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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水北往

2016-01-22马竹

湖南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韩家天水移民

马竹

A

我们注定是扎根于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满强烈和令人感动的经历。这是高天水送给韩燕玲笔记本扉页上端的文字,下端还有两句:土地里的根须自然交错,而天空中的枝叶并不纠结。

五月的一个周末,韩燕玲在公司加班,看完一部专题片的毛片后,把合成编辑小孟喊来办公室,特别叮嘱了几个注意事项。之后,韩燕玲看了看时间,想到此刻满大街到处都在拥堵,就从抽屉里拿出高天水去年十月送给她的笔记本翻看。

因路途遥远,还因南水北调工程丹江口大坝加高后,库区蓄水再次抬升,淹掉了不少人家的祖坟,所以今年清明节韩燕玲没回郧县老家祭祖。不光她没有回去,在深圳的小燕一家三口也没回,已经移民在随县九里坪的奶奶和母亲也都不回。父亲作为代表,回了老家郧县韩家洲三天。这让母亲不满,所以父亲返回随县九里坪后,他们狠狠吵了一架。

其实,在河南南阳淅川和湖北十堰郧县,有不少移民子弟如今都是选择其他方式去怀想已经遥远的丹江口库区故乡。比如韩燕玲常要从高天水这些潦草的笔迹里,寻找一点点灵魂的慰藉。仿佛老家韩家洲,已经变成了这些具体文字和串串数据。

这本记载南水北调中线移民故事的日记,有大量数字和现场抄录,还有高天水每次采访的内容梗概和素材录制长度记录。笔记本封皮已经磨破不少,内芯也有多处泥污的痕迹,每一页文字密密麻麻。韩燕玲每次想起,拿出,总觉得它沉重无比。

此刻韩燕玲在想,如今北京城里的用水,与这个笔记本记载的所有流泪故事真正关联起来了吗?印象中,去年秋天通水时少数媒体虽然有过几篇报道,但在这个任何热门话题转瞬冷却的信息密集时代,很多北京人包括生活在北京城的许许多多外地人,少有知道南水北调工程的,即使有所耳闻也都转身忘掉了。随便问问,有几个人在意北京城地下水位在严重下降呢?有多少关注且在意连同辽阔京津冀豫在内的水源正在锐减的人呢?韩燕玲并不是希望所有北方人对河南湖北丹江口库区百姓因南水北调作出巨大牺牲而感恩,而是经常感叹北京城里很少有人意识到,我们生活中的每滴水是多么来之不易。

扎根、经历、交错、纠结这四个词,在每次打开笔记本时都会在韩燕玲心中放大,越放越大,窒息身心。南水北调中线正式从丹江口水库向北送水那几天,高天水打了好几个电话希望韩燕玲回家看看,她都婉言谢绝了。她在考上大学到武汉读书就暗自决定过,尽量不回已有一大半沉在水里的故乡韩家洲。高天水知道韩燕玲的性子,虽然她不愿回来看乡亲们隆重的送水仪式,但不等于她不希望看到库区人向北送水的影像素材。所以,他把那几天拍摄的丹江口库区百姓江边祭祀资料,复制给了韩燕玲,同时把他的采访笔记本用快递赠送给了她。韩燕玲知道,高天水的心里一直有她,一直视她为妹妹。

现在韩燕玲看着这样一段文字:1958,1973,1983,2010,郧县韩家洲有过四次后靠内迁和移民外迁。从丹江口水库上马到库区水位四次抬升,韩家洲已经缩小为一座遥远而孤单的江心岛屿。传说中韩信母亲的坟墓,也就是韩家洲山顶上的那座高台,也开始飞来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在密集的盘旋低回中发出揪心鸣叫。堵河与汉水依然穿越千山万岭冲来,依然对显得弱小的韩家洲猛烈撞击。只是如今的韩家洲,似乎比从前更从容也更平静。

在阅读这段文字的时候,韩燕玲的大脑里在浮现其他事情:她是惧怕洪水的,她每次回家都害怕渡船翻覆,她总是担心奶奶出门或者回家会在水上出事,她每年汛期都要梦见堵河与汉江夹击她的故乡韩家洲,她常想为什么妹妹小燕那么绝情地发誓打死也不再回老家韩家洲,她听父亲说当年妈妈嫁到韩家洲时哭了三天三夜是因惧怕孤岛的穷与困,她细数韩家洲的姑娘在嫁出去之后很少愿意再回娘家韩家洲……

B

韩燕玲手机突然响起,是父亲来电。父亲平时很少给女儿打电话,偶尔打电话也只短短几句,比如:奶奶想你了,你跟奶奶说几句话?妈妈想你了,你跟妈妈说几句话?从郧县韩家洲迁移到随县九里坪后,韩燕玲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再加上他在迁移出韩家洲之前头一天腰受重伤,父亲仿佛有了一条让人看得见的可以不开口说话的理由。

在这个周末的傍晚父亲打电话来,这在以往是几乎没有过的事,所以韩燕玲接电话时预感到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她急急问道:爸,您有啥事儿吗?

父亲说:奶奶不见了,一早出门,都天黑了还不回来。韩燕玲心里咯噔一下,先是连说几个不可能,再问父亲:奶奶出门之前,说了要去哪里吗?父亲说没。韩燕玲又问:妈也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父亲说不晓得。韩燕玲追问:总得有什么原因引起吧?奶奶无缘无故出门干嘛?父亲吞吞吐吐:我跟你妈……又吵架了。

韩燕玲问:又吵架了?吵的什么架?父亲说:还是耕田……让出去……。韩燕玲说不会的不会的,奶奶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爸您赶紧告诉兴水哥一声,您让兴水哥打个110电话报警吧?父亲说:兴水在我旁边,燕子,你快回来帮忙找奶奶。韩燕玲回答说:好的我马上就订机票,我尽快赶回来。爸,您先别着急,奶奶不会有事的。要是过一会儿奶奶回了,您告诉我一声,其实这段时间……我非常忙。

父亲叹口气,挂断电话。在迁离韩家洲的那几天,有个晚上从韩家洲老屋墙上取下爷爷的画像时,脚下凳子忽然一个摇晃,父亲重重跌倒在地,把腰给摔坏了。可怜那个移民干部老周叔叔,他硬是一路背着父亲,又是帮忙治病又是一旁伺候。在郧县移民期间,县政府要求移民干部,对每一个老弱病残孕,必须是一对一帮扶,不能让移民受苦。韩燕玲买了两坛郧县老酒去感谢那个移民干部周叔叔,周干部坚决不要。

从那以后,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他彻底废了,没有力气干农活了。认真细想起来也是觉得奇怪,就在郧县移民开始外迁那段时间,韩家洲出现过好几起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有个老人有天在韩信母亲墓前祭拜时,突然晕倒,不治而亡。怪事连连,在那些不想外迁的移民中一度引起各种猜想甚至恐慌。其实是,少数不想远离故土的人故意给这寻常也有的意外之事,附加了浓厚的个人情感,一份故土难离的真情。

南水北调是国家行动,很多人内心深处明白这是国家大事,决不是一省一市一县一村的小事,更不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的小事。首都北京没有水吃,河北河南大面积缺水,你丹江口水库每年那么多水白白流到汉江、长江,再白白流到了大海,怎么说得过去?再有,当年六百斤重的黄金铸造的武当山金殿,为武当山几百年带来了多少经济收入?六百年后首都北京人其实是向丹江口库区买水喝,凭什么就舍不得卖?当然,这是那些有点历史知识的老辈人开玩笑说的话。

至于像韩燕玲这些早就离开了家乡的年轻人,对南水北调工程还真少有抵触情绪。他们当中希望改善居住环境的人占大多数,希望离开孤岛韩家洲的年轻人不在少数。所以当郧县政府号召他们回家帮做动迁工作时,韩燕玲立即响应。她回家后是这样对父亲说的:爸爸,其实我每次回家来啊,真是比出国一趟还要麻烦得多,光等渡船一等就等老半天,还不说水流湍急提心吊胆。父亲反问:韩家祖祖辈辈,哪个是翻船淹死的?韩燕玲不知道韩家洲历史上有谁因为回家淹死在汉水的,因此被父亲问得哑口无言。

但韩燕玲被母亲的话启发了。母亲悄悄告诉女儿:说动奶奶去。韩燕玲当即悟到韩家洲独有的一个人文因素:在郧县韩家洲岛上,祖母的家庭地位最高。韩信后裔都知道,韩信母亲坟墓位于韩家洲山顶的高台,那决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化存在。韩燕玲在母亲的提示下,只用了几句话,就劝动了奶奶。

移民到随县九里坪后,屋里家务屋外农活,几乎全靠母亲一个人扛着。改种水田,父亲成为一个旁观者。家里遭遇这么多变故,母亲的担负因此突然加重许多,所以韩燕玲是支持父亲转让耕田的。但母亲坚决反对,只要父亲提起这事她就发恼发怒。本来就话多的母亲如今更多话了,想必每次争吵,母亲的言语一定都像钢针,扎向奶奶。

在韩家洲时,遇到父母吵嘴,奶奶就往山后走,去二叔家回避一下。可现在,韩燕玲的家是一幢两层楼的洋房,奶奶没地方去,虽然可以去韩兴水家,可以去任何一个韩姓人的家里躲一躲,但奶奶自从移民到随县,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得拄着拐杖,她现在走路颤颤巍巍,所以只得关上自己房门。吵架的声音没有不尖锐刺耳的,关上房门的奶奶还是能听清楚儿子和媳妇的大声吵架。

奶奶这次是从晚上一直流泪到天亮吗?奶奶会不会特别伤心想到寻死?或许奶奶这次离家出走不是因为父母吵架,而是因为实在太想念韩家洲了,一个人回往郧县?还有可能是,长期水土不服的奶奶,想到丹江口姑姑家里住上一段时间?想到这里,韩燕玲眼里噙着泪花,喃喃低语道:奶奶,您去了哪儿呢?

