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 结
2015-12-16段海晓
■段海晓
冻 结
■段海晓
一
机械厂机关干部付建新,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同农场姑娘燕子结了婚。
父亲说,没事找事,有你的好日子过!
母亲说,就是,没事找事有你的好日子过!
父母的意思是娶了农场姑娘日子不好过。
付建新一笑,有什么难过?
燕子在农场当代课老师,生得苗条漂亮,写一手好字,能诗会画,尤其会做拉条子,他十分喜爱。要不,他也不会回绝了五家渠医院和皮革厂的两个姑娘娶了她。再说,五家渠有好些小伙都娶了农场的姑娘,日子也没有说过不下去的。而且,本地人五湖四海,哪里的都有,饮食也天南地北,可他就好这口拉条子,粗的细的,扁的圆的,几乎每天都要吃一顿,否则,他就像没吃饭,没有力气和精神。
他第一次到她家,她就做了拉条子,看的他眼睛都直了,吃了两碗还觉得欠。她家兄弟姊妹五个,一家七口,加上他和杜军九个人,她得和多少面?炒多少菜?那个难度可比上操办一桌酒席。杜军识趣,一个劲劝付建新,不要麻烦人家了,去馆子吃省事。杜军喜欢下饭馆,他认为饭馆的菜油水大,好吃,而且有派。的确,那时随便一个小饭馆的饭菜都比自家的香,油大肉多,佐料齐全;能下馆子吃饭的也大多是公家人,领导或干部,领差费的;吃完饭,嘴一抹走人,前后都不用操心,自在。杜军和付建新是高中同学,父母是师机关干部,毕业后也进了机关。在家,他老爹老妈管得严,好不容易出趟门,说什么也想下回馆子。
付建新白一眼杜军,说:“要下你自己去,我就要吃拉条子。”
当时,付建新刚和燕子确定恋爱关系,一个礼拜才来一次,眼睛离不开她。
杜军一听,拔起来就要走,燕子拦住他说:“麻烦啥,你们帮我择菜、烧水,一个半小时保管吃上。”说完挽起袖子,挖面,和面。燕子和了两盆面,第一盆揉成团后就喊付建新帮忙揉,“你有劲,面揉的好才吃着筋道。”
“什么样才叫好?”付建新的手第一次粘面,很新奇。那种柔软的温热像他进厂第一次摸到冰凉坚硬的车床一样,给他十分刺激的想象。
“光了就好了。”她拍拍面团,然后和第二盆,揉成团又交给付建新揉光,将付建新揉光的第一团面擀开摊在面板上,上下涂一层明黄的清油。切成条,一根根搓成小拇指粗,盖上湿布醒。
“醒开了才好拉。”
面和好醒上,杜军把炉子生好了,烧上水。菜也择得差不多了。
“行了,你俩抽烟吧。”燕子将他老爹的莫合烟端给他们,稍许,“哧啦”一声,菜就下锅了。
燕子的父母弟妹下班放学回来,也不插手。燕子的父亲卷着莫合烟说:“燕子一人就行。”
一盘棋的工夫,嫩绿的清炒韭菜、毛芹菜,金黄的酸辣土豆丝、腊肉豆芽就端上桌,最后是一盆红黄绿相间的鸡蛋炒辣子西红柿。
开始拉面。燕子一次捏起四五根,一抻,对折,两头捏到右手里,左手张开伸进去,以手背从中间撑着,再一抻,而后在案板上甩得飞起,啪啪啪,划出一道道弧线,最后,两头并到一起,头一揪,“啪”甩进沸水里,刚好一碗。付建新感叹一声,不得了!说也要试试,拈起一根,如法炮制,却粗细不均,甩了一下就断了。看着简单,实有技巧。燕子从他手里接过去,随便扯了两下,那面就听话的变得匀细。
呵呵,付建新笑了,燕子的手指触到他的手臂时的温润,让他心跳。
呼噜、呼噜,一片咀嚼声,一家人吃得脸上泛出油光。
燕子将一碗面端到他面前,浇一大勺鸡蛋辣子西红柿,丰沛的汤汁一下就将透明白净的面裹了。他筷子兜底向上一挑,再一搅,一大口面吸进嘴里,来不及细嚼就滑进肚子。
“吃菜。”燕子夹一筷韭菜给他,再夹一筷腊肉豆芽。他生生吃了两大碗还觉得欠。当他一身透汗把碗底那点汤嗞进嘴里时,他想,一定要娶燕子。
也吃了两碗的杜军放下碗说:“好吃!”
他一拳捶在杜军的肩上,“还下馆子吗?”
