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中的伦理拯救与拯救中的哲学沉思
——叶广芩、贾平凹的生态小说比较
2016-01-06张保凤
张保凤
(西安石油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毁灭中的伦理拯救与拯救中的哲学沉思
——叶广芩、贾平凹的生态小说比较
张保凤
(西安石油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摘要:陕地作家叶广芩、贾平凹都曾进行过生态小说的创作。在创作中均写到了人类与动物的亲密关系,动物保护和人类利益获得之间的两难处境以及环境破坏带来的困境等问题,但是也存在着较多差异。贾平凹从人类中心主义出发,在从拯救到毁灭的叙事模式中思考人与自然如何相处,陷入了道家无为的哲学沉思。叶广芩则从生态中心主义出发,采用从毁灭到拯救的叙事模式强调人与动物的平等地位,呼唤伦理拯救。
关键词:叶广芩;贾平凹;生态小说;叙事
人类的文明史是人类在寻求生存与发展中创造的历史。目前生态恶化、环境危机是全人类面临的重大课题,20世纪晚期以来,中国作家将目光投向这一课题,诞生了一批作品,例如杨志军的《藏獒》系列、姜戎《狼图腾》、雪漠的《猎原》、杜光晖的《哦,我的可可西里》等。而在八百里秦川,描写险峻秦岭里人和自然故事的,当属陕地作家叶广芩和贾平凹。
2000年叶广芩在陕西周至县挂职锻炼,住在佛坪。这是清朝道光年间建立的一座县城,“城址夹在崇山峻岭中,山路盘迂,林深箐密,蛇蟒暗伏,野兽出没”[1]。在这样较原始的环境中叶广芩常做冥想,亲近自然,创作出《老虎大福》《猴子村长》《长虫二颤》等作品。而一向以秦地商州为描写基地的贾平凹在2000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怀念狼》,以决绝的呼喊“我需要狼”展示了作者对于人与自然的独特思考。两位作家在作品中都关注到了人类与动物之间相依相存的生态关系,环境破坏带来的人类生存危机以及生态保护与人类利益获得之间的两难处境等问题,但在写作立场、叙事策略、建构理想生态方式的思考上却存在着不同之处。
一、写作立场
虽然都取材于秦地生态,贾平凹和叶广芩在创作中都写到了人类与动物的亲密关系,动物保护和人类利益获得之间的两难处境以及环境破坏带来的困境,但是两人在关注和表现这些问题时的立场并不相同。
贾平凹在《怀念狼》中为我们展现了一幕惊心动魄的景象。商州的历史上狼多为患,狼灾能在一夜间将繁华的城池变为废墟,人们在与狼的斗争中发展了自己,强大了自身。可当下科技文明的发展使人类已经强大到几乎没有了对手,曾经锻炼人们健壮体魄和强悍意志的对立物——狼正逐渐消失。人类的独尊并没有带来向往中的幸福平和生活,相反却怪象频出。人类美好的人性消失,而动物性的残忍、冷酷、嗜血的一面爆发出来。食客们为了增强雄性、英雄气质可以活宰牛体,活生生地将牛折磨致死;父亲为了钱财可以将自己的孩子推向车轮;杀人犯以优化人口为借口随意草芥人命。人们的生命强力在消失,不仅猎人罹患各种怪病,而且人们渐渐长出长毛,两耳尖立,长牙外露,像饿狼一般攻击无辜。
无论是商州历史上惨烈的人狼大战,还是现在政府采取护狼行动,收缴猎人的枪支,严禁捕狼,甚至要为商州仅存的15只狼拍照留档,这些都是由人类中心主义为出发点的行为。由于人类发展的需要,古时人们想尽办法抵御狼患,必除之而后快,而现在又由于没有了生存的对立面出现身体与精神的危机而呼唤“狼性”,呼唤人与对立面的和谐共生关系。因此《怀念狼》是作家从人类自身发展的中心主义立场对高科技文明下人类生存现状的担忧和思索。
不同于贾平凹生态小说中令人惊骇的生存真相,叶广芩的生态小说展现的是丰富的动物故事,传达出浓浓的人文情怀。《老虎大福》写的是秦岭山区最后一只华南虎被猎杀的故事,《黑鱼千岁》写的是大鱼与人殊死抗争的故事,《猴子村长》里展示的是人们如何受教于动物的温情与爱,从而放下功利与冷酷。与贾平凹不同,叶广芩的写作立场是从生态中心主义出发,呼唤建构一种人与大自然的平等关系。在她的笔下,老虎是护佑二福成长的兄长;长虫是和二颤和睦相处的伙伴,是贡献苦胆解救病患的奉献者;猴子是呵护孩子,从容赴死的母亲。不论是动物还是草木在叶广芩的笔下都具有温度和情感,是和我们人类一样具有精神情感和伦理道德的生命。在这种由生态中心主义出发的生态伦理观中,人作为道德代理人必须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视为道德客体,以尊重、敬畏、关怀之心对待一切生命。
二、叙事策略
(一)毁灭与拯救的异向叙事
叶广芩的生态小说中既有温情又有悲情。《猴子村长》里纪律严明的猴群在村人精心的围捕下落入圈套,老猴王带领一群猴子在笼中绝食而死,年轻的猴妈妈宁可撞碎了自己孩子的脑袋也不允许小猴捡拾人类投放的饵料。《长虫二颤》中蛇坪的蛇类自古以来就被当地人取了苦胆制作药物。人们将蛇视为朋友、亲人,取用苦胆是为了治病救人,既有大义也不会伤害蛇的性命,千百年来蛇与人和平相处。可南方人老佘却为了利益捕杀蛇供应蛇肉馆,最终付出截肢的代价。《黑鱼千岁》里描写了由于水位降低而困于泥淖中的两条大黑鱼的故事。其中的一条黑鱼被嗜杀成性的农民儒捕杀,剩下的一条黑鱼佯装死态引诱儒进入水泽与之搏斗,最终俱亡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通过人类对动物的毁灭来引起拯救生态的思考。《老虎大福》中大福有什么错呢?森林面积由于人类活动逐渐缩小,大福没有食物只好攻击人类的家禽,却最终被人类仇恨与捕杀。《狗熊淑娟》里憨态可掬的小狗熊偶然被人类发现,不仅失去了自由甚至最后成为人类的盘中之食。叶广芩通过一个个动物被人类侵犯与毁灭的故事试图唤起人类拯救自然、拯救生态的意识,采取了从毁灭到拯救的正向叙事模式。
