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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

2016-01-22刘亮

湖南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龅牙虎子姑姑

刘亮

我知道他和我姑姑的事,两年,或者三年了。他们那种龌龊暧昧、左顾右盼的神色始终漂浮在我脑海里,如同烂泥,灰尘,鸡毛,枝叶一样,挥之不去,也令我深感羞愧,神情忧郁———多少次,他俩赤身裸体躺在一片深黄色薄雾的夕阳下,或是阳光灿烂的午后,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疯狂激动———确切地说,这是种强烈的情感或者情欲,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冲动,是一连串变形的动作、语言。在这种场景之下,两个人都出现了急不可耐、迅速狂暴的情欲。也许有时,他大概还怀着会被突然发现的恐慌,从她的肩上窥望外面,同时眼睛发疯似的红肿着,脖子扭转着……可他在我面前时,却始终挂着一副郁郁寡欢,难以琢磨,无动于衷,冷静沉默的表情。

有时他坐在马车上,把她的名字说起,好像在说给自己听而不是特别要告诉我,我表现得既惊讶又认真,嘴唇痛苦地翘了下,像看到什么东西发霉了的样子。他说,虎子,你姑姑那天说了,让我多关照你;这事好说,以后要是有什么问题,你直接给我说就行,不必客气。我听了这话,把马车赶得犹如跑在下着暴雨的路面上。大概他了解我的心情,因为他的屁股弄得坐垫吱吱地响。他又说,你应该体谅她才对,对一位做姑姑的人来说,这事是理所当然的。说完,他又一次弄响了坐垫。我则继续干着我的工作,把鞭子甩在那匹枣红色的公马身上。

总之,半年下来,我已有了位置,伙计们都不再找我的麻烦。在他那方面,也不在乎这件事,当他每次运货给我们训话时,装作不在意我。这样做对我姑姑既表示了客气,又用不着费多大的劲。我和栓柱则感到了很大压力,把土枪擦了又擦,想着还要对胡家的报复做到防范第一。

可实际情况是,今年的春上,有一次去济南途经檀香山时,我们还是遇见了胡家人。当一杆长枪从树后朝东家的脑袋瞄准开枪时,刹那间他的头就倒在了我背上。我能想象到,他刚才或许正可笑地举着土枪还击呢。紧接着枪声响成了一片,我把头埋在枣红马的屁股后面,栓柱紧跟其后胡乱放了两枪,我们的枣红马像明白了现在的状况,片刻间就把我、栓柱还有鲜血淋漓的东家拉离了黏糊糊、半透明的空气。

对这一切,我很了解,也无能为力。我们经常从桓台镇运货去济南,当我们走在大路中间,目标暴露无遗的时候,我总觉得我们迟早都会被胡戟子他们干掉,也许他———我们的东家,我们叫他“宽叔”的人,想着没有人敢对他做出这种事———他总觉得自己的这种自卫是勇敢或者光荣的,可我和栓柱恰恰怕得要死,更谈不上什么出色勇敢。想想,这全是因为一件私事牵扯到了他和胡戟子的关系,包括之前,我本可以把这事告诉姑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猜想他大概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是年前,他把来寻事的胡戟子的弟弟打死了。那之后我和栓柱做了无数的噩梦。可一看他每天雄赳赳的样子,我们都不敢打破他的这种美梦,他至少会心满意足,甚至洋洋自得,所以我俩一直保留着他固有的想法,让他不去想胡家人的面容后面还隐藏着什么东西,直到他被胡家的人报了仇。

那天的午后,姑姑听说后,像一头怪兽,坐在地上抓着头发嚎啕大哭,我相信姑父去世时她也没这么哭过。那个时刻房间里漂浮着停滞不前的、哀哀怨怨的,也可以说像是一潭死水的味道;尽管午后的阳光灿烂夺目地泼进屋内,可也抵挡不住姑姑的这种哭声。第二天姑姑突然不哭了,日子又过起来,就像那匹枣红马走路似的,不快不慢,步子轻盈,安静地往前走。我和栓柱也像枣红马一样,被我们的少东家———宽叔唯一的女儿,一个从济南回来的女人———指挥着往前走,我们叫她“虹姐”。听姑姑说,她去年刚死了男人。

好像过了秋分之后,少东家虹姐逐渐把济南的活断了,不再去济南卖棉花了,老东家原来的棉花地也少了很多,因为她在镇里接了家饭馆,听说是用棉花地换的。从那之后我和栓柱就不用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了。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有天栓柱却突然给我说:“他妈的,她比老东家还要愚蠢呢!”当时我俩正在后院给她修洋车子———她不知道从哪听说的这个稀罕东西,硬是托人买来,学着骑,我和栓柱就成了伺候她和洋车子的人。

这会的栓柱时而喃喃细语,时而调门很高,“他妈的,我都烦透了,天天弄这个破东西!对了虎子,我怎么看她对你有那个意思呢?”后来栓柱爬上梯子找柳条筐,把长扳手递给我,光线沿着他的大腿、后背往上升,最后他在昏暗的黄光中停住,双眼微微颤动,直到他的眼睛盯住我。

我赶紧说:“咋了小子?你生病了吗?”

