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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寿衣

2015-12-16惠世强

四川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寿衣儿媳儿子

○ 惠世强

村里卖地一分钱,父亲的手里就滋润了。他先是给自己配了一口雪白的假牙,逢人便裂开厚嘴唇朝人家笑。说是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内涵,只是那样傻乎乎地朝人家乐,熟悉的人晓得是为了夸那牙,生人还以为他就是个老傻子。

其实,父亲从小到老并不傻,小时上过几天冬书,识得几个字,曾经也在生产队里负过多年的责,大会小会的参加过不少,读书看报倒也不囫囵,大道理讲起来还蛮能见行人哩。

村里这次一分钱,他没说个啥,就先给自己换了一口假牙,然后就是进了一回理发馆,舒舒服服让人家年轻女娃娃给剃了一回光头,还刮了个全脸。出得理发馆,逢人便夸,说,还是人家理发馆的手段比那桥头剃头摊子上剃得好,人家那娃娃不光手段好,那刀子也快,一点也不疼,不信你瞧,哪儿都没刮破,还香喷喷的。外人立住脚,瞪着眼光朝他的白光光的头上瞧,瞧了一阵,鼻子缩了缩闻了闻,便附和着说,嗯,是香。他听了人家夸赞的话,自然是欢喜,便掏出黑卷烟让人家抽,人家瞧他的眼光又瞪直了,不过,这次人家不是瓷着眼光瞧他的光头,而是盯着他递过来的那又粗又长的黑卷烟瞧,半晌,那人才结结巴巴地说,嘿哟,烟锅子都撂了,都抽起这号雪茄啦,老天爷,这不真是鸟枪换成大炮了!他说,以前瞧见电视里有钱人抽这东西,还以为就是为了演戏装装作派,如今一抽,才晓得就是比烟锅子好抽嘛,嘿嘿。

村上准备卖地的时候,儿子就说,等卖地分了钱,要在窑顶子上新修一层楼房,修一个大客厅,外加三个大卧室,让他们爷孙三代各住一间,还要装暖气、空调,说是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还能天天洗澡……儿子把自己粗胳膊笨手画的图纸让他瞧。他听了儿子眉飞色舞的话,连那张画得乱糟糟的图纸瞅都没瞅一眼,就呸地朝儿子吐了一口,然后说,有两个钱就开始烧包?老子一辈子拼老命挣下的这几孔窑洞,还不够你们住是怎的?还动不动就修这盖那,老子穷了一辈子,还等着分了钱,好好活几年哩。

儿子从此再没敢提什么修房盖楼的事。儿媳妇也没敢再说什么这家盖房,那家买车的话。

过了些日子,那天吃饭时,儿媳妇一回家,照例给他炒了一盘鸡蛋,让他先喝一壶。顺手把一个小本本搁到饭桌上,怯生生地说,这段时间忙得没照顾好你老,那麻将馆也没顾上多进,倒是去驾校学了开车,考了这个本本。儿媳妇当然是说着想让他知道,甚至想让他瞧瞧放在饭桌上的那个蓝色的小本。

但是儿媳妇完全没有料到,父亲连那蓝色的小本本瞄都没瞄一眼,就像什么话都没听见似的,只顾着自己一盅子一盅子喝他的酒。赶儿媳妇把煮好的面给调上旺旺的辣子和旺旺的醋,端到他的面前,他的二两烧酒正好舒舒服服下了肚。

父亲虽然没像那天给儿子发火那样给儿媳妇发火,却也装聋卖哑听见了却装着没听见,甚话没说,也没放脸色,却也像无形地给儿媳妇骂了句:烧包!儿媳妇倒是委屈地哭了一后晌。

儿子儿媳以前在外头打工,后来回来靠贷款办了一家水产门市,平时早出晚归忙着经营门市,很少顾家,孙子蹦蹦也都是靠爷爷奶奶照料。自从去年奶奶去世后,儿子儿媳就更忙了,既要照看门市,又要照顾家里,还要接送孩子,两口子忙得手忙脚乱。儿子早上起来就骑上三轮车去进货,赶儿媳妇把早点给爷孙们做好吃罢去了店里,一早上就忙得没个消停了。中午有了空闲,儿子儿媳都要抢着去隔壁的麻将馆里打两圈麻将,输赢倒不当紧,重要的就是能叼着空儿放松放松。

