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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舞

2016-01-22月天清

湖南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大妈广场

月天清

最先捕捉到春天的芬芳的,不是春江里的鸭子,也不是柳丝上的新绿,而是这座城市里的女人。早在寒冬的凛冽稍稍萎靡时,女人们便对这个呆滞的季节发起了猛烈进攻。雪藏已久的柔美的曲线重新傲娇地释放。当下最前沿的时尚元素,被她们精准地俘获。色彩缤纷的华服,像一场香艳的眼球风暴;最流行的发型,是金棕色或巧克力色的微卷长发,香香地荡漾在春风里。一种醉人的诗意。

早晨七点多,阿禾从工地下班回家。他的全身浸润着舒适的清凉。他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两个馒头垫在肚子里。路过所住小区的广场时,阿禾看到三三两两的大妈正在向广场中央集结。一台老式录音机和两个音箱,像某种挑衅般端坐在石桌上。

阿禾有些生气。就是这三个小玩意儿,屡屡搅黄了他下班后的清梦。他在一个二十四小时高速运转的建筑工地上班,晚十点到早七点。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脱离了人类秩序,变成一种啃食黑暗的夜行动物。

他和工友们有一个听起来褴褛而弱势的名字———农民工。尽管他们亲手孵育着一幢号称城市新地标的摩天大楼;尽管他们硬朗的肌肉坚实地擎起了整个城市的繁华。阿禾看着自己的作品一天天迅速地逼近上帝的脚底板,褴褛而弱势之下,有一种快乐的成就感。

洗漱完毕,阿禾疲惫地把自己抛在床上。初春的阳光像一块薄薄的灯芯绒,轻而柔地覆在他黝黑而健康的皮肤上。二十岁零三十三天的青春,正如一块饥饿的海绵,在等待着什么盛宴?

恍恍惚惚地,一个女孩美丽的容颜在他的意识里空泛着涟漪。在他嘴角微笑的弧度刚刚够得上幸福的定义时,广场上突然喧闹起来的分贝扼杀了他的宁静。一首欢腾的《最炫民族风》,像从地狱窜出来的烈火,炙烤着他的理智。

阿禾起床站在窗前,广场中央的大妈们正在惬意地跳舞。阿禾还看到三四个大叔也在大妈中间跳着舞。在钟爱快餐和周杰伦的新青年眼中,大妈们的动作迟缓而笨拙,毫无美感可言。阿禾发现对面的楼层也有几个人站在窗前,和他一样睡眼惺忪无奈地盯着广场中央。这是一个楼房四面林立的小区,音响里喷涌而出的声音无处疏泄,高亢地振荡在四角空间。阿禾忿忿地想到了纳粹、凶残、屠杀等字眼,虽然和大妈们脸上慈祥的笑容毫无关联。

这时阿禾注意到从对面的楼里走出一个女孩。一个只穿着紫色睡衣,有着巧克力色微卷长发的女孩,雪白的小腿裸露在春寒里,径直向大妈们的方位走去。阿禾的心突然在胸膛内横冲直撞。他梦境中的美丽女孩,就是她。阿禾甚至猜到了女孩要干什么,因为这不是第一次。

阿禾迅速在床头抄起一副望远镜,把焦点定格在女孩身上,不差分毫。女孩的脸上冰冷的平静。她很清楚将要爆发一场尖锐的矛盾。女孩走到音响旁边,甩掉脚上的粉色拖鞋,用了三秒钟拿捏音乐的节奏,然后旁若无人地跳舞。跳自己的舞。

女孩的舞蹈新潮而绚烂,迅速吸引了旁边围观的观众,尤其是中老年男观众。她利落的动作甚至和录音机放出来的大众歌曲的调调十分契合。阿禾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澎湃的自豪感。这副望远镜有相当好的精度,甚至女孩脖颈上白腻的肌肤都能看得清楚。但他对萦绕在女孩身上的目光怀有敌意。女孩的长发和裙裾摇曳着,像一朵随时可能走光的紫罗兰。

