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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汉语“玩耍”义词的历时演变研究

2016-01-15殷晓杰唐雁凌

殷晓杰, 唐雁凌, 赵 菁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近代汉语“玩耍”义词的历时演变研究

殷晓杰,唐雁凌,赵菁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摘要:表示“玩耍”义的词属于人类语言的基本词。现代普通话说“玩”,方言中还有“耍”、“戏(嬉)”、“白相”等,历史上这些词之间存在竞争替换关系。从上古开始“戏”一直是通语中的主导词,直到明代被“耍”所取代;清以来“耍”又被“玩”所取代,“耍”退居为官话地区第一大方言词;“耍”、“玩”都是近代汉语才开始兴起的,二者的发源地均应在北方;历史上“嬉”和“白相”很可能一直是方言词,今天依然如此。

关键词:“玩耍”义词;历时演变;共时分布

表示“玩耍(play)”义的词是人类语言的基本词,被斯瓦迪士列入《200核心词表》。现代普通话表“玩耍”义主要用“玩”,现代方言中绝大部分地区也是用“玩”,除此之外还有“耍”、“嬉”、“白相”、“嫽”等。限于篇幅,本文拟在描述这些词共时分布的基础上,重点对近代汉语“玩耍”义词的历时演变情况进行考察,并试着从历时角度对现代方言分布作出初步的解释。

“玩耍”义词中不少是多义词,除了“玩耍”义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与“玩耍”义相近的义项。以《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为依据,现代汉语和汉语史上“玩”主要还有“戏弄、捉弄”义,如《书·旅獒》:“玩人丧德。”孔传:“以人为戏弄则丧其德。”《国语·吴语》:“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还有“观赏、欣赏”义,如《楚辞·远游》:“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晋葛洪《抱朴子·塞难》:“是玩华藻于木末,而不识所生之有本也。”现代汉语中如玩月、游玩、把玩等;另有“从事某种娱乐性活动”义,如《红楼梦》第四七回:“(斗牌)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又有玩足球、玩扑克、玩电脑、玩彩票等说法。[1-2]同样,“耍”也有一些与“玩耍”义相关联的义项:1.戏谑;捉弄。元马致远《汉宫秋》第一折:“休烦恼,吾当且是耍,斗卿来便当真假。”《红楼梦》第四九回:“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耍咱们的。”2.舞弄;使用武器、器物等。元无名氏《射柳捶丸》第四折:“看了这部署每打拳耍棍,真个高强。”《儿女英雄传》第十五回:“我可耍不上你那杆长枪来!”

赵超曾对“玩”在现代汉语中的意义进行过考察。他认为:“玩”+自然现象(玩火)+具体时间(玩通宵)+自然物(玩水,玩泥巴、玩雪、玩石子)等情况的“玩”,才是“玩耍”义。[3]本文以赵超对“玩”在具体语境中的词义界定原则为依据,只讨论“玩耍”义,“耍”、“嬉”、“戏”等其他词准此。除特殊说明外,“游玩”、“观赏”、“从事某种娱乐性活动”等相近义项均不在考察和统计之列。

一、“玩耍”义词的共时分布

根据曹志耘主编的《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156玩儿”条[4]和其他方言资料,“玩耍”义词在现代汉语方言中的分布情况见表1:

表 1 “玩耍”义词在现代方言的分布情况①

由此可见,现代方言中“玩耍”义词主要有“玩”、“耍”、“嬉”、“白相”、嫽”、“溜达”这六个,具体而言:

(一)“玩”是现代“玩耍”义词中分布区域最广的一个,主要分布于官话区,此外还散见于非官话区的部分方言点;

(二)“耍”在分布面积上仅次于“玩”,主要分布于西南官话、胶辽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晋语、湘语中;

(三)“嬉”较为集中地分布于东南沿海地区,尤其在浙江分布最为密集。此外,它在闽语、赣语中还有小块状分布,同时散见于湘语、徽语、客家话、西南官话区的部分方言点;