本来两口子早就谋划好的,等村里分了钱,不光要翻修盖房,还要买辆带后兜子的车,进货送货都能赶上急紧。当然盖房是儿子的主意,买车就是儿媳的主意了。儿子认为,村上好多人家都盖了房,有的还盖了五、六层那么高的楼房。儿子说,咱们也不跟他们攀比,咱们也不盖那么高,一是没有那么多的钱,二就是有那么多的钱,咱们也不要一把都投到这房产上,叫人一看就是有钱了,才这样显山露水地胡张扬。咱们在旧窑上面加盖一层,图的就是个实惠,自己在楼上住着宽敞舒服,底下的窑洞还能打赁出租收房费。最关键的是,等过几年咱这城中村改制,能顶好几套那带电梯的大楼房哩。两口子说着说着就激动了,眼眶里有了泪水,手脚就开始不听使唤,终于拧成一股绳了,你的泪水和他的泪水流在了一起,还相互咬着有了喘息,不多时,那拧在一起的绳就松了劲,然后哗地分开了。这时候,两人就不说话了,都瘫软在炕上,都盯着黑黢黢的窑顶子不语,都在心里追思着他们曾经有过的艰辛坎坷和许多许多的不容易,也畅想着刚才共同描绘过的红彤彤的光明未来。

儿子毕竟想得粗糙,只是盖好新房后的粉刷和装潢,当然甚至也想到了新房盖好后的家具陈设和家电摆放,当然还有典雅的落地窗帘,和高雅的立体环绕的高保真音响,里面缓缓流淌出的小夜曲……这是儿子那些年在外头打工时,曾经拥有的一个梦想。

儿媳想得更多的却不是那带兜子的车,带兜子的车是个铁疙瘩,人家厂子里早就打造好了,到时候,把钱给人家一付,咱就把车轰隆隆地开回来,就这么简单。儿媳此刻想的是如何重新打造自己。从头到脚她都早思谋过了,做什么头发,买什么发卡,怎么修眉,怎么漂唇,身上添什么衣服,脚上买什么鞋。当然,还有那些从结婚到现在一直朝思暮想的金银首饰。这些金灿灿的戒指耳环和项链,更是一件不能少。从要买的衣服鞋袜的颜色款式,再到春夏秋冬四季替换的质地样式,她都反复想了不知多少遍。当然,有的在进一步的想象中,参考每天在大街上欣赏到的新的款式颜色,与时俱进地做着增减或修正。在这种增减和修正中,眼巴巴地等着那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

至于能分多少钱,是先盖房还是先买车,还是盖房买车一齐来,两个人也有过争议。最后争来争去,两口子在枕头边拉钩上吊异口同声地说,房子车子一齐上,这叫双管齐下。

儿子、儿媳这些巨大宏伟的设想和细致入微的打划,父亲自然全然不知。父亲的想算打划,儿子儿媳当然也全然不晓。直到那天毫不留情地否定和斥骂了儿子儿媳的狂妄设想,并且把他们的狂妄设想,一针见血旗帜鲜明打得粉碎。他们心热的期待和梦想了许久许久的美事,就像一块被烧烤得红彤彤的烙铁,突然被父亲的一泡尿浇灭了,他们这才突然清醒过来,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们曾经谋划的宏伟设想和细致入微的打划中,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个威严倔强一意孤行的老爸呢。

