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在镜子里的花园
2015-12-16■葛芳
■葛 芳
映在镜子里的花园
■葛 芳
这座魂牵梦萦的城市
就像是映在镜子里的花园
虚幻而又拥挤
远近交汇
屋舍重叠不可企及……
—博尔赫斯(阿根廷)
一、寻找博尔赫斯
向中心汇聚过来的街道,五条街道,六条街道,我在水中央。仿佛一朵莲花盛开,有千万片花瓣在摇曳舒展。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黄昏,飘满了咖啡味道,还有精茶的幽香。高大的紫槐树簌簌而响,花朵在营造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我一个人游走,我既不清楚来时的路,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要去的方向。阿根廷人在我身边穿梭,他们说着西班牙文,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如同缤纷的烟花四射,然而它的节奏、韵律、情绪随着街道的方向延伸,形成一种恍惚的镜像。
是的,我在寻找,寻找一个人,寻找大文豪、哲学家博尔赫斯。他对这座城市有着太多的情感,他喜欢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黄昏、荒郊和忧伤,也向往清晨、市区和宁静。他喜欢一个人四处漫步,低头匆匆走路,或者研究地图,在咖啡馆里慵懒地思索。“没有人知道他自己是谁,没有人本质上是某个人。”他常常用自我否定的方式来思考。
我能想象出他的面容,腼腆、忧郁,微侧着点头,洁净的手,一个典型的阿根廷老绅士。如同我在加州酒店电梯里遇上的男子,他伸出手,示意我先进去,明白我是亚洲人后,他用英语和我简单交流,微笑,颔首,再见。
从酒店出来,瓦蓝的天空含着温馨的意趣,十二月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正是明朗的夏日。美丽的花裙子和街道上的紫丁香相衬,谐美芬芳。记得小时候地理课为了要记住这世界上最长的城市名时,挖空心思想了句“玻璃木梳眼泪水”。玻璃、木梳、眼泪水,仿佛童话里的公主有了一点小小的委屈,在撒娇,在扭着花裙子啪嗒啪嗒踮起脚尖独自跳舞。后来知道这样一个传说:16世纪初,远道而来的探险船西班牙队驶入拉普拉塔河口,只见阳光普照、绿野千里,空气清新,一名船员不禁高呼:“布宜诺斯艾利斯!”(西班牙语 “多新鲜的空气啊!”)这一感叹日后成了在这里所建城市的名称。此刻,我张开心肺用力呼吸,街市像无边的梦境,为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停留打开了无数种可能。
我在图库曼大街。阳光下有些炙热,阿根廷女郎身材曼妙,手捧马黛茶,裸露着肌肤,在浓荫下与男子说着话。我窥见那小楼,庭院里有幽深的天井,种植着藤蔓植物,贮水池里有乌龟在游动。也许,这就是博尔赫斯的老宅。当年他出生在外祖母家里,时值冬天,潮湿、阴冷。这个地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生者,从出生那天起,就遗传了父亲典型的身体缺陷遗传疾病:近视加失明。“失明是被禁止的黑暗,我生活在发光的薄雾中心。”他在黑暗中行走,用大量背诵的诗歌和散文来与暗黑对抗。街道,仍是他最大的自由,在他视力还允许他独自漫步时,他渴望与女人随意地轻微的接触,以满足“眼睛的情欲”。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心,他从内心触摸这种恬静的城市。“在我的梦里,我过去在,以后也将一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坐下来,喝一杯咖啡,30比索。我效仿着我的追随者,低头沉思。乘坐了将近30个小时的飞机,我从亚洲的东部,穿过欧洲、越过茫茫大西洋,跋涉千万里来到南美州,因为雾气,飞机还在乌拉圭停留了半个小时。乘坐的是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班机。德国空姐长得像《朗读者》中的女主人公。那个15岁的男孩得了猩红热,在公交车碰到了30多岁的售票员汉娜。对,想起来了,名字也是如此相似。从此,人生的朗读在不伦之恋中展开。成年后的男孩总是被人生的最初始所笼罩。高鼻梁,忧郁的眼神,在文字与声音中跳跃。性,德国,二战,赎罪,人性的复苏,所有的纠缠在一起,形成了小说特有的基调。我的邻座是德国男孩,可惜没有交流。飞鹰乐队,略带沙哑的嗓子,舒缓地拉长那茕茕之音。黑夜已经悄然来临。分不清身处何方。醒来之后,天涯就在脚下。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世界的最南端,几天之后不再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受到气流阻碍,飞机有轻微的颠簸。—阿根廷的两个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乌斯怀亚,在悄然等我。走到世界的尽头,什么都可以不想,静静地,坐在海湾边上观赏落日,那一刻,不再恍惚,澄净空远。
