘸子用枪指着太爷爷的脑袋,大声叫嚣:把手举起来!举起来!

太爷爷认出了瘸子,他就是清泥潭乡公所的周队长。

周队长用枪抵着太爷爷的背,从他的裤兜里搜出一把细如花针的铁针。他拿一根在手上,不无得意地问:咱俩之间的这笔旧账该怎么算呢?

太爷爷慢慢转过身,说:我恨我当时心软,只扎你屁股。要是再往上扎的话———哈哈哈!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甘草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从太爷爷身后传来。

太爷爷愣了一下,周队长也愣了。

就在周队长发愣的那一瞬间,太爷爷的长腿踢飞了周队长的枪。太爷爷冲过去一把抓起周队长的衣领随手一扬,周队长便像一只长了翅膀的鸟儿飞起来,飞到大樟树上后它没有停歇,而是直接跌落下来。

太爷爷走过去,掏出一枚东西,沾了沾树上的血迹,在瘸子的左脸上盖上一枚红色的樟树图案。随即,他又跑到河边,在那个死去小头目土匪的左脸上也印上一枚红记。

做完这一切,太爷爷点起一把火将涔河客栈的布幌点燃,看着嗖嗖上窜的火焰马上接到涔河客栈的屋檐……

熊熊火光中,太爷爷像猴一样嗖嗖嗖地窜上树顶,取下一把大刀,然后跳入树下的小船。在他解开缆绳离开的刹那,甘草灵巧的身影也跳进了他晃悠的小船中……

太奶奶和我爷爷站在河对岸的棉地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感觉如做梦一般。

不一会,下河驶上来一条大船。蒋老板向船招招手,船在樟树下无声地靠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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