他低头再次看我,忧郁的眼神里带着质问,让我想起宽叔有时看人也是这种眼神,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再次说:“至少有一件事,她把我烦透了!就是她看你的眼神,母马看公马似的。”

我腼腆地笑了。或许我的这种笑,让他认为是对他的一种嘲笑,或者是笑他说母马的那句话,紧接着他脖颈拉得很长,脸上的肌肉紧绷,眼睛也是那种吓人的凝视状,就像我们的枣红马,大眼睛里时常会流露出的恐惧、屈辱。我想,这是他唯一一次表现出的令我惊讶的表情。

“他爹才是那种公马看母马的样子呢!”我最后说。

栓柱听后笑了,留下了一长串的咯咯声。

过了一段时间我注意到了,虹姐看我的眼神确实不太一样,有时像处女般天真无邪,有时也有那种模糊不清令人不安的感觉。这感觉异常强烈,她就像一个我从没见过、从没想象过的真正的女人。想到这里,我内心又有一种愤怒、反感,无法把他父亲从我姑姑身上挪开———两个人赤身裸体、疯狂肉搏的场景。这之后的几天里,我也曾一度想象着把她压在身下,就像她父亲把我姑姑占有、紧抱、翻滚的那样,而她的身份、年龄、地位,以及别的什么东西,又让我忐忑不安,进退两难。

也许正是我这种示弱的心态,她在我面前表现得越来越粗野而又郑重,含含糊糊却又直截了当,就像昨天下午,她当着栓柱的面让我抱住她的腰扶着她骑车。而当时的栓柱就似那匹枣红马一样,隆起了后背,又大又圆的眼睛透着怀疑、惊愕和渴望的复杂情绪,以至于我姑姑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虎子,虎子呀,”姑姑晚上质问我,“在这种情况下,你一定要拉开你们之间的距离。那可是个害人精,她男人去年才死的呀!”我没有把姑姑的话听进耳朵里去,除了对栓柱的气愤,又多了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看见栓柱把烟叶用纸卷起,像老东家那样,塞进嘴里,吐出呛人的烟雾。我没有打扰他,而是去了车棚,就像穿过下着雨的黑夜,穿过时间,悄悄地迈着步子推开了车棚的门———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我猛地看见了她,我们的少东家———虹姐,就像在安抚小孩一样抚摸着洋车子。

就在这朦胧的灯光下,她的身体像透明的纱巾呈现了金黄色。她看见了我,眼帘垂下,手臂慢慢抬起,随着她的动作,灯光在她脸上转动,好像她一直在等着我过去把她的外套脱下。最后她把手臂完全扬起,扯去了那件薄薄的外套。我却像只落汤鸡似的,浑身湿漉漉地盯着她。她慢慢把手臂放下,摸到了我,同时有一种黑沉沉的醉意向我袭来,使我不能脱身。在一大片的黑色中,我用鼻子使劲呼吸着大地散发出来的芳草味,我的双手终于触摸到了她那光滑赤裸的身子,黑暗中她的身子无边无际,散发着青草般的乳香。她及时抓住我的手,好让彼此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我听到我们俩全身的骨骼啪啪作响。“……虎子,你想过……想过我吗?”她气喘吁吁地问。她的声音变了,我认不出来,好像是出自另一个女人,一个不相识的女人,这声音充满娇气,不停喘息,我感到害怕和迷惘,也让我想到她父亲就是这样气喘吁吁地和我姑姑在一起。我很想好好地喘一口气,可我做不到,耳膜里流淌着愤怒加燎了火的血,就像沸腾的水滚滚跳跃,隆隆作响,她的头发左右猛烈地甩动,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没过几天,我感觉栓柱好像知道了我和虹姐的事,从他脸部的冷酷表情,不停喃喃自语的嘴,还有那种不得其志、苦恼心烦的纠结。他现在也很少和我说话了,他的眼睛和钳子似的,盯上什么东西就凝视着不动。他把修车子的活都交给我,自己却经常蹲在地上,埋头擦那杆老土枪———挽着袖子,长细的小臂上全是青筋和油腻,像柳树皮,也像那把锈渍斑斑的长扳手。

不知怎么,虹姐今天好奇了,停下车子看他摆弄枪。她一边用眼睛撩我,一边用哀怨仇恨的声音问他:“你敢用这个,就是用这杆土枪杀人吗?”

栓柱没有抬头,“敢!”浑浊的汗水从他的两耳旁连串淌下,或许他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激动,尽管他头也没抬就做出了回答,没有提高嗓门,有点赌气或者固执的含义夹杂在其中,单说了一个“敢”字。我猜想平日这个比我还胆小的家伙,现在说起话来有点不客气,还有点挑衅的意思了。

这时虹姐站起身,目光盯在栓柱的头顶上,“不用多想,没问题的小子。”