大妈们的兴致逐渐沦陷。有的已经停下了跳舞,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杂质,恣肆地演绎独角戏。阿禾在她们的眼中看到了厌恶,一种只有女人对女人才有的反感。大妈全部都停止了跳舞。她们保持着年长者的风度,只是聚在一起耳语着什么,并没有赶走女孩。直到录音机里的整盘磁带播完时,领舞的大妈走向女孩试图说些什么。但女孩立即趿上拖鞋,向自己的楼里走去。她甚至没有回头看大妈们一眼。冰冷的平静。

阿禾和几个同仇敌忾者同时鼓起了掌。阿禾还兴奋地叫了声好。女孩似乎听到了,向阿禾的方向望了一眼,阿禾像得到了一个宝贝般雀跃不已。女孩曼妙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大妈们试图重新构建气氛,但一首歌还没放完,就提前结束了这场广场舞。这时还不到十点,太阳正昂扬地向着中天奋进。

阿禾对这间租住的房间十分满意,虽然贵了点。工地有六块钱一天的集装箱活动房,阿禾是打死也不会去住的。他更愿叫那些薄薄的小壳子为窝,简陋而邋遢的窝。而这里,是家,让自己更靠近人类文明的脉搏。楼房的背面就是热闹的街道,有一个室友们共用的阳台。站在这里,他可以上帝般冷静地俯瞰街道上的人群,像一幅流动的浮世绘。他因此而濡染了城市的某种冷酷而绅士的气质。如果穿上他仅有的那身光鲜的小西装走在街道上,他更觉得自己像一位城市达人。

但这间出租屋最令他满意的并不是带给他的身份感,而是角度。这副望远镜,是他窥测城市纹理的快乐武器。

房间,作为人们活动的隐秘而禁忌的最小容器,拉上窗帘,它便是很多故事幽暗的私处。阿禾绝不承认自己是个偷窥狂,但他醉心于在众多房间里甘美地猎食。他的基因里似乎就存在着这个癖好,偷窥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感和满足。房间里的人物褪下社会外壳,一举一动变成某种故事的象征。哪怕洗菜、拖地、晾衣服这样最琐碎的生活情节,因为偷窥,都会变得精致而生动。此时阿禾觉得自己像一个卑鄙的罪犯。但这种罪恶感一闪而过。

在窗前以四十五度俯角望下去,正好是刚才跳舞的女孩的房间,还有浴室。现在女孩正在浴室里脱衣服。从窗帘的间隙,女孩渐渐赤裸的胴体正好投射在望远镜目镜的正中央。女孩一件一件地褪去身上的衣服,对阿禾渐渐沸腾的身体,像一种鞭笞。快感向着身体的某处末端汇聚,直到瞳孔里漾满女孩完美的曲线时达到极限。

一微秒的眨眼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贪婪地吸吮着偷盗的春色。女孩的肌肤白腻而细密,像深度抛光过的玉器。中等身长,时时可见细微的肌肉线条。阿禾想她一定是个非常专业的舞者。

淋浴打湿女孩的头发。长发湿湿的女人有种妙不可言的娇媚。女孩在脖子、胸脯、臀部打满泡沫,然后小心翼翼地揩拭每一寸肌肤。冲净身体后,女孩长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胴体。雾气的氤氲像一层浅浅的马赛克,但阿禾从女孩曼妙的侧脸看出,她正沉醉于一种深情的自赏。

置物架上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对男人来说永远是个谜。阿禾认为女孩洗澡后的各种涂抹是最为繁杂的程序。女孩左脚放在洗漱台上做了个优雅的一字马,然后裹上浴巾走进卧室。女孩拉上窗帘,转过身后发现床上的一道光束,然后又拉紧窗帘。阿禾被屏蔽在她的美丽之外。

像失去动力的马达,阿禾的身体渐渐颓软。他移动着望远镜,看到一个祥和的家庭。年轻的妈妈在厨房细心地择菜,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堆积木,而男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阿禾觉得了无生趣,一头栽倒在软绵绵的床上。女孩赤裸的残影在脑海里飞翔。一种不可遏制的甜滋滋的欣喜滋生着,如果她是我的女朋友……而在这个美妙的假设还没有结论时,一夜劳作的疲惫把他拽入梦乡。