韩燕玲手机里有爷爷画像的照片。爷爷在世时曾力排众议让韩燕玲读书考大学,所以她把爷爷当做自己灵魂的指路人。她从手机里翻出爷爷的画像,看着满脸沟壑的爷爷说:爷爷您让奶奶快回家去,让奶奶回家。韩燕玲感到手机屏幕上的爷爷好像微笑了一下,仿佛奶奶已经在他的身边,坐着,或者勾腰立着。

C

订票之前先要请假,韩燕玲喝口水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拨通马总手机后,先汇报今天工作情况,然后转入正题:马总,我有点急事想请个假,今晚飞武汉。马总在电话里问是什么事这样急?韩燕玲说:我爸刚来电话,说我奶奶今天不见了,要我赶紧回去帮忙找。马总再不多问,说我派公司车子送你去机场。

几分钟后,马总又打电话给韩燕玲,建议她带一台摄像机在手上,回去后如果有认为合适的影像素材,多拍一些回来。韩燕玲说,马总您的话提醒了我,正好我有一个同学在十堰电视台工作,他有摄像机,也有自己的车子。马总说,那挺好的啊,你这趟回湖北就不算请假,是公司派你出差。韩燕玲明白马总的意思了,不算请假,意味着不扣工资。她在电话里连声给马总道谢。

在马总对韩燕玲的关照中,有那么一层暧昧的意思,韩燕玲心里知道,互不点破也不发生什么的感情是很温馨的。韩燕玲知道马总非常爱才,也很喜欢像韩燕玲这样女人味浓的女性。天底下,哪个正常男人不喜欢女人味浓的女性?韩燕玲也很欣赏马总的胸怀宽阔,喜欢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善良,还有他为人处事的幽默和智性。

到现在为止,韩燕玲还是单身。一个过了三十岁的女性,单身就是一个陷阱,一个无奈的陷阱。对剩男而言,这个陷阱里埋伏的东西太多。而对那些有家有室的男人来说,这陷阱又仿佛特别具有吸引力。韩燕玲不太愿意回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至今单身。远在深圳的妹妹韩晓燕前年结婚去年生子,父母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但韩燕玲这块石头似乎太大,让奶奶和父母一直都放心不下。韩燕玲有什么办法?每一个适龄未嫁的女子,谁不在内心既有愁嫁也有恨嫁?最好谁都不要当面触碰这个话题,只要触及必定点燃怒火。

在网上订好飞机票后,韩燕玲给十堰的高天水打电话:一二三,你在干嘛呢?高天水是韩燕玲的高中同学,同年级不同班。在郧县一中高二时,高天水给韩燕玲写过三封情书,所以韩燕玲给高天水取了一个外号,也相当于昵称:一二三,是一中高二三封信的意思。在收到第三封信后,韩燕玲有天突然喊住高天水,很气恼的样子,大声说:高天水!你要是再写信打扰我的学习,我去跳汉江!高天水当时怔住,过了一会儿说出四个字:威胁有效。从那以后再不写信,却用一双青春期发情的眼睛动不动盯着韩燕玲看。那段气息相应的情感,随着韩燕玲榜上有名而高天水名落孙山终止。

高天水在电话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懒洋洋地说:我还能干嘛?在剪片子,刚采访完中国作协在丹江的一个采风笔会,明天早间新闻要播,快剪完了。燕子,你这会儿来电话,有啥事儿呢?是不是想我了啊?

韩燕玲去了一声,然后说:准确说是想起你来了,天水,有事想请你帮忙行不?高天水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韩燕玲说:你别耍嘴皮子!你能不能现在就出发,开车到武汉天河机场接我一下?事情紧急,我奶奶今天不见了,我得赶紧回随县九里坪去。

什么?奶奶不见了?高天水问: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见的啊?韩燕玲说:具体情况我现在不是很清楚。高天水说:哦,那你订票了吗?几点到天河机场?韩燕玲说:我刚订好,顺利的话,应该十点左右到天河。高天水说:好的好的,那我现在就得出发了。韩燕玲说你带一台摄像机好不?刚才我们马总说,希望我能顺便拍一些移民素材回来,就不算我请假,算我是出差湖北。高天水说:好,我带机子。燕子,不要急,路上小心,我们待会儿见。韩燕玲嗯一声,说:天水,你开慢点,注意安全。高天水说知道,这条路我太熟了。

韩燕玲所在的丹心视窗公司有五十多个职员,大多来自河南南阳和湖北十堰,也就是主要来自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子弟。马总是南阳淅川人,传媒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创办了丹心视窗影视制作公司。韩燕玲在武汉读的是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毕业后,他们一群同学一起北漂。有次韩燕玲看报纸招聘版,看到丹心视窗广告中一行小字:优录南水北调移民子弟。韩燕玲当时眼睛一亮,信心倍增,没选择网投简历,而是直接前往丹心视窗要求面试。马总问了韩燕玲几个简单的问题:你是丹江口库区哪里人?父母现在移民哪里?你大学读的什么专业?现在你具体会些什么?韩燕玲回答说:我是丹江口库区韩家洲人,父母移民在随县九里坪,我学的是广播电视编导,现在我对影视后期制作流程都比较熟悉。马总说:那好,你现在就去人事部,办理入职手续。

正式入职丹心视窗后,韩燕玲曾给公司带来一个惊喜。她建议公司运用两种极端思维制作电视纪录片:一个极端是巨资投拍人迹罕至人未曾见的自然人文题材纪录片,另一个极端是不必耗资前期拍摄,而是直接使用网络影像资料或者花点小钱购买大量影像素材,通过后期制作中第一道环节也就是剪辑的手段,完成合同当中那些并不要求在电视台播出的纪录片、宣传片和形象片。这后一个思路让马总感到意外,当即表示欣赏,并希望韩燕玲用事实说话。韩燕玲从许多影像资料中,挑选出可以使用的素材,编辑了一部纪录片《迁安新生》,生动再现了南水北调中线移民在迁徙之后安居乐业的全新生活。由于字幕语言文采飞扬,音乐配画也都恰到好处,公司全体职员看后普遍叫好。让马总感到特别高兴的是,这部片子免费发给南水北调东线和中线数十家电视台播出后,每个地方台都获得了可观的广告收益,这也就意外地为丹心视窗公司赢得了广泛的社会声誉。不久,马总任命韩燕玲为丹心视窗公司制作部总监。

司机沈师傅打电话给韩燕玲,说在楼下等着韩总呢。韩燕玲说谢谢,我马上下楼。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冲洗厕所是从一个大红塑料桶里舀水。在视窗公司,无须张贴节约用水,因为人人都是自觉节约。洗手用小脸盆接水,洗手后的水集中倒在大塑料桶,以方便别人冲洗厕所或办公室做清洁用。所有来自河南南阳和湖北十堰的职员,都把北京城的每滴水当作是南水北上而来的丹江水,当作是家乡亲人的泪水。偶尔有客户在丹心视窗发现这个细节,说他们是不是多少有点做作、有些矫情,职员一律回答说我们还真不是!

因为,如果你曾置身过那片绿水青山的土地,如果你知道那里的人们几十年来经历了多次大规模迁徙,如果你见到过那里移民工作的艰难和移民工程的艰辛,尤其在你知道丹江口大坝初建蓄水时期有数万人在迁徙青海途中冻死饿死无数的历史后,你再也不会对这座地下水位下降惊人的古老京城中任何一个水龙头流出的水,不抱感恩之心和感激之情。节约用水这四个字,在南水北调移民的心中是血泪凝成的。

遗憾的是,首都数千万人中,究竟有多少人知道生活中每滴水的来之不易?又有多少人知道南水北往那条明渠,是一条流往北方的长长泪河?坐车前往首都机场途中,韩燕玲看着霓虹闪烁的建筑,看着车辆密集的街道,忍不住回想那年她被家乡召回的情景。

那年郧县政府号召在外地工作的郧县人回家,帮助移民干部们做移民群众的动迁工作。韩燕玲先以为说服父亲就可以了,但父亲那种很不情愿迁徙的情感,表现得很是充分。除了反问韩家祖辈谁翻船死在丹江之外,对韩燕玲回乡帮忙做动迁工作很不满,一再问她:你跑回来捣什么乱?你跑回来捣什么乱啊你?所以假如不是母亲的暗示,又假如不是奶奶心疼并体谅孙女,她那次帮做动迁工作的任务没法完成。

韩燕玲这样对奶奶讲:奶奶,原地后靠的二叔,就在我们家后面的山上。奶奶您要是不想离开韩家洲呢,可以住在我二叔家。可是,奶奶您知道的啊,按韩家洲的老规矩,一屋不能送二老,爷爷是在我二叔家走的,对不?奶奶不想离开韩家洲,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去丹江口市,去住我姑姑家。这又有一个问题了是不?那要是万一奶奶去见佛菩萨,千万千万不能在自己女儿家里去的,是不?再说奶奶的孙女大燕在北京,小燕在深圳,政府给我们移民盖的房子啊,就是人家城里人都很羡慕的那种小洋房,那叫花园别墅楼。奶奶不去住,那您这辈子有多遗憾啦是不?奶奶要是想大燕小燕了,打个电话我们立马坐飞机回来,不用半天时间奶奶就看见我们了,多好多方便啊是不?我这次从北京回来,先是坐火车到十堰,再坐汽车到郧县,又换汽车到韩家洲渡口,最后这一站更是无限的漫长,光在韩家洲渡口等渡船就把我在北京蓄了半年的白皮肤,一下子晒成漆黑了。还不说我每次回家,要是遇上了汛期洪水,那渡船有多危险。

奶奶抚摸着韩燕玲的头发,点头了。韩燕玲知道,其实奶奶最终不是被她这番废话说动心的,而是奶奶心疼孙女儿,心疼她大老远从北京辛辛苦苦回到韩家洲,是带着命令帮忙移民干部做动员工作的。那个黄昏,奶奶在点头同意后,望着韩家洲远处的山梁很久很久不说一句话。突然,奶奶起身了。她大声喊来韩燕玲的父亲,说:再不要跟移民干部扯皮,我们家答应搬走。我跟我大儿子一家,搬到随县,你听清楚了吗?父亲看一眼女儿韩燕玲,再看向母亲,说:妈说搬,我们就搬吧。

可是……可是韩燕玲没有想到,更多的韩家洲人也都不曾想过,对于年迈的祖母,对于许多上了年纪的山里人来说,身体的水土不服要命,灵魂的水土不服更要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所有远离故土的丹江口库区移民中,许多人都出现了失魂落魄,备感不适的首先是他们难以安心,接着就是一系列类似水土不服的事情发生……绝大多数人知道这个适应的过程虽然漫长但也有期,但经历这适应,岂有不忍受巨大痛苦的呢?

