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摹结构“X样”的功能表达与叠合动因
2015-12-12胡承佼
胡承佼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描摹结构“X样”的功能表达与叠合动因
胡承佼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样”;状态化;状态指别;描摹;表达叠合
比况助词“样1”功能上表现为状态化,以陈述方式传达状态描摹表述对象;摹状助词“样2”功能上表现为状态指别,以指称方式传达状态描摹表述对象。“X样1”呈现自述/转述和测断/比拟的特点,“X样2”呈现自指/转指和实呈/比拟的特点。引起“X样”表达叠合的动因有:高层功能的一致性、语义积淀的关联性以及凸显视角的转换性。最后,提出了将比况助词与摹状助词合并为描摹助词的设想。
0.引言
现代汉语中,助词“样”有两种不同表现:一是作为比况助词(以下记作“样1”),一是作为摹状助词(以下记作“样2”)①关于“摹状助词”的概念、性质和范围,参看张谊生(2008a)。。例如:
(1)这些字真像金子样1发着铿锵的响声,激动着她的心坎。(杨沫《青春之歌》)
(2)见机不可失,正有上前见搭讪之意的夏天,一脸殷勤样2地跑了过去。(方子民《猎魂纪》)
作为后附性成分,“样1”与所依附对象“X”组成比况结构,如例(1)“金子样1”;“样2”与所依附对象“X”组成摹状结构,如例(2)“殷勤样2”。有意思的是下面这类现象:
(3)姽姽花痴样的看着两个男人,脸还红红的傻笑不说,连口水都快到嘴边。(金二娘《我的极品王爷》)
(4)张大嘴哈巴狗样的迎上去接过皮包说:“人家等你,中午在哪?”(刘峻《六十花甲》)
例(3)“花痴样”、例(4)“哈巴狗样”既能理解为比况结构“花痴样1”、“哈巴狗样1”,也能理解为摹状结构“花痴样2”、“哈巴狗样2”。比较:
(3)a.姽姽像花痴样1的看着两个男人,脸还红红的傻笑不说,连口水都快到嘴边。
b.姽姽一副花痴样2的看着两个男人,脸还红红的傻笑不说,连口水都快到嘴边。
(4)a.张大嘴像哈巴狗样1的迎上去接过皮包说:“人家等你,中午在哪?”
b.张大嘴一副哈巴狗样2的迎上去接过皮包说:“人家等你,中午在哪?”
迄今为止,对于助词“样”这种在表达中两可理解、相互纠葛的语言现象,仅张谊生(2008b)有所注意,尚无专文加以分析。本文以语言事实描写为基础,拟从“样1”“样2”功能差异与“X样”表达叠合的角度来展开相关讨论,并就形成表达叠合的动因提出一些认
识①文中用例一部分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四版),一部分由网络检索而得。来自网络检索的例句同样标注作者名、篇名或来源、出处,以备核查。。
1.“X”的类型与“X样”的性质
1.1 “X”的类型
“X样1”中,X大多是名词性成分(尤其是指物名词、指人名词)。一些动词性X也能用于“X样1”。形容词性X构成的“X样1”很少见,且X基本是性质形容词。例如:
(5)一注阳光像闪电样1落在左边的峭壁上。(刘白羽《海市》)(名词性X)
(6)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1转过来了:“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萧红《烦扰的一日》)(动词性X)
(7)“老大,万一你知道,我们也省得让手下找人了嘛。”光头佬像是很委屈样1的说道。(逍遥寰宇《重生圣尊》)(形容词性X)
“X样2”中,X大多是性质形容词。一部分动词性X也能构成“X样2”。名词性X用于“X样2”的情况不太多见,主要是一些人们对其有着某种固化认识的指人名词。例如:
(8)柳莺看他那真真假假的可怜样2,懒得跟他磨缠,只好暂时做一次妥协。(徐坤《狗日的足球》)(形容词性X)
(9)“凭什么罚款呢,都是单身,都是你情我愿的,凭什么罚款?”左诗瑶插着腰上来了。一副北方女孩混不怕的打架样2,雄赳赳气昂昂的,准备给自己姐妹儿加点人气。(老三《女编辑与小老板的另类婚姻:走婚》)(动词性X)
(10)郑允浩一把抢过卷纸,脸黑成张飞样2,心里把金在中骂上一千遍。(金沙《人生何处不相逢》)(名词性X)
尽管都可以接纳名词性、动词性、形容词性“X”,但上述三类“X”在“X样1”与“X样2”中的使用频次差距较大,表现出不同的进入难度,总结如下(“>”表示“进入难度大于”):
“X样1”:形容词性X>动词性X>名词性X
“X样2”:名词性X>动词性X>形容词性X
究其原因,这同“样1”“样2”以及“X样1”“X样2”结构的功能差异有关,后文将会谈到。
1.2 “X样”的性质
“X样1”能充当定语、状语和谓语,整个结构呈现出谓词性。例如:
(11)穿花蝴蝶样1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定语)
(12)她的右半边身子靠着墙,左半边身子靠着政委。政委的身体火炭样1发烫,把安疆的半边身体也烤着炙热起来。(毕淑敏《拯救乳房》)(状语)
(13)“我真的不饿。”见他半天在那里也不动,好像很苦恼样1,我只能开口回答,不然好像真是我害得他吃不着晚饭似的。(袁捌晓《臆想症女孩》)(谓语)
“X样2”的分布情况较为复杂。其主要充当主语、宾语,有时也可以充当定语、状语和谓语。例如:
(14)他的痞子样2惹恼了乐乐乐,她低吼:“那是我的初吻耶!”她的话让殷浩嘴角咧得好开,“我很荣幸。”(梵容《追爱探险》)(主语)
(15)这应聘说穿了跟那菜市场里买菜没什两样,两方都得愿意,都要讲谱,你若摆出个成败不计的豁达矜持样2来,人家聘家也会待你用心些。(飞汀《众里寻他千百度》)(宾语)
(16)忽地,我就想到了纪小蕾,那个眼瞳干净的纪小蕾,那个跟叶佑扬接吻时一脸幸福样2的纪小蕾……(雾透明《那爱,开于盛夏》)(定语)
(17)“什么什么目的?”被问到的东方旭十分无辜样2的睁大着眼睛,笑看着他……(昕夜《界传》)(状语)
(18)于是,在《虎胆龙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现代西部牛仔走在高楼大厦中的自豪
背影,他的外表邋遢,十足痞子样2,内心却是细腻又柔软。(蒋明《电影中的恐怖主义形象分析(二)》)(谓语)
从典型句法分布看,“X样2”应属体词性结构,用来指称某种状态化特征。但也正因是用来指称状态化特征,语义上具有极强的描述性内涵,整个结构的句法性质容易向形容词性结构“游移”(shifting),由此显现陈述性。比较例(14)和例(18),例(14)“痞子样2”是指称“他”当时的表情状态,例(18)“痞子样2”则是陈述“他”当时的身形状态。
2.“样”的功能差异与“X样”的表达功用
2.1 “样1”的功能表现与“X样1”的表达功用
朱骏阳(2010)以朱德熙(1983)自指/转指理论为依据讨论了“似的”结构,将“似的”的作用界定为“状态化”,认为“似的”结构和“的”字结构相反,其具有自述/转述功能。实际上,不单是“似的”,比况助词“样1”也具有把“X”状态化的作用,“X样1”同样显现出自述/转述功能。例如:
(19)惊涛拍岸,卷起大片大片白云样1的泡沫,这使人难以相信竟会有人能从海上登上滩头。(《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卷四《命运的关键》)
(20)若莺好像很生气样1的瞪了陆如蓝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菁芙蓉《商海情战缘不休》)
