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町下寻台味:古早、大方、好甜
2016-01-12王冰冰
王冰冰
一路走向西门町,烈日当空,我的肚子已经不听使唤地抗议起来。士林夜市的美食还停留在昨夜的梦呓里,现下还是就近找个能吃的地儿吧——只是,看惯了街面上的小吃,总觉得应该找个不一样点的地方。于是,我在西门町近郊踱来踱去,仰头看见一个偌大的购物商场,步子便停住了。
走进去时,已接近午饭时间。商品琳琅满目,但口福总是比眼福更娇气些,我寻思着:哪里有好吃的呢?
站在名表柜台边上的店员好心地问道: “姑娘,您这是……”
“请问有没有吃饭的地方呢?”
“哦,吃饭啊!有啊,楼下,就在楼下!”说着,他往角落里的楼梯口一指。
我有些怀疑地看了看,他嘴角微微上扬,说:“天气太热,地下才是美食王国呢!”
我半信半疑,想起冷气和美食,不自觉地走了下去。
大八边形套着小八边形
台湾多山地丘陵,平原较少,因而地上可利用的空间不多。于是更多的精巧构思便花在了地下的建设,哪怕只是藏于地下的一个小小的美食城。这里的空间设计别具一格,是一个豁口的大八边形套着一个小八边形。外八边形的六个边有店铺,一边一铺。有的店铺只有店面没有就餐区,所以匀出一个两条边的空间设计成就餐区,另外还有特产区。中间则是一个八边形场地,拉面馆和麦当劳的店面各占一半,形成了店铺分立对设的格局,每对设的两个店铺离得很近,只有四块方砖估摸约不到两米的距离。
我走在店铺中间的瓷砖路面上,听闻两边店员的热情迎语此长彼落,有的店铺熬汤的大锅就设在店门口,浸湿的白布往铝制锅盖的把手上一裹,揭开的是满满的白雾热气和拂面而过的鲜汤的清香气息。
在这方地下天地里,既有古早的台湾小吃存在:如金轮台湾料理、朱记馅饼粥店、小南门美食……也有外来的饮食落地:美国的麦当劳、韩国的雪狱山、日本的大户屋、圣加南洋的小品菜……带有浓浓地方色彩的食铺林立,碟碗勺筷的碰撞声明亮而清脆。
台湾是一个移民社会,移民带来了多元文化的碰撞,也带来了异域风味与本地风味的调和:这里既可以品尝到台湾本地小吃的古早味,又能寻觅到融汇了台人口味的外来饮食。
他们一方面自豪而用心地守护着属于台湾人的味道,另一方面,欣然欢迎带有异域风情的食物。他们还讲究对外来食物的改造,外来食物经由台人厨师的手,总是有着台湾人喜欢的味道。
在这里,可以一窥台式饮食的特点:古早,大方,好甜,人情味儿。
古早的名字古早的味道
台式食物最突出的特点是古早味儿浓。台湾的店铺与食物,盛满浓浓的古早味道。台语里的“古早”,是怀旧的意思。
朱记馅饼粥店开了有些年头了,装潢带着旧式茶楼的影子:人们坐在高脚四方红木桌边,桌子的形态很像闽南福建一带祭祀用的八仙桌,只是更小一些。
一张高脚四方红木桌再配上四张红木椅,就组成了一个吃饭的小空间。店内没有包厢,桌与桌间,挨得很近。人们就这么挨坐着,小小的空间活络着满满的人气——就像灶台上刚揭开锅盖的羹汤一样热气腾腾。
看着一些食客点“蕃薯粥”,很容易想到1945年前,那个属于台湾日据时代的农业时期。那时,蕃薯比稻米容易生长,贫穷的人们总是在稀粥里加入许多蕃薯,以填饱肚子。
于是,又想到台湾好友曾提起一些别具特色的台食名字:度小月,蓬莱米…… 度小月其实就是担仔面,一种发源于台南地区的小吃。由于台南临海,故许多人家以捕鱼为业。夏季七八月份,时常有台风侵扰台南,不易出海捕鱼,生计顿时艰困,故称台风来袭频繁、生计维持不易的月份为小月。有些渔家在此期间就改卖面食以维持生计、度过小月,渐渐产生“度小月担仔面”这道美食。“蓬莱米”是一种在台湾广为食用的稻米,米粒圆白,看上去像一颗颗珍珠。蓬莱米的背后是一个动人的传说:台湾小伙子阿小,为取稻种飞往蓬莱仙岛,甘愿化鸟渡海历险,终于取种而归。不知度小月和蓬莱米的来历时,光看名字,我恍惚间从中读出些许古早台人的文艺气息。知道来历以后,才更懂得些早年的台湾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日子。为求谋生而筚路蓝缕的日子,让他们懂得了“敬天”,也让他们懂得了“惜物”。他们深知播耕不易,收获更难,却从不怨怼。相比于抱怨,他们以珍视的心态对待食物,为这些看似普通的家常食材赋予了文艺温馨的名字,编织了动人的传说。
店铺椅面上的年轮隐隐泛着岁月的流光。时光陪着这家粥店走过一轮又一轮的韶华流变,守着一茬又一茬的迎来送往,新木红椅早已被岁月磨平了粗粝,摩挲触碰到的皆是柔和的光滑。暖调的橘黄灯光此时或许不仅仅是做映照之用,更是透露着熏人欲醉的人间烟火气。