土地里的根须自然交错,而天空中的枝叶并不纠结。在候机厅等候登机时,韩燕玲摸到了包里的笔记本。她想起笔记本扉页上的话,忽然觉得这句话确实就是针对南水北调移民说的,当然也是针对他们不复存在的青春恋情说的。韩燕玲在内心感激高天水这些年给予她的许多纯真之爱,心里多多少少感觉有些对不住高天水。开始登机了,她拿出手机给高天水发出一条短信:我登机了,天水,一会儿见!高天水很快回复:平安!等你!

D

飞机起飞后,韩燕玲从舷窗看了一眼北京的夜色。她知道没有可能看到究竟是哪一条河流淌着故乡丹江的水,但还是希望找到,希望看见来自故乡的清凉和清亮。韩燕玲收回有些失望的视线,看一眼身旁正在阅读一本杂志的中年男性,见这个人和颜悦色,是公务员的样子,大胆问道:请问,您知道南水北调吗?男人反问:什么?什么调?韩燕玲摇头,微笑一下说没事,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男人哦一声,低头继续看他的杂志。

夜晚是每个人,尤其每个城里人陡然兴奋起来的时刻,远比白天兴奋。假如现在飞机上准许打开手机,估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各自低头,盯着手里那一团雪亮,接受难以计数的各种信息。韩燕玲此刻翻开了高天水送给她的笔记本,她在柔和的灯光下,从高天水的笔迹里,感知着刚刚过去的那些疼和痛。

故土难离,背井离乡。告诉北京人,为了他们有水喝,我们从此喝不上丹江水了。迁徙之日山里每一头牛长叫不止。淅川的狗是死守着移民的空屋哪里也不肯去,直到流泪饿死也不离老屋半步,一心指望主人回到搬空的老屋;郧县的狗是死跟着移民的车队往前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了,就守在公路边,一心巴望主人回来找到它。漫漫移民路,悠悠赤子心。即将被淹没的祖坟,每天都有人长跪不起。比移民百姓更痛楚的是移民干部,因为他们首先必须理智起来,才能用集体的情感,逐一说服全部的个人情感。

韩燕玲看着高天水的笔记本,忽然觉得有些话,可能是高天水在库区现场和移民迁安之地的当时感受。这密密麻麻的记录,字迹潦草的书写,充满了辛酸和泪水。好像这些文字是库区移民的砖瓦,是不得不留下的青石板、包谷面、老坛酒。

人类自古以来逐水而居,古代四大文明因水而有,这是库区移民害怕迁徙到没有河流之地的生存担忧,也是文化精神本能需求的隐忧。淅川和郧县两县移民其实最不舍的并不是故土,而是与丹江密切关联的文化情结亦即文化之根,一旦移民远离,从此便不会再有这休养生息过的文化土壤。宁要故乡一撮土,不要他乡万两银。移民之后的孤岛感觉、怯生感觉,表现在与当地村民的言语冲突甚至直接械斗。许多移民不会行走平整的道路,他们那双习惯了山路的大脚,现在是高一脚底一脚踹着水泥路,常常是走一步骂一句。从怕干部躲干部骂干部撵干部,到想干部喊干部爱干部迎干部,库区移民前后的心路历程,可以证实移民干部的艰辛付出,多么值得,多么不易。

韩燕玲想起高天水给她复制的那些影像素材,每当看到那长长的移民车队,那无数回望的眼睛,那故乡亲人站在路边送别的壮观场景,叫人潸然泪下!有两个节骨眼韩燕玲都没有回到韩家洲,一个是奶奶和父母告别韩家洲那天,一个是正式向北送水那天。她没有回去是想说这事已经过去了,没必要把伤再次戳痛。还有一个原因,作为剩女的她,不想回家面对奶奶和父亲母亲的眼神。

她现在有点走神了,眼睛离开笔记本,望着舷窗外发亮的夜空。忽然想起有次公司举办聚会,好像是庆祝有部片子被央视高价收购,全公司大型聚餐会。有个老家南阳的同事,极有表演天赋,他能模仿许多人的声音动作,包括那些伟人们。当时大家一起欢呼,希望他表演一个节目。于是,南阳同事模仿毛主席的声音说:恩来呀,你恰饭在呀?然后模仿周总理的声音:主席,您有什么事情请指示。主席的声音:恩来同志,北方水少,南方水多,如有可能,借一点水也是可以的吧?总理的声音:主席说可以,那就是可以嘛!我马上组织专家学者,进行科学考察和研究。主席的声音:恩来同志,这个工程要借长江水济黄,丹江口引汉济黄,引黄济卫,同北京联系起来。总理的声音:主席同志,我完全赞同!但是我不太明白,主席刚才伸出了四根指头?主席的声音:恩来,你一年要抓四次!

真实历史事件是一九五二年十月毛泽东主席考察黄河,站在郑州黄河的高岸对身边的水利专家说出了一番话,然后是一九五八年三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丹江口水利枢纽工程正式立项,毛泽东主席非常高兴,对大家说借长江水济黄,从丹江口引汉济黄,再引黄济卫,同北京联系起来,让北京有水喝,然后举起四根手指,叮嘱周总理一年要抓四次。从一九五八年工程上马,到一九七三年竣工蓄水一百五十二米水位,丹江口水库在为南水北调准备期间,同时也为汉江中下游的防洪抗旱发挥了巨大作用。然后是随着经济的发展,人口的增多以及自然环境的急剧变化,二○○二年十二月国务院正式批复了南水北调工程的总体规划:中线工程从丹江口水库引水,利用地势自流向北,通过地下隧道穿过黄河,最终抵达北京。

请问您需要什么水?空姐的声音。空姐把韩燕玲从高天水的笔记本中唤醒。空姐的声音与她的形象一样又甜又美,是那种清冽的甜与美,如郧县山川中婉转的鸟鸣,清脆绵长,悦耳动听,令人难忘。嗯好的,韩燕玲说:麻烦来杯农夫山泉,那可是我们丹江的水。空姐微笑着说:哦?难怪您的肤色这么好呢!是啊,农夫山泉有点甜。韩燕玲还以甜美的一笑,说:谢谢你!

E

越野车经过高速收费站后,韩燕玲说:从现在起,我眼里看到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回随县九里坪次数不多,但每次每次,我都有很强烈的陌生感。高天水看一眼韩燕玲,没有作出什么响应。韩燕玲说你看我一眼干嘛?你心里在说什么?我这样煽情地说话,你多少有点反应才对吧?高天水突然一笑。韩燕玲说:高天水,你在坏笑!有什么好笑的?高天水说:我不笑就是了,刚才你说陌生感,你自己怎么想的嘛?

韩燕玲说:我是想说,一个人一生,是不是很难把他乡认做故乡?是不是有意无意把自己处在一种迷失的状态?用迷失当理由,用陌生制造距离?高天水摇头说:你这让我怎么说你呢?直说吧,这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佝腰驼背,仰望苍天,对人生发出一系列可有可无的感叹,每一个感叹都是废话连篇。哈哈!

你才是废话!韩燕玲盯着高天水说:你才老了呢!你看你,你的鬓角都有白发了!高天水说:燕子啊燕子,土地里的根须自然交错,而天空中的枝叶并不纠结,这两句话是韩家洲集中大迁徙那天,我突然悟到的一个自然现象。我觉得这句话能解释很多事,包括我俩的感情……韩燕玲立即接话说:你送给我的笔记本,我总随身带。这话确实有道理。韩燕玲不愿意继续说这,换一个话题,问高天水:哦对了,我还一直没问你,扉页上面的那两句话是谁说的?高天水说:是米兰·昆德拉呀,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你读过吧?韩燕玲说:读过,这个作家前半生是捷克布拉格人,现在是法国巴黎人。

高天水说:每个人有不同的承重力量,但要承受轻,就特别难。还真是,很多人是承受不了轻的。韩燕玲说:爱是轻,灵魂是轻,思想也是一种轻。高天水说:就像我对你,每次醉酒,在心里就喊燕子,燕子。燕,轻不轻?韩燕玲说:咦?高天水你还真有本事呢,我换一个话题也没把你绕晕,你能不能不往这个话题上引啊你?高天水问为什么?韩燕玲说: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让!高天水说:那你承认你心里有我不?韩燕玲说:有啊,我心里还有我奶奶,爸爸妈妈,小燕,兴水哥,公司马总呢。高天水说:你知道我说的有,不是你说的这个有。韩燕玲说:你再纠缠这个话题,我跳车的啊!高天水说:别别别,你怎么总喜欢这样威胁人啦。

韩燕玲微笑了一下,继续刚才的话题说:自然界的迁徙都是有规律的,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不断迁徙不断定居的历史。高天水接话,说:不过呢,自觉自愿的迁徙和被动被迫的迁徙,区别还是很大很大的。韩燕玲说:是啊是啊,又有多少人知道,南水北调移民的艰难和疼痛。天水,我刚才在飞机上看你的笔记本,你的文字,把我弄哭了。高天水说:说明这个本子有点作用,至少有催泪瓦斯的效果。韩燕玲说:你正经一点,解释一下,我的陌生感怎么回事?

陌生感啊,高天水说:我个人觉得,是一种相对感觉。比如你习惯了北京,北京有什么好的?连吃水现在都靠我们丹江了,还不说那里空气质量没法跟我们鄂西北山区相比,但在很多人心里,首都啊,不熟悉怎么行?所以是因为熟悉北京而习惯了北京,就是说,人是一旦熟悉了就不会再有陌生感的,没有陌生感就能心安,心安就理得。如果每年你多回来看你爸妈几次,多走几次这条回家的路,多在九里坪新家住几天,还会感到陌生吗?何况你爸爸妈妈都健在,你奶奶健在,是不是?我们的亲人就是我们的故乡,如果这样想问题,那么你现在看到的一切,就会自然而然觉得亲切,有道理不?