她每次说话时,我总感觉她用眼神多过用嘴,显得话更少,让人感觉她的眼神既冷酷无情,又深邃勾人,仿佛一对鹰的眼睛。

结果到了晚上我还在想,她问栓柱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企图呢?这会窗外的雨仍在下,外面一团漆黑,即使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临窗的花椒树,栓柱不知去哪了,我顿时觉得屋内的冷就像有块湿布搭在身上。有一阵子,我也觉得整个院落与以往有不同的沉寂,不同的黑暗,又夹杂着雨水和寒冷———同样的大雨以前也下过千百次,可现在的雨,好像流在地上的不是水而是浓浓的血液,我又仿佛听见枣红马嗒嗒的马蹄声,像腿上绑着沙袋摇来晃去。这会,连同整个院落都在不停颤抖着,尖叫着,像某种巨大的物体在相互碰撞、相互撕咬着。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栓柱的晚归更让我为他提心吊胆———想象着他平日那种单纯、天真和带有惊愕的眼神,这会突然看不见了,就禁不住朝窗外张望起来:对面马棚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映出了铁条粗的雨丝,它们顺着屋檐不停地淌下来,汇合成一道道小溪,与地上的落叶一起,翻滚着流进了墙根的地沟里。

这个时候,枣红马突然嘶叫了三声,甩起了铃铛,随即马蹄嗒嗒作响,像要准备跑动的样子。我呆望了一会那盏摇摇欲坠的黄灯,自言自语,像是给自己说的,也像和老东家说的,随后就打着伞出来了。

马棚门口的黄灯还在晃晃悠悠,把我的影子拽得越来越短,与此同时,身影也被雨水打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仿佛就要消失在黑乎乎的地面上———在接近门口时我猛地收住了步子———我听到了栓柱疲惫不堪的声音:“哪一个女孩子,虹姐?哪一个?我从没有过。”

我浑身激灵着朝前迈了迈腿,隐在麦秸堆后,看见栓柱正跪在地上,背对着门口,虹姐光滑的身子在昏暗的黄光下又映成了那种香甜的透明色。她这会仿佛睡着了,眼睛微闭,半梦半醒的样子,眼角挂着泪滴,悬垂不动,闪闪发亮。

在这种情形下,我很想拿土枪朝栓柱的后脑勺来上一枪。我谈不上有多么爱虹姐,除非她对我和对栓柱都是一样的这种爱,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是在利用我们旺盛的精力———使我们的内心,尤其是我,不停冲动着、排斥着。这种感觉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表示,是对她感情的冲动?还是什么?我眼前模糊了,百思不得其解。

大雨还在下,我悄悄退到了天井,顺着红砖墙,我摇晃着回到了车棚。

栓柱一整夜都没有回来。天放亮时,雨终于停了,从屋檐的边缘看,雨滴有节奏地往下落,划出了亮晶晶的一道道细纹,顺顺溜溜的。有时一颗落单的雨滴会“啪”一声砸在猩红色的砖上,溅起的水花和土枪的霰弹发出的形状一样。

我总觉着,在这静悄悄的后院里,似乎酝酿着一种动荡不安的情绪。突然一道亮光闪电似的———是她手上的银镯子映出的白光———在升起的晨光中微微抖动着。我现在回想起她昨晚在马棚的放肆随意、居高临下的样子,胸膛荡漾着,像搂抱我一样吞噬着栓柱……

她这会迈着碎步到了水井旁,似乎是情不自禁,四处找寻,朝车棚深深扫了两眼。我走了出去,和往日一样,我习惯性地垂着眼帘,只是没有办法不看她。她的双眼忽闪忽闪的,像看到一个新事物一样,停下步子盯着我,眼珠子发出那种深黑色的亮光,像要穿透我的身体。她不停搓着细嫩的手腕,突然又“噗嗤”一下笑出声,俯身向我,靠近我的脸,直到我的左腮碰到她那软滑滑的额头。“胡子都这么长了,虎子……快回去照照镜子。男子汉,成男子汉了,小子!”

我恨自己总是这样,又在她面前腼腆地低下头,前额几乎埋在她的胸上,每深吸气一下,我的心脏仍跳得很快,也清楚地看见她优美的脖子骄傲地弯出漂亮的弧线。

“栓柱呢?”我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确切地说,这声音仿佛是我用双手使劲从身体里拽出来的。也许只过了一会儿,甚至不到眨巴两下眼的工夫,我注意到她的双肩猛地哆嗦了一下,像被闪电击中似的,接着她的脸上流露出惊慌失措又激动兴奋的神色,我猜想她此刻肯定会在心里愤愤地骂我“混蛋小子”。我突然想转身离开。

“不用担心他,虎子。我让他出了趟远门。”她把脸扭向水井。我能听到她鼻子正倒吸着凉气,脸色则是阴沉的,愠怒的。

此后的几天里,我们没有再谈论栓柱,好像这个大院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又仿佛他是自己凭空消失的,就像大地主家里走失的鸡一样,根本没有人费心想着出去找找。可我却在暗地里琢磨:自己和栓柱要么是傻瓜,要么就是真正的聪明人。真是吗?