一弯月牙俏皮地悬在夜幕之上。阿禾醒了。起床煮了锅鸡蛋挂面,放了几棵调色的青菜,然后迅速消灭了它。嘴里回味着淡淡的余香,肚子饱饱的感觉让他有一种简单的幸福感。所有的悲欢在饱腹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九点多时,室友的房间里传来网游的击打声和电视里女人悲戚的哭声。而他准备去上班。出门时他会拿起望远镜看看女孩的房间。这是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房间是黑的。他在楼下看到一个穿紫色运动套装的女孩,向小区门口走去。路灯照亮了女孩的侧脸。就是她,阿禾的心头泛起一阵炙热的悸动。

阿禾急忙跑下楼,到小区门口张望,已不见女孩的身影。一种小小的失落感溶解在凉凉的夜色里。他朝自己的工地走去。

远远地,他听到工地的嘈杂声。踏入高高的铁门,没走几步,刚刚擦干净的帆布鞋就沾了一层泥灰。他在更衣室换了身布满水泥渍的破衣服和鞋子,和工友侃了几句,就干活去了。他十分讨厌工地上一千瓦高亮的碘钨灯,不近人情的刺眼的光线,像一个个倨傲的工头监视着他。

娴熟地盘角和挂线之后,阿禾手里的瓦刀飞快地砌着砖。塔吊不停地送来砖头和混凝土。像一个后工业时代里患了强迫症的陀螺,阿禾的动作是一串无意识的惯性,甚至有种麻溜的快感。站在新筑的楼顶,落下的汗珠锁住日出的第一缕阳光,他目睹着城市像一场喧闹的大戏华丽开场。

新的楼层已扎好密密的钢筋。阿禾下班了,在更衣室和一个同乡闲聊了起来。他们同来自某中部省份的贫瘠小镇。外出打工成了当地的一种习俗,男孩一长到十七八岁,像是有一个埋在身体内的生物钟被激活,催促着他们背上行囊,向远方进发。没有一张闯荡的火车票,在乡人看来是一种耻辱。

小区里的广场舞还是每天剥夺着阿禾上午的休息,“凤凰传奇”的形象在他的心里也受到牵连。他烦躁地看着广场上像某种严肃仪式似的,整齐划一的不好看的动作。“这是老龄化社会所滋生的一块顽固的牛皮癣。”阿禾想起新闻上的这一句评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渴望着那个英雄女孩,来拯救他的睡眠。印象里女孩已搅黄四次广场舞了。她每次都是孤身战斗。这令窗台上翘首盼望的不少男性汗颜。他们不善于和年长的女性打交道。他们被赋予了某种社会角色,要求他们必须忍耐大妈们的聒噪。

好几天没有看到女孩了。严密的窗帘粗暴地拒绝了望远镜,使得这几次的偷窥毫无乐趣。阿禾失落地幻想着女孩的窈窕、赤裸和绚烂。他入迷了。

一天早上,广场上无限循环的古董歌曲,突然换了一首小清新的流行曲。女人柔美的声线清凉地淌过阿禾的身体。他为这小小的变化而感到些许惊喜。走到窗前,他更吃了一惊。跳广场舞的大妈比平时多了一倍。她们统一穿着黑红色的碎花裙裤,新烫染的还不太自然的卷发,衬得妆容似乎更加艳丽,舞动时,就像一团涌动的黑潮。大妈们似乎沉浸在一种慷慨的集体感中,一脸严肃的虔诚。

阿禾感到一股令人愉悦的新鲜感,像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突然获得了施暴者的一点恩惠。他静静地看着大妈们缓慢而简单的舞蹈。