有,韩燕玲说:但现实往往不能这样。谁都没有想到,我奶奶搬来九里坪后,一直都在犯水土不服的毛病。年纪大了,水土不服难治,好不了几天,接着犯。奶奶这么久了,都是强忍着,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高天水说:我听说水土不服,在老家住几天很管用。有些移民老人,都是这样子的。所以说,奶奶会不会是一个人去了你姑姑家呢?去丹江口住一些时日?韩燕玲摇头说:应该不会,奶奶这么大年纪,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去?要么是我姑姑开车来九里坪接,要么是我爸爸送到丹江口去。再说奶奶出门要去哪里,怎么会不说一声呢?好吧,就算是她自己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去了丹江口,那也早该到了,那我姑姑该打电话告诉我爸了。

韩燕玲接着说:现在不确定奶奶是不是不见了,我爸还不想说出去。刚才我下了飞机就给我爸打电话,听他的意思是,暂时不要跟二叔通电话,也不要跟我姑姑讲。我说要不要喊小燕他们回来,爸说不要,还说小燕他们回来也帮不上忙。

高天水点头,说:也是,说不定半夜里,奶奶自己回来了呢?等我们到了,人多也就想法多,我们找奶奶的办法会多一些。奇怪,这种老人走失的事情,在这几年丹江口库区的移民当中,记得还真不少呢。不过,大多数都是找到了,我相信奶奶能找到的。

韩燕玲说:天水,刚才我忽然想,在我们老郧阳地区,信奉道教的人最多对吧?武当山是道教圣地嘛,当然道教流行。可是,我奶奶怎么会信佛的呢?一年四季当中,哪个佛菩萨的圣诞日、出家日、成佛日,奶奶记得可牢了。到那一天,奶奶一定是早早起来,洗漱干净后开始烧香敬拜。

高天水咦了一声,说:是不是啊?那你赶紧上网查查,今天是哪个佛菩萨的节日?韩燕玲说:对啊!你大脑转得好快,我现在就查。

韩燕玲用手机上网,查到今天是释迦牟尼佛生日。高天水说:随县哪里有寺庙?九里坪这一带有寺庙吗?韩燕玲说:我没听说过。高天水想了想,说:你赶紧帮我翻一下我手机里通讯录,我有个同行是随县电视台的记者,叫王平。韩燕玲翻出号码,拨通后把手机递给了高天水。

高天水说:喂,王平你好!对对对,我是十堰的高天水。有件事想麻烦你问一下,你们随县九里坪一带有没有寺庙?啊?还真有一个观音庙啊?在哪儿呢?哦哦,好的好的,谢谢谢谢。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我帮一个朋友问的。好的好的,谢谢,谢谢你!有机会去武当山玩,一定给我打电话。好,再见再见,再见!

高天水看一眼韩燕玲,问:干嘛那样看我?韩燕玲说:看你刚才那兴奋的样子!高天水说:你听出是女声对吧?这有必要吃醋么?韩燕玲说:吃醋?我哪有吃醋?高天水说如果不是为找奶奶,我一定想不起电话里还有这个同行,信不?韩燕玲说鬼才知道。高天水说燕子你刚才那种神情,我看着挺有幸福感的。韩燕玲说:自作多情。高天水呵呵一笑,说:我们下了高速后,不到五公里就是观音庙,直接上去?韩燕玲说:当然!

但是韩燕玲的直觉告诉她,奶奶不会在观音庙。现在,车子下了高速,往观音庙方向开去。韩燕玲问:天水,一般老人有水土不服,能不能根治?你说这种病,到底是身体的原因呢,还是心理作用?

高天水说:我突然想起来了,听人说,长期坚持吃豆腐,可以治水土不服。方法是用家乡带来的水,每天煮一顿豆腐,要坚持这样水煮豆腐,据说是可以根治的。我还听说,有些严重水土不服的老人,用家乡的泥土煮水喝,也是要坚持一段时间,也据说可以根治水土不服的。我觉得吧,这还真不是什么迷信,不是。科学研究说,有一种类似益生菌的物质在人们生活过的那些水土中,人体于是有一种对应的消化酶。很多被认为是迷信的东西,其实都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你比方说灵魂,多少人都说灵魂不存在,但你去百度一下,灵魂是由蛋白质物质构成的,是通过科学证实了的。

韩燕玲说:那么,我奶奶该不会是……亲自去弄汉水回家吧?可是,随县九里坪离汉江很远的呀?高天水想了想,说:要是坐车直接到襄阳,汉水穿过襄阳城,这个距离不算很远的,不用半天就到了。韩燕玲想说那我们尽快到襄阳去找找?但她看见高天水在掏烟,立即喝止道:别在车里抽烟!

高天水说:我是真困了,一直忍着不敢抽。燕子,我从十堰开到武汉天河机场,又开了这么久的夜路,眼睛瞪疼了呢。韩燕玲说:这不是你抽烟的理由,要不你停车,抽完这根烟再走?高天水说:那算了,我们赶时间呢。我不点燃,衔着行吧?韩燕玲很满意地一笑。高天水说:幸亏没有娶你,好狠啊你。

是为了你好懂不?少抽一根,多活一天。唉!韩燕玲叹口长气,说:万一我奶奶有什么事情发生,责任就全在我这里了。全都怪我,不该动员奶奶跟到随县来的。高天水知道当初韩燕玲响应号召回郧县韩家洲帮做动迁工作的事,采访期间他在韩燕玲家里吃过两次饭,所以对她这话的意味很清楚。

高天水安抚道:燕子你先别忙着自责,也不要现在伤感。眼下我们需要镇定,需要精力和体力。韩燕玲点点头,忽然问:天水,你来过随县九里坪几次?高天水想想后说:九里坪只有一次,但随县就来得多了,有三四次吧?我跑遍了湖北所有的移民安置点,至少都是三四次。到二○一○年的十一月,我们郧县八个乡镇外迁移民七千四百五十三户三万一千六百五十一人,分三十八批次,迁入湖北团风、汉南、蔡甸、仙桃、襄阳、宜城、潜江等十一个县市区的七十一个安置点,包括后靠和内迁,总计移民数是六万人。

哦!你能把这么多数字,一口气说出来!韩燕玲惊讶:都准确吗?高天水说:我都能倒背如流,你信不?我还能把河南淅川的移民安置数据,统统说出来,信不?整个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的相关数据,你问什么我都能回答。你要不信,你把那个笔记本打开,你随便问我,我的回答一定准确。韩燕玲竖起大拇指:牛!给你点个赞!高天水说:点赞不够,最好亲一下。韩燕玲大喊:高天水!你恶心!高天水一阵大笑。

车子在黑夜里的山路前行,看着车窗外深沉的夜色,一晃而过的树木,韩燕玲像在自言自语:不知道将来的人们,会怎么看这场感天动地的南水北调?历史又会怎样书写这段惊天动地的壮举?高天水说:什么感天动地,什么惊天动地,除非你想当作家,想把我们老家那些移民几十年来的辛酸痛楚都写出来给人看,否则,你就不要去多想,不要有太多思考。燕子,南水北调是目前为止全世界最大的输水工程,是人类唯一最大规模的移民迁安工程。工地上挥汗如雨的,移民干部苦口婆心的,移民百姓伤心落泪的,安置地干部忙前忙后的,安置地百姓让出优良耕地内心复杂的,这些工作量多么巨大啊,短短几年都要具体落实!其实也就是九个字:搬得出、稳得住、能发展。我听一个来丹江口采访的作家说过一句话,在本子上我也记过他那句话,说,如此壮举惟中国可为。他这话啊,有许多含义,我能听出他这个感叹,真的是意味深长。

韩燕玲说:天水,我很想听你讲移民期间的故事,没写在这个本子上的故事。高天水说没问题,我看到的移民故事可多了。要不这样吧,等我们找到奶奶之后,你呢跟我去一趟十堰,我们一起回一趟郧县,怎么样?我把太太和女儿也都带上,一起回郧县看看?路上我可以跟你讲很多很多的移民故事,是那些作家记者都还没写出来发表的故事。韩燕玲说:好啊好啊!求求老天爷保佑,保佑我们尽快找到我奶奶!说到郧县,我都好久没回县城了!我们一定去看看郧县一中好不?高天水说:那当然,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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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没路了,高天水说,估计那条山路是通观音庙的。韩燕玲这时手机响了,看是父亲电话,按了再接着回拨过去,说:爸,我们在观音庙这里,想上去问问,看奶奶今天来观音庙拜佛没有。嗯,知道的,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高天水说:你就在车里等着,我上去问问就下来。韩燕玲说我也要去。高天水说:那我把车子的大灯打开,照着。天这么黑,山路不好走的,建议你不上去为好。韩燕玲说:我会怕山路吗?我会怕夜路吗?高天水说:干嘛这么气势逼人啊,那你得让我牵着你的手!韩燕玲说不要。高天水说是不要,还是不让。韩燕玲说不一个意思的嘛?

车灯只能照到山路一半,再往上走,是漆黑一团。高天水放慢脚步,打开手机里手电筒软件,照着韩燕玲的脚下,说:看得见吧?韩燕玲笑了一下说:越是用手电越是看不见知道不?关掉。高天水说:我忘了,燕子是韩家洲深山老林长大的。韩燕玲说:是南水北调水源地长大的。高天水说你真会切题。韩燕玲说我们现在可以这样说了嘛,你没看见央视播出的武当山广告?核心水源地。

眼前这座观音庙不大,但因为背后是群山,所以气场不小。夜风轻拂中,观音庙屋檐下传来清脆铃声,这使得庙宇后面轮廓隐约的山峦仿佛每一棵树都在禅定当中。韩燕玲说:这里这么安静,我们来了,打扰僧人休息吧?高天水说:那能怎么办?好在出家人都以慈悲为怀的,我们去敲门,问几句话就走。看看看,那边有间小屋,有灯亮呢。

两人快步来到亮灯的小屋,门虚掩着,从门缝可以看到一位年约五十岁的僧人,正在闭目打坐,手上佛珠缓缓捻着,嘴唇在动却不发出声音。高天水双手合十轻声唤道:法师?法师?我们打扰您一下可以吗?僧人睁开眼,直立起来后,双手合十还礼说:请进,两位施主请进。深更半夜来观音庙,有什么事?