我把栓柱的消失告诉了姑姑,她却傻呆呆地望着我,嘴巴张得很大,久久没有发出声音。在她身上,我总是看不到一点希望,或许是我忘不了她和老东家在一起的那些时候———那场景就像钉子,死死地钉在我脑门上。甚至有时我会把她看作是愚蠢、淫荡的代名词———尽管她是死了男人,也是从小把我养大的人。可这会,我还是没管住自己,把栓柱的事说给她听了。

“老天爷,你难道没听说吗,虎子?栓柱……栓柱死了呀!”她的声音惊恐万分,心烦意乱,“我怕吓着你,一直没给你说。可是,可是,其他的伙计也不知道吗?天杀的,他是被胡家的人,被胡戟子打死的呀!”

我乖乖站着,看见她的嘴巴,舌头,嘴唇,肩膀都在动,声音就像剥下来的玉米粒,啪啪啪……啪啪啪……落进了簸箕里。过了一会,我才彻底明白栓柱到底是怎么死的,因为什么才被胡戟子打死的。可我不理解,虹姐为什么会用那种方式找上栓柱?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找我,难道栓柱比我更像心狠手辣的人吗?我能想象得到,栓柱是怎样扛着长枪,瑟瑟发抖地靠近胡家,就像一个老人拿着一根棍子去撵狗,会自个累得先倒下。那样消瘦、疲惫的栓柱,也许还没看清胡戟子的模样,就会慌张得把枪开到天上去。

我没有留下和姑姑多聊,内心焦急不安地想回到大院去,想一转眼变成某种不可思议会飞的东西,间或以跳跃的方式快速移动,落在那个冷艳、骄傲、高深莫测的女人身上,质问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诱惑的方式鼓动栓柱替她爹报仇?当然还有别的事情,比如她的眼睛经常会撩向我,而把给她干活的那些伙计们忽略掉,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晚上吃饭时,她默不作声,不停给我夹菜。我一直咬着牙关,“咝咝”地饮着酒。在朦胧的窗外,在花椒树细细枝条的上空,乌云慢慢地、难以觉察地移动,像个大大的浮动着的蘑菇。因为没有了阳光,院落似乎更幽深,也把白天那些熟悉的、像空气一样贴在脸上的灰尘挡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我仰望暗灰色的夜空,收回目光,头一次看见她的眼里闪现出了不安、惊讶和畏怯的神情。我这会还是直挺挺坐着,似乎处在一种无法转身的状态,这时我听到她用小心翼翼的声音问道:“下午你去哪了,虎子?”她的神色像我的姑姑,腔调却像她的父亲,都带着略微的愠怒。

“够了,虹英!”我极力控制,压低自己的声音,但还是比平时高了很多,并且我头一次直呼了她的名字。

“这没什么,”她怔了一下,随后又喃喃细语地说,“你这样叫我很喜欢,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没问题,过几天前厅的伙计们也会适应的。总之,你别离开这里就好。对对对,就像这样,这儿……让我想一想……”她的声音巧妙婉转,谨慎文雅,像微风摆动裙角发出的那种窸窣声,也像树叶发出的纸一般的沙沙声。虽然她已停住话起身给我去盛汤了,但声音还是传到了我这里。

“我敢打赌,我爹死前……肯定说过这样的话,要你坚持留下来对付胡家。可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就是说……总而言之是属于正常的事,属于一种人生能够碰到的巧事———我早就想好了,你怎么看待我都行,只要能帮我杀了胡戟子那个杂种,杀了他!”

最后,她突然皱了两下眉,两个结实的乳房在白丝褂里抖了起来,她那白皙,惹人注意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倔强、愤怒,又让人不可理解的东西,像来自一个无知或缺乏仁慈的妇人之心,让我害怕而又充满了诱惑,尤其她现在的眼神和声音,有意无意地都在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可有的话到我嘴边不得不咽下,比如老东家的死,诱惑栓柱和我,还有对我姑姑的冷漠,可我无法把这些都说出来,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这会她的眼睛,或许还有别人的———都在盯着我。我想,她以前大概从未这样做过。

后来我什么也不思忖了,同时什么也不想看,尽管我想睁开酒后的红眼睛,并尽可能地坐正身子。天完全黑下来,现在我能感觉到的就是声音———两个身体碰撞的声音。由于脑海还存留着一些记忆,我本能地抱住了她湿淋淋的身体,“你先下来,我有话要说,”我终于喘匀了一口气,抓住了她的秀发,“我现在应该去找张槐树……”

她的头此刻正埋在我的怀里,突然扬起来,“你疯了吗,虎子?”接着她就气喘吁吁,喉咙哽咽,咬住了我的耳朵,“你傻了,想干什么?”

我被她压得呼吸困难,试图把她压着我的另一只手抽出来,“现在几点了,虹英?给你说件事,那个张槐树……就是前厅的张厨子,他能帮我干掉胡戟子!”

她的腰身猛地抖了两下,过了一会,她起身把灯拉开了。我马上睁开眼,房间的一切呈现出了暗黄色,后来又变成了亮红色,我用目光四处寻找:她呆呆站在门后,揉着胳膊,一副天真单纯、令人心疼的样子。随即,她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靠向我,紧紧搂抱我,衬衣没有系扣,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了亮晶晶泛着光的皮肤。她这会仿佛出于本能地笑,也像有一种推动力,推着她讨好我、挽留我。随后她悄声问道:“虎子,你真的这么想吗?他能帮上咱们?”