恋爱的时候并不觉得从五家渠到农场那十几公里是问题,但婚后就不一样了。尽管新婚燕尔,但燕子的工作调动问题还是给他们的生活抹上了一层阴影。这夫妻两地分居,总不是办法,而且他们今后会有孩子,孩子生下来后的户口、入托、上学等等,都是问题。当然还有一个面子问题,付建新好歹也是企业机关干部,老婆调不过来脸上也无光。于是付建新就四处奔走为燕子联系学校,跑了半年毫无着落。杜军说他舍近求远,让机械厂接收,照顾夫妻分居,理所当然。付建新想,也是,虽然工作和燕子的教师专业不对口,但先解决农转非户口再说。开春,得一跟厂长出差机会,他跑前跑后,还给厂长买了一条“红塔山”,厂长爽快地答应说可以考虑。这种事在厂里每年都有,企业在壮大,也需要人手。
春节前,厂里组织黑板报比赛,付建新事务多,请燕子代劳。燕子加了一个夜班就搞好了。评比那天,二十来块板报在办公楼前摆了一圈,领导们在付建新负责的机关那块板报前停留了很长时间,厂长连声称赞,说这块板报就是参加全师比赛也可得头奖。又叹,咱们厂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于是立即拍板调燕子到厂里搞宣传工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付建新高兴得买了一只烧鸡一条鱼,请父母一块来庆贺。
父亲是个退休干部,老于世故,一边用牙仔细地剔鱼刺,一边泼冷水。说别高兴太早,如今这接收单位好找,调动手续难办,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说得付建新的母亲和燕子脸上的喜气一扫而光。
春节过后,付建新跑了一趟燕子的农场,商调函很顺利地开出来了。
可真叫老父亲说中了,眼看要办成的事,却在师组织处卡了壳。
二
三个月后,付建新又一次来到组织处催问燕子的调动手续。
“你要跑,不能等。”关于办调动手续的门道,父亲似乎更有经验。
“人家说现在人事冻结,等解冻了就通知我去办。”
“哼!自己办事你不主动,等人家通知你,你是他爹还是他爷?”
“那也不能天天去催吧?”付建新嘀咕道。他是宁肯多背两趟麻袋也不愿看人脸色,但看着燕子期待的眼神,他叹了口气。
师部离他们厂近两公里,骑着28永久自行车到门口时,他就一身汗了。进门时,他的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高大的身子扑进办公室。迎面出来的一个姑娘慌忙闪向一旁,惊奇地瞥他一眼,抿嘴笑了。负责开调令的赵副处长坐在办公桌前,放下手里的电话,惊愕地看看他,脸上滑过一丝不屑。付建新的脸腾地红了,汗就流下脸颊。
赵副处长旁若无人地低头翻看报纸,手边是一杯红的透明的茶。
面西的窗子开着,有一根沙枣树的枝条探进来,挑着几串已枯萎的沙枣花。赵副处长的脚从黑老板鞋里退出来,交叉着搁在办公桌下的横档上,一股脚臭味暗暗浮动。
付建新极力压抑住心悸走向办公桌,掏出一支红雪莲烟。办公桌上方的一个装直别针的盒子里躺着七、八支带嘴的香烟。
赵副处长没接烟,板板地问:“什么事?”
付建新的嗓子很痒。他悻悻将烟放进别针盒里,用手在脖颈上捋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已揉皱的盖了章的商调函。他说:“请您给办一下,我老婆的调动—我已来过两次了。”
“不是给你说了吗?现在调动冻结。”
赵副处长将身子仰在椅背上,眼睛仍盯着手里的报纸。
“可是,昨天我听说皮革厂有个人办了手续,和我们的情况一样。”付建新的嗓子发干,像有只虫子在嗓壁上蠕动。昨天晚上回家,父亲告诉他听说皮革厂有个人办了手续。他找不出其它理由,就这么随口而出。
赵副处长的脸沉下去,身子又俯在办公桌上,眼睛从下向上斜睨着他,“你听谁说的就到谁那儿办去好了!”