韩燕玲说:师傅,打扰您了,不好意思!我们是随县九里坪的,是南水北调郧县韩家洲的移民。师傅,我奶奶今天一早出门,现在还没回家。我奶奶信佛,今天是释迦牟尼佛圣诞日,观音庙一定有过庆祝活动是吧?我们想,奶奶会不会来观音庙拜佛?师傅,我奶奶七十多岁,嗯,这么说吧,我长得像我奶奶,特别我的眼睛像。

僧人说:阿弥陀佛!白天来庙里礼佛的信众,确实很多,但礼佛之后各自散去。听施主刚才的话,贫僧想起有位郧县口音的老妇人,有串佛珠在这里,请稍等片刻。僧人转身从西侧墙壁下的香案上,捧起了一串佛珠,走过来说:就是这串佛珠,老妇人希望贫僧为这串佛珠诵经念咒,以求佛法加持,正好你们来了,那就请代为转达了。施主应该知道的,这佛头是佛,系绳是法,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代表众比丘和比丘尼,这三宝在身能庇佑护持,一心礼佛之人岂有不见之说?施主的祖母已经不在本庙,既然不在家里,那就在自在处,在自自在在之处了。

说完这段话,僧人把佛珠放在韩燕玲手里,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僧人躬身是要请辞客人的意思,韩燕玲回答一句阿弥陀佛,高天水也匆忙应一句阿弥陀佛,两人退出小屋子,旋即听到小屋关门的声音。

下山,回到车上后,韩燕玲说:这串佛珠,还真是我奶奶的呢,我认得的。奇怪,这师傅怎么不明说我奶奶在哪里?在自在处?自自在在?不等于没说的嘛,天水,你说呢?他这话是说奶奶活着,还是出事了?

高天水说:我也没听懂。不过,既然奶奶信佛,那就是得了大自在。观音菩萨就是观自在菩萨,自在就是自心在,自性在。总之不好说,不明说,是让你自己怎样去判断。我们还是赶紧回九里坪去吧。

韩燕玲说声好,然后透过挡风玻璃,仰头向上看,还想看到什么,说:不过,也算是有很重要的收获,毕竟我们现在知道,我奶奶白天来过这座观音庙。天水,想想看,如果九里坪还有什么人来过的话,我们回去,不就一下子问到我奶奶去哪儿了吗?高天水一边倒车一边说:对对对,那我们要快点回到九里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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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九里坪村口,已经子夜,严格说是次日了。韩燕玲看见村口路灯下,有一块巨石高高耸立,格外醒目。她记忆中这里没这块石头,近了一看,石头上有三个鲜红大字:韩家洲。停一停!停一停!韩燕玲连声喊道。高天水说你这样叫喊,吓我一身汗。停车后,高天水拿了摄像机,他们一前一后,走近那块耸入夜空的巨石。

在韩家洲三个字的两侧,有幅对联,字迹苍劲有力:习相近郧县随县两地亲,音相同移民居民一家人。石头下端还竖写了四行字:送一江清水,滋润华夏北国;献一腔热情,争做光荣移民。最底端有密密麻麻许多字,是立石时间和韩家洲移民到九里坪的全部人名。韩燕玲看到第一个是韩兴水,中间是韩燕玲父亲的名字。韩燕玲说:看这个落款,一个韩字后面都只有名字。这块石头,像一个墓碑,不好看。

高天水用摄像机拍完这块大石上的内容后,问:燕子,你过年回来,看到过这块石头没?韩燕玲摇头说没有,估计是年后立的吧。高天水说:这石头好大,是油光青石,该不会是从韩家洲山里弄来的吧?韩燕玲说:把这么大石头弄到这里,可不容易。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想一定有人反对。高天水问:为什么这样讲?韩燕玲说:这里明明是九里坪,怎么立一块韩家洲的石头?高天水点头:也是,有点自己见外。

他们把车子停在村口的停车场,那块石头就像在不远处俯瞰着一切。韩燕玲前面走,高天水扛着摄像机跟在后。九里坪是按照新农村的样子建成的一个移民村,所有房子整齐划一地排列着,两栋连体,都是两层的楼房,也都有前院和后院,水泥路把全村联通起来。村里的路灯异常明亮,把村后面的群山反倒辉映得看不见轮廓。高天水想拍摄一下移民新村深夜的居住环境,但对着天空后,拍到的是无比的幽暗与深邃。

韩燕玲回九里坪新家的次数很少,所以进村之后似乎需要特别努力回忆自己家在哪一排的哪一栋。是父亲先看到韩燕玲的,父亲大喊:燕子!韩燕玲回应:爸!才发现自己走的方向是反的。她转身对高天水说:别拍了吧。

高天水关掉摄像机,跟韩燕玲的父亲打招呼:韩叔您好!父亲点点头说:辛苦你了啊小高,快请屋里坐。进屋后,韩燕玲连着喊了两声妈,但没人应。父亲给高天水递了一根烟并给他点了火,扭头对韩燕玲说:你妈在厨屋。高天水猛吸一口烟,吐出后说:憋死我了,燕子不让我在车上抽烟。父亲一笑:她怎么能霸道呢。

韩燕玲已经跑到了后院,进厨屋看见了母亲慌忙抬手拭泪,就问:妈,干嘛呢?韩燕玲以为母亲是因奶奶不见了,焦急在哭,说:妈您别掉泪行不?我在电话里跟爸说了,我的高中同学高天水,就是那个在韩家洲采访来家吃过饭的高记者,还记得不?我把他还有他的车子请来了。妈,您去堂屋跟他打个招呼吧?母亲点头说:哦。

母亲走近韩燕玲,认真看看女儿的脸,然后把手伸向女儿的胳膊捏一下,走出厨屋去了堂屋。韩燕玲趁此赶紧去了一趟洗手间。一会儿,母亲返回厨屋,说:燕子,帮妈切菜,你把那些土豆都切成片。

韩燕玲说:做这么多饭菜干嘛呢?吃不了这么多的!母亲说:吃的人多呢,你兴水哥带了村里十多个老人,到后山找你奶奶去了。麻烦了人家,要请个宵夜酒。幸亏还有一点过年剩下的,郧县熏腊肉烧土豆,再炒一些花生米,煮点面条,只有这些了。韩燕玲说:天这么黑啊,兴水哥带那么多老人上山找奶奶?那多危险!妈,他们去多久了?这都后半夜了还没下山呀?说着话,她拿了菜准备切菜。母亲说:小心手。韩燕玲说嗯。

妈!韩燕玲问:刚才在哭什么呀?哭那么伤心?是着急奶奶还没回来的吧?母亲叹一口长气:唉———你爸不明说怪我,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的意思,像是我把你奶奶轰走的。韩燕玲说:我和小高刚才去了观音庙,庙里的师傅讲,奶奶今天确实去过观音庙。妈您看,有奶奶这串佛珠作证呢。可是奶奶后来去了哪里,庙里的师傅也不知道。我好像觉得,奶奶不会有什么事的。妈,我们村里,还有哪个老人信佛拜佛的?母亲回答说:没有了吧,信道教的有几个。韩燕玲说:这可怎么办?奶奶一个人怎么去的观音庙呢?母亲说等兴水来了你再问问他。韩燕玲说:嗯。妈,您昨天跟爸,又是为啥事吵架?

母亲说: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楚。我这一生,真受够了他!你说他腰伤了,啥事都动不了,我都认行不?我什么都做,我没说我不认命。你看,前两天下那么大的雨,屋顶上又漏水了,半片墙都湿透。我说,你跟兴水去说声不行啊?你不要看这一排一排的楼房,做得漂漂亮亮的,屋顶没有几家不漏水的,是每家每户都有漏雨。要只有我们这一家漏雨,那我认倒霉也行,这不明显是当初做房子的质量问题?你爸,你爸他怎么说我?我上哪去找做房子的包工头?这种事情找兴水又有什么用?各人花钱再做一遍防漏不就行了!他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高,好像房顶漏雨是我的不对。好,我花钱吧,我一个女人去上屋顶,我还要管干活人的吃喝。他呢,他就只陪个酒!陪酒你让人家客人喝好啊,他可好,他自己比人家师傅们喝得多多了,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他喝醉了,又是跟我吵架。反正是,自从搬来九里坪啊,有任何事情不顺心了,就跟我吵!老这样吵,你奶奶听到舒服?你一个大男人一天到晚跟自己婆娘吵,算什么本事?还怪了,哪一次都是趁你奶奶在家的时候吵,好像没你奶奶在旁边看着,他吵架没底气,就不过瘾!

韩燕玲说:你们怎么会这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说:没怎么回事,说白了就是人来了九里坪,他的心没跟着来,魂没来,他的三魂四魄,都还在韩家洲呢!哪个男人像他这样?有事没事就说韩家洲好,有事没事就说想韩家洲。有时你不知道,他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说鬼话!什么橘子熟了要摘,葡萄掉一地都烂,包谷再不收一年没吃的。你一个大男人像个婆娘一样,动不动想娘家,动不动想娘家,我都羞死了的!他这要是个女人身,一辈子只怕会把眼睛哭瞎。你天天念叨这个,能不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念糊涂啊!落叶归根,奶奶就算断念不再想韩家洲了,你爸他动不动想老家……韩燕玲打断母亲的话,说:爸爸不也是老了的嘛?爸爸大您六岁,肯定有老人心态了呀,加上这次移民,有时他想想韩家洲,我觉得正常啊,有什么不妥的?

就是不妥!母亲说:我跟你讲,好好的几亩水田,怎么非要把它转让出去呢?你把田转给了别人,我们指望喝西北风活下去?你还不晓得呢,刚搬来九里坪,我们确实不会耕种水田的。那以前在韩家洲山上,种包谷,种柑橘,都不一样是种田?水田难种啊?你要是不想活活饿死,啥都学得会。再说我们现在,田地要比以前多几亩呢,人家随县九里坪人,给我们的都是好田,抽水灌溉靠近水渠,方便着呢。好,你是有那个意思,想心疼我,你是不想让我忙了里又去忙外,你是担心我年纪大了,吃不消这些,我不是不晓得。种水田,不就是忙完栽秧再忙割谷?还有就是灌溉、除草、农药、化肥这些事?头一年政府派了人来,教我们怎样种水田,我不就是学啊,再看当地人怎么种水田,一点都不难!说真话,你把水田种会了,种好了,农闲的时候多得很呢。你就在家里这个后院,养些香菇木耳,多多少少,又都是个收入。只要勤快,哪里都能养活人的,饿不死人的。我们不指望发财,说良心话,我们现在的收入,比在韩家洲强多了。

韩燕玲听着母亲唠叨,忽然感觉,父亲也许不像别人家那样负担重,因为两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父母严格说已经过了为孩子们负担经济的时期,因此他更多的是想念故土,想念他熟悉的人文环境。也就是说,父亲其实内心深处不太想待在九里坪,很有可能,父亲是想转让家里那几亩田地之后,跟母亲一起带着奶奶,回到郧县或丹江口。

她问:妈,移民在这里的韩家洲人,有返回郧县去的吗?母亲说:有好几个呢!我对这些人是有看法的,说话不算话。当初你一个二个是怎么答应政府的?搬得出,稳得住!丹江口库区,几十万人,都是拿了移民搬家费的,现在偷跑回去,那算什么?要是都那样,那不是乱了套?