对这件事,我很有把握。我告诉她能成事的是张槐树的弟弟张槐奎,不是厨子张槐树。她在我怀里轻微战栗着,眼睛睁得很大,从开始听我解释,到进入正题,她如痴如醉地听着,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

最后我推醒她,让她把钱准备好。

四下仍然一片寂静黑暗,枣红马不时打着响鼻,抖动着身子,我骑在马上顿觉寒意袭来,身子也跟着抖动。过了一会,两只夜莺朝我飞过来,紧接着又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出了大路,开始上坡,到达山岗时,风声突然加强,接着下小坡,再次转弯,沿着山路走,穿过一片黑压压的槐树林,前面是一小块平地,靠里立着一间比夜空还要黑的房子———猎人张槐奎就住在这里。我以前和他打过多次交道,也曾帮他把狐狸皮捎到济南卖。

他此刻挺得笔直,端着长枪,倚在门框上看我,“嗨,小子!对,就是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打死你!”

我赶紧抖了抖缰绳,冲他喊:“行了伙计,是我,虎子呀。”

他这才收起枪,跑过来抓住了马缰绳,“是你呀老伙计,呵呵呵,也不给我送个信,要知道你今儿来我就炖上野猪肉了。好久不见,里面请……”他说话时鼻子挺着,眉头皱起,一双大眼睛炯炯放光,有点像养鹰人。他和镇上的人不太一样,性格粗暴,感情不外露,沉默寡言,不大爱与人有交情,做事情总是一心一意地去做。

进了屋,我很快就把来意给他说了。他双肩稍微波动,脖颈挺着,显得鼻梁更高更直,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的神态。

“怎么样槐奎?愿意跟着我干吗?别担心,以后你打的东西我们饭馆全收。至于媳妇,虹英说了,准备在我们饭馆给你寻一个。拿着,这是一点酒钱,下次找你咱得好好喝一顿了。”

他抬起头,越过我的头顶朝黑漆漆的窗外望去。与此同时,我突然听见里间的小屋传来了痛苦的、语无伦次的声音:“你们,听见了吗?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打死他。壮士,请进来吧,可是你的枪不能带进来,我看见它就吓得要死……”

槐奎赶紧把帘子放下,笑着说:“是我爹,疯疯癫癫的,可能听镇上的人说了胡戟子的这些话,他学来的。”经过短暂的平静后,槐奎问道:“我哥知道吗?”

我挥挥手,头依然朝着里屋,“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就这样,他又来回踱起步,背影一起一伏,忽明忽暗,就像森林里的幽灵。“那好,我干!可是虎子……这点很重要,不能让我哥知道了。他胆小,哪怕是个死人让他看见了,他都能吓得好多天睡不着觉。记住啊!”

当天夜里我就返回镇上,进了饭馆,从偏门直奔了后院,虹英靠在床头癔症了似的迷迷瞪瞪。我把她推醒,告诉她事情谈妥了,到了傍黑动手。她眼睛忽闪几下,一直留心看着我,随即就浅浅地笑起来,笑容背后带着一种担忧,还有点夹杂好奇和畏惧,我觉得此刻她有点神经质。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开始下小雨了,花椒树,屋檐,不断地滴水,像在有节奏地、单调地哭泣,引得我的眼皮直晃悠。她帮我把衣服脱了,我身体僵硬,或许是冷的缘故,搂住了她。

“虎子,你觉得他靠得住吗?我有点害怕了,要是没有你,我一辈子也办不成这事。你知道吗虎子,我就像个孩子,会随时摔倒的……”她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脸色微黄,呼吸断断续续的,仿佛走了很远的路却没有片刻的休息。

“记住我的话就行,”我说,“可不能告诉张厨子。”

她点点头,呼吸声又起,这已成了我们交流的工具,似乎就这样,通过她的每一次呼吸。我真心觉得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的头发,身体,皮肤,都实实在在的,这会伴着外面的小雨,花椒树,路面,一切静悄悄的,连同她的呼吸,仿佛和了水的面粉,开始慢慢溶解,无声无息包围住了我。我终于睡着了。

之前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姑姑似乎很怕虹英,等我中午睡醒觉时,看她在水井旁斜着身子朝屋里张望,没有想立马进来的意思。我冲她挥挥手,她慌张地撩了两下发梢,才开始往前迈腿———自从老东家死了之后,我觉得姑姑开始变得呆头呆脑,情绪不佳,整天唉声叹气的,好像一百年一遇的大灾难都让她碰上了,走路也轻飘飘的。她进屋后,左右瞧瞧,努努嘴,“虎子,她去哪了?”我摇了摇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的,不知怎么,我昨晚做了个梦呢。梦见你……又骑着马去运货了,还和老东家一块,还有栓柱。你不知道呀,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呢!因为什么?你想想虎子?他俩不是都不在了嘛!老天爷,这可把我吓坏了,就慌着过来看看你……”姑姑突然哽咽地笑了,又打了我一下,“看见你没事就好,我就放心了,走了虎子。哎呀,老天爷,我怎么把蒸的窝窝头给忘家里了呢,改天你回去拿,啊!好了,虎子,我走啦!”

