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戏剧对“马基雅维里主义”的批驳
2015-12-17张俊芳
张 俊 芳
(天津医科大学医学人文学院, 天津 300070)
文艺复兴戏剧对“马基雅维里主义”的批驳
张 俊 芳
(天津医科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天津300070)
摘要:文艺复兴时期,虽然“马基雅维里主义”备受欧洲各国统治者的推崇,但是戏剧家却在作品中对其进行严厉的批驳。究其原因,一是因为“马基雅维里主义”与当时仍具有重要影响的基督教道德规范相违背;二是由于“马基雅维里主义”与文艺复兴戏剧家的政治诉求不同。
关键词:文艺复兴;戏剧;“马基雅维里主义”
“马基雅维里主义”自产生以来,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研究成果大多集中在马基雅维里政治思想的古典源流、核心观念、宗教观及其对后世的影响等方面,鲜有学者论及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这种思想的态度。对于当时在欧洲各国极为盛行的“马基雅维里主义”,文艺复兴戏剧家们同样通过戏剧创作表明了他们的立场和态度,那就是坚决抵制和驳斥。本文以文艺复兴时期最突出也是最具代表性的莎士比亚戏剧为例,分析“马基雅维里主义”在文艺复兴戏剧中的体现,以及文艺复兴时期戏剧家批驳“马基雅维里主义”的主要原因。
一
马基雅维里是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政治思想家,也是西方近代政治学的创始人,他的著作《君主论》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马基雅维里指出,君主应具备狐狸和狮子的双重本领,“必须是一头能识别陷阱的狐狸,同时又必须是一头能使豺狼惊骇的狮子”[1]。不仅如此,为了国家利益,君主不必拘泥于宗教和道德的束缚,可以不择手段,“君主如果能够征服并且保持自己国家的话,他所采取的手段总是被人们认为是一种荣耀,并且将受到每一个人的称颂。”马基雅维里的这套政治学说后来发展成为“马基雅维里主义”。
由于“马基雅维里主义”的出现,马基雅维利本人饱受争议,有学者尊称他为“近代政治科学、理论政治学和国家理性之父;英雄伦理和近代喜剧、马基雅维里主义和反马基雅维里主义之父;近代意大利民族主义之父”。同时也有学者斥责他是“专制主义、恐怖主义和集权主义的导师;是不守信用的邪恶导师;是巨大的宗教危机的建筑师”[2]。不过,这些或褒或贬的评价,都只代表后世学者对“马基雅维里主义”的看法,然而,在马基雅维利生活的年代,也就是文艺复兴时期,“马基雅维里主义”更多地是受到政治家的追捧。《君主论》出版后,欧洲各国统治者纷纷将其视为“教科书”,踊跃购买、潜心阅读,并按照其理论施政,这种状况持续了大约两个世纪之久。
但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具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并未人云亦云,迎合统治者的喜好。金提莱特首先在他的《反对马基雅维里式的人物》一书中对“马基雅维里主义”口诛笔伐,此后“凶恶的马基雅维里”形象迅速成为16世纪戏剧中常有的讽刺画[3]216。作为文艺复兴戏剧的杰出代表,莎士比亚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描绘过马基雅维里式的人物,例如《奥瑟罗》中的伊阿古、《麦克白》中的麦克白夫妇和《理查三世》中的理查三世等。伊阿古挑拨离间,使奥瑟罗误会妻子并将其亲手杀死;麦克白夫妇为了登上王位,不仅谋杀国王,还嫁祸他人;同样为了王位,理查三世两面三刀,将政敌一一剪除,他甚至还在受害者的尸体旁边向未亡人求婚,真可谓冷酷到了极点。文艺复兴戏剧中的马基雅维里式人物的共同特点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长袖善舞,为达到目的不惜使用一切卑劣手段。这些马基雅维里式人物的言行似乎都可以在《君主论》中找到相应的论述。马基雅维里认为,倘若一位君主希望维护他的国家,那么他将会发现行事不顾信义、仁爱、仁慈和宗教道德是极其必要而且绝对有利的,残酷也是不可避免的。马基雅维里举例论证说,汉尼拔将军之所以取得光辉业绩关键在于实行了“惨无人道的暴虐”。如此赤裸的论述使马基雅维里迅速被冠以“魔鬼般邪恶的人”的称号,他的著作也被同时代人看作是引导人作恶的导师。
在文艺复兴戏剧家看来,真正受人敬仰的英雄必须具备诚实、守信、正直、善良、英勇、机智等品德,必须遵守道德规范和宗教礼仪。文艺复兴戏剧中歌颂的正面人物无一不具有如此优秀的品质。相反,那些缺乏道德观念、不择手段的人即使建功立业也不会受人尊敬。戏剧《裘力斯·凯撒》对此做了生动的说明。凯撒先后征服了高卢和埃及,并将罗马的荣誉随着疆域的不断扩大而提高。按照马基雅维里的观点,凯撒绝对称得上是一位杰出的君主,但该剧中并未将功高盖世的凯撒作为主角,而是将品德高尚的勃鲁托斯作为一个正面人物大加赞赏,以至于有些评论家指出该剧与其说是凯撒的悲剧,不如说是勃鲁托斯的悲剧。究其原因,莫过于莎士比亚塑造的勃鲁托斯正义感最强,动机最纯,行为最崇高。莎士比亚将勃鲁托斯歌颂为悲剧英雄,并对其处境寄予深切的同情,我们从中不难看出,莎士比亚对美德的推崇溢于言表。