小南门食铺的古早味更浓,都是传统的台式小吃,价格是一应店铺里最实惠的。我看着墙壁上的菜单:豆花加花生,40台币;米苔目加绿豆,40台币;绿豆加粉粿,40台币……此外,还有卤肉饭、筒仔米糕、肉羹汤、豆花……我尚未点餐,就从食物名字里闻到了一股浓浓古早味道。
眼见咕咕咚咚的一锅冒着热气的鲜汤,心想那就这里吧。食量不是很大,我点了一份瘦肉羹汤。老板娘很实在,瘦肉的量充足,鲜嫩的肉质里透着韧劲,嚼来满口生香。除了新鲜的瘦肉,羹汤里还佐以笋丝、香菇末、白菜片儿和细碎的香菜叶。
从早市买来鲜笋,洗净切丝。看得出阿姨刀工精湛,笋丝细长如豆芽菜丝,丝丝分明,在白雾袅袅的羹汤上时浮时沉,香菇和香菜碎末零星点缀在清鲜透亮的羹汤上——一碗羹汤食材新鲜,色彩妍丽,犹如宫廷画师笔下夜宴图之用色。
熬出汤头的清甜爽口
除了古早味道,从食物可以看出台式食物的第二个特点:大方。台湾人热情而大方,哪怕是平价的一碗肉羹汤,主食材和辅料种类丰富,并且尽力加满。
同样的大方可见于一家台湾人开的韩国料理店,点了一碗昆布海陆冬粉。150台币,合人民币约30元。不多时便端上来,在一碗汤里,可以看见种类丰盛的时鲜食材:红虾、花蛤、三角豆皮、墨鱼圈、蟹黄虾丸、金针菇瘦肉、蛋花、香菇、海带、青菜……荤素尽有,食色缤纷,物有所值。解释一下,昆布是《中国药典》收录的草药,是一种具有很高药用价值的海藻。日本料理里的昆布,则是海带的意思。这家韩国料理店的昆布是海带,而不是海藻。
店铺林立,老板们微笑着吆喝着。他们一笑,双颊便泛起红晕,这红晕里似乎透着甜,比起对岸我所见过的厦门人,红晕更明显些。
置身此地,看食客如织,恍惚间生出一种走在宋代坊市被打破之后,走在店铺林立的旧街之感。想起不拍拍美食的照片岂不可惜?于是踱着步来到了小南门店铺前,举起镜头——
“啊?照我啊!”阿姨盛豆花的手蓦地停在了半空中。
“不不,拍豆花,豆花……”我正想这么说,因为知道拍人一般大家是不答应的。
没想阿姨放下盛豆花的瓷碗,双手在碎花围裙上拍了拍:“没事没事,拍吧!不过你等等啊,今天都没有化妆。慢点拍,我先化个妆。用豆花敷脸,当面膜!”
“不用不用,您是西施,小南门豆花西施!”
一来一去,两个人都乐了,举镜头的手和盛豆花的手直颤。
“哎,不能笑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举定相机,豆花连着豆花西施都入了镜。笑容凝在光影里,定了格。
台湾人爱笑,也爱甜,这是第三个特点。
前面提到的昆布海陆冬粉汤原本应是韩式口味,然而老板娘还是加入了些许糖,汤头尝起来偏甜。这一点,大陆人可能会吃不惯。老板娘说这是台湾人喜欢的口味,偏甜的味道。
的确如此。我在福建长大,来台湾之前,以为台湾的食物和福建一样,清淡蔬食。来了后发现台湾人普遍爱甜。不仅仅是韩式冬粉汤,小南门的肉羹汤,还包括之前在一家面食馆吃卤面,以及那随处可见的辣椒酱——是的,即便是辣椒酱,他们也加入了足量的糖。
也许,这是他们对生活的希冀,尽管生活本身五味杂陈,但是,甜总是最令人想往的味道。疲惫之酸,辛劳之苦,似乎都可以用甜味去化解——看着老板娘穿梭在食客中,像想来她的辛劳在用餐的客人享用食物后的一脸满足“甜化”吧!
写到这里,思绪被吆喝声打断。抬头一看,原来是韩式料理店的老板娘。不在客人间端饭送汤的时候,她便站在门口响亮地吆喝:“欢迎光临尝试菜品!”
店铺对面,一位老者,满头银发,看着她说:“挺不容易的啊,一直在吆喝,听你吆喝了很久啦!很努力很努力,值得赞扬。累了就歇歇吧!”
“谢谢,谢谢关心,还好哇!不这么吆喝,怕没生意啊!”
“确实不容易。生意不好做啊!不过看着生意很兴隆啊!”
“辛苦一点没关系,生意好就好哇!”
说完,老板娘戴着袖套的一只手擦了擦鬓角的汗珠,看着走进来了一位客人,赶忙问:“需要什么呢?您看看吧!”
看着老板娘,我被打断思路的不快瞬间褪却。忽然想起在店里吃的昆布海陆冬粉汤,比起在大陆吃的韩式海鲜冬粉汤,海产物的鲜香更出挑,同时融入时新蔬菜的清香。老板娘介绍,这是清甜的汤头,因为考虑到有些客人吃素,所以不是像传统的汤头用猪骨熬制,而是采用新鲜的洋葱等蔬菜熬汤。
“熬出汤头的清甜爽口,是为了兼顾到更多人的饮食习惯。”围着碎花围裙的老板娘微胖,眉眼间笑意盈盈。我品尝过不同口味的汤头,却第一次有人解释这么熬汤的原因。眼见的是浅浅一份汤底,却蕴藉着浓浓的人情味。这份人情味儿,经由这精心熬制的蔬菜汤的清甜味道,在做食物的人与品尝食物的人之间传递成了爱,袅袅生温。
关怀的言语间,那温暖的人情,或许也是可以传递的。这许是隐于古早味、大方、好甜背后的,更深的意蕴。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