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雪
2015-12-16惠潮
惠 潮
春 雪
惠潮
井生喜欢下雪天,每逢下雪,他都感觉像在过节,对雪的这份特殊的好感由来已久,特别对百里之外乡下老家的下雪天更是流连忘返。可是今年,他失望了。今冬雪来得迟,至于要迟到什么时候,井生并不知道,仿佛遇见了饥馑,只有一天一天耐心地等待,等待漫天飘雪的那一天。结婚七年来,每年冬天一下雪,井生都要带妻儿回老家小住几天,三十岁以后,逢雪必回老家已经成了无法摆脱的宿命。
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庄稼要减产了。井生没有亲历饥馑的恐慌和绝望,但爷爷经历过。所以爷爷在世的时候常常告诫井生要珍惜眼下这大好日子。已经过了冬至,雪还是不见半片,在井生的记忆里,他爷爷死的那个冬天下了场老黑雪,足有一尺厚,多年来井生都认为那是整个山川都在给爷爷戴孝,时间是寒衣节那天。现在这鬼天气,井生心里诅咒一句,突然感到很迷惘,在井生三十三岁的记忆里,冬天的雪不会下得这么迟,这么让人翘首以待。
不下雪的这个冬天,井生感到通体都充满莫名的恐慌。最期待下雪的是儿子水娃,水娃今年五岁,五周岁,很聪明,但是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五岁还是六岁,常常因为这个和井生生气,也和当老师的妻子生气。井生见到乡下老家的人,说儿子六岁,说的是虚岁,见到城里同事朋友,就说儿子五岁,说的是周岁。城里人不说虚岁,并且大部分人都尽量把自家孩子的年龄往小说,井生至今不理解,或许自己农村长大,没有养成城里的文化习惯吧,但是又在城里工作,难免随波逐流。于是,因为年龄的事情,水娃常常和他们夫妻俩争执不休。
儿子每年冬天都由井生带回老家赶年味,井生一来想让儿子不要忘本,二来井生自己有很深的农村情结,只有回到乡下老家,他才会笑逐颜开,逢人发烟,说笑,只有在这时候,井生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与妻子在乡间小道踏雪漫步,井生常常感到自己还和妻子处于热恋当中。当老师的妻子很讲究,挽着井生的肩膀,脸上洋溢着欲罢不能的甜蜜。
可是今年迟迟不下雪,井生便不想回去,元旦过了应该会下雪,但是元旦后是今年的雪还是明年的雪,井生苦笑。为什么不下雪就感到难过,像一个孩子思念出走的母亲。恐慌,只有恐慌,每天都是这样。有几次井生梦见了雪,但是并没有下,当然,漫无目的地等待没有任何意义,该下的时候自然会下,井生气象台的同学对井生说,本来有雪,可是被你纠缠不休,所以下到别处去了。
儿子一天天催促井生回老家去看猪狗牛羊鸡,井生耗不过儿子,只好开始做准备,还没轮到他休年假,只能和其他人调整一下。身为警察,井生很少这样做,但是拗不过自己的儿子,家里的大掌柜。井生给父亲买了两条中华牌香烟,给母亲买了件蓝宝石颜色的羽绒服,羽绒服是妻子给选的,看上去很贵气,井生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妻子。他回想起了母亲年轻时候的形象。母亲虽然是农村妇女,不善打扮,但是身材好,头发乌黑顺溜,每次穿上新衣服,都会被村里人称为新媳妇。仓鼠被送来的这天下午,井生出勤回来刚刚睡醒一觉,水娃在客厅看动画片。妻子过两天放假,考试的前一天,她在小名叫毛头的臭小子桌兜里发现了这对仓鼠。毛头是学校小区院子里出了名的小土匪,他留着红孩儿的头型,和红孩儿一样调皮,妻子警告了几次,可毛头这小子天生顽劣,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妻子最后没收了他的这对仓鼠。学校小区和学校一墙之隔,仓鼠是毛头亲自送上来的,尖头尖脑的仓鼠被关在小塑料笼子里坐井观天。井生天生怕鼠,仿佛仓鼠
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不禁浑身打颤,心里由不得“哎哟”了一声,
毛头走后,井生躺下又睡,听见儿子在客厅的尖叫声,看来儿子喜欢仓鼠胜过了乡下老家的猪狗牛羊鸡。有对仓鼠的好奇,儿子自会安然,于是井生又沉沉睡去。妻子放了寒假,井生因为调休只得天天去上班,妻子每天都和水娃给仓鼠喂食饮水,关系甚为亲密。妻子还说肯定是一公一母,儿子说是一男一女,并且和它们成了好朋友。但是井生一看见仓鼠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妻子知道井生怕痒,看见仓鼠就不自在,故意和水娃提着盒子逗井生,井生把自己关在卧室看书,不理他们。