很久他才注意到一个穿紫色睡衣的女孩走到广场前面。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孩!他激动得双腿颤栗了一下,但旋即感到事情的不妙。女孩的轻盈和大妈们的滞重形成鲜明的对峙。阿禾为女孩的鲁莽和单纯而担心。广场上似乎正发生着一场剧烈的化学反应,一种仪式变成一股尖锐的冷暴力。阿禾捏了一把汗。

领舞的大妈上前和女孩说了几句话,但女孩毫不理睬。女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搞砸这场吵闹的广场舞,就是要宣泄心中的愤怒。领舞大妈拉住了女孩的手臂,后面的大妈迅速围拢过来,一场纯粹的女人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女孩试图挣脱,但突然挨了一个大妈的掌掴。

阿禾的心疼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下楼去。他冲进人群中,女孩已倒在地上,头发凌乱,右脸红肿。他抱起女孩飞奔而出。身后是大妈们难听的辱骂,和中老年男观众看戏般满足的表情。

直到自己的家门口,阿禾才听到女孩“放我下来”的叫声。他放下她。还没站稳,她就用力推开了他,然后急促地下楼。女孩的脸上一如冰冷的平静。甚至没有皱一下眉。阿禾跑到窗前看着女孩走进对面楼道。

躺在床上,阿禾回味着和女孩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像一个美妙却虚幻的梦。光滑而富有弹性的皮肤,柔亮的长发,清甜而温暖的香气。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朝思暮想的女神曾被横抱在自己健壮的肱二头肌中。这个被动句能让阿禾窃喜一辈子。

但想到女孩红肿的脸,阿禾忧心忡忡。他担心女孩其他地方会不会受伤。这时他感到胸口火辣辣地疼。扒开衣服,一片淤青和血丝。是女孩抓的吧,他想。

第二天早晨路过广场时,阿禾看到领舞大妈站在广场中央,拿着小喇叭,像一个悲壮的英雄,说,“无论千难万阻,我们一定要专心练舞,争取夺得市里的广场舞比赛第一名!”人群的鼓掌声震动着阿禾的耳膜。一种凌人的革命热情。

阿禾终于明白大妈们盛装打扮的原因。女孩正是触犯了她们头天意气风发的开场而遭到了围殴。这时的音乐比任何时候都响,像一种宣战。小区上空的云朵迅速溃散。

阿禾端着望远镜观望。他看到对面同层的房间里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在欢乐地调情。他想起那个祥和的家庭,总是在厨房择菜的妻子,和这个女人并不是同一个人。男人的手非常暧昧地在女人的性征上打擦边球,在察觉到女人毫无推拒之意时,男人娴熟地解开了女人的腰带。剧情迅速跌入恶俗的高潮。

但现在阿禾没有观赏的兴致,因为女孩房间的窗帘紧闭。他很想知道女孩的脸伤怎么样了。他多想轻轻为她揉一揉。他陷入不可抑制的焦虑。他冲了两包廉价的咖啡粉,这是超市打折促销的临过期商品。他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也许她发现了他的偷窥。阿禾想。

咖啡乱弹着他的神经,一整天都似睡非睡。明月当空时,他拾掇好疲惫的身躯准备上班。他发现女孩的房间是亮的。灯突然就灭了,他的心怦然一动,拿起望远镜,几分钟后他看到女孩从楼道走出来。他集中精力盯着女孩的脸。还好,肿已经消了。

他跑到小区门口,看到女孩独自在大街上行走,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夜的暗影细细碎碎地掠过女孩优美的身段。他只想和女孩的距离近一些,再近一些。但又怕女孩发觉他在跟踪。他的心紧张而绝望地颤动着。

女孩走进一家名叫“慢青春”的酒吧。阿禾站在旋转门前,有点眩晕。色彩缤纷的激光灯射向天空,锋利地撕裂了夜的静谧。耳边传来重金属音乐的嘈杂声。阿禾从来没有去过这种地方。印象中这里总是贴着离经叛道、堕落、糜烂这样疯狂的标签,和他原生态的具体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但现在他想进去一探究竟,因为女孩就在里面。