父亲并没有因为儿子儿媳的任何情绪变化,影响到他的情绪和生活。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早上要吃他的早点,中午要睡他的午觉,晚饭时照样要喝他的那二两烧酒。情绪没有一点儿变化,日子也就过得像那沟渠里日复一日流淌的水。父亲早上一放下饭碗,就去坡下的广场锻炼。说是锻炼,其实也就是在广场里踢腿扬胳膊走动走动,这儿瞧瞧,那儿看看。走到做健身操那里,还是瞧见平时那些半搭子老太婆跟着大音箱跳广场舞;打太极拳那边,还是那几个统统穿了一身白的人,手迟脚慢小心翼翼地做着架势,不知是为了自己瞧,还是让别人瞧,都一脸的旁若无人正儿八经;只有扭大秧歌那头,才锣鼓喧天,威风凛凛,那一帮子不怕死的老家伙,就不怕把那肠子肚子扭出来,不要命地跳呀扭呀的。还有后头小树丛那儿,稀稀拉拉分散坐着一些人,有的拉琴唱歌,有的东拉西扯说着闲话,有的南腔北调谈古论今论说着目下时政。

父亲反操着手走过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跟人打招呼。就这样这儿听听,那儿看看。唱歌跳舞他不会,说古论今他也说不囫囵了。嘴不动了,就光动眼睛耳朵和鼻子。瞧人家那些退休干部职工,与人谈论说话就是有水平,手腕上带着明灿灿的手表,说话时,舌头利索,上下两片嘴唇也灵巧,手臂一扬一扬的总不闲着,那话出来,就有了另外的味道。说到反腐败,就说什么老虎苍蝇一起打。这怎么可能呢。老虎是那么好打的?哪像苍蝇、蚊子、跳蚤这些小东西容易打。还说非洲那里的什么病可怕得很;说欧洲哪里的飞机出了甚事;还有日本的那个领导,真他妈的不识好歹,竟敢贼喊捉贼胡说八道。熬到饭时,他才随着这些老家伙们一起回家吃饭。饭后依然拿起小板凳去小树林里听人家说聊斋。

广场是他们村里修的,把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打谷场,修建成了一个广场。原先土囊囊的打谷场,用水泥打了地面,栽上了树,还种上了花草,靠边上还安了许多的健身器材。从此,来这里玩的人就多了。村里人去的并不多,主要是周围新搬来的住户。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住户,把天南地北的新鲜事一同带过来。自从打谷场变成了广场,广场就有了新的作用和新的味道。父亲每天把这种新鲜的味道带回家,身心就愉悦,身心一愉悦,思想就愉悦。他有时也会与儿子、孙子讨论他从外面听来的话题。说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就信口开河胡乱拉谈上一阵。说到不太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就不太多说。还有根本拉谈不到一起的话题,爷孙三代就气乎乎地不往下说了。

那天在吃晚饭时,父亲提出要买一个收音机。说是收音机,但又能放歌唱戏,声音还蛮大。父亲说人家广场上好几个老头都拿的是这东西。

孙子蹦蹦嘴快,说那叫MP3。

儿子说MP3怎能听收音机?肯定是播放机。

父亲说,不是那个什么这个屁那个屁啥的,就是收音机,人家说里头还要放什么内存卡。

蹦蹦惊奇地说,爷爷真棒,还能晓得内存卡哩!

父亲笑道:爷爷不光晓得什么内存卡,爷爷从广场上学来的东西可多着哩,以后爷爷死了,可别忘记给爷爷的坟上也多烧些这些新玩意儿,什么电脑、手机、小汽车啥都要,到了那里,也离不开这些东西呀!

儿子忙说,电脑、手机这些高科技的东西,那里能用得上吗?

父亲说,用得上,听广场上的人说,那里有个姓乔的什么博士,他什么都会。

儿孙们听了都笑了。

没过两天,儿子就托人从批发市场买来了一个可以装内存卡的收音机,还给卡里装进去了陕北民歌陕北说书等一些好听的段子。

蹦蹦拧开开关,给爷爷教了一阵子,那收音机里就哇哇哇地唱起了秦腔。

父亲拿着那个会说会唱的小家伙,乐得怎么也合不拢嘴,一口齐刷刷的白牙笑得就像小孩。他啪地打开装在怀里的皮夹子,从里头掏出一大把票子让蹦蹦自己拿,蹦蹦不假思索地从中抽了一张一元票,就想欢喜着离去。却被父亲一把拉住,他从里头抽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蹦蹦,蹦蹦的小口惊讶得就像个窑洞。半晌,蹦蹦才说,爷爷你眼花了,这不是一块,这是十块呀!父亲笑呵呵地说,爷爷今天给的就是十块。从此,孙子蹦蹦每天去学校时,父亲就把以前给的一块钱,一下子就涨到了十块。可自己每天晚上要喝的一壶烧酒,却从原来的二两,减到了一两。

那天,父亲吃饭时,从怀里掏出一个一两的小酒壶,并自言自语地说,以后每天就喝一两吧,这样既省钱,也对身体好。

儿子说,爸,你想喝就多喝点,咱们现在又不是没钱,喝不起那二两!

