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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16杨凤喜

雨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笤帚堂叔春兰

■杨凤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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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凤喜

我堂弟董明亮上小学以后对笤帚产生了仇恨,这和堂叔董守肥久负盛名的勤俭持家有着直接的关联。轮到值日或者大扫除,其他同学带着的都是威风凛凛的笤帚,笤把下的高粱糜子大得像扇面,像孔雀开屏,明亮却总是带着一把少皮没毛的秃笤帚。尽管明亮一直在埋头扫地,还是有同学会取笑他。明亮,你带的哪是笤帚,是一把夜壶刷子对不对?同学们笑,明亮多了一个“夜壶刷子”的绰号,后来干脆直接叫他“夜壶”。

“夜壶!”“夜壶!”我听到这样的喊声难免会心生愧疚。明亮的秃笤帚光荣退休后堂叔真的会把它改造成一把夜壶刷子,这个秘密是我不小心透露出去的。明亮毕竟是我的堂弟,我们两家只隔着一堵墙。放学路上,我妄图安慰一下明亮。我告诉他,读初中后就用不着带笤帚了,喜镇中学的笤帚比课桌还多呢。明亮却沉着脸不理我,拐进巷子后拍死了一只蚂蚁。为此我还瞒着明亮找堂姐月亮谈了一次话。二十岁的月亮貌美如花,她身上的雪花膏气味吸引着我。其实不光是我,秋天的夜晚,一只壁虎也循着雪花膏的气味爬进她的闺房了。我做梦都想变成一只壁虎。问题是月亮受到惊吓后打死了那只壁虎,而且可怜的壁虎在他心目中已经一无是处了。你比壁虎还邋遢呢!你比壁虎还懒呢!你比壁虎还恶心呢!月亮总是把壁虎挂在嘴边,我只好垂头丧气地想,她在和某一个男人亲嘴的时候还会不会记挂着壁虎?据说她连喜镇供销社主任的儿子都看不上,她正在和凤城电业局局长的小车司机谈恋爱呢。那肯定是一个壁虎一样的臭男人。

尽管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月亮还是听清楚我的意思了。月亮用命令的口吻和堂叔说,以后值日让明亮带一把新笤帚!月亮像一个高傲的公主,可堂叔并不买账。堂叔说,笤帚不重要,考上大学才重要。月亮马上反驳,德智体美劳要全面发展。堂叔便摸着光头笑了—他总是剃光头,这也符合勤俭持家的行为准则—他说,我让明亮带把秃笤帚就是让他比别人多扫几下,就是让他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呢!

于是明亮还是带着他的秃笤帚,同学们还是喊他“夜壶”。尽管明亮没有去找老师告状,我们的班主任马孝先老师还是知道了。马老师揪住了“夜壶”喊得最响的许月生,一把将他拎到了一米多高的泥坯火台上。这是比抽板子更严厉的惩罚,马老师以凶悍和严格著称,他的女儿马桂英和我们一个班,同样享受过站火台的待遇。火台上的马桂英尿湿了裤子,烟熏火燎中我们闻到了刺鼻的尿臊味,马老师正眼都没有看她,这足以说明他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了是不是?明亮是马老师的得意门生,每次考试都稳居第一。他决不允许别人欺负他。

马老师教训许月生当然有杀一儆百的意思,可暗地里,许月生和一些同学还是喊明亮“夜壶”。他们大约认为明亮默认了这一称谓,永远不会打一场自卫反击的战役吧。升学考试日渐临近,明亮越发沉默了。下学后我去找他讨教什么难题,他也爱答不理的。后来,堂叔干脆把我挡在了院门外。晚上,堂叔喜欢坐在门槛上听收音机。他不喜欢听评书和梆子戏,总是干部一样收听新闻,这大约就是不折不扣的显摆吧!老婆虽然死了,但他有别人没有的两张牌。月亮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明亮总是考第一,将来还要到北京上大学呢!堂叔把我拦住后果然说,石头,等明亮在北京成了家,你去看天安门就有地方住了!