贾平凹的《怀念狼》叙述了城市人子明在偶然的契机下带领两位猎人为商州地区15只狼拍照存档。在保护商州狼,维护生态平衡的主观意愿下,结局却是一匹匹狼的死亡,最终商州狼种灭绝。与叶广芩相反,贾平凹的生态小说采取了从毁灭到拯救的反向叙事模式,即人类试图拯救生态却最终毁灭生态。此叙事模式更令人深思,无论是无意的毁灭还是有意的拯救,在科技高速发展的当下,以人类为中心的发展观到底是引领人类进入幸福之境还是终致毁灭之地呢?
(二)神秘现象的建构与消解
无论是叶广芩的生态小说还是贾平凹的《怀念狼》,作品中都存在着对大量神秘现象的描写。《长虫二颤》中的二颤“四十开外年纪,一双眼睛小而圆,不会转动,全是黑眼珠,见不到眼白,头扁而尖,颈细而长,光着上身”,因为惧热,一年四季几乎不穿衣服的二颤夜晚在养蛇池旁“对着大坑挥舞着双臂,上下跳跃,嘴里‘嘶嘶’地往外喷气”[2]。庙里的大蛇被捕杀时,远在他处参加婚礼舞蹈着的二颤“突然像被谁抽了筋,哗啦一下散了,在地上成了一堆,提也提不起来”,神秘地死亡了[3]。《黑鱼千岁》中的黑鱼与儒斗智斗勇,佯装死态引诱儒入水,最终将儒拖入深水与之俱亡。《猴子村长》中的老猴王与老猎人能心有灵犀地用眼神交流。这一切匪夷所思的现象增强了大自然的神秘感,强化了人类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但在叙事中叶广芩却又有意悄悄消解这种神秘性。《长虫二颤》里与蛇共栖一室的二颤虽然恐怖神秘,但中医学院的老师王安全诊断出他匪夷所思的容貌举止来自于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的疾患。残忍捕杀大蛇的老佘最终被已经身首异处的蛇头撕咬中毒也不是蛇在复仇,而是脊椎动物的本性,无足为奇。《黑鱼千岁》里一条鱼要了人命的故事也有缘由,在水中与黑鱼大战的儒用麻绳将黑鱼和自己缠紧,希望通过水的浮力将大鱼拖上岸边,未料想拼命挣扎的大鱼在水中耗尽了儒的体力,而危急关头浸过水的麻绳柔韧无比,儒根本法用双手解开麻绳逃生,才最终体力耗尽沉入水底。
贾平凹在《怀念狼》中采用以虚写实的手法,将神秘现象描写得光怪离奇,令人咂舌。作品中狼知恩图报,富有人性,为救助过自己的老道士衔来金香玉。大熊猫难产而死,整个狼群呜咽哀悼,甚至放鲜花表达哀思。甚至狼能幻化模样变成老人、孩子躲避猎人的追捕。狼皮做的褥子能预测祸福,每每有事情出现,这张没有生命的褥子上狼毛就会竖起预警。“如此写得越实,越生活化,越是虚,越具有意象。以实写虚,体无证有,这正是我把《怀念狼》终于写完的兴趣所在啊。”[4]可以说,贾平凹刻意在写神秘,越是将人与自然的关系写得神秘莫测,越要引发读者探索思考。作家建构神秘性叙事,旨在思索当下人类该怎样生存与发展,怎样在这样丰富而神秘的生态系统中生存,否则真的要变成作品中的“人狼”。
三、选择与思考:伦理拯救与哲学沉思
生态文学是“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查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生态责任,生态批评,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其突出的特点”。[5]不论是叶广芩作品中展示出的人类在自然毁灭后的拯救,还是贾平凹笔下人类试图保护却终致自然被毁灭的悲剧,两位作家都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对生态问题的严重性向世人发出警示并对创造理想生态环境的方式进行了思考。
(一)伦理拯救
在叶广芩的笔下,从单纯的从行政命令上强调保护动物并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熊猫“碎货”》里大熊猫面临被送到饲养基地的命运时竟然咬伤了与它感情笃厚的四女的腿,夜晚咬烂铁栏逃进了深山。《猴子村长》里为给市动物园捕获六只金丝猴,整个金丝猴族群遭遇了灭顶之灾。在猴王的带领下,被俘获的猴子宁可绝食饿死也不愿意进入笼中成为观赏之物。《山鬼木客》里更是直言单纯的设立自然保护区与山民利益之间的两难处境。“这里属天花山动植物自然保护区,一草一木均受国家保护,每只动物都是爷,许它吃你,不许你吃它,它吃你是生存,你吃它是犯法,把山民们整得整个没了脾气”[6]。
叶广芩试着从另一种角度提出方法,即人类本着对所有生命的尊重意识,将人际伦理转向种际伦理,对大自然的生物采用尊重、敬畏的态度,将其视为人类的平等物伦理性的对待。“‘生态伦理’给一个陈旧的话题又赋予了许多新的含义,在理论家们探讨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伦理关系时,‘伦理’的外延扩展得更为广泛,人与自然何尝不存在着伦理道德的约束,在我们谈论保持人类尊严的时候,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发展,对动物的尊重,何尝不是保持人类尊严的一个重要部分”[7]。“生态危机源于人的心态危机”[8],“一切症结所在,在于人心”[9], “人类不是万物之灵……对一切生物,我们要有爱怜之心,要有自省精神”[10]。