父亲一听就冒了火,劈头盖脸就骂儿子是个败家子。

晚上睡觉时,儿媳问儿子,咱爸现在有那么多钱,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弄,到底是想做甚哩?

儿子稍微思忖了片刻,说不让盖房,也不让买车,是不是想出去旅游呀?

儿媳说,恐怕不会,咱爸从来就不喜欢外出游玩,是不是咱爸想用这些钱,给自己再闹个老婆?

儿子一听这话,当即就骂儿媳是女人之见。咱爸已经快八十岁的人了,还闹什么老婆?况且咱妈的三周年还没过哩!

第二天吃饭时,儿子和儿媳就试探着问父亲。儿子问,爸,咱们现在有了钱,等你的宝贝孙子放了假,咱们爷孙几个也去那华东五市旅游旅游,听去过的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还有上海的摩天大楼,南京的夫子庙、中山陵和长江大桥……儿子说着不住地观察他的反应。见他爸脖颈一扭一扭的,晓得是听得不爽,于是又赶紧转了话题。儿子说,要不,干脆就去那香港、澳门吧,来回双飞,去那老牌的资本主义殖民地瞧一瞧……

还没等儿子眉飞色舞地说完,父亲就打断了儿子的话。父亲说,快算了吧,再别说他妈的什么香港、澳门。听广场上去过的人说,那香港的导游把你引到商店里,你不买东西,导游就把住门不让你出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人,脸色难瞧得就像那茅坑里屙屎一样。还有什么那个澳门,听说一个五十来岁的澳门导游在车上胡说八道,还学公狗尿母狗尿,什么东西么!咱还去那地方,花钱瞧他的脸色,听他瞎折腾!

父亲说到这里,气呼呼地抽了几口雪茄,又说,以前也老想着出去看看,但是,一想到那外边人的话听不懂,外边的饭菜也吃不惯,干脆哪儿都不去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最自在。

儿媳见这一着不行,就又来了另一着。儿媳说,爸,我们一天忙得顾不上照顾你,不是往那个什么上说,要不,就瞅着给你找个老伴吧,有个人近距离地守在你跟前,服服帖帖伺候着你,我们在外头做生意也就放心多了。

这回,父亲没有打断儿媳妇慢声细语说的话,只是朝坐在一边洗耳恭听的儿子瞪了一眼,仿佛这个歪主意就是儿子唆使着儿媳说出来的。

父亲把儿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表示对儿媳说的这话的不满,但当着儿媳的面,他没有把自己强烈的不满和愤怒发泄出来,只是那样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了句:快八十岁的人啦,还闹甚老婆哩,你们不怕人家笑话,我还怕人家笑话哩!这事以后谁再不要说第二回。

儿子儿媳看出老人的态度如此坚定坚决,就再不敢说什么了。白天依然忙着做这做那,到晚上很晚了才关了店铺回到家,把钱匣子里的一堆票子和麻将馆里赢来的钱,反反复复数上几遍,才哈欠连着哈欠上了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忘记互相之间还要尽那个义务。说是尽义务吧,本想就那么面面俱到敷衍了事也就算了。可往往到了兴头上,谁就管不了谁了,这时候就都大动干戈弄开了真的,一番地动山摇挥汗如雨地进进出出。事毕,当双双瘫倒在炕上,静静地喘息,他们才听见隔壁窑里还不时传过来咯咯咯的咳嗽声,他们这才异口同声地小声说,咱爸还没睡。说过这话,两个人又认真地想一阵,老人到底要那么多的钱弄啥?忽然,儿媳说,是不是咱爸要给他买寿衣棺材什么的,要不,是不是还想在那麻子山上修一个气派一点的坟场?