堂叔想得可真远,在他眼里只有明亮能考上大学,我恐怕一辈子都要在杨湾当牛做马了。他的话让我牵怒于明亮。于是,在许月生又喊明亮“夜壶”,明亮挥起他的秃笤帚奋起反击时,我在惊恐之余难免生发出一种报复性的快慰。事情明摆着,明亮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怎么可能躲过惩罚?这下好,明亮为我们做了总结,全班男生无一例外地被马老师收拾过了,这还不具备某种标志性的意义吗?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刚好立夏。明亮突然间举起他的秃笤帚向许月生发起了攻击。他的秃笤帚瞬间变成了世界上最具威力的武器。他一次一次地把秃笤帚拍下去,节奏越来越快,一边拍还一边啊啊地叫喊,像是给自己助威,又像是在震慑对手呢。许月生吓傻了,看起来像一头任人宰割的死猪。没有人敢上前制止明亮,他简直是疯了。他在许月生脑袋上拍了45下,直到许月生哭喊着讨饶才停下来。然后,他以海底捞月的姿势将那把秃笤帚扔向了屋顶。他这个动作像胜利后的狂欢,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好像告诉我们他已经完全彻底地豁出去了。然后他蹲下去,呼哧呼哧地喘。他的神情渐次安静下来,许多年以后我才体味出这种安静中所蕴藏的狰狞抑或是厌倦。

那时候,中午时段的评书连播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某一位绿林豪杰与对手过招,他的兵器将对方的兵器撞向了天空,三天三夜才落下来,原来挂到树梢上了。明亮的秃笤帚也是这样,它并没有在一群惊魂未定的目光陪伴下安然降落,而是在刮蹭到墙面后翻了个跟头,被门框和半敞着的门架住了。这就让突如其来的事件又突如其来地掺杂进了游戏的成分。想想看,但凡调皮一点的男孩子,谁没有玩过这样的游戏?那扇扭曲破败的门咯吱咯吱地摇晃,只要再张开一些,明亮的秃笤帚就会落下来。我们屏声静气地观望着,马桂英又习惯性地把食指塞到了嘴里,据说马老师费了老大的力气也没有把她这个坏习惯纠正过来。连灰头土脸的许月生也在歪着脑袋看,好像把刚才的伤痛和屈辱忘记了。但明亮并没有关心他的秃笤帚。明亮背对着门蹲着,耷拉着脑袋,这时候我们也顾不上关心他了。我们耐着性子等待着某一个倒霉鬼闯进来,然后习惯性地发出幸灾乐祸的欢笑。让我们意外的是,这个倒霉鬼居然是马老师。更意外的则是马老师对明亮的惩罚。秃笤帚砸到了马老师脑袋上,马老师愣了愣神,嘴角一抽,似乎要笑出来。但他把笑纹咬碎了。他又发出了黄河般的咆哮。搞清事情的原委,他毫不犹豫地把许月生揪上了火台,我们以为明亮会和许月生并肩站在一起,马老师怒冲冲走到明亮面前却突然间停下了,用粗壮的食指在明亮的额头上点了一下。马老师说,董明亮你太不像话了,你把圆周率给我背到小数点以后129位!