(四)“白相”、“嫽”、“溜达”这3个词分布最为集中:“白相”一词主要集中在北部吴语,“嫽”主要集中于粤语和客家话中,而“溜达”则主要分布在东北官话。

二、近代汉语“玩耍”义词的历时考察

历史上表示“玩耍”义的词比较丰富,据《广雅·释诂》的记载可知,先秦两汉时期主要有“媱、愓、嬉、劮、游、敖、契、戏”等八个,其中“戏”是当时的通语词,“嬉”文献中见例不多,且写作“娭”。[5]《说文解字》段注:“娭,戏也。戏者,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嬉戏,则其余义也。《左传》:‘子玉曰:“请与君之士戏。”’固以战为戏矣。《上林赋》:‘娭游往来。’善曰:‘娭,许其切。’然则今之嬉字也,今嬉行而娭废矣。”[6]据笔者调查,“娭”表示“玩耍”义最早见于《楚辞》,共四例:

1.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九章·惜往日》)

2.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招魂》)

3.吾乃逝兮南娭,道幽路兮九疑。(《九怀》)

4.乃回朅兮北逝,遇神孈兮宴娭。(《九思》)

中古时期“玩耍”义词主要又有“戏、游、嬉、遨”四个,其中“戏”的单用次数最高,仍是此期绝对的主导词,其他三词则主要以“游戏、嬉戏、遨戏”等双音节形式出现。②唐以来的近代汉语阶段,除了以上词语之外,又出现了“玩、耍”等新词,且新旧主导词之间存在竞争替换关系。以下分唐五代、宋金元、明清三个时段对这一过程进行较为详细的描述。

(一)唐五代

唐五代表“玩耍”义的主导词仍是“戏”,这与上古、中古一脉相承;此外“嬉”也是表“玩耍”义的另一个主要成员,但总体而言还是“戏”多“嬉”少。我们调查了此期的主要几部文献,“玩耍”义词的使用情况大致如表2所示。

此期不但在使用数量上“戏”与“嬉”相差很多,而且在搭配的主语类型上二者也不尽相同,“戏”既可以用于人,也可以用于“蝶”、“鱼”等动物,而“嬉”则主要用于人。我们调查了《全唐诗》中所有表“玩耍”义且单用的“戏”和“嬉”,235例“戏”中有68例用于“人”,167例用于“动物”;24例“嬉”只有1例用于动物,其他全部用于人。如:

5.蝶戏绿苔前,莺歌白云上。耳目多异赏,风烟有奇状。(卢照邻《奉使益州至长安发钟阳驿》)

7.踏沙掇水蔬,树下烝新粳。日来相与嬉,不知暑日长。(张籍《祭退之》)

8.离别念同嬉,芬荣欲共持。独攀南国树,遥寄北风时。(张九龄《和王司马折梅寄京邑昆弟》)

表2 唐五代“玩耍”义词的使用情况

另外,在出现范围上也是“戏”比“嬉”要广泛得多:除《全唐诗》之外,“戏”在寒山诗、《祖堂集》等作品中也时见例证,而“嬉”则主要出现在《全唐诗》中,其他文献中多以“嬉戏”连文出现.“戏”的用例如下:

9.两龟乘犊车,蓦出路头戏。一蛊从傍来,苦死欲求寄。(寒山《两龟乘犊车》)

10.师生隔薰食,戏不群游,于识环之年居然异俗。(《祖堂集》卷七)

《方言》卷十曰:“江沅之间谓戏为媱,或谓之愓,或谓之嬉。”[7]也就是说,西汉时期“嬉”与“媱、愓”等均为江沅之间的方言词,而“嬉”与“戏”读音相近,应是“戏”的方言变体。[8]625结合唐五代调查情况,我们可以推知自西汉至唐五代“嬉”可能都是“戏”的方言变体。或许正是方言词的身份决定了“嬉”在数量、用法和使用范围上均难以与“戏”相提并论。

值得注意的是,唐五代时期义静译经、《祖堂集》等佛教文献中“游戏”这一双音形式的使用频率非常高,甚至超过了“戏”。例如:

