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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门

2015-12-16常龙云

四川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橱窗模型

常龙云

虚门

常龙云

苏嘉吉再见那人,觉得有些怪异。

他怎么了?想要干什么?

苏嘉吉搔着后脑勺,头皮凉浸浸,寒气渗透皮肤,直往脑心钻。散落在理发店坐椅四周的一地头发,刚才还厚厚地捂在头上,犹如软和的棉帽。小手冰凉答应同他见面,他想把自己弄精神些,去理发店剪成了平头。小手冰凉是她的网名,真名实姓他至今不知道。这无所谓,姓名只是个称谓,关键是她本人。一见到她网上传过来的玉照,他就被迷住了。很漂亮,眼睛不大却顾盼有神,表情有些忧郁。联想到小手冰凉这个网名,他惜香怜玉之情顿生,恨不得立马飞奔到她跟前,捧起那双小手,握进手里,捂进怀中。

约会时间尚早,他慢慢溜达。迷人的黄昏,不断有摩登女郎摇曳而过,她们前卫或时髦,花枝招展,一路香风。虽然干警察不久,但他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们是哪类人,要去哪些场所,去干什么。一想到她们的行为,他就心情沮丧。

他又看见那人,还站在玻璃橱窗前。进理发店前,他就见过那人了。有三十多岁了吧,身着浅灰色昵子夹克和深色休闲长裤,过长的头发遮没了大半个额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多了。

如果剪掉长发,他会精神些、年轻些。苏嘉吉想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短发硬硬的,扎得手掌麻痒。许是站累了,那人换了站姿,身子侧向这边。这让苏嘉吉看到那人更多的面部,瘦削、干净、轮廓分明,眼神迷茫,眼里飘浮着梦幻般的神情。

玻璃橱窗里有啥稀奇,值得长久驻足?苏嘉吉好奇心顿起,往那边踱过去。

那是一家名叫天姿的服装专卖店,打烊了,店门紧闭。是家女装店,玻璃橱窗里摆放的,全是女服装模特模型,个个长身玉立,翘臀凸乳。一个侧首远眺,一个单手叉腰,一个托腮凝眸静坐,一个举臂欲抚发,中间的双腿一直一曲,双臂一抬一放,举止优雅,面容姣好,神态高贵。唯这尊是石膏像,其它都是塑胶像。那人一直盯着这尊石膏模特模型看,嘴唇蠕动,小声嘀咕着什么。

模特模型有啥看的?苏嘉吉想,觉得那人太没意思了。

他掏出手机看时间,过得真慢啊。他决定还是径直去星巴克咖啡馆,提前恭候美女驾到。这是个态度问题,是对女人的尊重。成与不成,都得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好印象是成功的前提和基础。

正要离去,忽闻响声大作。那人在狠命拍打橱窗玻璃。出于警察的职业本能,他急忙跑过去,大声喝止,喂,你干什么?

那人愤恨不已地叫嚷,这成何体统!

咋不成体统了呢?苏嘉吉一头雾水。

那人指着橱窗里的石膏模特模型,大庭广众之下,给这位美丽的女士穿三点式,羞都遮不住,这不是侮辱人么!还有,大冬天的,不冷么?谁受得了……

原来如此!

苏嘉吉差点要笑喷了,但强忍住没笑。你能笑话一个神经病么?除非你也是神经病。他仔细审视,又觉得那人不太像神经病。那人是认真的,脸上表情因愤怒而痛苦,因痛苦而扭曲,牵动两颊不多的肌肉颤抖。

路人纷纷驻足,以为他们发生了争执。一些人围上

来,想看稀奇。一些人相互打听,一探究竟。一些人准备出面劝解,都是文明人么,当街争吵多不雅观。

苏嘉吉调整了一下情绪,故作严肃地大声说,是有些不像话!他拍拍那人肩膀,悄悄对他耳语道,快走吧,你瞧,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了呢。

那人望望周围的人群,情绪平和下来,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叹一声,在脸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悻悻而去。

那人已经走远了,许多目光还追随着他的背影。

人们围住苏嘉吉,七嘴八舌打听发生了什么事。苏嘉吉连连说没事没事。人们根本就不相信没事。没事你们在这里干啥?没事咋吵闹呢?都认为他隐瞒了什么,他越说没事,人们越想知道真相。