后来我想,马老师对明亮作出这种惩罚也许是临时起意。升学考试日渐临近,我们在抓紧时间复习,没有擦干净的黑板上可以看到两道关于圆周率的运算题。马老师第一次给我们讲圆周率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的背有点驼,躬身背对着我们,翘着脑袋以臂长为半径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然后用一条直线切西瓜一样将圆圈分为两半。马老师的动作干净利落,我们以为他将数学课调成了地理课,他却在那条直线上写下了一长溜数字。3.1415926……他并没有看圆周率表,狠着劲一直写到了小数点后边56位,其间折断了两根粉笔。直线上那些数字勾肩搭背,看起来像一支人马落荒而去,正在艰苦卓绝地穿越地球。马老师告诉我们3.14以后的数字无需记忆,但他却写到了小数点后边56位。如果那条直线像穿冰糖葫芦一样穿过了那个大圆圈,马老师还会继续写下去吗?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清楚,但马老师对明亮作出惩罚后我突然间明白了,马老师肯定会写到小数点后边129位。但我又想不清他为什么会写到129位,圆周率不是无限不循环吗?129之于马老师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事发当晚,这个问题伤害了我的不少脑细胞。好在我顾不上想了,巷子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许月生的母亲庞春兰在和月亮争吵前已经吵闹过一次了。马老师住在喜镇,夜色已晚,庞春兰揪扯着许月生找到了马老师家。她认为马老师太不公道了,许月生被明亮用秃笤帚拍了一百多下—她也太夸张了,我统计的数字是四十五—还被揪上了火台,对明亮的惩罚却只是让他动动嘴皮背一些数字,马老师你把心偏到肚脐眼上了是不是?庞春兰言辞激烈,这个女人像一挺大肚子的机关枪,唾沫星子不停地发射,马桂英吓得躲到厨房去了。马老师却直管耐心地听,庞春兰吵闹半个小时后终于沉不住气了。马老师,你好歹给我个说法呀,你觉得自己挺厚道是不是?说着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马老师见不得女人哭。班里有哪个女生哭,他一准会发脾气。马老师说,我有个解决办法也许能让你满意,你用笤帚在我脑袋上拍一百下,然后让许月生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以后129位,你看这样行不?庞春兰瞠目结舌,泪也顾不上流了,许月生猛地挣脱了她,打死我也不背圆周率,说着跑了出去。庞春兰去追儿子,她毕竟不甘心,从马老师家出来时顺手牵羊拎走了一把笤帚。回到杨湾后她还是不甘心,一手牵着许月生,一手拎着笤帚找明亮算账来了。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堂叔还坐在院门前听收音机。月亮已经升起来,庞春兰气势汹汹,开口前先用笤帚在院墙上拍了两下。董守肥,让你家明亮出来!她这样喊,堂叔却纹丝不动,像没有听到似的。庞春兰又喊,让你家明亮出来,让他出来!堂叔这才欠了欠身站起来,故作矜持地问,你找明亮有什么事?庞春兰气坏了,装什么蒜,你家明亮用秃笤帚拍了我家月生二百多下!堂叔把收音机举到耳边听了听,关掉以后才说,这事情马老师不是处理过了吗?庞春兰继续叫喊,马老师不公道!堂叔说,全村的人都知道马老师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好老师。庞春兰说,狗屁,把你家明亮给我叫出来。堂叔说,你能不能小声点,明亮在屋里背圆周率呢。庞春兰想往院子里闯,月亮跑出来了,很快便和庞春兰争吵起来。好些情景我是事后还原的,我来到巷子里时月亮和庞春兰已经开始对骂。庞春兰说,董月亮你是一只狐狸精。月亮说,庞春兰你是一只壁虎。狐狸精。壁虎。狐狸精。壁虎。狐狸精。壁虎。两个人针锋相对,五六个人已经在围观,月亮跑进院门洞把那把秃笤帚又拎出来了。但她们并没有真正打起来,许月生的父亲许铆钉怒冲冲跑进了巷子。许铆钉说,庞春兰,你还有脸出来骂人,你生了个二百五不嫌丢人吗?许铆钉从庞春兰手里夺过笤帚,冲着许月生的脑袋拍打起来。许月生抱着脑袋跑,庞春兰又去追,然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

这场争吵显然以月亮的完胜告终。许家人已经走了,看热闹的人却迟迟不肯离去。堂叔打开他的收音机,然后说,你们能不能小声点,明亮犯错误了,他在屋里背圆周率呢。堂叔用舒缓镇定的语气央求大家,大家只好散去。我也准备往回走,月亮却把我拉住了。月亮说,石头,姐去你家抄一下圆周率。她的手潮乎乎的,我的喉结使劲地跳。和庞春兰吵了一架,月亮的脸越发亮了,真的像头顶的月亮。回到家里后我翻开圆周率表,月亮让我念,她趴在炕沿上写。月亮写的数字并不好看,我念着念着就念错了。月亮走后母亲问我,这圆周率到底什么意思?我说,你自己看书呀。母亲说,马老师让明亮背,你也背背吧,说不定到时候考这个。我暗地里嘲笑母亲没文化,晚上失眠了。在我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失眠。我的屋子里还残留着雪花膏的味道,会不会把一只壁虎招引进来?我也想背背圆周率,这个月色明媚的夜晚,明亮会把圆周率记到129位吗?我拉开灯望着密密麻麻的圆周率表,3.1415926……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天亮后母亲见我开着灯,尽管她心疼电费,还是恶狠狠地把我表扬了一气。

