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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芋

2015-12-23杨湛

大理文化 2015年10期
关键词:云岭洋芋民工

我第一次品尝到洋芋的味道,竟然是甜的。那是一种甘之如饴的甜,细腻晶莹的芋泥给予你味蕾的甜和面是无与伦比的,以至于终生难忘。以此为始的我与洋芋的缘分,是我很久就想写一篇关于洋芋的文字的缘由。

记得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那个春天在我的印象中并非桃红柳绿、鸟语花香那么美好,我和邻居的一个小伙伴在故乡青黄不接的田野上玩耍,快到中午,他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个圆形的东西来,很小,灰不溜秋的,几乎压扁了。说是洋芋,是他的父亲从后山带回来的,他分给了我一小块,芋泥呈沙粒般的晶莹,进人口中的甜香,足以让人永远铭记,难以忘怀。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只有发芽的洋芋才会有甜味,而发芽的洋芋是有毒的,只是我们吃的太少而已。在那个饥馑的童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品尝到洋芋,是我人生对于这种如今极为普通的薯类植物的最初的美好记忆。或许,此前我也吃过洋芋,只是因为太小而在记忆的库存中没有印象罢了。

我的故乡,位于金沙江和云岭之间的河谷地带,盛产稻麦豆菽,在以粮为纲的年代,很少种洋芋,只是偶尔,有山区的彝族用马帮驮下山来,可以用米换一点,平常很少吃上。那时,一斤米可换五斤洋芋,换来的洋芋只是作为蔬菜食用。在食物匮乏的岁月,洋芋无论是炒着吃还是煮着吃,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都是美好的。

真正见识洋芋从播种到收获的过程,是在我初中毕业后,进故乡后山云岭深处的公社水库当民工才体验到的。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水库指挥部命令全体民工去附近的彝族生产队帮助收洋芋。彝族人家的洋芋大多种植在缓坡上,随形就势,几十亩或上百亩连成一片,先用黄牛用犁把洋芋连根翻出来,然后由人工捡拾后放成堆,用犁没有翻出来的洋芋由一些人再用锄头挖捡一遍。收获的洋芋摆成一堆,由一些妇女选择,按大小不一择成种子、饲料和食用几等,然后分别放入挖好的地窖里窖藏起来。地窖一般挖在山坡上,七八尺深,窖藏好洋芋后用木板盖好,再在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土,窖藏的洋芋可以放一年左右。中间可以随取随用,取后盖严即可。云岭山区海拔都在三千米以上,冬季漫长,窖藏的洋芋既防冻坏,又避免发芽,是最好的贮存方式。云岭彝家洋芋是主食,每家都有一两个地窖用来贮存洋芋,秋收过后,家中有满满当当的几窖洋芋存着,那份放心,是彝家人最大的安慰和满足。

帮彝族人家收洋芋,美其名日“支农”。我们的任务是用背箩把择好的洋芋从地里背到地窖里,从洋芋地到地窖有几里路,中间要经过一个饲养房,饲养房的灶洞里有火,我和一个叫阿建的纳西小伙伴偷偷地在灶洞里焐了一些洋芋。下午,等从水库工地食堂带来的两个馒头消化得没影了,肚子开始咕咕叫时,我俩偷偷躲进了饲养房,焐在滚烫的灶灰里的洋芋已经熟透了,焦黄的外皮里是又香又面晶莹细糯的芋泥,这可是“新”洋芋,背了一天的洋芋,终于可以享受它特有的味道,也许因为饿,也许因为烧出的洋芋好吃,我们吃得太多了,多得回去后晚饭都免了。这是我平生吃洋芋最好吃的一次。

