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篇廉政小说的难度
2016-01-22少一
少一
一
有个消息,说不上怎么好,也算不上如何坏———我那个参赛小说入围了。入围不等于获奖,初评、终评、公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它离获奖远着啦。可获奖必先入围,它毕竟入围了,是奔着获奖去的!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是马然,我一个哥们儿,纪委的。晚上,我有睡觉前看书的臭毛病。当时,我正深陷在小说主人公的命运里———一旦“入戏”,我常常把生活与文学混为一谈,以至于电话突然响铃的时候我被吓得不轻,浑身觳觫了一下。幸亏他传递的是这消息,要不然,我非骂他两句不可!
这么宁静的夜晚,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号像一把利剑刺穿时空,把马然略带鼻音的方言送进我的耳朵。整个世界好像都躲进黑暗里,所有人都在偷听他和我对话。
“老兄,事情的发展没有我们设想的那么顺利,个别死脑筋搬着教条不放,对《够意思》有挑剔。不过,你放心,我会压住阵脚,朝既定目标走。”
马然的话像打哑谜,只有聪明的读者才能听懂。他所说的《够意思》是我的参赛作品。既然是评奖,所有“死脑筋”都有发言权。自古“文无第一”。尽管我也期待拙作能技高一筹独占鳌头,但对马然用潜规则干预评奖公正的行为,心里还是颇有想法。尤其是他提到了“我们”,似乎这本就不是一场公正的赛事,而成了一个预设的阴谋。
我说:“还是看淡点吧,要尊重评委的意见。”
“什么评委不评委?我把他当评委,他就算个人物;我不把他当评委,他狗屁都不是。说白了,他们都是我们拿钱雇来干活的。”听到了吧,马然这口气哪像评奖?简直就像盗贼分赃!怪不得他选择夜里电话我。“告诉你老兄,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头奖必须是你的。别人谁敢抢,我就踢他出局!”
我担心他马上要说另一件事情。
果然,他发话:“这样吧,我们明天聚一聚,老规矩。”
他说的“老规矩”包含几个意思,“大拇指”要参加,指定的顺风楼酒楼,喝“天之蓝”酒……一顿下来,千把块钱左右的消费。拿奖还八字没一撇的事,我当冤大头已经四次了。每次买完单,马然都把一口酒气喷到我耳扇上:“放心,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最终是赢家。”
是的,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马然在撺掇,我不该上他的套。
我写小说有些年头了,每年都在全国各地刊物上发几个,虽说长长短短良莠不齐,但在这没几个人玩小说的边城小县,我差不多是“一枝独秀”。就凭这点实力,我现在已经坐在文联副主席位子上。主席老魏马上到站,只等年底一换届,我的屁股就挪正了。所以,纪委那边搞廉政小说征文大赛的方案一出台,马然就瞄上了我。现在,凡事都在创新,连纪委也把反腐倡廉和文学创作挂起钩来,我不能不佩服“大拇指”的鼎新意识。可是,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种“征文大赛”全是动议者们脑子发热,多半都是龙头起蛇尾收。这方面,我有惨痛教训。前年,人民医院搞“天使杯”征文大赛无疾而终,主办方最后不拿钱的理由是作品数量太少,达不到预期效果。后来,我不得不把参赛作品搞了一个专刊,在我们内部刊物上集中发出来,象征性地发点稿酬,才算把事情收场。所以,对马然抛出的橄榄枝,我压根没把它当回事。
马然却在第一时间打电话蛊惑我:“这次我们来真的,我和‘大拇指有个想法,你先来参加会议,听听情况再说吧。”
我知道他说的“大拇指”是谁。在纪委,马然和他们单位一把手走得很近,许多核心问题在拿到会上之前,“大拇指”都绕开其他副职和马然商量。所以,整个在县委办公楼行走的人都相信,纪委下一次如果有人要提拔,办公室主任马然必是不二人选。
我去参会了。这个会议怪怪的,纪委“大拇指”亲自坐镇,重视程度不言而喻。小会议室的桌边,一边坐着全县的“笔杆子”,老中青结合,男女都有,连退休多年的老文联主席都请出山了;另一边坐着各科局主管办公室的副局长和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两边阵容整齐,对垒分明。议程很简单,先是马然照本宣科把征文大赛的方案读一遍。我的个老天,纪委还真舍得下血本。按照规则,大赛设一等奖一名,奖金两万元;二等奖三名,奖金各一万元;三等奖五名,奖金各五千元。我暗自算了一下,把鼓励奖、组织奖和活动开支加在一起,整个赛事没有十万元恐怕拿不下来。这个数字在一个县级行政部门的单项活动中已经不少了,幸亏是反腐倡廉的主题。接着是“大拇指”讲话。“大拇指”当官当惯了,出口全是官腔,尽讲些形而上的大道理。他说:“作风廉政建设从来都是文学创作的母题之一,我们不能老是板着面孔说教,要以形式创新带动工作创新。”你听,他这话说的!水平啊!