付建新躁热的身子一下子冰凉。
屋外阳光寂寂地铺着。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聒噪。近处的一幢办公楼正在重新装修,搅拌机的轰鸣声和着各种说不清的刺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地动山摇。
付建新想骂人,嘴张了几张,终究没骂出。他吐了一口痰,跨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点上一支烟。嗓子里那条虫才渐渐平伏下来。
中午回到家,一进院门就闻到炒菜的油味,不知怎的付建新没有饥饿的感觉,竟有一种想吐的恶心。他忙回屋趴在床上,双手垫在腹下顶住胃。
小小的院里新栽了菜苗,一个个罩着罐头瓶儿,反射着太阳的光。
燕子端上饭菜摆好筷子。
“咦,怎么了?”燕子奔到床边,嘴唇在他额上试了试。他感到小小的一团温暖,同时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扭结的胃似乎舒展了些。
“不烧呵,干吗装熊?”燕子佯怒用手打他。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来笑道:“你的手像熨斗。”
米饭,只有一碟肉炒芹菜。
“可以多弄几个莱嘛,譬如蘑菇,豆芽儿,你看你这段日子明显瘦了。”付建新拣两片肉放燕子碗里。
燕子为难地看着他,一口饭堵在嗓子眼好一阵才咽下去,躲避般把几片肉扔回到他碗里,将身子挪远。“辛苦的是你,你多吃点,我只是在家吃闲饭。”语气里就带了点负气。燕子前一阵子身体不适,有天昏倒在讲台上,付建新就给她请了病假接回家里调养。两个人本来工资就低,结婚又拉了点账,日子就过得紧巴。拉条子于他们是隆重的饭,要有肉有菜有汤汁,一周才能吃一次。
“你有什么错?”付建新的胃又往一块缩,“只怪我没本事多赚钱养家。”
燕子的眼里就蓄了泪,“不行我还是回农场去上课,总比在家里坐等心里好受些。”
付建新放下筷子,揽燕子在怀里,“别急,你调过来是早晚的事。只是现在人事冻结,等解冻了办过来,咱们的日子不就好了嘛!”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燕子的泪湿在他的胸衣上。那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似乎就一步之遥,却就是攥不到手里。她现在明白了,只有攥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咚咚咚—门壁上轻轻几击,惊得俩人迅速分开。杜军笑嘻嘻地站在门旁,手里拎着两条尺把长的草鱼,说:“在吃精神食粮啊!”
燕子的脸红成一块布,收拾起碗筷,要进厨房,杜军堵过去,把鱼晃在她眼前,笑道:“建新是不是又欺负你了,要不要我替你出气?”
燕子羞涩地笑了,说:“你问他敢吗?”接了鱼进厨房。
“又去钓鱼了?”付建新问,递给杜军一支烟。
“今天运气好,钓了六条。”杜军得意地靠在沙发上。“水库那儿钓鱼的人贼多,有人整夜不归,运气好的都钓十几公斤,你怎么不去试试?”
付建新懒懒地说:“整天忙得要死,哪有那份闲工夫!”
“我说这就是你就想不开,多大点事嘛,整得灰溜溜的?你别说,钓鱼里面的名堂可多着呢,玩了,乐了,外带不花钱的鱼吃,还傻着不干,整天泡在家里搂着老婆不怕捂出痱子—”说到这他停住嘴,侧耳听听厨房的动静,轻声问:“嫂子的手续还没办好?”
付建新苦笑;“别烦我了,你知道我没本事。”
“我给你出个主意。”杜军神秘地说,“去钓鱼,琢磨那里面的道道,准保你什么事都能办成。”
付建新骂杜军胡扯。杜军作无奈状,仰着晒得黝黑的脸,说:“实话告诉你,什么‘冻结’?这看对谁。叫我说,从来就没‘冻结’过,前两天皮革厂那王东的老婆就办了调令。”
“确定?”付建新瞪大眼睛。
“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假?”
付建新噌地站起身,想起赵副处长板板的面孔冷漠的语气,两只手就攥成了拳。
“别急嘛!”杜军拉他坐下,“虽然没有‘冻结’,但也不是谁想办都能办。”说着,他比了个搓钱的手势,“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得想想办法,出点血。”
“我们又不是不符合政策,凭什么要出血?再说了,我也没钱!”付建新扭过头去,脖子上的青筋别出老高。
晚上很晚付建新和燕子才上床睡觉,燕子说:“杜军挺有本事,也讲情分,那两条鱼可真肥。”
付建新背过身去,说:“是呵,天底下就我没本事,只能让老婆吃人家送的鱼。”
“瞧你,又孩子气。我只不过说那鱼肥嘛,你要不喜欢咱就扔了得了。”
付建新忽地翻上来。燕子用手挡住他,“我……这个月没来月经。”
“什么?”
“快两个月了。”
“去医院检查了没有?”
燕子点点头,将脸贴在他胸口。
“太好了!”付建新翻下身,捧着燕子的脸,眼睛闪着光。但那光很快就黯淡了,他感到肩上又添了—份沉重。
一晚上不停地做梦,有一条大鲤鱼在他怀里跳,跳。早晨起来渴得厉害,他灌了一大缸凉水。
三
礼拜六下午,付建新跟着杜军去钓鱼。
杜军的鱼竿装在一个帆布袋里背着。付建新临时花三块钱在街上买了付竹竿,—截一截插在一起,绑在自行车大梁上。狭窄的柏油路遮在两旁的树阴里,树两边宽大的水渠里淌着浑浊的水。有人拿着小网在里面捞鱼,也有半大的小子穿着裤衩在水里洗澡,头发湿湿地贴在脑袋上,身上跃动着明晃晃的太阳光。
离水库五里路。越往前走,越感到空气湿闷滞涩。
“闻到什么味了吗?”杜军问。
付建新抽抽鼻子仔细琢磨了下,摇摇头:“好像有些泥腥味。”
“哈哈,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到时可别撑不住!”