我们是秋天进云岭的。整个冬天,我们都因缺少蔬菜而发愁。第二年春天,水库工地的各个民工连开始自己开荒种蔬菜。平时吃的有青白小菜,越冬的蔬菜是洋芋、萝卜和蔓菁。因为一年的蔬菜都要靠自己解决,各民工连都要有一个后勤排来搞生产,负责开荒种菜。云岭山区多山谷缓坡,过去都是牧场,一到春末夏初,一些坝区、半山区的生产队就把牛马牲口赶到高山上来放牧,等到秋后牲口膘肥体壮,再赶下山去。也有些常年在云岭山区放牧的羊群,到冬天,就把羊群赶到老君山北坡的峡谷里去吃竹叶。云岭沟谷纵横,缓坡草甸很多,千百年来荒草丛生,把荒草挖翻过来晒干,再从附近的森林里找些枯枝来烧过以后,再弄平就可以播种了。我们的洋芋种是用大米换来的,在烧荒过的土地上打上窝塘,放上砍成几瓣的洋芋种子,盖好土,就算种好了。不久就可以看到洋芋出苗,渐渐长成植株,到仲夏时节,洋芋开花了。洋芋花开起来很壮观,有紫、有粉、有白,连成一大片,真是姹紫嫣红,别具一景。其间,还要薅锄一两次。秋末,洋芋的植株打蔫枯萎,就到收获洋芋的季节了。秋天是云岭最美丽的季节,金黄色的是彝族人家的燕麦地,最好看的要数苦荞,一到秋天,苦荞从秆到穗都呈鲜艳的红色,像铺展在山谷间的红地毯。这时,森林里的各种树木也开始呈现五彩斑斓的颜色,桦树的金黄,是山谷中最响亮的色彩,枫树的红艳,冷杉的油绿,漆树的浅紫……在这油画般美丽的景色里,我们收获洋芋,收获萝卜和蔓菁,不再为冬天的蔬菜发愁。秋收时节,所有的民工都投入到收获的劳动中,在驻地,早已挖好了地窖,我们把择好的洋芋分别放人不同的地窖里,每年的种子,越冬的蔬菜,还有喂猪的饲料。为此,我们盖了猪圈,买来了猪,那是居家过日子的准备。好像有了洋芋就有了一切。

确实,在云岭,整个冬天和春天,我们都是靠窖藏的洋芋、萝卜和蔓菁来度过的。萝卜蔓菁只能做蔬菜,洋芋有时可以当主粮。云岭的冬春季节,有时大雪封山,粮食驮运不上来,我们只好用洋芋来救急。有一年,已经清明过后,一场三天四夜的鹅毛大雪,使通往山下的路断了近一个月。吃光了所有的存粮,有整整一个多星期,我们是靠洋芋来度过的。没有油,一天三顿都是洋芋,煮吃、烧吃、炒吃,把煮过的洋芋揉成粑粑吃,总之,所有能够想起来的吃法都用尽了,开始几天还行,后来吃得眼睛冒花,走路都摇晃了,那雪还没有化完。这是我吃洋芋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次,后来想想,如果没有洋芋,我们说不定饿死了。因为齐腰深的大雪,人根本无法翻越山岭,也就在那一次大雪,听说有人因赶路而冻死在雪中。感谢洋芋,使我们在风雪中逃过一劫。

汪曾祺先生1958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位于张家口的一个地区性的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干过起猪圈“刨冻粪”打农药等各种活计。后来因他会画画,所里让他画马铃薯的图谱,先是画花,画叶子,到马铃薯成熟,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真羡慕汪先生,因祸得福,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难怪他口气那么骄傲。

当民工不久,连里让我当事务长,后来当总务。总务专管后勤,因此,从开荒,种菜,种洋芋,中间的薅锄管理,都参加过。当然,最高兴的是收获,收获一般在农历八九月间,洋芋的植株发黄变枯,就是收获的时节了。云岭土壤肥沃,头几年,我们根本不施什么肥料,可是仍然获得丰收。一窝洋芋种下时,才几个小瓣,可到挖时,大大小小足有几十个,四五窝就有一篮子。那时候品种单一,是一种彝族话叫做“务齐儿”的老品种,圆形,有的切开后有紫红色的花纹,个不大,但面、香。特别是烧吃,那香味让你终生难忘。下雪天,出不了工,坐在窝铺里,聊天、下棋、看书、打扑克,火塘里烧了一些洋芋,这一切,如今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后来,离开了云岭,进城读书,毕业后分到了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属于高原藏区,也盛产洋芋。那时已是改革开放以后,藏族人家,种出洋芋,用汽车拉了来换粮食,一斤大米可以换十二三斤,可大都是一种红芽眼的新品种,个大,大者足有一斤多,极高产,但味道远不如老品种了。