这次征文大赛最大的亮点是每个单位都要结合自身工作拿出精品力作。单位有写手的内部解决,没有就当场认领。打个很不恰当的比喻,我们这些笔杆子就好比农民挑到市场的猪仔,局长和主任们看上谁挑谁,领回去后挖掘素材,研究选题,拿出提纲,报经纪委审定后开始着笔创作。这程序哪里是搞创作?分明是写八股文的程序嘛!“大拇指”强调说:“大赛本是面向全县,但为了保证质量,纪委特意把大家请来捧场。你们是这次大赛的骨干力量,出精品力作的希望拜托给各位。”
我算幸运。轮到挑人的时候,有三个单位同时点我的将。其中,财政局办公室主任私下里给我开出的条件很油水,先拿五千元创作经费,只要作品获奖,他们还追加同等奖金。一个万字以内的短篇小说别说获奖,光是五千元创作经费都快够得上《知音》的稿酬了,如果不幸获奖,抵得上半个鲁奖,我还有什么二话可说?可是,马然却挡住我的财路。他公开说:“文联许可峰副主席已经由我们纪委指定为安监局的创作人,其他单位请另选高明,别打他的主意。”
我就这样上了马然的套。
二
安监局的小会议室内,围绕圆桌坐了十来个人。我和马然受邀参加,其他都是他们内部各科室负责人,组织者是办公室主任安顺,主管办公口的水副局长坐镇。
事情明摆着,我之所以被指定为安监局的创作人,是因为按县委常委分工,县纪委书记分管联系安监局。纪委组织开展这样的活动,重头戏自然要看安监局的。安监局的成绩上不去,“大拇指”的颜面不好看。某种意义上,它事关这次征文大赛的成败。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偏离文学创作自由的正常方向,我也没必要端着架子自视清高,染一身铜臭算了。
我私下里抱怨马然说:“你太不够朋友。”
马然表示反对:“别狗咬吕洞宾。实话相告,一等奖必须是安监局的,让你当龙头给安监局写,是‘大拇指的意思。当然,也与我从中极力推荐争取有关。”
我算了一下,就算我在安监局稳拿一等奖,也不如屈居财政局的二等奖,把创作经费和等额追加的奖金算在一起,可以多拿五千元。我说:“两相比较,算账我是吃亏的。”
马然说:“给财政局当枪手,你拿不到二等奖。”
我就奇了怪了:“写作凭实力。你相信我能在安监局力拔头筹,怎么到了财政局就连二等奖也拿不到?”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是马然他们可以照顾一等奖,但总不至于连二等奖也染指吧。否则,整个游戏规则就乱套了。
马然说:“别人在财政局可以拿二等奖,你不行。”
什么逻辑?我满脸的疑问逼着马然回答。
马然说:“道理很简单,你的定位是安监局。我们‘大拇指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财政局提出的追加奖金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兑现不了的。”
“我相信,这样的承诺他们不敢乱开玩笑。”
“你就不开动脑筋想想?”马然纠正道:“这是廉政小说大赛,不是拼钱,那样不就成了腐败吗?完全背离了活动的初衷。再说,是我们纪委组织搞的活动,财政局拱出来抢什么风头?谁给他们追加奖金的权力?他们就不怕纪委倒查?”