布宜诺斯艾利斯,此刻,我在。街角处的雕塑昂然挺立,他们是阿根廷的民族英雄,为了独立,为了自由,他们被阿根廷人民铭记。我只能依靠这些雕塑来辨识我曾经是否走过这些街道。建筑上画着各色图案。罢工、游行是日常景象。他们在街道慷慨陈词,有媒体在采访,也有恋人在紫槐树下热情相拥。他们表情丰富、夸张,手势有力。置身于这样一个完全陌生但极富音韵感的语言环境里,感觉非常独特,我仿佛懂得他们所有的语言—他们要表达的是爱,是自由,是生活,是蓝天,是内心的孤独,是一种绵密的情绪。
街道向我汇聚过来。我轻轻一搭手,便乘上了一艘梦想之舟。我读着博尔赫斯的诗歌,继续游荡:“就在曙色/潜进所有朝东的窗口的同时/召唤晨祷的呼喊/从高高的塔台/飞向初明的天际/向这众神聚居的城市宣告/上帝的孤寂。”
二、玫瑰花园
生命可以是一座玫瑰花园。而玫瑰园里,有济慈的夜莺在歌唱。它唱啊唱啊,倾尽全力,它飞上玫瑰枝,将一枚刺深深扎进自己的胸膛。
阿多尼斯说,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玫瑰旅行,去往的最美所在,是眼睛的疆域。
身置玫瑰的海洋,我仿佛寻找到一个秘密通道,我触摸到了白玫瑰的高洁孤僻、黄玫瑰的痴情零落、红玫瑰的热烈赤胆以及粉色玫瑰善于周旋的暧昧之态。它们和我心照不宣。在南美气候宜人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它们色彩丰腴、艳丽、性感,它们把快乐引向巅峰,把美存留在让人要窒息的地步。我无法判断自己。目光总流连于似是而非的物象上。
这是一座宫廷花园,精巧、别致。可以想象当年皇亲国戚在闲暇时刻踱步,女子窸窸窣窣的裙裾声牵动了男子的情思。水池里喷着水,鹅和野鸭在湖边撒欢,周围的赛波花灿若朝霞—那是印第安部落酋长的女儿阿娜依为了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统治,慷慨就义时满树开出如火如血的红花。玫瑰在这番土地里滋养,有着更莫名的芬芳与警觉的利刺。
一个老者,睡在玫瑰园的长椅上,裸露着上身,充分享受日光浴。他被女孩们的笑声唤醒,坐起身,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眼镜差点从鼻梁上脱落。七八个女孩,前后簇拥着,金色长发闪耀出动人光泽。修长的腿,弹跳有立,她们奔跑、跳跃、嬉笑。她们就是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是让人兴奋而沮丧,娱乐而折磨的混合体—纳博科夫承认,写作也是混合的双重体,但给他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
我在如此明媚的天光下有些猝不及防。我听见玫瑰的鼻息与呢喃,既撩人又高雅,我甚至感到略微的眩晕。作家博尔赫斯,一定也在此,深深呼吸过。他是个害羞胆怯的男子,他渴望并沉溺恋爱,可是可怜的,总不尽人意。他似乎只能与女子经历柏拉图式爱情,而一旦归于肉体时,他经常会为爱所伤,孤独地退回精神领域,饱含痛楚拼命读书。“一只受伤的貘”,这是他无可奈何的自嘲。不知道玫瑰花园的小仙女们是否聆听过他自闭、孤独的心语?不知道月下的博尔赫斯是否会如夜莺将鲜血涂满玫瑰的面颊?
我凝神,驻足。在玫瑰花园打个盹,只觉阿根廷人的生活状态十分悠然自在、宁谧。孩子们只需要上半天学校,就可以绕着玫瑰园轮滑、跑步或者踢球。恋人们在树荫下肆无忌惮热吻表达爱情。更多人躺在茵茵草坪上,仰面看蓝天,浮云并不多变,狗儿忠贞相依。
灵魂在飞,如玫瑰园里萦绕不息的微风,借着香气,借着朦胧,借着暧昧,奔赴天堂。
三、贵族公墓
孤独的心,随着天使流转。生死如梦。这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古老的公墓,安息着7000多个阿根廷历代社会精英。静静漫步于此,并没有阴森悚然的恐惧感。相反,明亮洁净的天蓝色始终牵引着人向上,向上—陵墓上的天使在歌唱,张开双翅,宁谧安详。
回望贵族公墓,它的布局就像一个浓缩的生活街区,一条条约2米宽的墓地通道纵横交错,整齐而有序,井字型“街道”加上四条对角线斜街,沿街排列着大小不同、风格各异的墓室。墓室由其贵族所有者自行设计、布局和装饰,陵墓仿似一座座缩小版的宫殿,静穆而肃然。