11.于时太子告众人曰:“仁等与我同生常共游戏,何意三日方来?”(义静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十三)

12.与诸童子共游戏时,其天帝释复告音乐王曰:“汝今当知菩萨共诸童子游戏,可往侍从。”(义静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三十七)

13.至二十四年甲寅之岁,摩耶夫人於毗罗苑中游戏快乐,见婆罗树花可爱,举右手攀枝,菩萨从右胁而诞生。(《祖堂集》卷一)

14.舍人归京,入寺游戏,见僧念经,便问:“甲子多小?”对曰:“八十五。”(《祖堂集》卷三)

也就是说,唐五代时期在“玩耍”义的选词上,中土文献倾向用单音节词“戏”,而佛经文献更倾向于双音节的“游戏”。究竟哪个词代表了当时口语的实际,一时难以判断,需结合之后的文献使用情况才能有所定夺。

(二)宋金元

宋金元时期“玩耍”义词的发展主要有两大表现:一是新成员“耍”的出现;二是自先秦至唐五代一直占主导地位的“戏”,开始受到双音词“嬉游”和新成员“耍”的竞争和挤压。

据《常用字字源字典》记载,“耍”应是宋代以来的会意字,从而从女。[9]表“玩耍”义的“耍”,目前所见的最早用例出现在宋周邦彦的《意难忘·美咏》:“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但与“戏”相比,“耍”尚处于萌芽、发展期。我们调查了宋金元时期几部主要的文献,“玩耍”义词的大致使用情况如表3所示:

表3 宋金元“玩耍”义词的使用情况

可以看出,作为新词“耍”在两宋时期不断积蓄力量,逐渐取代“嬉”,到元时已紧随“戏”之后。略举部分用例如下:

15.汤饼尝初罢,罗巾拭转新。几回贪耍失黄昏。月里归来无处、觅精神。(赵长卿《南歌子》)

16.浑如瑶台阆苑,更无茅舍蓬窗。画阁自有梅装。贪耍罢弹簧。(杨泽民《红林檎近》)

17.哈哈,要罢便罢!分付与风月烟霞,准备着归家来耍耍。(赵君祥《归来乐》)

18.干证人殷定僧等三人状称:“崔中山于碾内弄米来,俺三个碾外耍来,赶碾的人无来。”(《元典章·刑部》卷四)

较之唐五代时期,宋时表“玩耍”义的双音节词在中土文献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全宋词》中的“游戏”、宋笔记中的“嬉游”,它们在使用频率上均超过了单音词“戏”。例如:

19.一舸鸱夷云水路。贪游戏、悄忘尘数。明月长随,清风满载,那向急流争渡。(丘崈《夜行船》)

20.峭帆轻棹,时与白鸥游戏。畏途都不管,风波起。(胡舜陟《感皇恩》)

21.灯月阑珊嬉游处。游人尽、厌欢聚。(柳永《归去来》)

22.顽健输村老,嬉游付后生。七旬才有五清明。(洪适《南歌子》)

23.又尝视诸农夫耕获矣,又尝同诸少年嬉游矣,又尝诣诸王公贵人干谒矣。

(刘祁《归潜志》卷十二)

24.时方暮春,鬻酒于园,郡人嬉游。(文莹《湘山野录》卷下)

但我们认为《全宋词》中双音词“游戏”、“嬉游”的高频出现与“宋词”这一文体的节奏要求有着直接的关系,因此相比之下,宋笔记理应更能体现宋代“玩耍”义词的实际口语情况,即“戏”仍然占主导地位,但确实受到了“嬉游”等双音词的挤压。结合前后文献的调查情况,我们可以推知,有宋一代表“玩耍”义的双音词曾一度与“戏”并驱,也是该期语义场的另一个主导词,而这一发展趋势在唐五代的佛经文献——义静译经、《祖堂集》中已现端倪。不过,从整个汉语史上来看,双音节词的兴盛可谓“昙花一现”,到元代“戏”又重新占据主导地位。

此期还有一个重要的方言词“薄相”,义为“玩耍”。较早出现于宋代,例如:

25.天公戏人亦薄相,略遣幻翳生明珠。(苏轼《次韵黄鲁直赤目》)

26.应是阳侯薄相,催我胸中锦绣,清唱和鸣鸥。(葛郯《水调歌头·舟回平望久之过乌戍值雨少憩向晚复晴》词之一)

在之后的明代文献中作“孛相”。为方便讨论,将明代见例一并胪列于此:

27.表弟在玄真观中读书,不肯出来孛相。(明沈自晋《望湖亭·怀甥》)

28.若再有介会跳墙个张生来孛相,大家里昆腔昆板做介一只北《西厢》。(明单本《蕉帕记·采真》)

晚清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云:“‘薄相’犹言游戏,吴阊里语曰‘白相’。‘白’盖‘薄’之声转。一作‘孛相’。”认为“薄相”应为吴方言词的本字,白相、孛相均为“薄相”之声转。但况氏并未给出依据,也未说明“薄相”作“玩耍”解的得义之由。对此,张惠英曾做过深入研究。她从三方面进行了考证,即“薄”自古有搏击、摔跤游戏的意思、吴语方言“薄”有“孛”音一读、“相(阴上调)”可能是词尾,进而提出“薄相”一语是由“薄”的“摔跤、游戏”义引申而来。[10]此观点论据充分,结论让人信服。实际上,三种词形出现时间上的先后也提示我们,作为本字的话,“薄相”比“白相”、“孛相”更具可能性,因为前者最早出现在宋代,而后两者最早出现在明代。

(三)明清

与宋金元相比较,明清时期“玩耍”义词发生了更为复杂的变化,主要表现在:第一,新成员“玩”的出现;第二,主导词经历了两次比较大的调整,即明代由“戏”至“耍”,清代又从“耍”到“玩”;第三,相比“耍”、“玩”的迅速增长,“戏”开始由盛而衰,逐渐丧失在语义场中的主导地位,和“嬉”一起进入了隐退期。我们调查了此期的主要几部语料,使用情况如表4所示。

结合表4,我们可以看出,“耍”在经过宋金元时期的发展之后,一跃成为明代“玩耍”语义场的主导词,可谓独领风骚;同时由于“耍”的强势竞争,“戏”由盛而衰,逐渐丧失优势地位,而“嬉”更加衰微,甚至退出了语义场。在“耍”逐渐取代“戏”、“嬉”的同时,另一个表“玩耍”义的词——“玩”(或写作“顽”)开始萌芽、发展。

表4 明清“玩耍”义词的使用情况

“玩”这个词上古已有,最早见于《易·系辞上》:“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孔颖达疏:“言君子爱乐而习玩者,是六爻之辞也。”[11]可见,此处的“玩”应为“研习;玩味”之义。《说文解字·玉部》:“玩,弄也。”[12]林义光《文源》:“弄,象两手持玉形。”[13]《汉语大字典》“弄”条下曰:“玉为珍宝,两手奉玉摩挲玩赏为弄的本义。”[14]515故“玩”在古代多作玩赏解,不作玩耍解。正如王凤阳所言,“玩”作为动词,“常用的是对把玩之物的反复欣赏、爱不能舍的意思。所玩耍的对象也不限于珍奇玩物,也可以广及令人赏心悦目的各种事物,可以玩味文章,也可以玩赏风花雪月”。[8]624我们认为,“玩”的“玩耍”义正是通过“把玩、玩弄→观赏、玩索→玩耍”这一词义引申途径发展而来的,此义项《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均举《红楼梦》第三十九回“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到外头玩去”为例。[1][14]1103经调查,我们认为“玩耍”义的书证似可提前至明,写作“顽”,例如:

29.宋蕙莲正和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挝子儿,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金瓶梅》第24回)

30.小铁棍儿在那里正顽着,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一副银网巾圈儿,便问:“姑夫,你拿的甚么?与了我耍子罢。”(《金瓶梅》第28回)

例30叙述语用“顽”,对话用“耍子”,出现语境上的互补,恰好说明了“玩”尚处于发展期,口语中用得最多的还是“耍”。明代虽有“玩”单独出现的情况,但主要还是与“耍”连带出现,例如:

31.雁飞书不到,树远路途赊,就是有个人儿也,(怎能勾)唤起同顽耍。(《挂枝儿·画》)

32.石不磷道:“故人难得相遇,便在此顽耍数日何妨?”秦凤仪道:“怕舟子不能担待。”(《型世言》第20回)

33.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寻锤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夺过,跑上殿,拿着小磬儿,用手乱敲乱打,两头玩耍。(《西游记》第26回)

34.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金瓶梅》第43回)

清以来“玩耍”语义场的整个格局发生了较大的变动,即“玩”与“耍”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玩”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力量越来越大,逐渐取代“耍”成为“玩耍”语义场的主导词;而随着“玩”的崛起,“耍”迅速衰退,这在《红楼梦》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耍”单用的次数为零。

明清两代“耍”、“玩”分作“玩耍”义词的主导词,而“玩耍”这一双音词在其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即起初“玩”为壮大自身的力量,常常要与“耍”连带出现,“玩耍”是“玩”发展道路上的助推力;随着实力的不断增强,“玩”逐渐摆脱“耍”,单用的次数越来越多;清代“耍”的力量减弱,需要依附于“玩”,以连用形式出现,“玩耍”成为“耍”在通语中“虽死犹生”的庇护所。也就是说,明清两代的“玩耍”分别见证了“玩”的壮大和“耍”的衰退,这些都是在参考“玩”、“耍”单用情况的基础上作出的判断。

明代已经衰落的“嬉”、“戏”在清代继续衰退,而到近现代则更是几遭淘汰,如《新青年》第4卷2号傅斯年《文言合一草议》有:“一切名静动状以白话达之质量未减亦未增者即用白话。曰‘食’不如曰‘吃’,曰‘饮’不如曰‘喝’,曰‘嬉’不如曰‘玩’也。”由于近现代“五四”等运动的开展,白话文逐渐取代文言文成为一种必然,口语词“玩”也必然会取代文言词“嬉”。

“薄相(或作白相、孛相)”作为“玩耍”义的吴方言词,自宋代出现之后,在文献中的记载并不太多,但清末吴语文献《何典》、《海上花列传》和《九尾狐》中出现了不少用例,再结合现代方言的使用情况,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从宋直至现代“薄相”一词一直通行于吴语地区,像《海上花列传》中“白相(或作白相相)”的例子就高达100例。我们分别列举三部语料中“白相(或作白相相)”的用例如下:

35.形容鬼道:“路程虽远,都是水路。坐在船里,与游春白相一般,有甚不便当?”(《何典》第1回)

36.睡到早晨六点钟,朴斋已自起身,叫栈使舀水洗脸,想到街上去吃点心也好趁此白相相。(《海上花列传》第2回)

37.小宝冷笑道:“格是耐金大少自家格场面啘。老实说,上海滩浪要出来白相,顾勿得啥铜钱。”(《九尾龟》第15回)

三部吴语小说中“玩耍”义词的总体使用情况大致如表5所示:

表5 三部吴语小说中“玩耍”义词的使用情况

可以看出,“白相”较之“玩、耍”等,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是清末吴语中表“玩耍”义的主导词,这与同期的通语情况有所不同,这一局面一直延续到今天。

三、共时分布的历时解释

桥本万太郎曾就语言的历史演变与地理变异的对应关系提出:“现代汉语南方方言正是古代汉语的历史投影;随着地理推移,现代汉语北方方言显示古代汉语历史演变的结果。”[15]而大量的研究实践也告诉我们,从纵(历时)横(共时)结合的角度研究汉语词汇史的确是一条切实可行的途径。[16-18]

我们将“玩耍”义词的历时演变和共时分布结合起来看, 大致可以作出如下推测:

(一)上古、中古时期通语中主要说“戏”;《方言》、《广雅》等辞书记载告诉我们,同期方言中还有“媱、愓、嬉、劮、游、敖、契”等方言词,尽管这些词在目前常见文献中并不太多;其中“嬉”、“媱”同属西汉时江沅之间的方言词,“嬉”作为“戏”的方言变体,一直沿用至今,且古今分布区域基本一致,而“媱”则很有可能就是今天粤语、客家话中的“嫽”,因为二者上古同属宵部字,古今韵母完全相同,且地缘上紧邻,无论是语音还是流行区域的演变,都具备了较为充分的条件。

(二)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察,“薄相”是宋以来吴语表“玩耍”义的绝对主导词,还有“白相”、“孛相”的写法,而“薄相”极有可能是方言本字,“薄相”的“玩耍”义大概是从“薄”的“摔跤、游戏”义引申而来的。“薄相”的说法一直沿用到今天的北部吴语中,且是该地区表“玩耍”义的绝对主导词。另外,现代东北官话的“溜达”一词,最早见于现代文学作品中,但主要是作“散步、闲走”义,例如:

38.他自己闲着在街上溜达,看着男女老少都那么忙,心中有点难过。(老舍《二马》)

39.方鸿渐住在家里,无聊得很。他天天代父亲写信、抄药方,一有空,便上街溜达。(钱钟书《围城》)

“溜达”在东北官话中的“玩耍”义,大概是从“散步、闲走”义引申而来。

(三)“耍”、“玩”都是近代汉语才开始兴起的,二者的发源地均应在北方,因为现代方言地理分布最为密集的地方,理论上可以认为是该词的“策源地”。[17]也就是说,“耍”、“玩”分别从宋、明两代开始,从北往南迅速扩展,先后在官话区占据了主导地位:明代“耍”与“戏”展开激烈竞争,前者胜出的同时后者逐步衰落,最终退出历史舞台;清以来“耍”又被“玩”所取代,“耍”退居为官话地区第一大方言词。但吴语、粤语、客家话、闽语等东南方言的大部分地区较少受“玩”、“耍”的影响,还是使用各自的方言词,即现代北部吴语主要用“白相”,南部吴语和闽语主要用“嬉”,而粤语和客家话主要用“嫽”。

注释:

①虽然“玩”、“耍”主要分布于官话区,但在其他方言区也有零星分布,对于这些零星分布,在此不一一列举,仅举较具代表性的方言点;“耍~玩”表示“耍”、“玩”兼说,为方便计,与单说“耍”归为一类,中间用“/”隔开。下同此。

②比如《百喻经》有:昔有一小儿陆地游戏,得一大龟,意欲杀之,不知方便,而问人言:“云何得杀?”(《百喻经小儿得大龟喻》)求出世道,方於五欲,耽著嬉戏,虽遭大苦,不以为患。(《夫妇食饼共为要喻》)譬如昔日有二小儿,入河遨戏,于此水底得一把毛。(《小儿争分别毛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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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achronic Evolution of Chinese Words Indicating

“Play” in Late Ancient Chinese

YIN Xiaojie,TANG Yanling,ZHAO Jing

(CollegeofHumanities,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Abstract:“Play” is but a common word in any languages. In standard Chinese (Putonghua) , the meaning of “play” is expressed by Wan(玩), while in some dialects by shua(耍), xi(戏/嬉) and baixiang(白相). However, different times in history used different words. In ancient times, xi(戏) had been an indispensable character in forming words meaning “play”, and was replaced by shua(耍) in the Ming Dynasty. Wan(玩),however, has been dominant since the Qing Dynasty, and consequently, shua(耍) became the first dialectal word in Mandarin areas. Both shua(耍) and Wan(玩) possibly enjoyed their popularity in Late Ancient Chinese and originated in the North; on the other hand, Xi(嬉) and baixiang(白相) have always been dialectal words both in history and today.

Keywords:words indicating “play”; diachronic evolution; synchronic distribution

(责任编辑吴波)

中图分类号:H1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2015)02-0092-07

基金项目:浙江省社科规划“之江青年课题”“明清汉语基本词的时空演变及其方言地理学研究”(11ZJQN088YB)

作者简介:殷晓杰(1979-),女,山东胶南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收稿日期:2014-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