井生挈妇将雏回到了老家,老家不到三十个人,往年几百口子人的喧闹声一年年消散,再过几年,估计会是一个没有炊烟的村庄,回来的人只会奔向自己祖宗的坟头祭奠一番就匆匆离去。井生害怕那一天,假如父母过世,估计再回来就没人了。
这天是腊月初十,踏进村子的井生老远看见村里的田野红和田野亮兄弟俩在打谷场上亮嗓子,村里年轻人里面只有这兄弟俩坚守在家。他们自小嗓音嘹亮,低微的出身使得他们没有机会进军演艺圈,但是多年来坚持在打谷场上亮嗓子,歌喉所幸保留了下来。打谷场是村里的文艺精英们汇聚的地方,以往吹鼓手父子俩也会在这里练习吹唢呐。他们的孩子都在跟前,比水娃稍微大点,论年龄井生比他们兄弟俩大两岁,可他结婚迟。戴大盖帽的井生是他们羡慕的对象,不过井生回老家从没穿过制服。
井生记得上学那会儿,他们兄弟俩学习不好,但时常如影随形,又独独喜欢唱歌,编排一些荤段子,也喜欢给老师告状,一起亮着嗓子喊叫:“告……,给老师告!”兄弟俩虽然只相差一岁,但是长兄如父,田野红在田野亮眼里颇有威望。田野亮偶尔贪玩,叫吃饭也不回家,田野红奉命来找,他双手插进裤兜,皱起眉头盯住田野亮看,直把田野亮看得手足无措,于是他便对田野亮发出这样的命令:“亮,往回死,都等你着了……”,井生还想起了另外一件趣事,那时候,都二年级了,兄弟俩还穿开裆裤,喜欢伸手到裤裆里挠。田野红有一次迎风翻鸡鸡,结果鸡鸡肿得红萝卜似的,井生想到这里,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妻子见井生傻笑,胳膊肘碰了碰井生的腰,井生忍不住蹲下来笑。妻子说,人家都下来迎接你了,说话中田野红和田野亮兄弟俩带着他们的孩子到了跟前,井生连忙给他们发烟,忍不住又想笑,妻子说,你疯了。水娃来不及先和井生回奶奶家,仓鼠也不顾了,就被田野红和田野亮兄弟俩的孩子们引领着去看猪狗牛羊鸡了。
井生就和田野红田野亮兄弟俩在打谷场附近吃烟,妻子拿着相机到处拍。等了半小时,水娃极不情愿地从田野红和田野亮家下来,此后三天,水娃每天都由田野红和田野亮的孩子带着满村子游荡,主要是去看猪狗牛羊鸡。
爷爷问水娃:“爷爷连猪狗都不如了,回来不和爷爷玩?”
井生的母亲说:“你比猪狗强些……”
大家都笑,只有井生不好意思笑。妻子笑的时候把头抵在井生胸前,往井生身上靠,导致井生越发不好意思。
水娃野够,终于猫一样消停地陪在爷爷奶奶身边,老两口宝贝一样耍不够。水娃被逗得“咯咯”笑一天,夜里做梦也在笑。妻子对井生说:“一回老家,你疯了,水娃傻了。”
井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从一回来就在想,终于想起来了,是仓鼠。回来那天,井生把塑料盒子顺手搁在仓库的窗台上,一直没管。井生不提,水娃估计也记不起来,妻子也记不起来,父母压根就不知道井生还给水娃带回了这东西,这东西仓库里多的是,所以老两口谁都没在意。
井生想起了儿子在城里的伙伴,赶紧和妻子,水娃一起去仓库看,盒子依旧搁在窗台上,井生记得那个位置,谁也没动过,谁也压根就不知道这东西放在这里。盒子里面的泡沫埋住了仓鼠的身体,无论井生在盒子上怎么敲,仓鼠就是不露头,妻子便开玩笑说仓鼠和水娃一样调皮。
最后是井生用筷子拨开泡沫,剥开泡沫的瞬间,井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井生生来初次有这样的恐惧,他的脸瞬间煞白,头上密集地渗出一层汗,吓坏了一旁调侃的妻子。妻子凑近盒子,“咦”了一声,本能地
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水娃跳起来要看个究竟,井生不让水娃看,水娃性情倔强,跳起来和井生抢,结果打翻了盒子,仓鼠摔出地面,一只僵硬,一只头和身子几乎分离,脖子上依稀看见被咬过的血迹。
那天水娃哭了一上午,中午睡下就开始发烧,高烧将近四十度。村里的医生来看过,要给打退烧针,井生和妻子觉得退烧针太伤孩子,不想让打,用酒精给孩子腋窝,脚掌心,背上擦抹,可是降不下来,结果还是让打了退烧针。医生有些不悦,打完针嘟囔道:“就你们城里人金贵,村里的孩子发烧还舍不得给打退烧针哩!”