苏嘉吉无奈,只好挤出人群逃离。

他甩开人群,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回望玻璃橱窗。他时常路过这里,季节不同,模特模型着装不同,一般都是店里重点推销的品牌货,穿给顾客看的,价格不菲。今天,石膏模特模型没穿服装,或者说服装被脱了,估计那款服装脱销,店里没货了,连模特模型身上的那套,也穿在不知哪位女士身上了。

小手冰凉长靴马裤,秀发披肩,明眸皓齿,不仅漂亮,而且时尚。她的眼睫毛又长又密,苏嘉吉怀疑她接了假睫毛,睫毛膏也涂得过多了,未免画蛇添足。他想,自然些,也许更好。

情人初见,苏嘉吉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他心头明白,这不奇怪,多次约会美女,都审美疲劳了。可是又隐隐感觉不对,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对所有的美丽,他都热爱,都能唤起激情。也有可能是,现在,他把这事当作一项工作,就像每天上班要干的那些事;当成领导交办的一桩任务,必须按时完成交差。他希望这次有理想结果,过年带回家,父母不再为此纠缠和唠叨。父母年纪大了,迫切想看到儿媳妇,看到他成家,苏家香火相传,心情可以理解。

苏嘉吉把刚才发生在大街上的一幕,讲给小手冰冷。小手冰凉姿式优雅地呷着咖啡,听完后说,很明显么,神经病。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年头,神经病可多呢。

苏嘉吉否认她的判断。他开始也觉得那人是神经病,至少神经有些不正常,但后来就不那么认为了。他只是觉得那人有些怪异,有些不同寻常罢了。

对了,小手冰凉叫罗小薇,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搞销售。虽然以前彼此在网上相处了二个月,很熟悉了,还时不时开玩笑,老公老婆地叫,但网上网下完全是两码事。第一次见面,苏嘉吉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但因为陌生,还是有几分紧张。看得出来,罗小薇也一样。紧张让他们有了距离感,反而不如网上亲昵。

为了消除紧张感和距离感,苏嘉吉试图延续网上的玩笑风格。他说,让我摸摸你的小手,是不是真的冰凉。罗小薇微笑着,有几分矜持,却并没有拒绝,犹犹豫豫地把手伸给他。

其实,她的一双小手并不冰凉,很暖和,也很柔软。这暖和与柔软深入肌肤直抵内心,他握着她的手,就再也不愿意松开。

那晚,在咖啡馆温暖而又暧昧的灯光影里,他们喝了不少咖啡,喝得每个汗毛孔都舒张开来,每个细胞都异常兴奋。

离开咖啡馆,时间尚早,城市夜生活方兴未艾。他带她去了他的住处。他们上了床,一鼓作气,把该做的事都痛痛快快做完了。好像这事他们早就酝酿好了,早就有了默契,早就渴盼这一时刻,身体力行是顺理成章的事,见面仅仅只是彼此确认,像网页确认验证码。所以,他不觉得意外,不觉得有啥不妥。可是,他还是觉得欠缺了什么,有些遗憾。有啥欠缺啥遗憾呢?他具体也说不清楚。好像,这恋爱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或者说,并不是他向往的那样。究竟应该怎样恋爱呢,他也说不清楚。

她似乎没想那么多,身体激情彻底释放后,枕着他的手臂,不多会儿,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他却睡不着。脑子里空空荡荡,好像所有思想都随那一股激情释放了。后来,他慢慢想到的是,至少,恋爱应该有段历程,在这段历程中,有些波折,有些障碍什么的,需要克服,需要追求,需要坚持或妥协什么的,人生的酸甜苦辣,都蕴含其中。只有经历了这些,爱情的果实才会成熟,才会香甜,人生也才会丰富。但这段历程给简化了,省略了,爱情如快餐,味道不错但营养极差。

他又想起那人,面对石膏模特模型时的痴呆情景;还有那一声叹息,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闷响如重石砸在泥地上。

所有这些,都隐隐约约,如飘浮在阳光里的尘埃,他分明感觉到了,甚至看见了,想抓却抓不住。

从南平街经过,苏嘉吉想起街对面的天姿服装专卖店,脚步就转换了方向,穿街过来了。

为什么要来这儿,他说不清楚,反正来了。那面玻璃橱窗他已经很熟悉了,包括里面的模特模型。它们的形象、姿态、表情,他都了然于胸,就像它们是熟人、朋友,或者,是他曾经与之相处时长时短的那些女子们。他站在玻璃橱窗前,感觉有些异样,仔细辨识,模特模型数量没变,只是中间那尊石膏的,换成了塑胶的,套一件中长谷黄色风衣,胸脯高耸,裸腿修长,赤足光洁。他想,风衣里面肯定什么也没穿。他觉得这样想很下流,但就是止不住要想。

此刻,他脑子里盘旋着一个疑问,那人从这里看到了什么?