“我没那么娇气吧。”
一路上行人不绝,都骑着自行车。不时有汽车从身后超上来,喇叭揿得山响。
他们费力地将自行车推上高高的护堤。水库上的场面极为壮观。今年雨水多,水库水位很高,水面开阔,远远的接到了天边。小小的旅游码头上挤满了人。一艘艘游船载满游人开足马力驶向远处,犁出一道道白花花的水路。堤上凉棚下的座椅上也挤满了人。扇形状的堤内,鱼竿林立,坐满了垂钓的人,到处是晒得黝黑的脸、胳膊、腿。
付建新嗅到了浓烈的水腥味,想吐的感觉又涌上来,他忙点上一支烟。
他俩下去拣了块空地坐下。杜军用的是—根海竿,漆黑色,上面有一行白漆字,写着X X株式会社Made in Japan的字样。有绞线的滑轮,有报警的铃。他的两只黑瘦的手熟练地将鱼竿固定好。细柔的竿头轻微地颤着伸向水面。然后他仰身躺在斜堤上,用草帽罩住脸养神。
没有风,水面轻推着一层层的涟漪,泛着细微明亮的波光。堤边,晃动的水线轻轻地舔舐着灼热的片石。一些草叶纸屑被拱上来,又被带下去,显得异常无辜和无奈。
付建新定睛凝视着水上的鱼漂。鱼漂竖着扎在水里,露出一点红色,轻轻颤动,仿佛在一直向他奔,却永远走不近,眨眼细看仍在原处。太阳斜斜地照着,水面波光粼粼。脚下,水轻轻击打堤边的片石发出哗—噗的声音。一闭眼,顿觉天旋地转,捉竿的手就颤起来。
左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戴着墨镜太阳帽,静静地坐在小马扎上,一竿海竿稳稳地攥在手里,黑黑的皮肤下凸现出一根根蚯蚓般的血管。竿头的铃声不断响起,他脚边的鱼网里已有五六条大小不一的鱼儿,摆动着尾巴。
“杜军,我换个地方,到西边去钓。”付建新收起鱼竿。
“干啥?这儿不挺好吗?”杜军揭下草帽,欠起身子,眼睛张开一条缝。
“鱼倒不少,都叫老人家钓去了。”他向黑瘦的老头一努嘴,“我去找个清净的地方。”
“喂,钓鱼可是工夫活,修心养性外带开荤,全仗耐心二字,你别这么毛好不好!”
一阵铃响,杜军连忙爬起,紧着收鱼线。—条一斤多的草鱼甩到脚边。他咧嘴一笑,“这不,鱼来了。”
付建新心里空落落的,拎着鱼竿往西去。
杜军看他离去的背影,无言地摇摇头,躺下,一松手,草帽又扣在脸上。
换了几个地方,付建新一无所获。
夕阳款款地铺满水面。水管处打鱼的小船在起网。钓鱼的人们陆续收拾起家什离开,四处一片喧哗。
那个黑瘦的老头钓了足有十公斤,一个年轻人过来帮他提溜沉甸甸的网兜。笑容在他们脸上徜徉。
付建新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将手里的鱼食全部抛进水里,收起鱼竿,提起脚下的网袋揉成一团揣进裤兜。
杜军收获也不大,只钓了两条草鱼。他意犹未尽地说:“其实这阵才上鱼。”
“那你再钓吧!”付建新疲倦地说。
“行了,你这一搅,有鱼也钓不上。”杜军要匀一条鱼给他,他扭头就走。
四
付建新打听到老齐和赵副处长是同乡,两家关系不错。
老齐是二车间的统计,平时挺熟。吃罢晚饭,燕子给他泡了一杯茶。他说我去老齐家。燕子郁郁地望着他没吱声。燕子妊娠反应很厉害,见油腥就恶心,一天吐好几次,脸上又黄又瘦,柔弱不堪。现在要解决的是两个人的户粮关系了。付建新揣上那包启了封的红雪莲烟。
老齐家并不远,用不了两分钟。走到老齐家门口,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又掉头走到东边那片小树林里。房前屋后还有人走动,他很怕撞见。这是一片很大的小树林,树很密。在—棵树旁边,他蹲下来卷了一支莫合烟。这棵树的根处,有几颗野菇蘑,已经变黑。蚊子成群结队地向他袭来。天黑透了,他才站起身。
老齐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头,瘦瘦小小的脸上布满皱纹,表情严肃,厚厚的嘴唇突出着往前伸。他坐在一张老式木沙发里。付建新掏出烟递给他,他伸出干瘦的手接了,叼在嘴里,伸着头等付建新划火。
“小付很少来玩,家里忙吧?”老齐说,口气温和,“其实我这个人很喜欢和年轻人聊天—热闹。”
付建新放下心来,婉转地讲述了自己面临的困难,郑重而又诚恳地请老齐帮忙牵线。
老齐沉默了半天不吭声,一口口吐着烟。
“唉,人呀,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就—”他摇着花白的脑袋,硕大的喉结在松弛的脖颈上上下滑动,“年初我侄女往棉纺厂调,手续办了两个月……那小王八蛋六亲不认,只认钱!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他不小心坐到油锅里是我把他背到医院的……”他很激愤,脸微微泛红。
从老齐家出来他没马上回家,他去找杜军。
杜军说:“你绕那么大弯子干啥,直接去找赵副处长不就行了嘛。我可告诉你,这托人托不好反而会坏事。”
“我是直接去找过赵副处长了,可是已经碰了两鼻子灰了。”
“你不能到他办公室去找他。”
“那到哪儿去找他?”