第二天,马老师却并没有让明亮背圆周率。我们眼巴巴地等了一节课,又等了一节课,从上午等到下午,马老师还是没有让明亮背。放学路上我跟在明亮后边,进了巷子后我决定追上他,他扭了一下头我便停下了。他还是黑着脸,一整天好像都没有说话。放学前马老师怪异地和他笑,他连头都没有抬。想到马老师那种别扭的神情,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明天是礼拜天,看来马老师要多给明亮留一天时间。马老师向来都是说一不二。

可到了星期一,马老师还是没有让明亮背。数学课上马老师把明亮叫起来一次,我差点儿在肚子里某一个器官的牵引下站起来,前边好几个同学都把脖子抻长了,等着挨巴掌似的,但马老师只是让明亮回答了一个问题。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得着明亮回答吗?3.1415926……我默念着,好些同学的嘴唇也在蠕动。

一直到星期四,马老师还是没有让明亮背。同学们难免会失望,庞春兰那个大肚子的女人甚至有点愤慨了。她拎着那把笤帚来学校还给了马老师。或许,她不留神从马老师家拎走笤帚就是为了还给他。她说,马老师,我真是气糊涂了,我向你道歉,可今天都星期四了,你怎么还不让董明亮背,莫非真要让我们家月生背吗?马老师说,什么时候背我说了算。庞春兰说,那你说呀。马老师说,许月生同学的母亲,请你不要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有什么话咱们到校门口说。马老师把他家的笤帚留在教室门口,一准是想让明亮值日的时候用。然后他带着庞春兰去了校门口,两个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我们看到堂叔也找过来了。堂叔找过来也是催着马老师让明亮背圆周率,这就让人有点想不通。我们看到马老师和堂叔争执起来。堂叔还带着他的收音机。他把收音机举起来,好像要在马老师头上拍一下呢。马老师挥了挥手,赶苍蝇一般想赶堂叔走,后来干脆进了学校,把铁栏杆焊成的校门关上了。堂叔从栏杆间杵进来脑袋喊,马老师,你必须让明亮背,你赶紧让他背呀!

事后我想,或许马老师放弃了对明亮的惩罚,尽管他说一不二。升学考试迫在眉睫,他不希望明亮分心。他还指望着明亮升学考试勇夺冠军呢。但堂叔却不答应。不可思议的堂叔,他提前把脑袋剃光了,准备和谁拼命似的。星期天,他生拉硬拽,死磨硬缠,把马老师从喜镇请到了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平素威风凛凛的马老师,义正严辞的马老师,在堂叔的挟持下显得手忙脚乱,把自己的鞋都快踩丢了。大槐树下已经聚了很多人,这是堂叔提前通知的,人们显示出了比看《三娘教子》更高的热情。有人还用石灰在槐树下画了一个圈,让我们想起了马老师第一次讲授圆周率时的情景。马老师到来前,大家都在看着靠在树杆上的明亮。明亮还是黑着脸,耷拉着脑袋,月亮丫环一样站在他身边。月亮穿了一件崭新的绿衬衣,据说是凤城电业局局长的小车司机为他买的。月亮显然有点紧张。她担心明亮紧张,揪了揪明亮的衣襟,然后把扑面而来的一只蜜蜂赶走了。明亮,姐相信你,月亮说,她的声音被乱哄哄的声音覆盖了。堂叔揪扯着马老师过来,大家为他们敞开了通道。堂叔说,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大家都知道明亮犯了错误,马老师罚他背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边129位,今天他就背,他要背错了明天接着背,明天让他背到159位,后天要错了还背……马老师揪了堂叔一把说,老董,你就别闹了。堂叔说,马老师,你现在下命令吧,明亮八天前就准备好了!马老师面红耳赤,从来都没见他这么不自在。他皱着眉头望着明亮,明亮还是耷拉着脑袋,他叹了一口气。马老师,你赶紧下命令呀!堂叔再次催促马老师,话音未落,明亮突然间啊啊地喊了两声,突出重围飞奔而去。人群顷刻间乱了,堂叔愣怔一瞬后撒腿去追,原来他长着两条罗圈腿,以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明亮,给老子站住!堂叔喊,马老师也去追,好多人都去追,月亮急得叫喊起来。月亮说,你们别走,不就是背圆周率吗,我替明亮背,我替他背。一片混乱中,她果真用清脆悦耳的嗓音背了起来,3.1415926……