话只差明说了。我如果不听招呼尊重“大拇指”意图,可能连参赛的资格都被暗中取消。与权力的大棒相比,我的文学创作自由脆弱得不堪一击!
于是乎,我只能在安监局的会议室内找座位了。
我们的主要议题是挖素材。以安监局挂名创作的小说,内容一定要和他们的本职工作挂钩。我对这一块是两眼一抹黑,选题不对路,势必事倍功半。马然亲自来,就是帮助敲定选题的。他这一关不过,后面全是白搭———廉政小说大赛是个系统工程。
发言很踊跃。每个单位都想借我的生花妙笔把他们那块工作通过文学的形式好好展示一下。只可惜他们离文学太远,东扯葫芦西扯叶,要么流水账,要么像汇报,老也说不到点子上。我打开的笔记本和抽出的水芯笔一直派不上用场,心里很急,不得不做些提示和引导,帮他们把思路朝我需要的方向引。结果,有两个故事勉强让我盯上了。我不断插话,打断讲述者的表达,分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刨根问底挖了一阵,认为勉强可以作为短篇小说的种子留用。马然也表示认同,他说回去再琢磨琢磨,做出取舍。我知道,他是要回去请示“大拇指”,他是床底下的破锅,做不了这个主。
时近中午,水副局长收起桌面上的材料,没有留客的意思。马然敲诈他说:“水局长,今天你是东道主,又是我们开张合作,中午是不是安排一下?”
水副局长说:“两位,我要说声对不起,中午有个约定不能陪吃。这样吧,办公室安主任陪你们吃个工作餐。”他扫视一下椭圆形的桌子,补充道:“反正也没几个人,大家都一起吧。”说完,水副局长摸了一把脑袋———他在习惯性地整理仪表。其实,他头上没几根毛,这动作多此一举。
有位女士要回家给孩子做饭,再减去水副局长,吃饭的只有八个人。安主任在张罗,三个火锅,啤酒、白酒、饮料都上,每人还发一包蓝王烟,加起来一千零八十元。结账之前,安主任把我叫到一边:“许主席,有个事我们兄弟俩商量一下。”
我万没想到他是要我买单。他苦着脸告诉我,水副局长临走时有交代,这个账不能由安监局付。理由是安监局充其量只是个托儿,到时候拿奖金的是我。这么一大笔好处不能让我一个人白拿。安监局既然给我提供了素材,就只当是我给他们的一点回扣。我听了气鼓鼓的,天底下哪有这么混账的人!我给你们当枪手,倒过来还要请吃,这小说还有卵写头。见我满脸乌云,安主任说:“水副局长说了,话由我给你挑明,你如果不买单,钱就归我出。”
我终于明白了,姓水的为什么不参加吃午饭。
伤害兄弟感情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这顿饭如果让安主任请,他就比我更憋屈了。我最终可以拿奖金,无非是少拿点。他安顺图什么?我想过,我也可以选择放弃。一个写小说的人,为什么要找上安监局的门受这种窝囊气?你水副局长的调门高,我惹不起。但我的文人骨头也不软,用不着向你哈腰。我和安主任的短暂僵持让马然看出端倪,他走过来问我们啥回事。
“这个水副局长也真是太抠门儿了,一顿饭会死人吗?”马然听了很来气,边说边开始自掏腰包。
我和安主任几乎同时拦住他。作为大赛的核心组织者,也作为我和安主任共同的朋友,让他破费像什么话!
安主任的皮包也掏出来了。可是,他包内没那么多现钱,连小票凑在一起才只有六百三。他不得不红着脸开口向我借钱。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怎么看得下去?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我也得站出来买单了。我对服务员说:“一千元行不行?”
服务员回答:“如果不要发票就可以,要发票不行。”
我说:“老子跟发票有仇!”