文艺复兴戏剧不仅批驳马基雅维里不顾道德和宗教约束,还指责他诱导伪善。马基雅维里一再告诉人们,君主若想保持体面,并且受到普遍的颂扬,就必须具备伪善的能力,即君主不一定具备所有的善良品质,但他应当始终装出具有所有善良品质的样子。因为虽然君主的行为受人关注,但是很少有人能与其亲密接触,通常情况下,人们对君主的评价来源于事件的表象。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报还一报》就对这种伪善行为进行了无情的揭露。该剧一开始,公爵将政务交给摄政处理,自己微服私访,考察民情,一副清官的模样。接着,公爵遇到伊莎贝拉,主动帮她摆脱摄政的纠缠,显得更像一个正人君子,直到最后公爵徇私枉法赦免摄政的罪行,并向伊莎贝拉求婚,我们才明白,原来公爵早已看中美貌的伊莎贝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别有用心的,至此公爵伪善的嘴脸才彻底暴露。对公爵形象的刻画,显示出剧作家对马基雅维里式伪善的嘲讽和批评。
不仅如此,莎士比亚还塑造了许多表里如一的正面人物,与马基雅维里式的伪善形成鲜明的对比。例如《亨利五世》中的亨利五世在决战前夕深入兵营与普通士兵平等相处,鼓舞士气,最终以少胜多,取得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在该剧中,我们看到亨利五世并没有刻意与下级士兵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维持体面并受人敬仰,而是和士兵打成一片,因为亨利没有必要伪装,他原本就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君主。作为国王,亨利五世治国有方,他曾经御驾亲征,迫使法王签订城下之盟;作为政治家,他能言善辩,善于审时度势;作为将领,他能够与士兵同甘共苦。同时,亨利五世头脑清醒,还是个坚毅果决的思想家和实干家,在他的性格中没有一丝脆弱的感情,他既仁慈,又严苛。在莎士比亚的笔下,亨利五世简直是一个集能力与美德于一身的理想君主的化身。
二
文艺复兴戏剧之所以会对当时社会上盛行的“马基雅维里主义”进行批驳,是因为“马基雅维里主义”违背了当时人们依然遵循的基督教道德规范。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虽然反对教权,但是他们并不反对基督教,在本质上,他们仍是基督徒,尽管他们时常无情地鞭挞教会人士的贪婪腐败和道德沦丧,但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基督教自身的错误,基督教的道德规范对他们仍有一定的影响。薄伽丘在《十日谈》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对基督教满怀失望的犹太教徒在目睹了罗马的荒淫无度后,竟然决定皈依基督教,他认为罗马的堕落是由于那些伪善的教徒造成的,他要以自己的虔诚行为和道德力量为基督教正名[4]。这则故事明确地表达出人文主义者,当然也包括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难以割舍的宗教情结。
与文艺复兴时期戏剧家不同的是,马基雅维里把社会腐化堕落的根源归咎于基督教。他认为基督教从理论原则上看是正确的,但是在社会实践中没有正当的价值。基督教宣扬的人之至善乃是谦恭、克制和对世俗之物的轻蔑,它带来的后果是社会孱弱,社会“作为牺牲品”被拱手交给“恶人”[3]261。因此,马基雅维里提出为了国家利益,可以抛开基督教的道德约束,而这一点与思想观念相对较为保守的文艺复兴戏剧家产生了极大的抵触,后者在作品中对他的批评也就不难理解了。
况且,在16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道德观念对当时的政治生活仍发挥着重要影响。1559至1589年间,在英国曾经7次再版的畅销书《政要之鉴》(Mirror for Magistrates)中就主张君主必须遵守基督教道德规范,否则将会受到上帝的惩罚。同样,臣民也必须服从君主,这是基督徒最基本、最主要的美德,一切谋反君主的臣民必将遭受上帝的惩罚[5]。莎士比亚的戏剧《理查二世》中理查即将被废黜时,卡利斯尔(Carlisle)的主教,一个神权的绝对拥护者向议会发问:“臣民怎么能审判国王?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国王的臣民?”[6]这不仅仅是向舞台上的演员提出的问题,同时也是向剧场在座的三千多名观众提出的问题,它促使观众对政治问题做出自己的道德评判。显然,承认并遵守基督教道德规范,仍被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视为天经地义,而马基雅维里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挑战这一传统信条,必然招致文艺复兴戏剧家的非议。
三
文艺复兴戏剧家与马基雅维里所面对的政治现实不尽相同,对道德的评判也必然迥异。马基雅维里时代的意大利面临的是外患无穷、四分五裂的严峻形势,在这样一个“我爱我的祖国胜过爱我的灵魂”的政治家看来,谋求国家统一与独立,才是政治生活中的最高目标,具有压倒一切的价值。所以马基雅维里坚持认为,为了祖国的自由,可以置任何道德约束于不顾,即使需要作恶,也必须毫不畏缩地去做,声称:“当我们国家的安全完全取决于所做出的决定时,根本不应该去理会这个决定是正义抑或非正义,宽厚抑或残酷,值得称颂抑或极不光彩。相反,应该将一切其它考虑束诸高阁,而代之以全心全意采纳能够拯救我们国家的生存并维护其自由的办法。”同样,他认为传统美德对于政治生活也毫无裨益,倘若一位君主具备“一切善良品质”,并且总是据此行事,他将会发现这些美德都是祸国殃民的[3]218。而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却认为,既然君主的权利直接来自上帝,那么君主在行驶权力时,就应当像上帝的代表耶稣那样履行其在尘世的义务那样,向臣民展示其品德[7]。