恐怕没有谁清楚月亮背到了小数点后边多少位,更不知道她背错了没有。但我知道她是正确的。她背到了76位。如果不是没人答理她,我相信她可以准确无误地背到129位。她孤独地站在那个白色的圆圈里,后来委屈地哭了。我们看惯了她趾高气扬的神情,貌美如花的月亮什么时候当着人哭过?她的眼泪并没有换来同情,庞春兰活蹦乱跳地喊,董月亮你这是念得什么经,难道要出家当尼姑吗?月亮居然没有反击。最没面子的还是堂叔。晚上我母亲这样评价他,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堂叔却放出话来,再过几天,他要让明亮将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边229位。我以为堂叔会收拾明亮,夜色中把耳朵贴到两家的隔墙上,只是听到了月亮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难免有人会调笑堂叔,你家明亮到底什么时候背圆周率呀?堂叔只是笑,或者爱答不理地听他的收音机,逼急了还会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就等着瞧好吧。以我的判断,堂叔肯定是想拖延到升学考试以后,明亮一声不吭,他好像有点毛了。这样一种状态,明亮还会以第一名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进喜镇中学的大门吗?

考试终于结束了,我试图从明亮的神情举止间观察出他发挥得怎么样。但他还是沉着脸一声不吭。他瘦了。我母亲也不甘心,带着我到堂叔家套话,月亮只是勉强地笑,堂叔说,考初中考第一有屁用,将来考上北京的大学才是本事呢。堂叔说起话来显然底气不足,说不定这一次我会超过明亮呢。明亮一个人待在他的屋里,我跑过去,他正在撕扯着一页纸,我捡起一片来看,他把圆周率表撕烂了。明亮,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明亮瞥我一眼,好像笑了笑。我被他的笑容吓坏了。

成绩很快就揭晓了。那天傍晚我割草回来,刚到巷口就看到了我们的马老师。马老师摇摇晃晃骑着一辆笨重的自行车,也许是技术不过关,下车的时候闪了一脚,干脆撒开手让自行车倒在了地上。后边的车轮悬转起来,他居然踹了一脚。明亮在家吗?他瞪着眼问我,我抬手往巷子里指了指。马老师撒腿跑了进去,我犹豫再三还是把他的自行车扶了起来。我预感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马老师跑到明亮家院门前后收住了步子,然后不停地搓手,好像也要和谁拼命呢。直到我把自行车推过去停好,马老师才拽着我走进了院子。明亮,马老师喊了一声。明亮,他喊第二声的时候哭了。

明亮根本就没有达线,他的成绩离喜镇中学的录取分数线差19分呢。这个打击太大了,马老师满脸泪痕,握着明亮的手一言不发。明亮也沉默着,他的神情看起来倒没有多大变化。堂叔呢,傻子一样站在马老师身后,忘记了关掉他的收音机。月亮也傻了,她在做饭,系着碎花布缝的围裙,好长时间以后才撩起围裙擦了把脸。她突然间把菜刀扔到了地上,差点儿把我的脚趾头剁下来。很快,好多人来到了堂叔家,我母亲也来了,他们询问其他孩子的成绩,马老师只好伤心地回答。母亲得知我考了第九名,吃力地把嘴角的笑纹咽到了肚子里。母亲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明亮他到底怎么回事呀?最可气的是庞春兰也来了。许月生当然没有考上初中,但她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什么也不说,不停地揉着她的大肚子,好像要从肚子里揉出来一个秘密似的。月亮瞅了她一眼,捡起菜刀冲出了院子。