韩燕玲正要说话,高天水忽然来到厨屋,问:婶婶,水开了吗?母亲突然刀拍砧板大声说:哦哟哟!开了,开了开了!燕子,快灌开水,给小高泡茶。你看,光顾着说话,怠慢了小高你,这多不好!

高天水说:我来我来。韩燕玲说:兴水哥带了十多个韩姓老人,一起去后山上找我奶奶去了,这是在给他们准备宵夜喝酒的菜。高天水说:我听叔叔说了这事,不过我担心都是些老人呢,他们要格外小心才好。韩燕玲说:是啊,最怕节外生枝。母亲接话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韩家洲的老人,个个习惯了山路夜路,再说,韩家洲山路比这里险多了。我想你奶奶她不会一个人到后山,她去那里干嘛?肯定不在,找不到的。兴水说找找试试,老人们也都点了头。么办呢?现在啊这村里,再找不出年轻人出来了,都跟你们一样出去了,村里就剩下老人,病人,一群屁大的孩子。

韩燕玲说:这是农村普遍的现象,不是移民村特有。去后山找一找也好,兴水哥心里跟我们一样,也是着急呢。哦天水,你饿了吧?要不先给你弄点吃的?高天水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刚才我们在车上吃了一点零食的,还好,不是很饿的。你们不要管我,我还是去陪叔叔坐。

母亲说:真是怠慢你了,小高。高天水说:婶婶您不要客气,我把燕子当亲妹妹,您就把我当亲儿子看。燕子,我们刚去观音庙的事,您跟婶婶讲了吗?我跟叔叔讲,叔叔说全村就奶奶一个人信佛,不会有别的老人一起去。母亲说:燕子说了这事,这个村里,就只有奶奶一个人信佛。奶奶信佛拜佛,我是不反对,也不支持的。有什么用哦?观音娘娘那么好,奶奶那么信她,观音娘娘也没给我一个儿子。两个姑娘,大姑娘到现在都还不嫁人……韩燕玲大喊:妈!

燕子!父亲出现在厨屋门口,说:来,你跟兴水说话。父亲把手机递给韩燕玲,她接过来说:兴水哥!什么?那怎么行!不行不行!我们都准备好了,做了这么多菜!肯定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你必须把叔叔伯伯们,一起都领到我家里来!哪有帮了忙不吃饭喝酒的?现在就来,必须来!说完挂了电话。

母亲问:兴水说啥?韩燕玲说:说没找到奶奶,她们不来我们家宵夜。父亲说:兴水就听燕子的。小高,你帮个忙,在楼上拿酒下来。高天水应声:好的,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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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高,母亲说:真是不错的,你看你,这样好的同学,你……韩燕玲停住切菜扭头看向母亲说:妈,我们不说这个行不?天水把我当亲妹妹,我也把他当亲哥哥,这样也很好的,说不定真结婚了,未必就好。很简单一个道理,你让我在十堰待下去,我才不呢,我连武汉都不愿意。

母亲说:哦哟,你是飞出去的凤凰,是大城市的人了?不要瞧不起十堰,在我们眼里那是大城市,就不说武汉了,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有去过。你们北京,我也发个誓你看,你不嫁人的话,我死活都不去的。你不要不高兴,我真这样想的。燕子,你今天请人家小高来,他家里晓得吧?

韩燕玲说:妈您别想多了行不?高天水他们新婚旅行的时候,他跟他家小郭到北京去旅游,我是全程陪同。他们家的小郭,知道我和天水既是同学关系,也是跟亲兄妹一样,纯粹的友谊。您把他当兴水哥一样,一家人。

母亲又叹气道:这说到兴水,他呀,去年当上村主任,说话做事不像以前了。人啦就怕变,真的怕变。

妈,您别这样背后说兴水哥,韩燕玲说:人跟人觉悟不一样。兴水哥从小受苦,他对韩姓的人感恩一生,不会有什么私心的。母亲说:你晓得什么呀?我……我这……是我们娘俩说说。你回来看到那块石头了吧?韩燕玲说看到了,小高还用摄像机拍了的。母亲说:那是今年清明节前,兴水带人从韩家洲弄来的。我们韩姓,每家每户都出了一千多元钱呢。韩燕玲说那么贵呀?母亲说:是啊,我是不肯出钱的,你爸为这事又跟我吵了几次架!你奶奶也帮你爸的腔,说我是到老了犯糊涂,是不懂事。钱,我是七不情愿八不情愿出了的,到今天,我就是不喜欢看那块石头。

韩燕玲问:为什么?我觉得兴水哥的愿望应该没错,因为放块石头在村口,给移民在九里坪的人,可以当一个念想。

母亲嗤之以鼻,接话说:切!你看你,连你都不明白妈的心思!有什么好想的?打个比方,燕子你在北京,你是不是也要从韩家洲弄个什么东西,放在北京你跟前去想?小燕在深圳,她也从韩家洲弄个什么东西,放在深圳去?我把话直接说白了,我就是心疼我交出去的那笔钱,一千多块呢!每家每户花那多钱,弄回来一块石头,值得不值得?再有,你移民在这里了,你就是这里的人。老天把你安顿到这里,从今往后,再不要把自己当移民。郧县的韩家洲,再不是我们的韩家洲了,我们现在是随县九里坪人。

韩燕玲忽然觉得母亲这样说话,是很有道理的,是一种既实在又理性的心态。难道自己骨子里更多继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自己平时想问题,也都是实在的,是理由很充分了才作出决定行动的。韩燕玲点头时,母亲看到了,说:你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吧,没道理的话我们说都不说出来。韩燕玲说:就不知道,兴水哥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母亲说:他的想法?就怕他的想法是他个人的算盘。又不是没人背后算账的,每家每户都是一千,加起来有多少?这事都不好细说的。要命的是,韩家洲那三个字,韩家洲,天晓得当地人怎样说我们移民?还有哦,你把河南淅川的加起来,几十万人都是移民,跟十几亿人比,这几十万人算啥呀?非要让人看到韩家洲移民在这里?

韩燕玲突然感觉母亲这些话,有着对韩兴水的严重误解,甚至是故意曲解。假如九里坪移民新村的人都这样理解韩兴水,他这个村主任多么难当。她此刻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可行的话劝解母亲,只好用哗哗的水声掩盖母亲的说话,把切好的土豆全部洗干净后,大声说:猪肉都炖好了呢?土豆怎么搞?

母亲说:你把土豆都倒进去,一下子就熟了的。韩燕玲说:好。妈,那我去堂屋了?母亲说去吧,洗把脸再去,看你头发乱的。韩燕玲说嗯,离开了厨屋。

进了堂屋,韩燕玲看见高天水和父亲坐在大门口,两个人的烟头忽明忽暗。高天水扭头问:燕子,需要帮忙不?韩燕玲说:不用了,马上好了。我闻到包谷酒香了,在哪儿?高天水说:神龛桌下。韩燕玲到神龛前弯腰看酒坛,说:郧县老坛,想起上次给那个周叔叔送去两坛,不要,我带到北京,送给我们公司老总了。爸,家里还有不?我再带两坛子回北京,我们公司的人可爱喝这酒了。父亲说:家里多的是。韩燕玲说:天水,你拿摄像机来拍一下我奶奶的房间。高天水说好,起身在饭桌上拿起摄像机。

他们先在一楼奶奶房间看见床上铺盖整洁,房里干干净净。韩燕玲说:我突然想起奶奶说的话,人的老气是从耳根这里散出的,还有就是,人要勤洗勤换。高天水说:你看看枕头下面,还有铺盖下面。韩燕玲翻看了枕头和铺盖,说:啥都没有,跟平时一样。走吧,我们去楼上看看,楼上有间房,是奶奶敬佛的屋子。

高天水扛着摄像机跟着韩燕玲到了二楼,这时他的寻像器里,木门上一朵木刻莲花犹如在夏日骄阳下绽放,仿佛有心香扑鼻而来。高天水忽然想起见过这门,问:在韩家洲就有这门吧?韩燕玲说:嗯对,你记忆力真好,是从韩家洲老家搬来的。我奶奶不让丢,说这莲花是我爷爷雕刻的。还有哦,这里,你看房里这尊观音,差不多是天然的,能闻出是啥香吗?高天水说:嗯嗯,是檀木?韩燕玲说:是的,我们韩家洲山上,檀木难见的。你看,这可是天然根雕哦。奶奶说是我爷爷在山里遇到的,缘分不浅,抱回家后简单雕刻了几下,瞧瞧这有多好看啦。高天水说:很美,我推个特写。

韩燕玲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道:观音菩萨,我奶奶平时拜您,您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灵感广大,有求必应,我现在求您保佑我奶奶平安无事,平安回家!说完,她把奶奶的那串佛珠,放在了观音像前。高天水把镜头推向佛珠特写,每颗珠子都在闪光。这时听到楼下声音陡然嘈杂起来,韩燕玲说:他们回了。高天水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楼梯设计有问题?这么陡怎么行,老人都不方便。韩燕玲说是啊,好像移民村很多老人,都是对这个楼梯害怕的。不是拜佛,平时我奶奶根本不上楼,我爸爸妈妈也不怎么到楼上来。高天水说不可思议,山民们习惯了韩家洲的山坡,却不习惯九里坪新房的楼梯。

I

韩家洲人在离开韩家洲时,有过一次隆重的传谱仪式,是祭祀也是约定,韩家洲韩姓族谱在几个德高望重老人的反复斟酌后,排出的辈分字根下达一百年。这意味着,不管韩家洲的后人迁徙到了哪里,将来生活在哪里,有了这套韩氏族谱,就能追根溯源到南水北调蓄水之后淹没在丹江水下的韩家洲老根。所以在酒桌上,韩兴水把一份复印的谱系字根,双手递给韩燕玲。

传男不传女呢,韩燕玲说:我要这个干嘛?韩兴水说:燕子你读书多,我特意复印一份给你的。然后他招呼高天水:高记者,不拍了,来来,一起喝酒!我还记得,上次你来九里坪采访,饭都不吃,匆忙走了。高天水说:好的好的。放好了摄像机,高天水在韩燕玲旁边落座。韩燕玲父亲给他倒满一杯包谷酒,说:小高,敬你一杯。高天水连忙起身说:叔,我敬您!我敬您!说完干了,接着说:叔您放心,我跟燕子都觉得奶奶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韩燕玲父亲说:吃菜,你吃菜,饿坏了。韩燕玲给高天水夹了一大块产自郧县的熏猪蹄,说:先吃点菜,你肚子空的呢。

韩兴水起身给高天水敬了一杯酒,然后环视一眼众人,说:现在后半夜了,今晚辛苦了各位长辈,我敬你们一大杯。说完干了满满一杯酒。喝完后,韩兴水说:虽说我也觉得奶奶不会有事,但是,毕竟奶奶年岁大了,到哪里都是不方便的。时间在很快过去,万一奶奶有什么事情呢?所以我们还是要抓紧时间,不能坐着干等。我刚才上山之前,已经跟镇派出所报警了,陈警官他们正在帮忙找奶奶。下面,我来具体分个工,我呢,继续负责联系派出所这一块。燕子,你还是赶紧通知一下郧县的二叔、丹江口的姑姑,还有深圳的小燕他们。叔叔先说不惊动亲戚,但是,万一奶奶有什么事了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不?说不定奶奶真回了郧县呢?或者万一是去了丹江口姑姑家里呢?