“你脑子不转弯呀?去他家啊!”
从杜军家出来,他又在林带里徘徊了许久。杜军说得有道理,可要付诸行动,他觉得真难。兜里的莫合烟没了,掏出那包红雪莲,捏了捏,又塞进裤兜。
近处寂寂地传来几声狗吠,一片浓云遮住了一弯新月。
五
之后的一些日子,他经常去钓鱼。有时和杜军一起,更多的时候独自一人。慢慢地,他觉得屁股下的石头不硌了,嗅到水腥味儿也不恶心了,专注于浮漂的时候,心情渐趋平静。晒了一天的石块使他感到疲乏之后的舒适和放松。
很多时候他并不太关注能否钓上鱼,鱼竿往那儿一架,舒展身子躺在堤坡上,微微合上眼,什么也不想,静静地倾听着水轻轻拍击石块的声音。他想,疲倦也是一种享受。远离喧嚣烦躁的世界,使他忘记许多烦恼屈辱和不平。
偶尔他能钓上几条小白条子。这很刺激他的欲望,他不断地往水中抛洒鱼食,力图引诱更大的鱼上钩,但往往不能奏效,上钩的仍然是小白条。他的脸和胳膊晒得黝黑,一层层脱皮,身体迅速消瘦下去。只有两眼炯炯有神,犹如一个身体极度疲乏但精神高度亢奋的旅者。
天暗下来,星星映进水里。远处的灯光犹如茫茫大海上的点点渔火,使他有种身处异乡的幻觉。微风挟带着缕缕水腥和着潮气裹着他,令他陶醉和伤感。
几乎每次都能遇到那个黑瘦的老头,总是先他垂好了海竿,定定地坐在小马扎上。他的位置几乎是固定了。他对付建新说,这叫“打窝子”,就是下“饵”,这鱼上不上钩,要看你饵下得够不够。当然,人和鱼也是讲缘的,有缘就有,无缘就没有。
付建新琢磨老头的话,觉得有点深奥,似懂非懂,但对“打窝子”的说法很认同,于是不再到处换地方,而在离老头不远的地方扎下来。为了保住这个地方不被他人占去,下班后他来不及回家吃饭就直接上了大坝。
每次见到他,老头都会说:“来啦?”然后,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谝。
老头是园艺场的退休职工,年轻时就喜欢钓鱼,为了钓鱼没少跟老伴生气。因为钓鱼他经常耽误上班挨批评,同在一个场的老婆脸上着实挂不住。现在好了,他一天不出来,老婆就催他,“在家也没你的事,今天去钓两条鲫鱼回来熬汤,媳妇奶水不足了。”或者,“这两天手头不宽展,你不会去钓点鱼给我换点零用?”
老头得意地说:“我钓鱼不光能改善生活,还能贴补家用。你别说,这一个夏天算下来也不少呢!”
太阳一落山,那个年轻人、他的小儿子就骑着摩托车来接他。
看着这父子俩拎着鼓鼓的一网兜鱼回家,他心中涌起一个愿望,“燕子也能给我生个儿子就好了!”但是望着自己只有三四条小白条的网兜,付建新有些沮丧、心焦。他想,能钓到两条鲫鱼也行啊,可以给燕子熬碗汤,她和孩子都需要营养。
当堤上那盏照明灯熄灭时,他才回家。
他将自行车骑得飞快,使身体能感到风的凉意。风吹起他的额发,有一种惬意的飘逸感。但一转过那块“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大幅宣传栏,热腾腾的浑浊的城市气息立即扑面而来。到处都是刺眼的灯光。打赤膊的小伙子成群地围在台球案边。露天场的舞会正值高潮,音乐震天动地,彩灯变幻莫测。一张张粉饰的面孔,在灯光下犹如贴了一张张假面膜。他屏着呼吸迅速穿过那片热闹地段。
住宅区已经一片黑暗。
院门从里面闩上了。一种不安袭上心头。他谨慎地敲门,使声音不至于惊扰左邻右舍。
好一阵子才听见燕子趿拉着拖鞋来开门。
燕子没说话,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感到了她愠怒的眼神。她的腰身已明显地粗壮起来,腹部开始隆起,扭动身子的动作显出可爱的笨拙。一种略带怜惜的温情从心底泛起,不等放下渔具,他的胳膊就围上她,脸凑上去亲切地说:
“今天感觉好吗?”