三
我在马然办公室喝茶。他什么时候改喝红茶了,还说出一大堆好处:提神消疲,生津清热,还兼利尿。
我不是来听他讲茶经的,我要和他讨论安监局的廉政小说选题。搞来搞去,这次所谓征文大赛成了百分之百的命题作文。它有两个点需要综合平衡,一是照顾廉政建设的主题,二是考虑安监局的本职工作。这两个要素任缺一块,谁都不会买账。上次在安监局开完会,吃完那顿倒霉的午饭,我就把征文的事束之高阁。你皇帝不急,我太监急个屁。我想冷一冷他们。可接连几天,安监局安主任半个催进度的电话都没打来。马然那边电话是有,但他正好要陪“大拇指”去下面各乡镇转一转,然后也是好几天没联系。这样,别人没冷着,我把自己凉透了。
我喝进一口热茶,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对马然说:“有个疑问必须向你请教。”
“我猜你是要说水副局长。”马然整理着乱七八糟的桌面。他的话一针见血:“这世界真是乱了乾坤,一个有求于人的人,为什么那么硬气?”
我承认,我的心胸不够宽广,对那次买单一直耿耿于怀。我说:“不把我当回事也就罢了,你也驳得体无完肤。这家伙也太狂妄了,他是不是有背景?”
马然莞尔一笑:“更深的背景我不知道。姓水的年纪一大把,政治上朝前爬不动了,坐着现在的位子只等着退休。在当今这种政治生态下,一个在仕途上没有想法的人,一个自以为资历足够谁也无法撼动的人,他还在乎什么!”
马然像一个武功高人,一下点中我的死穴。我恰好就是个“有想法”的人。我的想法很世俗,到年底把文联主席的帽子戴正。我对自己的要求不高,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穷书生,能混个正科级就心满意足了。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敢得罪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有点来头的人,那些说福不灵说祸灵的人,那些行为不端心怀叵测的人。我的小九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它成了一个把柄、一个死结、一道魔咒。它让我头低着、腰哈着、膝屈着,不人不鬼,不成形状。我相信,马然不属我说的那三种人,但他在我和财政局合作的问题上武断专横,不能不说也暗含一点欺负我的意味。我自我解嘲说:“即使谁都不招惹我,我还得涎着两块脸主动找上门来。这是文化人的大不幸,也是文学的悲哀。”
马然显然不想让我太难堪,他的分析把自己也搅了进去:“你应该明白,人家算准,这件事不担心你我不干,而且一定会干好。如果出了什么差池,自然会有人打我们的屁股。所以,安监局想得罪我们都轮不上。这么个情况,他姓水的有什么理由招待我们?”
我不想再和他讨论这件事情。我只想谈正事。
上次从安监局搜集到的两个故事各有千秋。一个说,某乡安监站站长在配合乡司法所和受害人家属去外地向煤矿老板追讨事故赔偿金时,收到人家两万元“红包”。后来,安监站长以这件事作证据,捏住人家“行贿”的把柄,逼着煤矿老板就范,赔了受害人家属三十万元。另一个故事说,省里某领导的亲戚因为非法运输烟花鞭炮被安监局查处,这位领导接到亲戚“投诉”后亲自下来督办,安监局如临大敌惶恐不安。结果,领导不仅没有为难安监局,还给予充分肯定,支持安监局严格依法办事。我把这两个故事都重新编排一下,让它们尽量接近文学的本质,并分别写出了构思提纲,供马然和“大拇指”定夺。
马然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定夺不定夺?还得你写了算。我说句不怕得罪领导的话,跟‘大拇指谈麻将、跑胡、女人的三围还差不多,和他谈文学纯粹是对牛弹琴!我们送给他看看,也只是装样子,走程序。让他感觉舒服了,这个一等奖就归你捧回去了。”最后,他问:“你倾向写哪个?”