韩燕玲父亲摇头说:要通知,等天亮了再通知吧。韩兴水说那也行,反正我觉得还是尽早通知他们为好。高天水问:韩主任,我能做点什么?

哦,韩兴水看向高天水,说:还真是要给你添麻烦呢。高天水说:主任请吩咐。韩兴水说:你看十堰、武当、郧县、丹江口,包括本地襄阳和随县的电视台,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把奶奶走失的消息,在这些地方的广播、电视和报纸,都赶紧广告出去。高天水点头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电话联系。韩兴水说:费用呢,我们村里来解决。高天水说没事没事,费用先不管,我来负责落实寻人启事。

韩燕玲看着韩兴水有条不紊安顿这些事情,觉得这几年,尤其这短短半年里,他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变了,变多了。变得沉稳,干练,责任心很强了。

韩兴水看向桌子对面头发全白了的韩根根,说:根根伯,您平时和奶奶说话多,您觉得九里坪当地,奶奶跟夏姓的、周姓的、江姓的哪些人熟悉?韩根根说:熟悉?老姐姐跟哪个人都熟悉。我不是喝了酒说酒话,要我说呢,老姐姐多半是回韩家洲去了,多半都快到韩家洲了的,不在九里坪这里了。

韩燕玲问:您老怎么这样肯定?韩根根扭头看着燕子,说:丹江口大坝动工以后,我们库区几多移民,死在去荆门的路上,去青海的路上,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到了以后啊过不惯,就又想跑回来,几多人,又饿死在路上,冻死在路上,病死在路上。造孽啊!你们这代人,不晓得这些往日的事情,你奶奶知道啊。照我说,我们老姐姐是想韩家洲了,又不敢跟我们说,她不敢说的……索性……干脆,一个人搭车……回去了……。韩根根说到这里低头抹泪。

韩兴水皱一下眉头,明显是不想让这种情绪蔓延,摆摆手大声说:根根伯,您老这想法我看不完全对。我跟韩家洲那边,打过了几个电话的,没人看到奶奶回去。万一奶奶真回去了呢,我也跟他们讲过了,包括开渡船的辉辉他们,叫他们只要见到奶奶,就赶紧打我电话我的。好了,我还是接着安排吧。燕子,你用一下网络找奶奶怎样?你跟小高都可以用网络是吧?

韩燕玲说:是啊是啊,兴水哥不提醒,我都忘了!天水,我们把寻人启事发到微信朋友圈吧?这样可以发动很多朋友,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呢?韩兴水说:对!这要赶紧!现在就弄到网上去!高天水说:你先发吧,我来转,我手机上没有奶奶的照片。

J

在大家纷纷献计献策的时候,喝酒说话抽烟咳嗽的时候,韩燕玲观察到父亲一直只顾敬酒倒酒,好像现在大家围坐在家里宵夜,进行的事情与他关系并不很大,甚至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没有参与的意思,这让韩燕玲感到奇怪和不解,心里很纳闷。

她把微信写好之后发到了朋友圈,很快看到高天水转发。韩燕玲想到后面院子去跟母亲说话,但这时韩兴水站起身了,说:各位长辈!辛苦了你们,拖累了你们!这样,门前清了这杯酒,各位回去歇息。

众人起身,把各自面前的酒杯拿起来干掉,然后散席。这些五十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是眼下九里坪移民村的主要劳力,也是留守老人中为数不多身体还比较扎实的一批人。深更半夜为韩燕玲家找奶奶,他们精疲力竭的样子,让韩燕玲感动和感慨。老人们向韩燕玲父亲再说了几句告慰的话,依次散去。韩兴水站在大门口,逐一敬烟称谢。

堂屋里现在剩下父亲、韩燕玲、高天水和韩兴水。他们听到了脚步声响,声音来自楼上。韩燕玲和高天水、韩兴水都仰起了头,韩燕玲甚至脸上有一些惊愕。父亲说:不是奶奶。脚步声在下楼梯,接着到了楼梯口,原来是母亲抱着一些换掉的铺盖。母亲满脸倦容,看向高天水说:小高,楼上我才换了新铺盖,热水烧好了,在后院卫生间里,你洗了去休息,今天开车那么长的路,把你拖累了。

高天水说:我还好呢,婶婶,我不是很困啊。韩兴水接话说:我家里空房多,要不小高你跟我去,你到我家里去睡?高天水说:不用不用,不用那么麻烦。真的,我去我的车上眯一会儿就够了。再过不了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韩燕玲语气有些忧郁,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怎么的,我现在,忽然感觉事情不好,很不好了,我觉得……奶奶生死未卜。这样的经历以前是不曾有过的,我不知道,也不能想象,别人家出现了这种事情,人家会是怎样想?怎么做?假设现在奶奶在哪个角落,急等着我们去救命?奶奶有气无力在喊救命,奄奄一息,我们都还坐在家里,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救奶奶的命?

韩兴水摇了摇头,说:燕子,可以这样想,这样问,可是我们能怎样?我们几个人在这黑夜出去,大海捞针?你不要哭,光哭没有用的。他递给高天水一根香烟,自己也点燃一根,呼出长长一口气。高天水说:找人是最让人心焦的事情,燕子,我们说说话,也许能急中生智的。

韩燕玲说:我实在想不通,奶奶怎么会一句话不说,平白无故不见了呢?这时韩兴水把他的竹椅拎起来,挪到靠近韩燕玲的父亲坐下,说:叔,婶,现在我要问几句真话,你们能不能说了真话后不要吵架?当着燕子和小高的面不吵?

父亲说:吵什么,不吵。母亲问:兴水你要问啥子话呀?难道你问啥子话,能把奶奶从哪里问回来不成?

韩燕玲听出韩兴水话里有话,说:妈,您不说话行不?母亲说:好,不说,我晓得兴水要问啥子话。韩兴水短促一笑,说:婶,知道我一出生就没娘的人,说我的命苦,知道我最需要父亲教养却没有了父亲的人,都说我苦命,可我韩兴水有奶奶,有叔叔和婶婶,有韩家洲这么多韩姓亲人,哪里苦过?我不苦。婶婶,好多事情,您其实都是能理解我的,叔叔也是能够理解我,支持我的,对不对?

父亲咳嗽一声,说:兴水,你要问,就问。韩兴水问:那好。叔,奶奶水土不服的事情,二叔和小姑他们都晓得不?父亲说晓得吧。韩兴水问:二叔给奶奶生活费吗?给多少?小姑给奶奶生活费吗?给了多少?

父亲说:老二从来都没给,妹子有时给一点。大燕给的最多,小燕也给一点。本来大燕小燕就没必要给,哪有孙辈给祖辈养老的呢?大燕给的钱,都是给奶奶看病用了。兴水,我晓得你的想法,奶奶是可以去你那里住,可那不好,韩姓人会笑话我的。奶奶没有想过回去韩家洲的,老二那里,一个是政策不许回去了,二个是他们过得不好。

韩燕玲现在听出兴水哥要问话的意思了:奶奶住在家里,并不舒服。移民到这里之后奶奶的水土不服成为慢性病,再好的婆媳关系都会因为贫穷和疾病有所破损。即使父亲再怎么讲孝心,现在里里外外一人承担所有事情的母亲,一定有过因为承受太重而有意无意发出的各种牢骚和抱怨。而自己长期不在家里面,何以知道一日三餐下的现实生活中,该有多少隐而不见的矛盾与冲突?韩燕玲此刻看到了母亲脸上的疲倦和眼里的痛楚,看到了父亲满脸的委屈和满眼的迷惘,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哪怕是在父母身边,在自己的家里,遇到这么现实的问题,她显得多么无能和无力。

母亲说:还是都歇一下吧?韩兴水接话说:婶婶,我再说几句,说完歇。其实我是很清楚的,您是一直,也不是一直,就这几年吧,尤其今年,在我当选村主任后,您呀对我是有很多很多看法的,是吧?不管是什么看法,可能平时说话呀,包括跟叔叔吵架啊,您都流露给奶奶听到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有时在路上碰到了奶奶,我要跟奶奶说说话,奶奶再不像以前那样,对我掏心窝子,就是说,奶奶慢慢把我当外人看了……

韩兴水声音哽咽起来,强忍一下,沉默了半分钟。父亲说:不说了不说了,兴水你回去歇着去。只怪我这腰,我不成一个废人,都不会这样。韩燕玲说:爸,您让兴水哥把话说完好不?兴水哥,接着说。

韩兴水用手背擦一下泪水,说:叔,婶,我说真心话,难道我不知道,那块青石立在村口是丢人现眼吗?难道我不知道那么大的韩家洲三个字,是我们自己把自己见外吗?但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连叔叔婶婶你们,我也都没说起过,因为一旦说出去了,人家都知道了我韩兴水那一点点的私心。移民到九里坪来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是九个,六十岁以上的是十五个,我的私心就是这个。从韩家洲弄来那块青石头,我是想,等九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都那个以后,我再看情况,看什么情况呢?看剩下的老人们的思乡病,缓解到怎样一个程度了,我韩兴水觉得差不多了,老人们的思乡病不像刚移民来时那样严重了,我就会亲自动手,我亲自动手!去把青石头上面所有的字,统统铲掉,一个字不留。我知道奶奶懂我的用心,奶奶就是不在那块石头下坐,其他老人,哪天不是在那块石头旁边坐一下?奶奶想韩家洲,奶奶为什么不在那块石头下坐?因为婶婶,婶婶天天都在吵架,说韩兴水不该向每家每户收那一千块钱,对吧?婶婶?奶奶要是坐了,怕婶婶看到说她!婶婶!奶奶也是我的奶奶,奶奶她想韩家洲!那块石头,可以缓解奶奶想家的病!