啪!燕子打掉他的手,往后退一步:“一身腥臭味!”
他在过道里寂寂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走进屋子,然后撩起竹帘走进厨房。报纸下盖着的一大碗拉条子,已经凉了。
六
发了工资,付建新叫杜军帮着一起去买海竿。
“你要想好,花这么多钱燕子会不会生气?”杜军劝他,“其实竹竿一样能钓鱼。”
“别拿话填堵我了,我付建新窝囊是不是?”付建新心里很烦。其实要不要买海竿,他一直犹豫不决,杜军的好心相劝反倒坚定了他的决心。
回到家,付建新将海竿悄悄放在小房子的门后。
燕子膝上堆着红色毛线,正在给未出世的孩子织毛衣。饭菜已摆好在茶几上。付建新的心头忽然涌上一层深深的羞愧。
“你现在要多休息,当心身体。”他劝燕子。心,软乎乎的,像一团放多了水的面团。
“哪那么娇气,又不是富家少奶奶。”燕子淡淡地说。她的鼻翼两侧新添了几颗雀斑,给整个脸庞增添了一层新的魅力。
“你现在比以前还漂亮。”他说,忍不住用手去触那雀斑。
“没你这么奉承人的,我现在可是丑死了。”燕子说,催他吃饭。
吃了饭他主动去洗碗、擦地,给燕子倒洗澡水,殷勤周到,充满了巴结的味道。燕子奇怪地瞅他,洗了澡的身子舒服地仰靠在沙发上,散发出淡淡的香皂味。
“你今天怎么有些反常,有什么心事?”燕子问,凝视着他,黑黑的眸子含着两点逼人的光。
付建新有点窘迫,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几十元钱说:“这个月的伙食费太少了……我买了根海竿……”
“什么?”燕子愕然瞪着他,“你不是在给我办调令嘛?”
“我,就想多钓几条鱼给你补身子……”
“哼,我哪敢奢望吃你钓的鱼!你整天扔下我不管,把钱都花在钓鱼上,是嫌我吃闲饭吧!我知道我拖累了你,我吃白饭,我应该知足……可我受不了……”说着哭起来,泪珠扑簌簌往下落,双手使劲揪着头发。
他心里一阵绞痛,忙上去抓住燕子的手,“别哭,别这样……小心动了胎气!”
燕子一挣,伸出的脚就把茶几蹬翻了,两只茶杯摔到地上碎了。这两只杯子是她下了几次决心,跑了好几趟商场花十多元买的,上面印着她喜欢的兰草图案。她心疼地闭上眼。
付建新顾不上去扶茶几,抱住燕子,喉头哽咽,“别哭了……其实我都是为你呀……”
“什么为我?你就是死要面子怕求人!现在办事能不求人吗?你的脸面不是比我更金贵吗?我看你就是只为你自己!”燕子又用力一挣,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吓得他连忙抱她上床,摸着她的肚子问:“怎么样?疼不疼?”燕子停止了哭泣,脸色苍白地摸着隆起的肚子,沉重地摇摇头,放平身子躺下。
这天晚上,付建新想了很久。很久之后他叹口气,“唉,我的确是为了你呀!”
半夜,他被燕子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他翻身开灯,掀开被子,只见燕子的身下一片血红。他的头嗡地一下,眼前一片黑暗。
七
一个礼拜后,付建新把燕子从医院接回家。他上街买了一只老母鸡给燕子炖汤。他母亲拎了一筐鸡蛋来,塞给他五十元钱叫给媳妇买点营养品。眼见快出世的孙子没了,气得老太太直骂付建新不懂事,不会照顾燕子,又埋怨他们缺钱也不吭气。
付建新说:“我们已成家了,哪还好意思向您要钱?”
“我孙子没了你好意思吧?”老太太瞪着眼说:“别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了,我和你爸看你们困难能不管吗?我们虽然也不宽裕,好歹比你们强。你好好上心赶快把燕子的工作调过来,我还想早点抱孙子呢!”