等到次日吃饭时,儿媳就拐弯抹角地把话题拉谈到这个问题上。儿媳说,今年有闰月,听大人们说,要是在有闰月的年头给老人做了寿衣,那老人就会加寿呢。儿媳妇慢条斯理地这样一说,这回父亲那黑黢黢的脸膛上,立马就浮现出一脸的笑来。父亲笑着说,这事他也想过,人迟早要死的,死了以后迟早也是要穿衣服的。不过,他不想用那种传统的寿衣裹着身子上山。他说,人家领导人去世后,身上都穿着新崭崭的衣裳,身上还要盖一面党旗,活着威风,死了也挺威风。至于那党旗咱也就不要盖了,但那衣裳总还要穿得像模像样吧。

儿子一听这话,喜出望外,终于搞清楚老人的真实用意了。于是就说,咱爸的意思他明白了,咱爸是要新事新办,就是不穿旧时的那种老寿衣,现在就跟那些领导人一样,穿戴平时的,比如西服呀,中山装呀,皮鞋领带外套毛大衣……

儿子说到这里,父亲终于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儿子当然知道,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要这么讲究这么在意这么认真。小时候,父亲逢年过节常要讲,他们祖辈务农,年年月月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山峁沟洼上刨来刨去,还总是吃不饱穿不暖,从没穿过买来的衣裳和鞋袜,直到老来,身上的棉衣棉裤,还是靠母亲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现在,终于有了钱,老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离去时穿的衣裳,怎能不买最好最贵的衣裳呢!

于是,儿子和儿媳妇连着几天,轮换着在各家商场里转悠。等用了几天的工夫,把所有的点都踩了好几遍,价钱也比较过了,质地样式也都论证好了,那天两人一出手,就满满当当提回来几大包子,放到炕头上,一件一件拿出来让老人瞧。

父亲把儿子儿媳给他买的这些寿衣寿裤,还有皮带皮鞋,领带袜子,一一拿起来放下去细心地看了一遍,有的还穿在身上试了试大小长短肥瘦。然后,又让儿媳一件一件包起来,放在了自己住的窑掌子那儿的柜子里。然后锁上了柜门,对儿子儿媳和蔼地说,这回我就放心了,也不用到时候,你们手忙脚乱地乱抓瞎。父亲这样说,就是对儿子儿媳最高的褒奖。儿子是根独苗,他上头曾经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姐姐都在那个大干农业的年月,打土坝淤地时,死了。那时他父亲正当着生产队的队长。哥哥姐姐死了以后,父亲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整天吊着一个冷脸,冷峻地面对家人面对外人,面对工作面对生活。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可村委会还在,父亲就一如既往仍然被推选当着村主任,直到前些年因年事已高自觉退下。父亲在村上负了几十年的责,就靠端一根长杆烟锅子,进东家走西家,到乡上到县上,把上面的政策传下来,再把底下的呼声传上去。村上平平稳稳,村民安居乐业。在这样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下,他光荣地退了下来。晚年的父亲,终于平稳地实现了软着陆,赢得了自上而下的好名声好口碑。就这样才几年的工夫,新上来的年轻人,大刀阔斧搞起了改革,搞起了开发,三改革两开发,村里的百十亩田地没了,被开发商盖起了高楼大厦。那些腰缠万贯的开发商,腰包里装得满满当当,开上高级小车走了。接下来,浩浩荡荡进来的就是天南地北的新移民。过完年开了春,常有村上的老伙计向他问这问那,他瞧着问他人忧郁的眼神,苦涩地一笑,摇摇头无话可答。有人悄悄问他,那卖地的钱都到哪儿去了?他依然是苦涩地一笑,摇摇头不作回答。人们见他终于还会笑,于是就没有绝望。终于等到分钱的方案公诸于世,连同那些花花绿绿的账目也贴在了墙上,村民们的脸上终于多云转晴,他的脸上的愁云,自然也烟消云散了。可他日日思,夜夜想的另外一件事,好多天了,就是思来想去想不出个良方妙计。他一想到这事,就唉唉地叹气。他真的不晓得以后的人会咋样骂他呢。