我只接触小领导没接触大领导,当然对安监站长的故事更感兴趣。我说:“省里领导写起来不好把握。”
“反正你要把理由想清楚,要能说服‘大拇指。不懂的人要是装懂,他会给你出很多难题。”马然对他的主子摸得很透,我们之间到了无话不说的程度。
我和马然去给“大拇指”汇报。
“大拇指”态度和蔼,说:“这次辛苦许主席。安监局的征文由你执笔,我们充满自信。私下里,我和马主任他们都议了一下,全县笔杆子倒是不少,但谁都没你的文笔好啊。”
我把两个小说的构思提纲呈上去。“大拇指”看得很认真,我和马然都极力维护安静的环境,避免扰乱“大拇指”的审读。看完后,他用指头弹弹纸张说:“两个构思都相当精彩,写出来肯定难分伯仲。我想听听二位的高见。”
我是不会信口发表“高见”的。经验告诉我,对领导意图没有揣摩准之前,最稳妥的办法是把嘴巴闭紧,装哑巴。这样的效果既尊重领导,又表现出虚怀若谷,时髦说法叫做双赢。
马然不比我。他没必要选择沉默。他说:“许主席有个想法,对与不对还请书记定夺。”随后,马然就把我的意思说了。这位仁兄真是官场高人,他自己没有“高见”,拿我的话当挡箭牌,对错都给自己留着退路。
马然的话一落音,“大拇指”一掌拍在桌面上:“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这就叫什么来着?”马然及时做出提醒。“大拇指”恍然大悟似的:“对,英雄所见略同。我们的文学创作应该贴近基层生活,不要老是眼睛朝上,盯住上面的领导不放。这是一个方向性问题。我非常佩服许主席的创作态度,就这么定了。”
我这才接话说:“等我拿出初稿后,再请书记提出修改意见。”
“很好!”“大拇指”说:“这个作品要成为当之无愧的一等奖,让别人没什么挑剔。所以,请许主席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们要反复推敲,修改肯定有几个来回。精益求精,不光是一个态度,还是一种品格,出精品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我本是说句客套话,没想到“大拇指”当了真。对一个长期和八股文打交道的外行来说,他心中的好小说到底有没有标准,我疑惑、惶然。
我正要退出来,马然说:“许主席想请书记吃个午饭,有些细节性问题我们可以展开聊一聊。你看———”
马然的目光在我和“大拇指”之间逡巡。他的突然袭击令我猝不及防,但我不好反对。因为这个饭局与安监局不能比。请一个县委常委吃饭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别人想请,领导不一定赏脸。我回忆了一下,我还从没请过副处级领导吃饭。今天是个机会,有些事情只要火候把握得好,说不定他会当场拍板,给我一个意外的收获。
我说:“书记如果给我薄面,我这就去安排。”
“大拇指”打着哈哈:“不要搞得太隆重,随便点。”
我得感谢马然。我们在顺风楼吃饭,喝了“天之蓝”酒。
四
初稿拿出来,题目就叫《够意思》。马然看过之后啧啧称赞。我必须承认,在这座小县城,马然对小说的鉴别力是数一数二的。我所有的小说在发表之前,他就是第一读者。有时候思维卡住走不动的时候,我还专门约他帮助“会诊”。他对《够意思》的评价是两个字:“天好!”
我们一同去安监局审稿。想起来有点意思,刊物对小说一般实行三审制。我这个参赛作品比刊物更严格,至少要过四道关,马然在前,安监局在后,再是纪委“大拇指”,最后由评委终审。
安主任先看了稿子,他没做任何表态,领着我直接去见水副局长。水副局长戴着老花镜,看得挺认真。大约半个小时后,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面上,对安主任说:“你看了?”
安主任点点头。
“谈谈你的看法吧。”水副局长对着镜片哈出一口热气,然后用镜盒内的绒布擦起来。
安主任说:“整个作品主题鲜明,语言生动,人物形象丰满,情节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我认为是篇上乘之作,足以问鼎一等奖。”
安主任的话让我听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感觉像大热天后背上有痱子在炸。水副局长或许也有同感,我发现他的眉头绷得有些紧,抬头纹更显深密,脸上的光倏忽暗下许多。他语焉不详地对安主任说:“你可以当鲁迅文学奖的评委了。”
在他俩对话的间隙,我脑子内塞满疑问,一个从农村支部书记招聘上来的泥腿子干部真敢对文学创作说三道四?