老站在这里瞅模特模型,似乎不太对劲,也像那人了,有神经病的嫌疑。他走进店去。店内面积不太大,大约五十多平方,各色各式女装,分门别类悬挂四壁,中间还陈列了两排。中央有个弧形吧台,一位小女子埋头在玩手机。

帅哥好,欢迎光临。一位女子从一架衣服后面迎出来,含笑招呼他。

这女子身材高挑、丰满,皮肤白皙,柳眉弯弯,眸光盈盈,浑身散发着少妇成熟的韵味,多看一眼,多呼吸一下,都会叫人心动过速。

给女朋友买衣服?少妇问,她喜欢啥样式?

我先看看再说。他说,果真就目光巡睃,装模作样看起来。

随便看,随便挑,我店里款式可多呢,总有一款适合你女朋友。少妇说,跟在他后面,若即若离。

他心不在焉地胡乱看,心里纠缠着一事,想问少妇,玻璃橱窗里那尊石膏模特模型哪去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是一个正常男人,这是个不便启齿的问题;何况他和少妇并不熟悉,贸然相询,有些莫名其妙。对方肯定会奇怪,你为啥关心这个?他当然无法回答。他只有不动声色地搜索。店里一目了然,没有石膏模特模型踪迹,唯有那二道简易木门,他看不透。一道门开在店右角,门上嵌一方长镜,是试衣间;另一道门开在店后面正中,虚掩着,从窄缝可窥见里面光线暗淡,估计是库房,或店员房。

溜达了一圈,少妇给他推荐了几款,有新潮的,有典雅的,有流行的。他有些为难地说,我不知道她喜欢哪款。

我明白了,你想给女朋友一个意外惊喜,对啵?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真浪漫!少妇说,脸上生动起来。不过,衣服合身不合身,最好亲自试,穿上身才清楚。所以,你最好带她来,自己挑选。

周末,苏嘉吉依少妇言,果真带罗小薇来,挑选了一件她满意的衣服。那价格,让他有些吃不消。一千五百元,那可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啊!

趁罗小薇试衣,他特意察看了试衣间。只有一个多平方,人在里面转身也显局促,墙上一排挂衣服的挂钩,地上一双塑料拖鞋,别无他物。

那以后,苏嘉吉与少妇逐渐熟悉了。少妇叫胡月,是服装店的老板,小女子叫小音,她远房亲戚的孩子。苏嘉吉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和胡月打招呼,或拐进店去小坐片刻,闲聊一阵子。有顾客时,他看胡月引导顾客挑选服装,看各式各样女人,试穿各式各样服装。没顾客时,他就天南地北和胡月闲聊。

他从闲聊中得知,胡月有过五年婚史,目前离异,单身。前夫恩尽缘绝后,留给她少许财产,包括这家服装店,带着一个年仅十七岁的漂亮女孩,离开了西南这座小城,去了南方。

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很难激起人的兴趣,但他还是装出很关切的样子,听胡月诉说。对于生活,经历的,未经历的,幻想的,向往的,每个人都有诉说不尽的内容,都渴望有人倾听,有人理解。他乐意做她的倾听者,有些他能理解,有些无法理解,这无所谓,不影响他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他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望一望,后面那道虚掩的门。他相信,那尊石膏模特模型,一定就在里面的某个地方。

不过,在不在里面,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一尊冷冰冰的石膏像么。眼前风姿绰约的少妇胡月,才是真的活色生香呢。

他不明白,胡月那个愚蠢的前夫,为什么就不要她了呢?