我嘴里一个劲儿地劝她别胡思乱想,可实际上心里也是冷飕飕的。我拽出土枪,仔细擦起来。虹英端着饭进来了,我瞟了她一眼。

“她来干什么,虎子?”

我没说话,像一个正想事情的人,耳朵里却充满了乱七八糟的噪声,慢慢地,直至这声音变成了一种忧郁的、含糊不清的话语。在这种情况下,我才明白为什么虹英那么烦我姑姑,就像我当初那么烦老东家一样。最后我把虹英赶出去了。我想,就算这时候她把我辞退,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我现在甚至不想把她当成东家看待。此刻的我显得有点冷漠,像职业刺客般板着脸,她怀着异样的惊讶和无可奈何,在门口一个劲看我,不是发怒,而是有点胆怯的样子。

整个下午我都没有出屋,我不想说话,心里既紧张又迫不及待。虹英从窗口看了我三次,最后一次时我让她去拿了酒和牛肉来。她的裙子长长地垂着,上面印着兰花草,飘来荡去。我很不喜欢,让她去换一件喜庆点的来。她默不做声,眼光低垂,脸上挂着无知而疑惑的神情。

后来,我没等她换完裙子就骑上马出门了———我知道猎人张槐奎不会失约。就这样,我穿过整个桓台镇,上了山坡,进入树林,像猎狗一样奔向会合地点。

傍晚的晚霞刚刚升起,照着山野深处闪动着的点点磷光,那些乱石,草丛,像鬼怪般亲热搂抱在一起,惊得枣红马一个劲儿抖动身子,我拍拍它继续向前。转过一个高岗,在两棵松柏后,我看见张槐奎正仰在一个凹坑里抽旱烟。我把马拴好,跳进了坑里。

“虎子,午后我在坡上看见胡戟子带着两个人下山了,估计一会就回来。咱们这样……这样……”他在坑沿画着示意图,“我从路右侧袭击他的两个手下,胡戟子肯定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这边。你就趁这个当口在路左侧瞄准他,狠狠打,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点点头,脸上毫无表情———不知怎么的,我对将要发生的事突然又不感兴趣了,觉得一切都虚无缥缈、无关紧要。我所要做的就是隐蔽在路边就好,瞄准那个点,一个标记,抠动扳机,朝那个骑在马上的人,以及他暗灰色的大褂来上一枪。霰弹声肯定会穿过傍晚绚丽的霞光、朦胧的山风,螺旋着传到我耳朵里。接着一切寂静,结束———这个人再也不会在桓台镇出现了。

这会槐奎还在抽烟,不时朝坡下的小路扫两眼,也许他的眼睛看的不是路,而是路上能传过来的声音。我把牛肉和酒拿出来,他没客气,往嘴里塞了一块。我则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自顾饮着酒。突然他一动不动了,脸上还是温和的神态像个经年的刽子手那样无动于衷,目光却笔直向下,好似在这一刻发现了猎物,是这样出乎意料。“听听,虎子,来人了。那边两个,还有后面的马,趴下,虎子!”他的脸贴着坑边,只露出脑袋,眼睛一动不动,好像从山下上来的是一幅慢慢展开的画卷,直到这画面慢慢放大,停住,被他映在脑海里。“是胡戟子的马,他死了。快看虎子,他被马驮着,两个手下也受伤了。”

我挨着他趴下,往下望:胡戟子被马驮着,耷拉着的两只胳膊不停滴血,还有肩膀,血迹垂直、扩散,最后顺着脖颈,还有深红色的血块慢慢落下,好像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洞,从里面淌出了血块或者类似草莓的东西,顺着光滑的马肚子流下来,被灿烂夺目的霞光映上了;好像这一瞬间所有的亮光和灰尘都被他的身子和血块吸引过来,同时令人恶心的气味和颜色摇来晃去,黏黏糊糊,也漂浮在马的四周。我差点把吃下去的酒肉吐出来。这时张槐奎又推推我,“虎子,你觉得胡戟子是被谁干掉的?镇西的王龅牙?还是贩野味的林老九他们呢……”

胡戟子死后,虹英先是高兴了三天,随后就晴转多云,飘忽不定,经常和我吵架了。声音不是怒气冲冲的,而是有点伤感,她总是带着怨妇的急躁,又夹杂着矛盾的冷静,像她身上那股特有的冷漠。

我从她咄咄逼人的眼睛里经常能看见自己的影像,仿佛变成了一棵奇形怪状的树,或者像一团暗灰色的薄雾,一块纱巾,一杆冷冰冰的长枪……在这种情况下,我所能做的就是屈服于她,尽量做一个少言寡语的人。

可就在昨晚,她竟抱着我说出了吵架的原因:她一定要把她的仇人全部杀掉!