没有人会认为月亮拎着菜刀会有什么危险,明亮没有考上初中,她又能怪谁呢?但我有点怕。或者不是怕,是另外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我偷偷从人群里钻出来追了出去。月亮跑出了巷子,穿过了马路,向田野里奔跑。我追随着她,越跑越快,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在用菜刀劈砍着河边的一棵大柳树。她不停地劈,一点儿都不担心把菜刀损坏,木屑在她面前飞舞,脚下响着流水声。啊,啊,啊,她也像明亮那样喊叫,天色顿时间暗了下来。我站在她身后望着她,不清楚为什么哭了。我想喊一声姐,喉咙里却像堵了什么东西。姐,我终于喊了出来,月亮扭头吃惊地望着我。她也瘦了,一下子就瘦了。她又丢掉了菜刀,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明亮,明亮,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姐一定要让你读初中,一定……

明亮的成绩之所以这么差,主要是作文拉了分数。作文的题目是“一件难忘的事”,我写的是被马老师揪到了火台上,高高在上地看到马老师背也驼了,头发也快掉光了,决定改过自新,好好学习。“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报答马老师父母般的恩情。”后来我才知道,我这篇作文得了最高的分数。可明亮写什么了呢?他根本就没有写。他在整张卷子上写满了圆周率。他写到了329位,并且在卷子的最下端画了一个省略号。不清楚明亮为什么这么干,圆周率和作文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下好,木已成舟,他只能日复一日地钻在屋子里沉默了。堂叔当然也在沉默,农闲时节,他没必要出门让人看笑话。他把那台缠满胶布的红灯牌收音机扔进了粪坑。他家死了三只兔子,一只下蛋最勤奋的老母鸡不知去向。以父母亲的判断,堂叔迟早会揍明亮一次。他们担心闹出意外,让我留意一些,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要及时报告。我便时常把耳朵贴到隔墙上听,有时候也爬到屋顶往明亮家的院子里看。风把刚刚成形的梨子吹下来,明亮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除了鸟的叫声,只有在月亮推着自行车出门和进门的时候才会有些响动。

月亮每天都骑着那辆没有铃铛的自行车往凤城跑。据说她是去找人活动,她不仅和我说过,而且信誓旦旦告诉了很多人,一定要让月亮读初中的。堂叔在凤城一个亲朋也没有,人们只能这样判断,月亮是去找凤城电业局局长的小车司机去了。她的行为当然会让人有所期待。庞春兰不屑地说,喜镇中学的教导主任不是刚死了老婆吗,董月亮干脆嫁给他算了!

时间却在一目十行地向前走。我们已经从学校领到了油印的录取通知书,父亲亲自给我修理了自行车,母亲不仅给我缝了新书包,还买了一双白球鞋呢,眼瞅着距离开学只剩下十几天了。

就在开学前两天的傍晚时分,马老师领着八个人来到了我们杨湾。这是一支高素质的队伍,有五个人戴着眼镜。他们劲头十足地蹬着自行车,身后是艳丽的夕阳。他们把自行车停到巷子里后村子里好多人都跑来了。有人认出来,这支队伍里有喜镇中学的校领导,还有镇政府的秘书。事情的发展虽然还不明朗,但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他们的到来和明亮有关。果然,一看到堂叔,马老师就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问,明亮,明亮呢?领导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再给明亮一次机会,苍天有眼,百年不遇啊!说着马老师又哭了。