苏嘉吉和罗小薇住在一起,过起了事实上的夫妻生活。

这是很自然的事,可以理解。正是男欢女爱的年龄,两情相悦,不欢爱就不正常,不人性,不道德了。况且彼此年龄都不小了,都超过了法定婚龄。有时他去她那边住,有时她来他这边住。其实,住什么地方无关紧要,有爱哪里都可以是欢场,无爱住金銮宝殿也难受。但由于都是出租房,他劝她退掉她那处房子,没必要多花一份钱,租二处房子。她口上应承,却迟迟不见行动,似在顾盼,似在犹豫,这让他有些不快,甚至有些不满。这期间,虽与罗小薇同床共枕,也常做春梦,这让他情难以堪。在梦里,他和一些女子幽会,有时是罗小薇,有时是胡月,有时是既像罗小薇又像胡月的女子,有时是曾和他相处过的某个女子,而更多的时候,都是些陌生女子,他们虽彼此陌生,却磁石样紧紧吸引,藤蔓样相互纠缠。奇怪的是,他明明白白知道对方是谁,却看不清对方的脸。梦醒来,他愧疚无比,觉得对不住躺在身边的罗小薇。但愧疚的力量太微弱,抵挡不住春梦频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梦中的女子,居然还有像极了天姿服装专卖店玻璃橱窗里的石膏模特模型。纤细的腰身,光滑的肌肤,温凉的感觉,令他既亢奋又迷惘,醒来后一阵阵害怕。

苏嘉吉觉得撞鬼了。

这天,苏嘉吉又去了胡月的服装店。小音给他端来一杯水,退到吧台里玩手机。人人都喜欢玩手机,为什么都爱去虚拟的世界游荡呢?他想不透,懒得再想。他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能得过且过的事,绝不纠缠。他喝了一口水,悄悄观察带顾客试衣服的胡月。她秀发高挽,穿一件大翻领黄豆色毛衣,裹在里面的曼妙身材,不难想象。

他觉得这样不好,收住心猿意马,调头看别处。店外,玻璃橱窗前站着一个人,又是那人。街上行人匆匆,唯有他,止步于此,神情茫然,像一只迷途羔羊。没人在意他。

他放下水杯,起身走到店门口,倚着门框,抱着胳膊,看那人。他猜想接下来那人会干些什么。那人眼里空空,像二口幽寂的枯井,伫立在那里,任时间悄然流逝,仿佛陷入了某个梦境。

苏嘉吉如看一截木头,感觉无聊,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打火点燃。也许是打火机的响声惊醒了那人,他看到几步之遥的苏嘉吉,不太友好地盯着他,目光如鹰隼般犀利。他脸上的表情一瞬儿惊慌,一瞬儿羞怯,一瞬儿难为情,好似秘密被人发现了。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转身慢慢离去,汇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河流。

苏嘉吉猛吸了一口烟,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高楼、广告牌、立交桥、车流、人潮,太多景象一古脑儿涌来,他眼里一时盛不下,都随他指间袅袅升起来的一缕细细青烟,四散而去。

他心头忽然有种沧桑感,犹如经历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世事,少年老成。这感觉让他莫名忧伤。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老朱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服。他喜欢这身带给他尊严和威望的警服,一年四季,很少穿便服。

有事么?苏嘉吉懒懒地问。昨夜没睡好,从穿衣镜里他看到自己满脸倦容,萎蘼如霜打蔫了的茄子。

老朱告诉他,南平街一家店铺昨夜被盗了。

驱车前往南平街的路上,老朱问苏嘉吉,熟人圈里有没有剩女,他表弟今年三十五岁了,还挂单。无论家庭还是个人,条件都不错,以前也交过不少女朋友,他喜欢的父母不中意,父母中意的他不喜欢,东挑西选,一年复一年,年龄就混大了。姑妈、姑父盼望抱孙子,盼得头发都白了,天天敲邻家的门,把人家小夫妻的孩子当亲孙子疼,叫人心酸。

表弟不急,可我姑妈、姑父急啊!老朱说,三亲六眷自然也跟着急……

你咋知道你表弟不急?苏嘉吉反问道。

老朱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顿了顿,才喃喃

地道,也许吧,只是我们看不出来,或者,他不愿表露罢了……

失盗的原来就是胡月的服装店。店门口,胡月坐在一张塑料独凳上,眼巴巴地望着店外,见了苏嘉吉和老朱,赶紧起身迎上来,抓住苏嘉吉的手,如抓住了主心骨,情绪一时激动,一时悲愤。她的手丰腴、滑嫩,苏嘉吉感觉特别舒服。老朱瞥了一眼,扭过头去,目光投向别处。那一瞥,让苏嘉吉浑身不自在。胡月也意识到了,脸红红地松开了手。