父亲自从买下了一大包新崭崭的寿衣,也就多了一件心事。他每天晚上都要从柜子里把那个大包袱拿出来,放在炕头上,解开包袱,一件一件翻搅出来看上一阵。有时还要戴上老花镜,细心地瞅那衣服上的标签,摸索上好几遍那些衣服的里里外外,就这样摆弄上好一阵子,才按照原样包好,重新放进柜子,然后锁好柜门,把拴着红绳儿的钥匙放入写字台的抽屉里,才会安然地睡去。

那天晚上,儿子他们因为外边下雨,便早早地关门打烊回来。儿媳一进大门,老远就瞧见父亲身上穿着白衬衣,衬衣领子上还松松垮垮打着一条领带,坐在炕栏边,戴着老花镜,一件一件翻看着那一包寿衣。回到家,儿媳便悄声说,咱爸还在偷偷瞧那些衣服呢。不信,不信你去瞧瞧!

儿子由于从小形成对他爸的敬畏,身子没敢动,只是用不解的眼神瞅妻子。这时他们的宝贝儿子蹦蹦停下了写作业,说,我去瞧!两个大人生怕打搅了父亲,没有答应孩子前去。去是没去瞧,但他们都仿佛才明白,原来父亲思来想去的就是这事情呢。那么,还有棺材呢?好像那天说起棺材,父亲也没说什么反对呀。看来,这件事也要放在心上,早点给他买回来,父亲才会安心。转眼的工夫天就热起来了,那天,儿子从瓜果批发市场批发了好几个大西瓜,装了两个蛇皮袋子,让一个常送货的三轮车送回来,正好父亲在家睡完午觉起来,见蹬三轮车的是邻村的村民,彼此相互都认识,三扯两拉就拉谈到买棺材这事上。那蹬三轮车的黑脸汉子,吃着父亲给的黑卷烟,溅着唾沫星子说,这事情就包在他身上,他远房的一个亲戚就专门开着一家棺材铺,要上好的四片瓦或八仙货,保证都能挑最好的材料,活路做得细致,尺寸绝对不会偷懒,而且保准没一块补丁。父亲一听自然高兴,拉着那人进窑抽烟喝茶慢慢叙谈了一阵子,最后还打开柜子,让那人瞧了自己新买的寿衣,才与那人相跟着去了广场。

等父亲后晌听完聊斋提着小板凳回来,他的家就被盗了。父亲瞧见自家大门开着,他住的窑门也开着,窑里被翻了个七零八落,衣服鞋袜被散落了一地,那包新买的寿衣早已不翼而飞……

父亲瞧见这番惨状,差点被气晕过去。他强忍着头晕目眩,给儿子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儿子就带着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来了。民警说,你们村里刚分了钱,有好几家都被偷了,这样的盗窃案子很难破,如果安上防盗门,那小偷就进不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民警看完现场做完笔录走了。儿子指着他窑门上的防盗门说,爸,给你也安一个防盗门吧,花个千儿八百的买个保险。

父亲歪着脑袋摆了摆手。

儿媳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呀。

父亲似乎也把儿媳的话听懂了,他依然摆了摆手。

儿子见父亲并不想在被盗贼偷窃之后再安装什么防盗门,于是又说,要不,咱们院子里安个摄像头吧,这就能把前来偷窃的小偷拍摄下来,能给派出所提供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信息。儿子怕父亲听不明白,还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仔细。

没想到父亲一听,这回连手都没摆,却撂出一句:那小偷还会常来呀!然后慢吞吞地爬上炕,仰面躺在铺盖卷上,轻轻闭上双眼,不言语了。

父亲病了,连着几天不下炕,饭吃得少了,话也说得少了,早上也不出去锻炼了,中午睡醒后也不再拿上小板凳去听聊斋了。

儿子见父亲就因为家里被小偷偷走了那么一点东西,就能被气得病成这个样子,心里横竖想不通。父亲一向坚强开朗,怎能为这点小事给打倒呢?为了叫父亲不要老在这点小事情上想不通,犯着熬煎,儿子对老爸说,不也就那么几件衣裳吗,犯得着为这点小事急躁?万一急出个什么病病灾灾的,你说划得来划不来?让我们照那回的原样,重给你买一回不就行了?不就是多花几个钱的事情吗!