例(19)“白云样1”的意思并不等于“白云”(“白云样1的泡沫”≠“*白云的泡沫”),是转述。“白云样1”通过转述“白云”的一种性状来描摹另一名词“泡沫”所呈现出的状态。例(20)“很生气样1”的意思基本等同于“很生气”(“很生气样1的瞪了陆如蓝一眼”≈“很生气的瞪了陆如蓝一眼”),是自述。“很生气样1”通过自述“很生气”这一性状来描摹“若莺”所呈现出的状态。
由名词性X构成的“X样1”均是转述,通过提取“X”的某种性状特征转而描摹表述对象的具体状态。由形容词性X构成的“X样1”均是自述,“X”本身就表性状,直接描摹表述对象,不涉及性状特征的提取。比较:
(21)那时自己对人情事故还不懂,好听点说,心还像素丝样1纯洁;什么争讼吃官司,是不在自己意识领域的。(吴伯箫《灯笼》)
(22)乐凡他们去打台球踢足球,甚至跑到水库里裸游都会叫上若兰一起,若兰也好像无所谓样1的与他们一起疯一起闹。(米糖果果《爱情与柴米油盐无关》)
石毓智(2001)指出,名词具有离散性,形容词具有连续性,动词则兼具离散性和连续性。成分的离散性越强,其内部联系就越松散,越容易被提取;反之,成分的连续性越强,其内部联系就越紧密,越难以被提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名词性X构成的“X样1”均是转述,形容词性X构成的“X样1”均是自述。而由动词性X构成的“X样1”,基于动词兼具离散性和连续性,其转述与自述有时就显得不那么分明。比较:
(23)女人便像喝了酒样1地醺醺然地醉了,她把头靠在男人长长的臂弯里,男人很高,像一棵树一样环住她。(刘小乔《年(四)》)
(24)一出门,麦琪红色的吉利就到了,戴晓蕾逃跑样1钻进车子,人还没有坐稳,便大声喊:“快走,快点走!”(花如梦《总裁,爱情你买不起》)
(25)“你……你……真的是你么?”莫离霜落了半天的泪,仿佛不相信样1的喃声道。(九天《强者领域》)
例(23)“喝了酒样1”离散性明显(“喝了酒”有界),指陶醉的样子,意义发生变化(“女人”并非真喝了酒),是转述。例(25)“不相信样1”连续性明显(“不”用于无界否定),意义没有显著变化,是自述。例(24)“逃跑样1”意义改变与否则很难断定,自述与转述分析上两可:可以理解为“戴晓蕾”确实是“逃跑”,意义不变,“逃跑样1”为自述;也可以理解为“戴晓蕾”并非“逃跑”,而是提取了“逃跑”的相关性状特征——慌张,指慌张无措的样子,描摹“戴晓蕾”当时的状态,意义改变,“逃跑样1”为转述。
可见,“X样1”的自述和转述实际是一个渐进的连续统,彼此并不严格对立。并且,“X”在连续性/离散性连续统上的表现直接影
响“X样1”在自述/转述连续统上的表现,两者之间呈现对应性。
与此相关的是,“X样1”比拟性有无的问题。作为比况结构,“X样1”最基本的表达功用是比拟状态,藉以描摹表述对象。比拟描摹是隐喻性的,通过提取性状特征将一个认知域中的成员当作另一认知域中的成员来看待,即,极具想象力地将一个事物由另一个事物认同,将后者(喻体或意象)的某些特征传送或归于前者(胡壮麟,2004)。可见,性状特征的提取是“X样1”比拟描摹的基础,其在表述对象与“X”之间确立起隐喻关联。一旦“X样1”没有提取“X”的性状特征,整个结构的隐喻性就会丧失。故此,“X样1”转述时是隐喻性的,“X样1”自述时是非隐喻性的。比较:
(26)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士兵的父亲、母亲,被一道秘密的命令,集中到了礼堂里。有首长要来看望他们,安慰他们,其结果却是流水样1的哭声。(阎连科《艺妓芙蓉》)
(27)孩子说完便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像是不放心样1的说道:“爷爷,床边放有包子,饿了就先拿着吃……”(悲鸣《心理大使》)