半夜水娃浑身冒死水,烧退了,井生自己像去了趟鬼门关。妻子轻声唤水娃,水娃老半天睁开眼,第一句话是:“它们真是饿极了,连自己的同伴都不放过……”
井生听着儿子的话,浑身又起鸡皮疙瘩。妻子流下眼泪抚摸水娃的头,水娃只说困,妻子给水娃掖了被角,水娃又昏昏睡去。
临走的时候,井生带妻儿去给爷爷上坟。爷爷是一个牧羊老汉,多少年与羊为伴,井生又与爷爷为伴,夜夜睡在爷爷的炕角听爷爷说古朝。爷爷杀羊的时候总是阴沉着脸,脾气大得上了天,这时候谁也不敢和他说话。井生便学爷爷,不忍心吃羊肉,那时候闻见诱人的羊肉味,井生也忍不住吞口水,但是不敢,要看爷爷的眉目,爷爷是不会吃的,端来半碗对井生说:“吃,羊肉要趁热!”
井生惴惴地望着爷爷。爷爷又说:“我不怪你,你老子也吃,我吃不吃是我的事!”
一想到这里,加上仓鼠的事情,井生心里颇不是滋味,年关到了,还不见下雪。母亲见小孙子大病一场,心疼得要死,说是被仓鼠那脏东西吓的,还请了风水先生折腾了大半夜。井生本想制止,但是不想伤了老人的好心。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井生把对给爷爷上坟看得是件很开心的事,可是今天,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眼泪还是下来了。
井生一家离开的时候,还碰见了刘三老子的,他双手捅进棉袄袖管里,笑眯眯地吸着旱烟锅子,还不忘和井生打趣:“井生啊,嘿嘿,你身底下压着的那扇子肉越来越好看了!”
井生开始不好意思接受这样露骨的玩笑,后来逐渐习惯了,这样质感的玩笑也只有他们能开得出,这样肉麻的玩笑让妻子的脸像一朵绽开的花儿。
也远远地看见膝下没有子嗣的吴老婆木桩一样端坐在自家老屋门口的石床上晒太阳,春夏秋冬一个样,觑眼朝井生一家看来,他们和爷爷是一辈人,八十多岁了。
田野红和田野亮兄弟俩站在打谷场上亮嗓子,他们的孩子还和水娃挥手告别。水娃精神状态不佳,骑在井生脖子上耷拉着脑袋,井生知道水娃还没从仓鼠事件中回过神来。妻子挎在井生胳膊上,井生冲打谷场笑,田野红和田野亮兄弟俩在用歌声送别井生一家,井生的父母站在打谷场不远处,声声叫唤水娃的名字。
水娃回来后,在小区院里玩荡秋千的时候无意间给毛头说了仓鼠的遭遇,水娃本以为自己把这事忘记了,但是看见毛头后就想起来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说,虽然结结巴巴的,但总算表达清楚了。毛头听后,对准秋千上的水娃猛踹一脚,弯着腰大步跑走了。
毛头接二连三地前来讨要仓鼠。第一次是妻子出去买菜的时候,井生没觉得怎样,可是每当妻子不在,毛头就来,怒气冲冲的。井生又开始恐慌,在一个小学生面前,井生妥协了,甚至一时间手足无措。毛头知道妻子不在,咄咄逼人,井生好说歹说,再买一对,再买两对送他,那孩子固执,眼神死死地盯住看井生,就是一言不发。井生感到毛骨悚然,一点对策也没有,井生本想提醒他,你是我老婆的学生,不要得寸进尺。毛头早看出了井生的心思,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放在茶几上,走到门口又回转身,平和地对井生说:“不是送你的,是送你儿子的!”
井生怒吼道:“我是警察!”