第二天母亲又送来二百块钱,撂下话说,别担心,这办事铺路的钱我和你爸掏了。
傍晚,天上飘着细雨,天很快就黑下来,燕子靠在被子上看书。付建新劝她月子里不要看书,当心眼睛。燕子说别迷信,我就不信能看坏眼,偏要看。付建新无奈地说看就看吧,你在家早点睡,我出去一会儿。燕子问你去哪?付建新说去赵副处长家。燕子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将书合上压在枕下,温柔地说,今晚就别去了,外面下雨,招人家嫌。我不看书了,你陪我说说话。
付建新就脱了鞋上床,靠在被子上。燕子偎过来,将头枕在他肩上。近来她变得沉默而温柔。寂寂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无奈和安详,显出一份淡淡的豁达。
燕子说:“建新,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觉得咱们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太沉重,你的压力太大。其实凡事都在天意,重要的是开心。我想好了,等我出了月子我还是回农场教书,还能帮我爸我妈种地。”
“不行!”付建新说,“这怎么行?你这样回去让我的脸往哪搁?就算手续暂时办不好,我也不是不能养活你—只是苦点罢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说什么呢?”燕子摇头,笑着捏捏他的耳朵,“瞧你,还挺虚荣的。”
“谁没有虚荣心?”付建新掩饰,“其实是我离不开你。”不禁笑出声,便用手去挠燕子的胳肢窝。燕子笑成了一摊泥。
“好了好了,”燕子告饶,上气不接下气,“反正,我整天闲着也难受,就像关在笼子里,与世隔绝。再这样下去,我怕连话都不会说了。”
“与世隔绝?太夸张了吧。至少还有我在吧?”付建新心酸,用双臂抱紧她,力图给她安慰。
付建新的温存竟使燕子经受不住哭起来,呜呜咽咽犹如一条幽怨的小河。不知过了多久,燕子睡着了。付建新枕着两臂,眼睛望向黑暗的屋顶,久久无法入眠。
雨下着,落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发出细微的清晰的沙沙声。
八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付建新找到了赵副处长家。这是一幢新盖的平房,到处是残留的沙石和砖头。各家盖的院子很大,把前后房子间的夹道挤得只能并肩走两人。房山头有一堆新卸的无烟煤。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年轻女人拄着铁锹站在旁边。不远处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拣石子玩。没有风,是个闷热的傍晚。旁边的一根电线杆上,路灯亮着。
这时,他看见赵副处长从夹道深处走来,穿一身蓝布工作服,手里拎一条污黑的麻袋,眼窝和鼻孔处染了煤黑。他身后是个和他很相像的小伙子,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可能是他兄弟。付建新看出他俩用麻袋往家抬煤。他进退两难。正犹豫着,看到赵副处长已看见自己,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于是他迎上去笑着打招呼:“赵处长,抬煤呢?”
赵副处长站住脚,喘着气说:“是啊,这路太窄,汽车进不去,只好抬了。”
穿花裙子的女人不满地开口说:“叫你去喊几个人来帮忙,硬是不听,看把人累的。天这么热,要人命啊!”
付建新连忙上前抓过女人手里的铁锹,说:“给我吧,我正好没事。”
他们一直干到很晚,付建新的背心全让汗浸透了。路灯发出刺目的光,周围一圈小虫子忙忙地往上扑。赵副处长邀付建新进屋,女人给他端来一盆洗脸水请他洗,不停地道谢。洗过后,一块吃了一个西瓜。付建新嘴张了几次,燕子的事终没说不出口。毕竟陌生,又是这种关系,一静下来,彼此都显得尬尴。赵副处长去开电视,所有的频道都是雪花。付建新忙起身告辞。
中秋节快到了,付建新的父母送来一盒月饼、两条“红塔山”香烟、两瓶伊力老窖,让他去给赵副处长送去。
“这得花多少钱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母亲气哼哼地说。
付建新心里不悦,但还是在天黑后拎着东西去了赵副处长的家。
赵副处长家门口停了两辆自行车。付建新想可能也是来送礼的,碰上面不好看,就折回去,找一僻静的马路沿上坐着抽了两支烟。
赵副处长家路口电线杆上的灯依然很亮,但少了蚊虫的围扑,天毕竟凉了。他家门口的自行车已经不见了,付建新松了口气,把车停好,敲响院门。
来开门的是上次穿花裙子的女人,看来他已经忘了他了,口气冷漠地问:“找谁?”