父亲听完儿子说的话,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神情安详得就像睡着一般。

父亲耐心地听站在一旁的儿子把那话一句句说完,并没有强烈地反对,甚至是激烈地发火,甚至是猛烈地叱骂。现在,父亲病倒了,父亲再没有以前那样硬朗的好精神了,父亲整天就那样迷迷瞪瞪躺在炕上,一声不吭,一言不发,甚至不听收音机,甚至不看电视,就那样不分白天黑夜安详地躺着。

儿子、儿媳这时就显得束手无策。对父亲的安慰开导,父亲听了置若罔闻,不屑一顾。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使老爸高兴呢?儿子这时一下子就想到了酒。烧酒是父亲平时最爱喝的东西,于是儿子端来了斟得满满的一壶酒,还炒了一盘父亲平时最爱吃的韭菜炒鸡蛋,端到炕前,父亲依然是微微摆手拒绝了。

这回儿子、儿媳没辙了,两口子回到自家窑里,有气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没了主意。不过,往往到了这种地步,还是女人表现得比男人聪明。有人说女人在热恋中,智商等于零;但是,身处困境的女人,一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马上就会灵机一动爆发出奇思妙想,使人绝处逢生。儿媳说,咱们给咱爸重买一套跟那一套一模一样的寿衣,不就得了?

对对。儿子恍然大悟。

到了下午,儿子、儿媳提着一大包东西,汗流浃背地进到父亲的窑里,喜出望外地对父亲说,爸,案子破了,东西都找到了,哈哈,我说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小偷把这些东西拿到集头上卖,一下子就让派出所的民警给抓了个现行,还不得受几天那苦才怪哩!

父亲静静地听完儿子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讲述,只是微微地抬起眼皮,朝那包衣服上瞥了一眼,似乎是看了看那包裹的颜色和大小,心里仿佛就明白了这里头的什么奥妙,但是没说一句话,也没朝他们摆手,然后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儿子儿媳两个人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似乎自己精心编造的这个谎言,一下子就被老谋深算的老爸看破戳穿,他们急忙尴尬地溜了出去。

几天来,父亲的病情仍然不见有什么好转。对于父亲突然被气成这个样子,儿子和儿媳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们原以为父亲就是被盗贼偷盗之后,才气成这个样子。现在,被偷窃的东西不管咋说,又重新失而复得被找回来了,父亲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他们站在父亲的炕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一阵,父亲半睁着那双昏花的老眼,平静地说,这些穿戴并不当紧,活着是衣裳,死了也是衣裳,都还不是一样么……

说到这里,父亲突然睁大眼睛,眼光放得亮亮的,朝儿子儿媳平静地扫了一眼,才说,还有件顶重要的事情,要给你们说,我思谋了好长时间,不晓得能弄成不?就是……就是想请个会写文章的人,趁我还在,我说……他写,给咱……给咱们村上写一本书,不要……不要叫后人忘了咱们村上……曾经有过的光荣历史和那些田和地呀……过去……村前村后,那可都是好水地呀……

父亲有气无力说到这里,就再不往下说了,眼眶里噙满了浑浊的泪水,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到了这时候,儿子、儿媳才终于明白,原来父亲把钱攒下来,朝思暮想,就是准备着办这样一件大事的,他们望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大门外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大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两个派出所的民警,他们手里提着那包衣服,大步流星走进父亲的窑洞,激动地说,案子破了,就是那个蹬三轮车的家伙偷的,昨天他又作案时,被我们当场抓住了。

父亲听了民警说的话,睁开眼睛,把放在炕上的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布包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甚话没说出来,却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咳嗽得一声紧似一声,肩头一耸一耸的,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着……

儿子、儿媳这时才想起了要送老人赶紧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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