我什么也没动,一切都保持原状,等你们来。胡月转向老朱说。

玻璃橱窗被砸开,墙体如张开大口,几个模特模型东倒西歪,碎玻璃散落一地。奇怪的是,店里一切如常,看不到任何翻箱倒柜的乱象。

二人店里店外忙开来,现场照相、勘察、取证。对店里的一切,苏嘉吉都很熟悉,唯一陌生的地方,是店后面的里间。那道虚掩的简易木门,从一开始,就吸引着他,虽数步之遥,他却没有理由走近,更没有理由打开。现在,他终于可以走近这道门了,可以打开它了。

木门发出一声吱嘎,犹如疼痛而呻吟。里屋是个狭长空间,左端二面靠墙摆放着一张单人钢丝床,被子半盖半掀,仿佛有人刚起床,或者准备钻进被窝睡觉。床侧有一架收拢的不锈钢人字梯。床尾堆放着几具模特模型,全身的,半身的,都赤裸着身子,如拨光了毛的鸡。右端排排货架,堆满了货物。此外,还有塑料凳、纸箱等杂物。当中墙上有道小窗,开得很高,他挪张塑料凳,站上去,才勉强看到窗外的小院,院内小叶榕在高楼夹挤下,长势并不好。

他有些失望,站在窗下,不甘心地到处张望,希望能发现点什么。

现场勘察完毕,老朱让胡月清点失物。他走到店门口,苏嘉吉跟了过来,递给他一根香烟。

老朱点上烟,忽然说,这女人,单身。

苏嘉吉说,你咋个知道?

老朱说,她的钻戒戴在小指上。

苏嘉吉哦了一声,才说,结过婚,又离了。

老朱也哦了一声,俄尔,又说,你们,我是说你和这女老板,熟悉?

苏嘉吉说,不很熟悉,为女友买衣服时,才认识的。

老朱暧昧地笑笑,意味深长地说,她很漂亮。

苏嘉吉没再接老朱的话。

胡月清点的结果,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店里啥东西也没有丢失。苏嘉吉让她好生再清点一下,她非常肯定地说,真的啥也没丢。

难道是半夜的酒疯子干的……老朱望着空洞洞的橱窗和一地碎玻璃,疑惑道。

和罗小薇分手,苏嘉吉想分得友好些,表现大度,像个绅士。他邀请她共进最后的晚餐,去星巴克咖啡馆,他们最初见面的地方。罗小薇一口拒绝了,说没有必要。再打电话,都是忙音。他心有不甘,去她的出租屋找她,敲门数遍无人应,把邻居给敲出来了。邻居告诉他,罗小薇退了房,昨天搬走的。

苏嘉吉惆怅而返。

老男人是罗小薇的顾客,购房时顺手牵羊,把她给搭进来了。他们是何时交易的,如何成交的,苏嘉吉一直蒙在鼓里。直到那天意外遭遇,他才知道,一块小鲜肉,早就填进了老色狼嘴里。

那天,苏嘉吉去罗小薇的出租屋,意外撞见老男人。老男人真的很老了,看面相上五十岁了吧。他肥硕的身子盘踞在那张单人沙发上,投过来的目光一点不友好,像警察审视小偷。那可是平常自己爱坐的地方啊!出租屋里除了一床一桌,还有这张单人沙发。他坐上去,就有了一家之主的感觉。罗小薇故意来挤,挤不下,就一屁股坐进他怀里。有时,他们就在那张沙发上做爱,颠来倒去,弄得沙发吱吱嘎嘎呻吟。他总担心破旧的沙发承载不了他们的青春激情,随时会坍塌,不能全身心投入到做爱中去,每次完事后都意犹未尽,期待下一次能够功德圆满。

可现在,唯一的沙发被老男人霸占。没准,在他进屋之前,他们也在那张沙发上,干过同样的好事呢!老男人一脸肥肉,翘着二郎腿,抽着中华烟,夹烟的中指上,戴着一颗硕大的黄金钻戒,目光居高临下,对他很是不屑,不屑中带着厌恶,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自己是不速之客。

慌乱的罗小薇,急忙把他推出门外,推到走廊里,要他回避,要他离开,好像他的出现,坏了她的好事一样。他很委屈,觉得情形不对,完全搞颠倒了。他想,他应该愤怒。是的,完全应该愤怒,不愤怒就不是男人。于是,他果真愤怒了。

这是咋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面对他的愤怒,罗小薇反而镇定了。她没把他的愤怒当回事,哪怕他眦嘴瞪眼。她不想说清楚,也无法把这事说清楚。

给你说清楚,凭啥呢?我卖身给你了?我嫁进你苏家门了?即使卖给你、嫁给你,我也有我的生活,有我的自由!