一股熏暖的酒气扑面而来。幽暗而迷离的灯光,像踏进了一个纷杂的艳梦。他竟有些兴奋。穿着紧身衣的服务生过来问他要喝点什么。他木然地摇摇头,然后看到服务生笑容里的轻蔑,和他比女人还细的腰。

前面的舞台上来几个穿暗红色紧身皮衣的性感女郎。酒吧的气氛倏地被点燃。伴着一首更high的迪斯科,女郎们高叉着腿爬上固定好的钢管。她们轻松地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台下传来一阵欢呼声。但使男人们更亢奋的,不是凌空的笔直的一字马,而是女人身体上的各种爆点。

阿禾注意到一个女郎总是向他这边看过来。他用了好久才惊悟她就是他要找的女孩。他早就知道她一定是个舞者,只是没猜到她跳的是钢管舞。她雪白的大腿,和诱人的乳沟,他已阅读过好多遍,但在这里,有着一种商品经济的下流感。阿禾没有那么保守,他早知道钢管舞已作为新潮的舞种而被人们喜爱和接受。

女郎们优雅地从钢管上滑下来,向观众鞠躬。阿禾看到女孩明亮的眼神也在看他,内心油然而生一股狂喜。不一会儿,女孩披上一件长衫,向他的方位走来,一步一步地,像某种恩赐似的踏在他心上。他的眼睛汇聚了一层热热的液体,感动地凝望着女孩的脸。但女孩在他身边没有停下,而是在他后面的桌前坐下。眼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呵呵,多么美丽的乌龙。

女孩和同桌的男孩聊着什么。原来她看的是他。男孩戴着一顶时髦的红色小毡帽,耳垂上有一颗闪光的耳钉。像干了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情,阿禾仓皇地逃出酒吧。他看了看表,已经迟到两三个小时了。该死,三百块的全勤奖是没了。阿禾咒骂道。

到工地他被工头狠狠骂了一顿。其实他非常想回敬肥胖的工头,你才他妈的是个小瘪三。他当然没有。他的口粮全靠这个浑身黑毛的狗熊般的怪物发放。干活时他被一块砖砸了脚,疼得他直叫。工友们发现阿禾一个劲地爆着最难听的粗口。

回家时阿禾在小区门口碰见了女孩。她也刚下班。淡淡的黑眼圈,红红的眼睛,和湿湿的睫毛,像是刚哭过。阿禾激动地说了声“你好”。女孩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令人怜惜的无助。但她没有说一句话。

广场舞的音乐响起,阿禾烦躁地站在窗口大喊了声“吵死了”。但是没人理会他的抗议。《套马杆》唱起,大妈们原先单一的舞步,突然糅进去一些俏皮的元素。

阿禾仍在悲伤着女孩的悲伤。女孩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表情里有种殷切的期盼。不一会儿,顺着女孩的目光,阿禾看到楼下走过来一个戴着小毡帽的男孩。他想起他就是昨晚抢走他幸福的那个人。男孩拐进女孩所在的楼道。

女孩为男孩打开门。两人聊了几句就陷入激烈的争吵。但阿禾像是在看一场没有头绪的哑剧。他很想知道他们争吵的内容,并为女孩分忧。他默祷着这场争吵不要停战。这样他才有机会靠近和安慰伤心的人儿。

女孩突然重重地打了男孩一个耳光。男孩愤然离开时女孩抱住了他,亲吻他的脖子。事态没有按照阿禾的构思进行。男孩转过身也抱住了她。他们狂热地接吻对阿禾是一种疼痛的煎熬。

男孩把女孩放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床头坐着一个半米高的棕色抱抱熊。它乌黑的大眼睛挂着笑意,静静地盯着床上的炽烈。男孩褪去女孩的最后一件衣服时,他发现窗帘没拉上,然后走过去拉上。