这时,水副局长的镜片已经擦完了。他慢条斯理地拾掇一番,然后给我们讲了“三点审读意见”:“第一,乡镇安监站没有执法权,执法活动有局里专门的执法大队。所以,由安监站长出面到外地追讨赔偿金,显然执法主体的身份会受到社会质疑。这样写,我们有乱作为的嫌疑,我建议把主人公换过来。二是安监站长擅自出去替人家讨公道,连招呼都不打,他心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领导?我们的文学作品不能给读者造成这样的误解,好像安监局的干部都目无组织纪律。最后一条,也是很重要的一条,作品中说安监站长他们住在宾馆内,而且都住单间,这是个导向问题。我的意见改成小旅社,住标间就行了,廉政嘛。”
水副局长很懂辩证法,他怕忠言逆耳惹我不高兴,最后来了个一分为二:“当然,小说是写得真好。我一个老粗,对文学是门外汉,只是看个热闹,意见提不到点子上,不当之处,还请许主席包涵。”
我立马做谦虚状:“水局长水平高,看问题很准。”
还好,水副局长这几条意见都不涉及对作品品质的评价,纯属技术层面的问题,改起来很简单。我决定当场改,即改即审。
回到安主任办公室,我打开电子文档,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我问安主任:“你看这样行不?”
安主任摇摇头。他点拨我说:“以我的理解,水副局长最不满意的地方是他的戏太少,没有突出他的领导地位。你应该加进执法大队长向安监局主管副局长请示汇报和副局长高度重视的内容。”
我如梦方醒。只是小说这样写还是小说吗?
安主任看出我的疑虑,说:“我知道文学作品和公文不同,但要想过他这一关,不这么改肯定不行。我倒有个建议———”
安主任的建议是先把那些肉麻的内容塞进去,最后送交评委时让马然悄悄删掉。
我说:“这怎么行?纪委最后要内部结集印行,哪怕非法出版,水副局长也看得到的。”
“等他看到,一切都成了马后炮。”安主任阴险地笑。
“他会说我阳奉阴违。”
安顺大包大揽:“不要紧,他真要问责,就让马然那边担着,说是‘大拇指的意思。”
这个主意好得不能再好,我心血来潮头脑发热,当即表态要请客。这下正合安主任的意思。他说:“你不说我还准备提醒你,这个程序很有必要,等水副局长审完稿就落实,把马然也叫来。”
我说:“那是必须的。”
水副局长对修改稿果然很满意,他还打了哈哈,听说我要请客,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他甚至厚颜无耻地说:“上次因为有约在先,没有陪你和纪委马主任吃饭,今天我自罚两杯。”
这顿酒,水副局长兴致特高,他喝了足足八两。每碰一次杯,他都要对我说几句恭维的话,什么才高八斗啊、学富五车啊等等,要多肉麻有多肉麻。到最后,水副局长醉意毕现,卷着大舌头抖出真底:“你们兄弟都不是外人,要我说这件事情纯粹是瞎鸡巴闹。什么廉政小说,嫌我们没事干是不是?”
我和马然都感到别扭。倒是安主任脑瓜子反应快,他连忙起身去搀扶水副局长,并对我们说:“对不起,我们水局长醉了,我得送他回去休息。”
五
《够意思》入围的消息对我来说并不是一针兴奋剂。经历这么艰难的过程,我的身心疲惫甚至麻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激已经让我产生不了反应。
但是,我还是没有拒绝马然请客的要求。这好比爬一座山,只差几步就“会当凌绝顶”了,我咬咬牙吧。
我和马然、“大拇指”是第二次坐在顺风楼酒楼,依然上“天之蓝”酒。
酒酣耳热之际,马然给我递了个眼色,暗示我给“大拇指”敬酒。这是他提前给我策划好的,机不可失。
“大拇指”很高兴地接受了我的敬酒。
马然不失时机地说:“书记,我和许主席打交道很久了,他是个挺实在的人。”
“大拇指”说:“原先,我对许主席不了解,我也不分管文教卫这一块。但通过几次接触,我觉得你交的这个朋友不错嘛!”