我在黑暗中躺着没动,有种咄咄逼人的寒气直达肺部,同时后背渗出汗来。她说完之后不停呻吟,不停前后摇晃着身体,她的脸像一朵黑色的菊花在我脸上方悬着,眼光则是火烧火燎的,闪亮的,还泛着火一般的艳光———我在她身下似乎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直到被她吞没———同时我也感觉到了她的重量,一个近乎疯狂的女人的肉体压在我身上,最后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告诉她我姑姑不是她的仇人!而从她喉咙里透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一直在反驳我说:“就是就是,她就是!永远都是!”这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怨气,让我感到紧张。

不过,我没有再和她争论下去,只是开始悄悄地密切关注起她来,就像我身上有一种情感在逐渐占有她,包围她,把她圈禁在一块方圆十丈的院落里。两个礼拜过后,她尽管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反抗举动,可我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某种隐秘的情绪像礼花似的在慢慢绽放,我几乎能听到那种无声的骇人,像忽尔飘过的云组成丰富多彩的图案,悄悄把天空侵占了———事儿是猎人张槐奎偷偷告诉我的,说是虹英已经拿钱买通了王龅牙,准备干掉我姑姑。“千真万确,虎子!”他最后强调了一句,“因为王龅牙喜欢买我的野味,前天在我那喝酒,结果喝多了说漏了嘴。”

我回去后就质问了虹英,她没有惊讶,而是带着一种怨恨又傲慢的戒心仔仔细细地打量我,不时眼睛里还会闪过一丝凶狠、刻薄,随即她的嘴角迅速开合,伴随泰然自若、冷漠放肆的语气说了一连串恶毒的话:“没想到呀虎子,原来你还向着那个贱货!当初要不是她勾引我爹,我娘能生气吗?能那么早死吗?是不是因为她?想起来……想起来我就……算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脖子一挺,神态就像不屑去说透一样。我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姑姑不是贱货,而是从小把我带大的亲人。她就发作了,抓着我的肩膀大喊大叫:“就是就是,她就是贱货!到死了也是一个死贱货!”

这事发生之后,就再没什么可客气的了。我还住在车棚里,偶尔摆弄一下久没人骑的洋车子。可我心里一直在想:她要是敢动手,我就打她,哪怕她把我赶出门,离开这里。同时我还想着,她能否回心转意?即使自己徒劳地等下去,我也想尝试一下这种等待,一直等到底,同时装作相信她会转变。然而结果却是相反的,她对我越来越冷漠了,也没再让我抱过一次,好像之前我们所做的一切压根就没有发生过———她原来的那张勾人的、冷艳的脸,现在是毫无表情了。没有任何感情和情欲,甚至也不是精力集中或者气愤冷漠,就只是无动于衷。

不久,我就看见她和王龅牙密切来往了,就是说,他现在是能出入她房间的人了。继而带来的就是那种声音,从她那屋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动作和声音似乎不分开,互相咬合,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每当我看见她送王龅牙出门时,脸上就带着那些惊慌失措,激动,兴奋的神色———这更印证了那些声音,而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自己内心发出的那种嘶哑的深受伤害的喊叫声。

王龅牙每次看到我总是点一下头,呵呵地笑,露出他满嘴错落横生的大牙。在阳光的映照下,树根色的烂牙发出亮闪闪的光。我在思忖:她怎么能忍受得了他的这口牙呢?他这口烂牙在她身上匍匐前进,像苍蝇似的尽情享受时,她也能心甘情愿?我在担心姑姑的同时,又觉得虹英这样做不是聪明过头,就是愚蠢到家。后来我想:不管她的做法是愚蠢还是聪明,这一切都和我没多大关系了,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我也没必要再替她操心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她的关系没有多少改变,反正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向她妥协的,同时我也告诉她,这些仇恨是没来由的,是荒谬透顶、毫无意义的,应该从记忆中抹去。

她显然有点不耐烦,好像我说的话突然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接着摆起手,“别说了虎子,她就是我的仇人,我恨她,永远都恨!”说完她又把胸脯和脖子挺了起来,脸上毫无表情,眉头也没皱一下。

我想着,只是平静地,带着惊讶地想着,我是不是该离开这儿回到姑姑那里,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看着她?猎人张槐奎建议我选择前者。他说话直截了当又讲究思路,当我提到她名字时,他表现出了一种反感,但同时带着又惊讶又愤怒的不解神色。“你到现在还没劝好她吗?”他问我。

我没立即回答,望向了我们身后的羊肠小路,路两边是三人高的槐树林,微风摆动着树叶哗哗作响,从树叶间透过来的碎花花的光束稀疏地打在我和他的身上,由于小路蜿蜒着穿过整个槐树林,使人觉得这里的时间过得悠然,缓慢,有种不慌不忙的感觉。“给你说实话吧槐奎,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王龅牙开始明目张胆地进出她那里了,所以我没劝住她。”

槐奎点点头没再问我了。我们俩顺着小路往前走,爬过了一个小坡,风突然大了,视野更宽了,这会儿的夕阳正幸福地、慢悠悠地涂抹着天际,把天空染成了好看的玫瑰色,也把张槐奎的屋子涂成了一个小红球———我的视线盯住他的屋子,把它作为一个平稳视线的固定点———后来我想到了一点,问他:“我想让姑姑来你这儿避几天怎么样?”

他抬手指了指山半腰的小屋,大概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只是没有停住脚步,冲着下面喊了一嗓子。一个身影立马从他屋里出来,站在门口的空地上,像螃蟹似的手舞足蹈,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虎子,我爹听见我喊了,呵呵呵,他的意思是你晚上在这吃饭吗?”