我们以为这些人会现场监督,让明亮在规定的时间里再写一次作文,没想到却是让他背圆周率。考场还是设在大槐树下,并且如出一辙地又用石灰画了个圆圈。嘈杂声中,当人们簇拥着明亮走向那棵老槐时,脸上都迸发出奇异的光。这些光聚拢在一起,照亮了暗下来的天色。马老师带着一沓圆周率表,不仅给那八个人发,还给村里人发了好几张。马老师还带着哨子。他让人群安静下来,退到距离圆周两米开外。然后他搂着明亮说,明亮啊明亮,机会只有一次,是天才还是庸才,是骡子是马就看你的了。明亮却还是面无表情,堂叔跌跌撞撞扑过来,被喜镇中学的两位老师挡了回去。明亮,堂叔喊,上了中学爹给你买一辆自行车,爹给你连着吃五天过油肉。不清楚谁在人群里笑了一声,好些人都笑,马老师赶紧又吹响了哨子。等马老师把明亮推到了圆圈里,人群才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明亮身上。明亮还是耷拉着脑袋,他的腿在抖,我发现了,过了老长时间他才把脑袋抬起来。但他还是一声不吭,仿佛处于一种梦游的状态。马老师轻声鼓励他,明亮你别害怕,你快背呀,我们相信你。挤在最前边的堂叔突然间打了个趔趄,我父亲吃力地把他扶住了。明亮,你快背呀,马老师急得抓耳挠腮。还是喜镇中学的校长有经验,笑了笑说,董明亮同学,这次机会是马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你争取来的,你要对得起他的良苦用心。校长说着摘下了眼镜,擦了把汗。就在他把眼镜重新戴上的一瞬,明亮突然间又发出了叫喊声。啊,啊,啊,我吓得缩起了身子,以为明亮会再一次突出重围飞奔而去,他却用无比洪亮的声音背了起来:3.1415926535897932……天哪,明亮的声音先还僵硬,但他很快就进入了如痴如醉的状态。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表情也生动起来,手势也配合上了,像是在舞台上深情地歌唱,像是不疾不徐地给我们讲述着一个深藏在心底的故事。他背得如此流畅,居然一口气背到了小数点后边369位。他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如果没有人干扰,他会将无限不循环的圆周率一直背下去,到地老天荒吗?喜镇中学的校长再次摘掉了眼镜。马老师哭,他也哭了。他把事先准备好的录取通知书庄严地颁发给明亮,像是颁发一只闪闪发光的冠军奖杯。欢声雷动,附近一带的狗都被吓跑了。我突然间发现了人群后边的月亮。月亮也哭了,她突然间又奔跑起来,奔向八月的田野,茫茫的夜色。我犹豫片刻又去追赶她。她在那棵被她修理过的柳树前停下来,不停地捶打着树干。这一次她没有发现我,以至于捶打完树干后恶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她简直是疯了。

月亮这么干当然事出有因。两个多月后,她到凤城打了一次胎。尽管她干得很隐秘,还是让杨湾的人知道了。她和堂叔吵了一架,堂叔把新买的收音机再一次扔进了粪坑。那一天,父女二人本来应该欢欣鼓舞地庆祝,凤城举办文艺晚会,明亮要当着许多领导的面背圆周率呢。明亮已经将无限不循环的圆周率背到了2000位。

附记:

既然我比明亮大九个月,他现在也四十出头了。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凤城一中,这么多年过去后还是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我住的校园小区附近有一条便民巷,明亮在巷子里卖水果。我很少光顾那条脏巷子,即便去,远远地看到明亮以后就止步了。明亮坐在一堆水果间,仿佛不懂得招徕顾客,只是在埋头看书。他看的是漫画杂志,时不时会皱着眉头笑出来。这当然是我老婆的发现。我老婆是一名数学教师。有一次我给她讲了明亮的故事,她发出了骇人的尖叫声。原来就是他!我老婆说,他就是1985年在电视上背圆周率的那个天才少年?不瞒你说,我当时都喜欢上他了,他可是我的初恋。我老婆嬉皮笑脸的,一点儿都不顾及我的感受,接着问我,那你的初恋是谁,可以告诉我吗?我笑着敷衍过去。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的初恋是董月亮。

就在前几天,我回杨湾看望父母的时候还看到了月亮。月亮离过一次婚,从邻村改嫁到了喜镇。现在,她在镇政府旁边卖肉。她又黑又胖,正站在肉案旁剔骨头。汽车呼啸而过,她手里的刀让我想起了当年那把差点儿剁掉我脚趾头的菜刀。这次回去我还见到了马桂英。马桂英在凤城开着一家杂牌服装店,她却在杨湾找到了我。她找我本来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几句话后却骂起了明亮。当初我真是瞎了眼了,她说。我爹更是瞎了眼了,她说。董明亮他什么都懒得干,他就知道看漫画,就知道买彩票,就知道鼓捣他娘几个数字。石头你知道不,他趴在我身上还在背圆周率呢,我让他闭上臭嘴,他一下子就完蛋了!

马桂英咬牙切齿,我忍不住想笑。但我没有笑出来。我的脑子里冒出一长溜数字:

π=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 97169399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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