阿禾的心已经麻木,他的自尊被伤害得无地自容。对面同层的那个家庭似乎也在吵架。妻子拖地时在沙发下发现一双黑丝袜,一直生气地质问丈夫,丈夫做着苍白的辩解。小男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阿禾突然暴怒了。好像遭受了奇耻大辱,他狠狠地把望远镜摔在地上,镜片飞撞在墙上,然后又重重地踩了两脚,脚被顶得生疼。他呆呆地望着这副望远镜。就是这东西,带给他无尽的牵挂和烦恼。他想起它的由来,是在大街上,一个从吉普车里下来的穿迷彩服的年轻人,绘声绘色地说着神秘的经历向他兜售的。他犹犹豫豫地试玩时,看到很远的十字路口站着一个等红灯的女人。视野正中,女人迷人的蛮腰和饱满的臀部,瞬间就说服他买下了它。而现在想来,简直是作孽。

这天晚上阿禾不想去上班。身体像一盘散沙,毫无力气。他觉得生活没劲极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走到了工地。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资本,敢和这个世界决裂。迟到半个小时,工头厉声骂他,如果再迟到就让他滚蛋。阿禾把砖砌得歪歪扭扭,好心的工友悄悄迅速地为他纠正。

没有了望远镜,阿禾的生活纯粹是单调的两点一线。他与生活中某些有趣的花边绝缘了,心变得平静而寡淡。

阿禾去上班的途中会路过一座大桥,桥下是一条东去的大江。在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迅速崛起的他和工友们的作品,突兀在夜幕之下。一想到它将是城市繁荣的制高点,阿禾自豪而激动。

突然他听到激烈的吵嚷声。他看到桥对面有一对闹别扭的男女。细弱的桥灯打在他们年轻的脸上,阿禾吃了一惊,正是他的暗恋和情敌。他站在这头,不知道要不要过去劝一下。女孩哭了,悲伤的呜咽声随着晚风飘得很远很远。他内心蓄积的所有怜爱一起爆发,阿禾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身后急刹的轿车中传来骂声:没长眼的疯子!

阿禾分开拉扯中的男女,然后拉住女孩的手说,我爱你,我爱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男孩和女孩讶异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衣着老土的“怪咖”。女孩突然暴跳如雷,一脚踹翻了他:滚,你这个变态的偷窥狂!你有他的万分之一好吗!滚,给我滚!

阿禾灰溜溜地跑下桥。他觉得自己刚硬的身体里没有一丝骨气。他为刚才自不量力的冲动而感到羞愧。膝盖疼得厉害,但他不恨她。只因为是她。

他听到更加激烈的争吵。夜空中弥漫着令人焦灼的不安。这时他听到两声“扑通”的落水声。但他没有回头去看。他得在十点之前赶到工地,不然饭碗不保。

整个晚上阿禾耳边都回响着扑通扑通的水声。因为膝盖疼,他的工效受到影响而被苛责。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第二天的广场舞进行到一半时,阿禾突然听到大妈们混乱的惨叫。他倏地从床上跃起,只见不知道从哪个窗口,飞射出来的钢珠,打在广场上的人群中。阿禾看到有的大妈捂着头蹲在地上,血从指缝中流出来。

傍晚时阿禾看到一条本地新闻,说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市区大桥上跳河,原因是男方的父母不同意其与在夜店做舞女的外地女孩交往,目前两人正在医院抢救。配发的图片上有一顶红色小毡帽。

那次偷袭事件最终成了悬案。据说钢珠从好几个方向袭来,而无法确定行凶者。小区里难得有了一段清静的时光。

有一次阿禾路过广场时,听到有一圈人议论说,袭击者一定是那个跳舞捣乱的女孩。阿禾顿时特别生气,怒冲冲地对他们说,胡说!不是她!不是她!

不知不觉已经五月了。漫天飘舞的杨絮,是春天最后留恋的告别,无处不在地通知到人们生活的每一处缝隙。阿禾始终关心着那条跳河新闻的后续报道,但是没有。

小区里的广场舞彻底消失了。市里专门辟出一处场所,收编了爱跳舞健身的大妈们。阿禾竟然有一段空落落的不适应期。

只是偶尔他会端起那副只有一边镜筒有用的望远镜,以四十五度角呆呆地俯望对面空荡荡的房间,心突然会疼一下。如果,他能放弃他的自导自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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