(二)哲学沉思
贾平凹在《怀念狼》中试图将读者引入一个问题:人应该怎样处理与狼的关系?是消灭还是保护?在作品中毁灭与保护似乎成为一个悖论,作家通过这一悖论在“怀念”狼,但又不只是狼,他怀念的是人与自然怡然自得,和谐共生的理想。
“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11],狼有自己的生存特性,凶狠、残忍,而人类却在想方法设法将危险变成一道供人欣赏的风景。试想,如果子明没有实施自以为是的护狼之行,商州仅存的15只狼也不可能迅速地死亡。被圈养在大熊猫基地的熊猫逐渐丧失野外捕食的能力,生存、受孕、生育都依赖人工,长此以往,即使熊猫的数量增多了,可生命的活力和强力却也消失殆尽。《怀念狼》中大熊猫母子俱亡就是一个很好的寓言。
《怀念狼》中寓含了作家“道法自然”“道家无为”的哲学思考。人与狼斗,狼与人争这是大自然种际之间的生存进化之道,人类发明枪支减少狼群的数量,狼却幻化为精,提高战斗力与人类智勇相抗。狼最终灭迹,人却开始显现狼性,相互攻击,这是作品揭示出的生态进化真相。似乎小说的主人公子明踏出护狼行动的第一步就错了,作品的最后写到政府正考虑封锁雄耳川,圈禁那里的人狼,让其自生自灭,子明说他终于明白了“商州需要这样一个禁区”。为什么需要?因为在那个禁区里一切均取法自然,自生自灭,作家认为也许这样符合道家文化理想的环境才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之所。
参考文献
[1] 张兴海.山野的精灵(代序)[M]//老虎大福.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2.
[2] [3][6]叶广芩.叶广芩中篇小说选·对你大爷有意见[M].西安:西安出版社,2010:13,40,251.
[4] 贾平凹.怀念狼[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194.
[5]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1.
[7] [8][9][10]叶广芩.老县城[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 228,254,229,231.
[11] 庄子[M].孙通海,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256.
[责任编辑、校对:梁春燕]
收稿日期:2016-03-08
作者简介:张保凤(1978-),女,河南淇县人,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233(2016)04-0059-04
Ethics Rescue in Destroy and Philosophical Thinking in Rescue——Comparison of Ecological Stories between Ye Guangqin and Jia Pingwa
ZHANGBaofeng
(College of Literature,Xi'an Shiyou University,Xi'an 710065,China)
Abstract:In the face of Qinling Mountains,the writers Jia Pingwa and Ye Guangqin from Shaanxi all wrote ecological stories.Both of them pay attention to the problems about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and animals,contradiction between protection of animals and interests of human,troubles of environmental damage,but there are also differences in their works.Jia Pingwa,starting from the anthropocentrism,reflects upon how human co-exist with the nature in the narration mode of rescue to destroy,and plunges himself into the do-nothing philosophical meditation.On the contrary,starting from the ecocentrism,Ye Guangqin adopts the narration mode of destroy to rescue,stresses the equality between humans and animals,and appeals for ethic salvation.
Key words:Ye Guang-qin;Jia Ping-wa;ecological novels;narr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