他脑子里一片乱码,有如电脑遭到恶意软件或病毒的攻击。

他还能想到的是,他应该咆哮……应该发飙……应该痛揙罗小薇……应该把老男人一脚踹下沙发……应该一枪崩了老东西……然而,他什么也没能做。

又一次失恋了,他以为自己会去胡月处,听听她对前夫的抱怨,感受男人抛弃女人的滋味,从中获得些许慰藉;或者,向她诉说他的失恋,让她当一回倾听者。但他没去,买了大把Q币,一头扎进游戏中,通宵达旦。事后,他没有太伤心。爱就爱了,不爱就不爱了。爱与不爱,他都经历过,不止一次。回想起来,许多所谓的伤心事,其实都是年少无知,少见多怪,根本不值得伤心。他想,一个人的成长,大概就是遭遇类似事件之后的结果吧。但他还是难受。遍地帅哥你不找,干吗委身一个老男人呢?一想到老家伙堆积的脂肪、松弛的皮肤和下垂的眼袋,他就恶心欲吐。

那人把自己裹进深色中长呢子大衣里,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只露出一截脑袋来。玻璃橱窗恢复了原貌。他只望了望,便毫无兴趣地走开了。

苏嘉吉好久都没从那场失恋中振作起来,心情恰似这寒冬的天气一样阴霾。一见那人,他就陡然来了精神,仿佛服了兴奋剂。他远远尾随那人。至今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干什么的,住哪里,虽然有过二次照面,却记不清他的相貌。

那人没走多远,便在一处公交车站台停下。不多会儿,59路公交车开过来,他夹杂在乘客中上了车。

苏嘉吉紧赶两步,也上了这趟车。

他今天穿便衣,感觉自在。他喜欢警察工作,但和老朱相反,不喜欢穿警服。警服像道标签,谁都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反而有种被扒光了的感觉。相对来说,便衣警察工作他最爱干,混迹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没人知道你是谁,没人在意你干什么,该出手时就出手。他挤到车中部,见那人在车后部,手抓吊环,像悬挂起来的鸭子,随行驶的车身摇晃。这趟公交车由城东开往城西,穿越半个城市,路线长,站多,乘客多,上下频繁。司机提醒前面的乘客往后面空闲处移,有人偏偏往前面挤。

是个小伙子,瘦若干柴棒,瞌睡没睡醒似的,眼皮耷拉着,偶尔掀起来,眼珠子贼亮,飞快转动着。

苏嘉吉闻到一股贼的气味。他掏出手机,假装玩的样子,悄悄按下录相键。

干柴棒挤到一位中年妇女身后,停下来。中年妇女穿戴讲究,一手提包,一手抓住头上的吊环,侧身看车窗外的街景。果不出苏嘉吉所料,干柴棒动手了,悄然伸向她的手提包,她却浑然不觉。

公交车停靠在站台,车门打开,又一轮乘客上下。干柴棒返身挤向后车门下车,忽然被一只手擒住。干柴棒感觉那手似铁钳,越挣扎钳得越紧。干柴棒惊出一身冷汗,妈的,今天可能栽了。他仿佛听到骨头错位的嘎吱声,再动就会碎裂。那条手臂并不粗壮,哪来那么大力气呢!慌乱中,干柴棒顺着那条手臂,看清脸色铁清的小子,年龄和他相仿,并不比他高大威猛,信心陡增,另一只手果断挥出去。一道黑影劈下,宛若遭了电击,干柴棒顿觉手臂麻木,刀子掉在地上。干柴棒来不及再作任何反应,糊里糊涂就被撂倒,头撞在拦杆上。随即,拳击如暴雨般落下。

别打了,再打会死人的!