井生的话在孩子这里没有任何威严,毛头说自己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不是被吓大的。毛头丢下这句话,大义凛然地走出门。以后每天,只要井生出入小区的院子,就能看见毛头站在学校门口拿着仿制手枪远远地对着井生的脑袋,嘴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啪,啪啪……”
井生不好把这事说给妻子,继而要妻子去教训自己的学生,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心爱的伙伴死了,心里自然不好受,这也是人之常情,孩子天性如此,身为警察的井生,更能懂得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
然而是祸躲不过,除了妻子,毛头还对准荡秋千的水娃头上“啪啪……”,水娃委屈地看着井生求助,井生好生无奈,抱起儿子想离开。谁知毛头反倒追上来对着父子俩的头连续“啪啪……”。井生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毛头手中的仿制手枪,想踢他一脚,但是毛头很机敏,一闪身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嘴里不停地“啪啪……”。
这天井生出勤归来,匆忙中忘了把枪缴下,刚进院子,又见毛头站在学校门口拿着仿真手枪对准自己。井生下意识地摸摸腰部,抬眼看了毛头一下。毛头非但不惧,还冲井生说:“你是警察,我知道你腰里别着真家伙,可我这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
毛头话音未落就扣动扳机,打到了井生的额头,这子弹是塑料的,樱桃般大小,疼得井生要掉眼泪。他一下子抠开枪套上的扣子,掏出手枪,拉滑架,开保险,枪口对准虎视眈眈的毛头。毛头见井生掏出手枪,动作远比自己麻利,不过他还是害怕了,脸色通红,一边又往自己的仿真手枪里装子弹,一边担心井生真的会开枪。装好子弹后的毛头有些胜利者的豪情,对准井生又要扣动扳机。井生大脑异常清醒,但他举起了手枪,“啪啪啪”朝天连开了三枪。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在井生周围围成一圈,他们战战兢兢,又想一下子制服井生,但又没人敢上前一步。井生举起的手枪冒着淡淡的青烟,这时候毛头丢掉自己的仿真手枪,他终于屈服了,不过他发出了怒吼,他的责骂声不绝于耳。
井生脱下穿了八年的警服,在拘留所里待到过年。他正当盛年,却由此大病一场,成天头晕,恍恍惚惚的。医院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妻子急得流眼泪,无奈只好背着井生给乡下老家的婆婆打电话。母亲不远百里来给井生招魂,井生觉得不妥,本想制止,但是为了能让母亲心安理得,最后还是勉强应了。母亲从小区大门外轻声叫唤井生的名字,母亲叫道:“井生啊,跟妈回家……”妻子按照母亲事先的嘱咐跟在母亲身边低声应和道:“回来了……”进了单元楼,水娃站在七楼自家门口大声应和:“回来了,回来了……”井生头蒙在被窝里想笑,但是没笑出来。母亲做完这件事如释重负,水娃却不尽兴,母亲搂了水娃说:“你老子小的时候发高烧,怎么也退不下来,我把他放到太阳底下,去隔山的祖师爷庙里招了魂,高烧当晚就退了……”
除夕夜里,井生心神不宁,软软地躺在床上,听见妻子在厨房里准备年夜饭的声音。恍惚看见水娃拿了自己的手枪走出门外,熟练地拉滑架,开保险,像以前经常玩警察抓小偷那样径自走向学校大门口的毛头。井生想叫,想制止住水娃,但是儿子充耳不闻,快到门口了,水娃举起手枪,对准毛头扣动了扳机。井生的呼告声没有任何作用,枪声噼里啪啦,井生绝望地跪倒在地。
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阵阵响起,小区院子里浓烟滚滚,如同打响了一场战争。井生醒来,已是大年初一的下午,妻子在身旁握住井生的手,轻声问道:“你可醒了?”
井生自知南柯一梦,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摇着头朝妻子笑,笑得流出了眼泪,一直流进自己的嘴角。他攥紧妻子的手,想起了几年前他俩相爱的那个漫天飘雪的晚上,他在那个院子的角落笨拙地从妻子的羽绒服里掏出那双温暖细腻的小手,久久地放在自己的嘴边……
元宵节到了。井生一家三口回到乡下老家陪父母过元宵,第二天晚上,家家户户外面打起一堆火,要跳火堆祛百病,水娃和几个孩子跳过来跳过去没个够。只是还不见下雪,井生又开始恐慌起来,好一个无雪之冬,在井生的记忆中还是初次。气象台的同学打来电话,说明天有雪,语气斩钉截铁。井生不信,但那夜却睡安稳了。在乡下老家寂寥的正月天,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同样的梦,就是几年前她和妻子相爱的那个漫天飘雪的晚上。
不过翌日一早醒来,果然下雪了,漫天雪花如农人高举的簸箕迎风扬场,沸沸扬扬飘洒在大地上,棉被一样覆盖了整个村庄,也覆盖在井生渐渐缓和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