洋芋是家常菜,也是当家菜,无论切片或切丝炒都可以,干焙也行。大理有一种吃法叫“老妈儿”洋芋,先煮熟去皮,加青椒、酸菜、葱、蒜等佐料回锅捣烂后上桌。也有和四季豆一起烩食。煮小嫩瓜时,放一些洋芋,也是人们喜欢的吃法。如果是老南瓜,金黄的南瓜和雪白的洋芋搭配,让人想起金玉良缘的典故。故乡有一种长秆白菜,严冬时节,白菜经霜,味道别具一格,这时,用白菜秆炒洋芋,竟有鱼的香味。洋芋煮熟后,切片,两面煎黄,撒点花椒面,是孩子们的最爱。如果切细丝,小粉调拌后,用油分份煎,大理人叫“洋芋螃蟹”,那是可以用来待客的。在我们西南的云贵川三省,火锅里也喜欢放洋芋片或洋芋条,粉蒸肉里也放洋芋。据说西方人有时也把洋芋作为主食,或做成沙拉等菜;俄罗斯的土豆烧牛肉,在赫鲁晓夫时代,已经是理想中的共产主义了:美国人喜欢炸成土豆条或片来食用,这种吃法因不大健康而被讥为“垃圾食品”。

洋芋在很多地方叫土豆,广东叫“薯仔”,北方也有叫“山药蛋”的,它的学名应该叫马铃薯,原产于南美洲,大约在16世纪传到欧洲,清末才传入中国。洋芋属茄科,和原产于南美洲的西红柿是亲戚,开花后的洋芋也和西红柿一样结果,只是略小,有人便想在洋芋的植株上嫁接西红柿,想法不错,既能得到西红柿,又能收获洋芋。但是我不希望成为现实,我担心洋芋树上的西红柿失去了它本来的鲜美,而洋芋又没有了原来的味道,人心过于贪了不好,最好还是顺其自然。洋芋的适应能力强,无论热带还是寒带,山区还是坝区,都能种植而且高产。洋芋营养丰富,富含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具有通便、利尿、降胆固醇、减肥等功效,欧洲人誉为“第二面包”,是现代人的健康食品。洋芋老少咸宜,也是最“平民”的食品。

2010年7月中旬的一天,我和两位画家朋友从鹤庆驱车到剑川,半路经过一个叫马场的山村,在一大片缓坡地上,看到上千亩的洋芋花,姹紫嫣红,旁边还有金色的油菜花和蜜色的大麦搭配着,真是赏心悦目。这不禁让我想起云岭,想起当民工种洋芋的青春时代。

今生也许和洋芋有缘,总也吃不腻,到菜市场,先要看洋芋,有好吃的品种,总要买几斤,家中因此洋芋不断。年近花甲,吃过的洋芋,要以吨记了吧,可依然还是那么“一见钟情”,而且“一往情深”。真心祝愿洋芋与我的情分“地久天长”,和我的生命同在。

编辑手记:

张亚宁的《即将逝去的村庄》揭示了一个当下普遍存在的现象:那些生养我们、让我们牵挂一生的村庄在日渐消落,为了追求进步,人们似乎都在努力离开它,越来越空的村庄在急速地衰老落魄,这样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是无法挽回的。陆向荣的《一只鸟飞走了(外一篇)》充满烟火气息,其细小的经历澄明着生命的伦理,让我们内心充盈。赵晓梅的《在南涧》写了南涧的樱花谷和虎街两个地方,语言细腻唯美,犹如散文诗般雅致动人,加之作者敏感、略带哀愁呢喃的叙述,使整篇文章充盈着一股软软的情怀,让人体验完全不一样的南涧。杨湛的《洋芋》写得规整细腻、真挚朴实犹如围炉闲聊,让我们和作者一起回忆经历,品味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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