苏嘉吉扭头看拽他胳膊的,正是那人。

你下手咋这么狠呢!那人恨恨地说。

苏嘉吉呆立着,咋把干柴棒当成抢占他沙发的老男人了呢?

他低头察看死狗样蜷缩成一团的干柴棒,有些后怕,真打死人就麻烦了。他弯腰翻过干柴棒的身子,见他

满脸血糊糊的,鼻血犹如两条红蚯蚓往外爬,望着他的目光,因绝望而散乱。

他从干柴棒口袋里翻出一只棕红色钱夹。

是我的钱夹!中年妇女尖叫一声,扑上来抢过钱夹,赶紧清点里面的钱物。

苏嘉吉掏出手铐,铐住干柴棒的双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搡着下车。乘客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他看到那人,站在乘客中,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该死的小偷,打死才好呢,世上少个祸害!

干柴棒听到有乘客厌恶地说,合上眼睑,关闭了这个世界。

临近年关,苏嘉吉还没有带回家过年的女朋友。看来,今年又完不成任务。他很烦恼,到时候不知道又该咋向父母交代。年年如此,年年令父母失望。他不忍心再见到父母脸上郁郁寡欢的表情,真的很畏惧过年了。

这期间,他也没有懈怠,又见过同事介绍的一个女孩,还有婚恋网上结识的一个女孩,结果都很失望。

胡月打电话,约他下班后去咖啡馆坐坐。他想起有些日子没见胡月了,欣然应允。既然服装店没丢失什么,案件就暂时搁置一边,忙别的案件去了。年关偷盗、抢劫案件频频发生,局里布置了严打工作,要忙的事儿多着呢。

咖啡馆里,苏嘉吉基本上都是听胡月诉说,当初前夫对她如何好,俩人怎么共同打拼,前夫如何变心的,做个女人有多不易……他安静地听她诉说,抽烟,往杯中续咖啡,偶尔只言片语。算起来,胡月有三十多岁了吧,但她天生丽质,又善会保养,看不出来。女人的年龄是个谜。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让胡月扮他的女朋友回老家,哄二老过个快乐年,再说下文吧。胡月会答应吗?他拿不准。

后来,胡月谈到她的服装店。她说绝不是某个酒疯子砸的,因为她后来发现,还是丢了一件东西,一尊石膏模特模型。因为值不了几个钱,她也就没再向公安报告这事。

苏嘉吉早忘了那尊石膏模特模型,经胡月这一说,才想起那天勘察现场时,里屋那堆模特模型中,确实没看石膏模特模型。可是,谁会为一尊石膏模特模型,甘冒偷盗之罪,破窗入室呢?

从咖啡馆出来,苏嘉吉要拦出租车送胡月。胡月不想这么早回家,说陪我散散步吧。夜长着呢,他别无他事,回家无外乎上网,玩游戏,于是,就乐得陪她走走。冬夜逛马路,不是很好的选择。风从脸上拂过,似要把肉抓一把去。他问她冷么,她没回答,对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朦胧路灯光里,她的笑很温柔,很妩媚,很生动。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张臂从背后环护住了她。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拒绝,温顺犹如一只小兔子。

他们走着,漫不经心,漫无目的。他们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不说话时,也感觉有许多话语,在寒夜凝滞的空气里絮絮,温情地交流。

经过一小区大门口,她停下脚步,说到家了。语气有些意犹未尽,仿佛嫌路太短了。他松开搂她的胳膊。她仰头望着他,眸光盈盈如水,悄声邀请,上楼去坐坐,喝口茶……他迟疑着,轻轻摇摇头,说时间不早了,下次吧。

出租车开动了,他透过车窗看到,她还站在小区大门口,望着出租车离去的方向。

时间并不太晚,为啥不上楼坐坐,喝口茶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大街上人多起来,商场更是人头攒动,人们提包拎袋,身影忙碌,大把花钱,大声说笑,搅得年味越来越浓稠。苏嘉吉看那人走走停停,悠闲自在,仿佛过年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街尽头拐角处有家书摊,那人停下来,在书摊上翻拣一阵,挑了二本书,和店主讨价还价后,付钱离去。原来他喜欢读书,难怪有些神经质,八成是书读多了,把脑壳读坏了。苏嘉吉心里想;见那人站在街边等绿灯时,还翻看手里的书,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由是对他添了几分好感。