进到屋里,没想到还有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赵副处长陪着他们喝茶抽烟,聊得正热烈。见到他,三个人的眼睛从上到下停在他手里的东西上,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其中一个立即起身对赵副处长说:“您有客,我先告辞了,回头再联系。”
另一个也起身握着赵副处长的手躬身道:“改天再聊,改天再聊。”
送完客,赵副处长询问地看着他,“你—?”看来赵副处长也不记得他了。
他强摁着心头的屈辱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几上,嗫嚅道:“我是—”
“噢,我想起来了。来来来,坐!”赵副处长笑了。
付建新局促地摆摆手说:“不坐了,时间不早了,不打扰了。”随后,逃也似的走出了赵副处长的家。
一路,他推着自行车,神情恍惚。当他推开家门时,他才想起,他居然忘了跟赵副处长说燕子调动手续的事。
九
窗上透亮了。燕子仍在酣睡,散乱的头发掩住半边脸。付建新悄悄起床,穿上工作服,给燕子留了条子放在枕边,背着昨夜准备好的渔具骑车去了水库。
昨天夜里一宿没睡好。一闭眼就看见鱼,一大群一大群,像参加聚会似的,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其中一条跳到他怀里,溅了他一身水,弄得他直想吐,结果就醒了。
水库静悄悄的,没有人。大坝下层层叠叠的树木仍笼罩在夜色里,犹如一道微微起伏的山峦。水寂寂的,没有风,凝滞如一幅油画。
付建新放下背包,细心地搓好鱼食,垂下鱼钩。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堆积起厚厚的云。风蠢蠢欲动,刮两下,停住,再刮两下,终于连成气刮起来。平静的水面顿时波涛汹涌,巨大的浪波扑向堤岸,紧接着下起雨来。
付建新用工作服包住头,仍坐着不动。不一会儿全身湿透了,赤裸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片刻功夫,雨停了。头上的云层散去,太阳跳出来。
垂钓的人多起来,一个挨一个排了很远。
报警的铃猛然响了,他扔下湿衣服紧着收线。一条小白条子飞到脚下。他把小鱼握在手里,感觉到它滑腻的身体在不停地挣扎。他把手伸进水里,一松,鱼儿迅速地滑向深水不见了。
接着又钓了几条小白条,都放了。
游人多起来。游艇飞快地滑行在水面上。
中午他上堤去吃了盘凉皮子。
屁股下的石块烫得灼人。他下到水里,用手掬几捧泼到石上,水石相触,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瞬间就消失了。
汗水从他的头发里钻出来,像一条条小虫爬过他的脸。他坐在石头上,深深地弓着腰。他想起小时候去大食堂找妈妈,馍馍刚下笼,一个个白馍在热腾腾的蒸汽中若隐若现,他的腮帮酸得发紧。伸手去抓,触电似地缩回手,连忙扎到凉水缸里。妈妈不住口地骂他傻,背过身去擦泪……
又是一条白条子。他失望地闭上眼,眼前跳动着金黄色的火花。他睁开眼,白白的太阳白白的水,一阵晕眩,那种想吐的感觉又逼向喉头……
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忽然发现,一整天都没有见到那个钓鱼的老头。
天暗下去,水亮起来。喧闹了一天的码头此刻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一股湿凉的风掠过水面,坝堤上、甲板上的塑料袋、树叶、纸屑等拂到水里。
一条小木船轻俏地滑过来。一个老头手执一把细网罩,打捞着浮在水面上的旅游垃圾。
小船移到他前面停住了。老头挥手招呼他:“喂,小伙子,又剩你一人了。今天怕是又没钓上鱼怕老婆不高兴呀?哈哈哈……”
熟悉的声音。付建新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今天一直没来钓鱼的老头,笑问:“您怎么不来钓鱼了?”
“我被聘到这儿当保洁员了,每天领工资,不能钓鱼喽。”语气里有丝不舍的愁绪。
付建新心里一沉,额角的血管在别别直跳。一个退休老头都能轻易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可是燕子……唉!
“咱们五家渠人的素质就是差,你看这一天的垃圾有多少?我从西边开始打捞,这已经是第五船了。你看还有这么多……”在什么山唱什么歌,他曾多次看到老头将吃完的食品包装袋随手扔在堤上。
“听说五家渠在申请建市,建市后就好了。”付建新说。
“但愿如此啊!这建市喊了也有几年了,可没见啥动静。”
付建新想到燕子调动的事也跑了有七八回了,也没有一点动静,不禁叹了口气。此刻,他非常想能钓到两条像样的鱼,让燕子,也让自己高兴一下。他扔给老头一支烟,诚恳地问:
“您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钓上大鱼呢?”
老头呵呵一笑,说:“也没啥深道道。这鱼能不能钓上谁也说不准,碰运气吧!比方人活着,好运气不多,也不是没有,对吧?”说着小船就荡开去,水面上绽开圈圈涟漪。
只剩下鸡蛋大的一块鱼食了,他掰开在鼻子下嗅了一下,有些馊味了。他决定钓最后一竿。
傍晚的水库静谧安详,像一群奔波了一天的羔羊,微微喘息着,疲倦地打着哈欠。远处,灯光星星点点渐渐明亮,连成一片,升起一座夜的城。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在那些灯光里,有自己家里的一盏。燕子在灯光下做着晚饭,不时走出院门向他回来的路上张望。
他点上一支烟,心情变得异常沉静。他想起电影里看到的和尚闭眼吟经的情形,脸上浮出一层笑来。
铃声倏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他的心莫名地怦怦乱跳。他迅速地转动轮子收线,迫不及待地向上挑竿。竿头沉甸甸的。他手臂上的肌肉紧张得有些发僵,头有点晕,双眼模糊。他隐隐觉得一条大鱼就要浮出水面。
“刷”地一下,堤上那盏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