听到这里,韩燕玲泣不成声。她刚才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呢,以为自己像母亲一样既有理性又很实在,哪知道,相比韩兴水,她现在知道自己多多少少已经远离了人性当中最最重要的东西:情感。那一块来自韩家洲的青石头,可以安抚这么多韩姓移民老人的心,可见它有多么重要多么紧要。而且细心的韩兴水已经想到,再过十来年,等这里的老人们都适应了随县九里坪的水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逐渐淡化了南水北调的移民身份,再把上面韩家洲三个字去掉就可以了。韩燕玲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表达对韩兴水的肃然起敬,哭着说道:兴水哥,你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韩兴水摇摇头,抬手擦泪,苦笑一下后说:那都算不上的。燕子,知道不,经历了南水北调移民工程,实话讲,服从大局四个字,对我们移民来讲,要完全做到很不容易,但它逼着我们移民必须向前看,必须往前走。毕竟丹江水库的水,已经向北送去了,我们移民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在服从中重新开始,重新往前。所以,我们再也不要纠结过去了。不要把自己移民的标签,自己贴在自己的心口。

韩燕玲说:是的,兴水哥说得对。韩兴水看向韩燕玲的父亲,说:叔,养老这事,跟南水北调没什么关系。我现在说几句酒话,婶,您不爱听也听了。从古到今,天底下哪家哪户都有养老问题,您和叔,每一次吵架,每吵一次架,那都是把那种移民情绪带进话里了,这很不好,真的,很不好!好像生活环境改变了,水土不服过不惯了,还有养老变成一家来承担了,这一切问题,它怎么就是南水北调造成?这想法不对,很不对!

K

他们都听到了公鸡打鸣,声音嘹亮高亢。韩燕玲注意到,在韩兴水说话的时候,父亲低头,母亲沉默,高天水在用手机拍摄韩兴水说话。

韩兴水这番话让韩燕玲明白,奶奶这次离家出走,并不仅仅因为父亲要转让那几亩水田而母亲不同意以至经常争吵,也不仅仅是奶奶水土不服实在忍受不了,更不仅仅是养老问题让奶奶觉得自己活着是一个负担和累赘,而是由于,父母动不动吵架时,在言语上有意无意伤到了奶奶。移民之后,村里少数移民也好,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有种种的不如意和不快乐,都流露在了父母吵架时的言语上甚至行动上。虽然奶奶念佛,但这个家里没有给奶奶和睦的空气。如果长期硝烟弥漫,奶奶的心怎么能安。

高天水关了手机拍摄,说:韩主任,我刚才录制了您的说话,不介意吧?韩兴水说没事没事的,想拍你随便拍。高天水说:刚才韩主任说话的时候,我联想到前年我在武汉蔡甸采访听到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能对我们找奶奶有参考。韩兴水哦一声,问:什么故事快说说。高天水说:郧县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爹爹,移民到武汉蔡甸区不久,太想丹江,老爹爹隔几天就到汉水边坐几个小时,望着汉江上游方向,一句话不说。不到一个月吧,这个老爹爹死活再不肯吃喝。临死之前交待说,他的骨灰,一定要送回丹江。

韩兴水点头说:这能理解,能理解。老人都有这种落叶归根的想法,但我觉得像蔡甸这个老人这样,每天去汉水边坐着望,是个别现象的,不多见的。你看在我们九里坪,没有一个这样的老人。其实移民工程中,这方面问题,政府考虑得很细致。我们九里坪有小学幼儿园,也有活动中心和养老设施。政府在很多方面,提前想到了,也都建设好了。只是我们遇到一个大的环境,我说的大环境是,农村留守老人和儿童问题严重,但这个问题跟南水北调没有关系,没有任何直接关系。比如说我们奶奶,就算是叔叔婶婶有时候为一点什么事情吵架,奶奶听到心里不是很舒服,可是奶奶白天可以去老年人活动中心的。奶奶不会跑到汉水边,我觉得应该不会。

韩燕玲接话说:可我觉得会,真的,我觉得我奶奶会那样,她会自己去汉水边的。我刚才甚至有个奇怪的感觉,我感觉奶奶现在就在襄阳。因为我们这里,离襄阳是最近。我好像看到了奶奶,奶奶现在,就坐在汉水边,望着汉水。

土地里的根须自然交错,而天空中的枝叶并不纠结。但是如果这天空有风有雨,如果有霜有雪,无论出于怎样的力量改变,枝叶怎能不发生纠结?这是韩燕玲突然觉得奶奶就在襄阳汉水河边的思维依据,她的感觉很坚定。

但是韩燕玲的父亲却摇了摇头,说:小高从十堰到武汉,又从武汉到随县来,开车时间那么久……高天水说:不要紧,韩叔,经过随县,我们提前跟朋友联系,找一个随县同行朋友帮忙开开车,没问题的。韩兴水说:燕子,这就像我带人去后山找奶奶一样,不去找一找,我不死心。那就这样,我们现在,一起动身去襄阳好吧?

母亲说:都要稍微眯一下再动身,不能不小心安全的。韩燕玲看了看时间,说:好吧我们听妈妈的,都稍微休息一下。一个小时之后,四点整,我们出发去襄阳。高天水说:我直接去车上眯一下。韩兴水说:我也去小高车上眯一下吧。韩燕玲说:好的好的,四点钟我来喊你们。

在高天水和韩兴水走出门后,韩燕玲说:妈,看您累成这样,赶紧去睡。母亲说:累是很累,心里慌,乱,睡不着的。父亲说:睡不着也得睡,做好准备,还有更累的。母亲说我晓得你说的啥子,真要那样了,累死也该,你不正好一起办吗?父亲脸上又有怒气了,韩燕玲赶紧阻拦道:你们说话能不能不这样带吵的呢?爸在说什么呀!您是不是觉得奶奶真的出了大事了?

父亲说:叫我说,燕子你们不要去襄阳,不在那里的。韩燕玲说:那在哪里呢?奶奶去哪里您一直都不说,究竟会去哪里?母亲说:他晓得个屁!父亲大声吼:我当然不晓得!我要晓得,我把燕子叫回来干啥?

韩燕玲左看看父亲,右看看母亲,无助地摇摇头。她是回来找奶奶的,她大老远从北京回到九里坪新家,但这个家,眼前的父亲母亲,似乎是自己的亲人,却又如此陌生,就像站立着的这个屋子是自己的家,却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遥远陌生。奶奶不见了,奶奶是迷失了还是消失了?自己这是迷失了还是正在消失?她比奶奶更无助,她除了立即逃离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自己迷失的感觉稍稍有所缓解呢?

她把行李和摄像机一起拿着,快速出门,屋里父母还在争吵的声音像洪水一样紧紧跟随着她,或者像她自己的影子一样不肯离开她。交错的根须,纠结的枝叶。她想不通为什么父母一定要用争吵的方式说话,想不通自己现在每次回家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怪模怪样。韩燕玲意识到父亲的直觉是奶奶已经出事了,但他作为奶奶的长子,却没有办法阻止奶奶出事,更没有办法把出事的奶奶从哪里找回来。相比父亲也是痛苦的,无比痛苦。这让韩燕玲感到万分揪心。能说会道的母亲所有那些通情达理的部分,好像也都不真实,都不可信。母亲说话越多,遮遮掩掩的想法掩藏的更深。母亲也是有变化的,而且这些变化很奇怪,因为表面上看她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能够承担。总之父母这几年变化吓人,让韩燕玲感到陌生和遥远,仿佛她与父母不是一家人了。

韩燕玲撑开雨伞保护着摄像机,走近车窗,看见高天水和韩兴水,一个在主驾一个在副驾,都睡得那么沉,那么香,鼾声此起彼伏。奶奶究竟在不在襄阳的汉水河边?奶奶究竟去了哪里?韩燕玲在这凌晨时分,心里又开始怀疑起自己刚才的直觉。

凌晨的天空下起小雨,是麻纷细雨。韩燕玲突然觉得,南水北往的那条河流,不止是一条长长泪河,更是一条灵魂密集交织向北的河流。因为有无尽多的悲欢离合融入在了丹江水库中,他们蓄积起来,再用欢腾的方式、欢快的响声一路高歌向北、壮丽向北。

韩燕玲慢慢走到那块写着韩家洲三个大字的青石头旁,回望渐渐明亮起来的九里坪移民新村,以及新村后面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峦。韩燕玲觉得,九里坪其实也很美,跟故乡韩家洲一样既有壮美也有秀美。仅从道路交通的方便而言,这里不失为一块风水宝地。如果不是这次奶奶不见了,我会这样用全部心思看待九里坪吗?莫非奶奶是要我回来,找她的同时,也找一找迷失的人心,包括我自己这颗迷失的心?

她突然明白,这块耸立的青石是可以当作一块大碑的!它为什么不能成为韩家洲移民清明扫墓的一个具体象征?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烧纸,纪念先祖,寻求寄托,祈福祝愿,化解心伤,重视信心?这么一想,她感到高天水送给她的笔记本,到了最该发挥作用的时候。韩燕玲从包里拿出笔记本,一页一页撕,撕成一堆纸钱,然后点燃了所有的那些移民故事和数据,包括所有的名言和感受。与南水北调有关的全部往事和记忆,在这个出发寻找奶奶的凌晨时分,化为一团火焰,照亮了韩燕玲的泪眼。

汽车发动的声音,像一只老虎在咆哮。韩燕玲听到车子在开近,但她的视线离不开青石头上面的韩家洲三个字。高天水停车下车,走近韩燕玲,看到了燃烧的火焰,看到了被烧的是送给燕子的笔记本。高天水点点头,然后把韩燕玲抱在怀里,轻声说:上车吧燕子,我们该出发了。韩燕玲抹泪道:走,找奶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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