绿灯亮了,那人穿过斑马线,沿滨河路行了一程后,上了升仙桥,在桥中间停步,伏在桥拦上,看河上风景。苏嘉吉在河边的户外休闲椅坐下,透过一蓬红枫的枝叶,可以清楚观察那人。

这条小河沦陷在两道灰白、坚硬的水泥堤里,有啥

风景可看呢?况且这也不是看风景的季节,水涸石现,草枯叶落,满目萧瑟和凄清,不看也罢了。瞧那人,却看得着迷,不知什么吸引了他。铁制休闲椅冰凉,不多会儿就凉透了屁股,凉意顺着脊背上蹿。好在那人呆得并不久,就起身过桥了。

升仙桥那边是旧城,老街店铺林立,一幅旧时代的繁华景象。那人在一家小店前停下,看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围巾,选了一条紫色团花的,又是一番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苏嘉吉想,他已经有围巾了,还买围巾干嘛?又想,可能是给老婆买的,不然不会选那么艳丽、花哨的。真是个会疼女人的男人!这么想着,对那人又添了一层好感。

老街尽头是老式住宅小区,多层房屋建筑散发着沧桑的味道。那人径直入内。苏嘉吉随后跟了进去。穿保安服的门卫是个老头,坐在破藤椅上抽烟。他以为门卫要阻拦他,至少会盘问他,但门卫只扫了他一眼。单元楼道狭窄、幽暗,一梯二户。直上到五楼,一户门紧闭,一户门虚掩。苏嘉吉没有多想,推门而入。室内摆设极简陋,几件陈旧家具,茶几上一堆吃剩的零食,沙发上是换洗的衣物,书报杂志到处零乱堆放,室内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缺少女主人打点的房间情景,他似曾相识。

在沙发对面的老式电视机旁,他看到了那尊石膏模特模型,被精心穿戴打扮成古典美女。一头披肩卷发,在肩头漾起层层小波浪,枣红色青花棉旗袍外,系一件雪绒坎肩,肉色薄棉裤袜,半高跟红皮鞋,十只纤纤的手上,提一只精巧小竹篮,像要出门采花似的。

那一刻,苏嘉吉有些恍惚,像走进了曾经某个春梦的梦境。

那人对苏嘉吉根本没看到似的。他抖出那条紫色团花围巾,围在古典美女的白皙长脖上,退后几步,站在屋中央欣赏,嘴角漾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咋不随手关门?苏嘉吉问,责怪之意,像他才是这屋里的主人。

给你留着呢。那人头也不回,嘀咕道。

苏嘉吉暗暗吃惊。

那人凝望古典美女,眼里柔情似水,整个身心都沉浸其中。

苏嘉吉伫立一旁,没再打扰他。时间安静地流逝,许多情景纷至沓来,涌现他脑海,分不清是梦境、幻境还是现实,令他再次恍惚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轻轻咳了咳,像似梦游结束了,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苏嘉吉,脸上若有雾升起,眼神逐渐暗淡。他缓缓抬起双手,手腕并拢,伸到苏嘉吉面前。干吗?苏嘉吉问。

那人眼皮耷拉下来,神情黯然地道,你不是来抓我的么?

苏嘉吉看着他,不耐烦地说,我下班了;随后又补充说,下班时间不办公。

那人重新掀起眼皮,再次望着苏嘉吉。

你该去理发店,理理头发。苏嘉吉突然冒出一句。

那人哦了一声,表示明白,脸上却是一脸的茫然。

苏嘉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略带疲惫地说,现在,我想抽支烟。你抽烟么?

我不抽烟。那人垂下双手,耸耸肩说。很遗憾,也没烟待客。

我自己有。苏嘉吉扬了扬手里的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吐出一口烟雾,懒懒地道,唉,要是有杯热茶喝就好了……

茶有,那人说,我这就去烧水给你泡。

苏嘉吉摆摆手,止住了他。

那人站在那里,一副随时候命的样子。

苏嘉吉狠狠吸了一口烟,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中,指指古典美女说,她不属于你,应该物归原主。

那人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肌肉一阵抽缩,点点头。

还应该给人家道歉。

我知道……

打坏的橱窗玻璃,要照价赔偿。

应该的……

耽误了营业,要给人家补偿。

也是应该的……

苏嘉吉还要说什么,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也就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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