文艺复兴时期大多数欧洲国家已经建立了统一的王权,尤其是戏剧文化较发达的国家(如英国、西班牙)。对于统一国家而言,政治生活的重心是如何维持其统治秩序,而统治秩序的稳定又要依靠君主和臣民共同恪守本分来实现。因此,对于臣民的忠诚和效忠以及君主的高贵、贤德理所当然地成为社会舆论尤其是戏剧所要大力宣传的主要内容。在戏剧《羊泉村》中,羊泉村群众在杀死叛逆的封建贵族后高呼:“我们的主人是国王和王后”、“国王万岁”[8],这吼声不仅反映出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于贤明君主的期待,也反映出人们对封建贵族谋逆行为的不满和谴责。所以,马基雅维里式的不择手段和抛弃道德规范等观念,对于关心“秩序”与“美德”的文艺复兴戏剧家来说,显得不合时宜,他们不可能产生思想上的共鸣,这也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对“马基雅维里主义”不能认同和接受的又一重要原因。
文艺复兴时期,戏剧家作为时代生活的观察者,在描绘、歌颂现世生活的同时,对社会的政治现实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将他们的政治理想贯穿到戏剧创作中。文艺复兴时期戏剧家对“马基雅维里主义”的批判体现了不同社会背景下的不同政治观念。事实上,“马基雅维里主义”是近代外交原则的历史思考,它不仅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错综复杂的国家关系进行了总结,还预示了民族国家兴起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国际关系的发展趋势,具有划时代的超前意识[9]。 但是由于历史环境所限,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未能深刻理解“马基雅维里主义”的内在含义,故而对其曲解甚至批驳。
文艺复兴时期堪称西方戏剧发展的黄金时代,不仅诞生了像莎士比亚这样伟大的戏剧家,还创作出众多脍炙人口的戏剧作品。这固然得益于古典文化的惠泽——古典文化为戏剧创作提供了可遵循的创作原则,可搬用的写作素材,可仿效的戏剧模式。然而,更重要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们将他们对社会政治问题的思考融入剧中,
创造出具有时代特色和思想内涵的现实主义作品,尽管他们对“马基雅维里主义”的认识不够全面,对他的批判有失公允,但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敢于对当时颇为盛行的“马基雅维里主义”进行批判,指出维持国家统治的基础是道德而非权术,恰恰反映出他们政治思想范式转移过程中的一种独立思考,而这也正是文艺复兴戏剧的魅力所在,即具有丰富的思想性和创造性。唯有如此,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才能赶上和超越古典戏剧成就。正如法国启蒙运动大师伏尔泰所言,文艺复兴的重大成就不在于复古,而在于创造[10]。富于创造精神的文艺复兴戏剧以其思想性和现实性为近代欧洲戏剧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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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徐希军
The Criticism against Machiavellianism from Renaissance Dramas
ZHANG Jun-fang
(School of Medical Humanity, Tianjin Medic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0, China)
Abstract:In the Renaissance, although the governors of European countries advocated Machiavellianism, the dramatists criticized it in their writings sharply. There are two reasons: first, Machiavellianism violated the Christian ethic which still had great influence at that time; second, Machiavellianism is different from the political pursuit of the Renaissance dramatists.
Key words:the Renaissance; drama; Machiavellianism
中图分类号:I106.3;K1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4-0117-03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4.029
作者简介:张俊芳,女,河南洛阳人,天津医科大学医学人文学院讲师,世界史博士。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文艺复兴运动中的拜占庭流亡学者研究”(12YJC770070)。
*收稿日期:2015-06-19
网络出版时间:2015-08-20 12:55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0820.1255.0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