穿梭于墓园间,感受到的是时间像旋风一样从山谷深处席卷而来,近两个世纪的累积,它们凝重又轻盈,当年家族史上的荣光已镌刻在陵寝的门楣上,如今家族成员们的棺木按照去世的时间一层一层叠放着。所有的亲情、所有的悲欢、所有高贵的灵魂和超人的智慧,都以千篇一律的姿势仰卧着。此刻,所能印证的是一种从容、震撼与感动。
我游离了队伍。我在墓园茕茕独立。一波一波的游客从我身边走过。我瞧见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妇人坐在陵墓台阶上默然,皮包搁放在膝盖上,黑色皮拖鞋趿拉着,她似乎疲惫忧伤已久。凝滞的表情陷入了无限不可猜测的往事或遐想中。忧戚的鼻尖与下颚形成一道弧线,许久,她都没动一下。那个墓园,定是她的家族。她用气息在交流,她的亲人们都不曾离去,岁月风尘、时间洗涤都无法阻碍她和她的祖上及所爱的人相互告慰。
四下无人,但有歌声。是天使在歌唱么?他害羞的双眸紧闭,身体蜷靠在大理石柱上。惊叹陵园的雕塑如此精湛,仿佛天使真得要在一展歌喉后拈弓搭箭将爱神之箭射出。圣母玛利亚柔美恬静,掬一束月光,盈盈而立。陵园里流淌着神性和艺术的灵性,它们轻轻悄悄,似一滴水,一阵风,一米阳光,来无影去无踪,却年年岁岁花相似。
最后我瞻仰了非凡的贝隆夫人。那也是一个家族的陵墓,U形的陵墓黑色大理石门框左侧,一块小长方形铜板雕刻着她的名字和头像。出身贫寒的贝隆夫人一生传奇,十五岁时流落街头成为舞女,但美丽又使她在摄影师镜头下一举成名。当帮助贝隆上校竞选总统成功后,她也成为了耀眼的政治明星,在社会、劳工、教育和争取妇女权益方面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只可惜天妒红颜33岁逝世。有人深情地摩挲着长方形铜板。也有人献上鲜花。鲜花沾着露珠,一切芬芳如昨。
跨出公墓大门台阶时,迎面扑来是生机盎然的人间味道。时尚的街道、昂贵的商铺、装饰典雅的咖啡屋,无不流露出布宜诺斯艾利斯作为“南美小巴黎”的繁华。生者与逝者仅一墙之隔,却如此完美自然地融合。
不禁想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墓志铭:向生,向死,/投以冷眼。/骑手啊,向前!
四、寻 觅
流浪汉蜷缩在教堂高大的罗马柱旁。长风沾满灰尘。身旁,有面包牛奶搁置。
阿根廷摩托车党疾驰而过,大多时候他们在花园长椅上仰面而躺,他们起身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劫行人的皮包首饰。他们在紫丁花香下继续睡觉,做一帘幽梦,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跳蚤市场摆满了印第安土著人的手工艺品。印第安人衣着色彩绚丽,技艺高超,绳子、铜丝、石头、牛皮、植物果实,无论什么材质,到他们有魔力的手上都会便成精美艺术品。我蹲下身子,好奇打量着这些用麻类植物编的饰物,中间镶嵌着当地产的玫瑰石或七彩石。摊主是个身形高大的小伙子,他摊开双手,热情招呼,一番比划后,我们在谈价钱,用当地货币比索,手势一致,成交!一位大叔在做钩针活,他给无数芭比娃娃织出了形态各异的裙装:晚礼服、超短裙、百褶裙……仿佛盛宴即将拉开帷幕,生活将高潮迭起。
卖鲜花的篮子置放在街角的木桩上,玫瑰、郁金香、百合,浪漫寻觅着有缘人。摊主是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鬓角染霜,低头读报。
财务部部长的画像被印刻在墙面上,一个个大大的红叉覆盖其上。据说他刚刚引咎辞职。克里斯蒂娜女总统连任两届,民意评价日渐有损。街头的女孩,给我发选票,西班牙文,看不懂,估计是想拉我加入他们团队去示威游行。
作家博尔赫斯,在19世纪二十年代的街头徒然漫步,当穿越七月大街时,忽然听到女性的尖叫。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相信爱情却有过一段不幸妓院经历的多愁善感的诗人,终于屏蔽了女人而将他自己退回到内心世界。他来到心中的天堂—图书馆,历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各公共图书馆的馆员和馆长,并终身为之工作。
充满智慧的博尔赫斯坦言:“所有的书都是一本书。”
孤独的寻找者,在星空之夜唤起了自己内部压抑已久的力,挣脱了日常观念的所有限制,让灵魂开始做致命的飞翔,以此达到那个虚无纯净的世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别样的城市,我系紧鞋带,企图像风一样,穿梭过所有的街道与黄昏,从而将镜子里映射出的物象镌刻在记忆中……树木、花朵、房屋、人群、气味、孤独、文学、艺术,让所有不可企及的意念絮絮叨叨地根植到大脑皮层,尽管只是瞬间,也将与神灵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