我没有继续留在山上,选择返回饭馆。

进了后院,我就站在车棚门口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四周,大概是精神上没有完全放松下来,我看到的花椒树显得雾蒙蒙的,像是披上了一层薄纱。在院子的北墙,马棚的黄灯明晃晃的,吸引得我转过了头。我知道枣红马就在里面。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和栓柱轮流照看它,让它长得高大无比,其实它有时胆小如鼠。我记得,在它的脑门正中有一撮深色的金毛,我和栓柱曾给它涂成黑色,它好像不情愿似的,每次喝水都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有时会立起身子,张大嘴巴,朝我俩嘶嘶地鸣叫———我忍不住又想到了栓柱,那个倒霉的家伙,眼睛里时常会流露出和枣红马一样的神情:惊恐,受辱,不知疲惫。还有,就是在这个马棚,他也曾赤着身子,虔诚地跪在虹英的身前,把脸埋在她的胸前。

就这样,我、虹英、栓柱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一组奇妙的景象:我们三者的距离忽近忽远,时而平躺,时而升空,有时身体又平行起来。当我重新转动眼睛时,我听到空气中传来了细微的沙沙声,后来沙沙声越来越响,伴着马蹄的嗒嗒声,像有一些无形的词汇被夜色刮擦着,继而形成了一连串的窃窃私语。这种细微的沙沙声令我难以忍受,与此同时,我想到了栓柱和虹英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个马棚里———就这样,我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朝前迈开了腿,贴着砖面,脚下发出空洞的“咚咚”声,同时我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像在地上匍匐前进。离马棚还有一丈远的时候,我再也走不动了———从窗口,我看见王龅牙正抚摸着枣红马的脖子赞叹着,身后是披着蓝纱巾的虹英,她正酸溜溜地说:“……你不知道啊龅牙哥,它就认虎子,和虎子最亲了呢。”

王龅牙回头扫了她两眼,抖了抖肩膀,不屑地说:“是吗?奶奶的,要不后天,干脆让他和他姑姑一块完蛋了吧!”

接着两人互盯了一会,她那刺眼的,引人注目的身体散发着一种无情、强烈,又带着冷艳的东西吸引了他,还有那象征性披挂在身上的衣裙,大部分的身体裸露在外,更吸引了他那饿狼般的目光。随后她冷冷地接过话:“龅牙哥,要是他听见你这样说呀,那小子……我真想看看你们俩呀,谁先完蛋了谁呢!”

我像被她的话击中似的,扑倒在了地上,大张着嘴,好像要对大地喊叫什么。突然间,空中像有一个钩子,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提了起来,以跳跃的方式快速推动我,推动我朝前走,影子被拉得模模糊糊。我闪进车棚,从床底抽出了那杆冷冰冰的长枪,装上子弹。这时,额头上的汗突然滴落在了细长的枪管上,随即溅出晶莹的亮光,它刺穿夜色,像金子般闪现出来,映出了我那张不动声息的脸,目光笔直往前。

紧接着我返回到马棚的窗口前,架好枪。四周一片寂静,无数的小亮光像金子的碎屑依附在枪管上,使得枪管闪闪发亮。我移动它,瞄向那两个被黄光遮挡了面目的人,一胖一瘦,一唱一和,除了声音是本人外,没有任何真实性,像一棵树,像一头牛,像什么也不是。我抠动扳机,枪管“嗖”地震动了一下,响声不大,是柔和、悦耳地滑过耳际,既不是冷冰冰,也没有盛气凌人,而是充满了无限的满足感。王龅牙应声倒下,额头一个核桃大的洞,一条深红色的血流从他的太阳穴慢慢往下蜿蜒,顺着他胖乎乎的面颊,流进了耳朵里,脖子上,领口里。虹英惊得一手捂着胸,另一只手抓着那件滑下肩膀的薄纱,瘫倒在地上,嘴张得老大,发不出任何声响,就像马上要窒息过去一样。

我端着枪进了马棚,慢慢地,慢慢地逼近她。四周突然升腾起了一阵惊恐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夹杂着眼泪和干草摩擦的声音,她已爬着退到了墙角处,浑身哆嗦,眼睛里充满着一种可笑的痛苦和惊愕。“求求、求求你,虎子……”她搓着双手跪在地上,失去理智,筋疲力尽,语无伦次,“不不不,我错了,前阵子我们还一起去了观音庙……我头疼了你去找了田瞎子,他家的狗下了三只,你觉得我说得对吗?我再也不怨你了,虎子,我错了……还有王龅牙,他死了我可不想死。求求你,老天爷……我鼻子出血了虎子……”

她的手在空中横扫乱抓,相互碰撞,引得枣红马嘶嘶鸣叫,“嗒嗒”甩起了马蹄,突然它又收住,蹄子悬着,而后又跳动起来,红棕色的长尾巴间或“啪啪”扫两下,显得神气十足。

我重新把枪口抬起。

她说的尽是一些毫无内容也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像叽叽喳喳、刺耳喧哗的鸟叫。我提不起丝毫兴趣。就动动手腕,枪口升高,瞄准了她不断起伏、牛奶般洁白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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