马然顺势进逼:“书记,像许主席这样的干部,关键时候你要替他说说话。”
“那还用说?这样的人不重用用谁?我一贯主张尊重知识和人才。”“大拇指”把一筷子菜夹进碗里,扭过头醉眼迷离地盯着我:“在我这里,用人的原则永远就一条:唯才是举。”
我说:“感谢领导关照,请放心,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我有些醉了。有了“大拇指”这句话,奖不奖的都无所谓,我再不关注评奖的事,后来的程序都由马然操作。他还开玩笑,说等我把奖拿回来要分成给他。我说:“只要给兄弟把大事办好,我收回成本后余钱都归你。”
到年底,马然得到提拔重用,被调到下面一个乡当乡长。得知这样的消息,我打电话向他祝贺。
他却一点不领情,在电话里牢骚满腹地说:“这也算提拔重用?狗屁!这叫充军。我都奔四的人了,老婆孩子在县城,要提拔重用应该就地解决,哪会一脚踢出纪委,发配到这屙屎不生蛆的鬼地方?是新来的‘大拇指在搞鬼。”
我安慰他说:“也没什么,胡汉三总是要回来的。在下面干几年并不是坏事,那些成大事者谁没有基层经历?”
马然后来还告诉我,纪委“大拇指”调到临县任常务副县长去了。对他们的升迁我不感兴趣,我只关心一件事,廉政小说大赛的两位发起者和组织者都另有高就,活动是否还继续搞下去,我的半边屁股能不能挪正。人走茶凉的事见多了,我担心我那些投入没有着落。马然告诉我:“活动不可能停止,‘大拇指临走交接时,专门提到了这件事,新书记当面拍着胸脯表了硬态,他不可能食言。”
阿弥陀佛。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平稳落地。
没过多久,我在县里相关网站上果真看到了廉政小说征文大赛的评选结果公示,我那篇《够意思》赫然排在最前头。看来,这个一等奖我是拿定了。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新年上班不久,县里公开颁奖时没有通知我参加领奖。我去找纪委新来的办公室主任打听情况,他说:“许主席,真是太遗憾了。这么一篇优秀之作,因为公示期间有人举报,最后不得不刷下来,造成我们一等奖空缺……”
我脑子里嗡嗡的,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等他噼里啪啦说完,我才问:“什么举报?你们调查过吗?”
新主任把我按在椅子上,耐心解释说:“这么大的事情,纪委不可能不查。人家说你为了拿这个一等奖,多次请吃请喝,光这笔钱都花了不下数千元。我们按照举报,去有关餐馆做过调查。许主席,不瞒你说,还真有这么回事!新上任的书记认为这件事情往小了说属不正之风的范畴,往大了说是对反腐倡廉工作的亵渎,甚至是对廉政小说大赛的抵制和嘲讽。你说,你的作品写得那么棒,何必呢?”
听主任这么一说,我哑口无言。
主任又说:“后来,有评委主张把第二名递补上去,填补一等奖的空缺,但我们认为从小说层面上来讲,谁也比不过你的《够意思》。所以,书记的意见是宁缺勿滥。这也算对文学的敬畏和尊重,给许主席一个交代吧。”
从纪委出来,我打电话把马然臭骂了一顿。马然说:“狠狠骂吧,你怎么骂我都不过分。”
我说:“你现在当缩头乌龟了?当初的信誓旦旦呢?”
“实话告诉你老兄,不光你在骂娘,获奖的单位和个人都在骂我的祖宗八代,我已经成了众矢之的。那帮王八蛋简直不是人养的……”
他把所有内幕都告诉了我。纪委新书记最后把方案做了调整,言称纪委是清水衙门,拿出那么多钱来颁奖会造成不良影响,获奖作品的奖金均由各对口单位解决。这样的方案一出,好像油锅里掺进了水,一下炸了锅,怪不得人人都在骂娘。
第二年年初,全县干部队伍大调整,文联换届同步进行。结果却令我哭笑不得:老魏退下来,主席位置暂时空缺。组织部门给我谈话时表示,我的职务虽说还是副主席,但文联的工作实际由我全权负责,我成了不是一把手的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