例(26)“流水样1”为转述,提取了“流水”的性状特征——绵延不断(“流水样1的哭声”≠“*流水的哭声”),是隐喻性的比拟。例(27)“不放心样1”为自述,没有性状特征提取(“不放心样1的说道”≈“不放心的说道”),不具备隐喻性。
非比拟的“X样1”在表达功用上是测断状态,藉以描摹表述对象。所谓测断状态是指,发话人感觉表述对象的状态是如此,但又无法完全确定。比如例(27),发话人通过对“孩子”具体言行的观察觉得其当时表露出的状态是“不放心”,但由于不能完全确定,发话人并未使用“不放心的说道”这种确定性表达,而是选用了“不放心样1的说道”这种不确定性的测断表达。
比拟与测断都是基于一致性与矛盾性的结合体,比拟是似而不同,测断是似乎如此但不确定,江蓝生(1992:451)就指出“兼表比拟与推测是完全合乎词义引申的逻辑义理的”。“X样1”兼具比拟和测断两种功用的原因可能正在于此。并且,从功能典型性看,“X样1”比拟状态和测断状态恰好构成了一个由典型功能到非典型功能的连续统。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图示如下:
图1:“X”成分类型、“X样1”转述/自述、比拟/测断功能对应图
名词性X本身距离状态最远,其接受“样1”状态化作用的动力最强,构成“X样1”来转述、比拟状态;形容词性X本身距离状态最近,其接受“样1”状态化作用的动力很弱,即使构成“X样1”也只能是自述、测断状态;动词性X及其构成的“X样1”在表现上则介于前面两者之间。同时,这也说明了1.1小节中提及的形容词性、动词性、名词性“X”进入“X样1”难度上的不同。
2.2 “样2”的功能表现与“X样2”的表达功用
作为摹状助词,“样2”的功能同样与“状态”紧密相关。但与“样1”对X施加状态化作用不同,“样2”主要是将X所具有的某种状态给指称出来。也就是说,“样2”的作用可以界定为状态指别,即指称表明一种具体的样子。例如:
(28)男的长得英俊挺拔,脸上一抹淡淡的表情。女的则是一副娇柔妩媚样2,眼含情嘴含笑。(落叶纷飞《那一抹绿色的幸福》)
(29)他的眼光直射在常是瞌睡样2的彭刚的脸上,似乎是希望他清醒些,不要尽跟着别人乱跑。(茅盾《蚀》)
例(28)是“女的”显出X(“娇柔妩媚”)的状态或者说样子,例(29)是“彭刚”具有X(“瞌睡”)的状态或者说样子。
“样2”在状态指别过程中,对于X也存在有无性状特征提取的问题,亦即,“X样2”显现出自指和转指的差异。可以比较例(28)、(29):前者“娇柔妩媚样2”是自指,“娇柔妩媚”本就是一种性状特征,加上“样2”直接描摹“女的”所显露出的状态(“女的则是一副娇柔妩媚样2”≈“女的则是娇柔妩媚”);后者“瞌睡样2”是转指,加上“样2”提取“瞌睡”所具有的“迷糊”、“不清醒”的性状特征用以描摹“彭刚”所表现出的状态(“瞌睡样2的彭刚的脸上”≠“*瞌睡的彭刚的脸上”)。
跟“X样1”类似,受X影响,“X样2”的自指/转指表现出连续统的特点。具有离散性的名词性X构成的“X样2”表转指,涉及X性状特征的提取;具有连续性的形容词性X构成的“X样2”表自指,不涉及X性状特征的提取;动词性X兼具离散性和连续性,由其构成的“X样2”有时会一定程度上模糊了自指和转指的界限。例如:
(30)七姨太很平静,依然是一副小女人样2,露出闯了祸似的害怕和知趣:好耶,老爷,我不再添言添语呢。(李仁君《半边街》)
(31)她的反抗,她的可怜样2,无一不能挑逗这个男人,更激起了男人的兴趣。(姬小灵《闲夫蛮妃》)
(32)冯嫂拗不过郝春那可怜兮兮的求情样2,拿着针线篓子,抱起做了一半的青花布棉袄起身道……(安冬《小丫头大媳妇》)
例(30)“小女人样2”转指娇弱、听话的样子。例(31)“可怜样2”自指可怜的样子。例(32)“求情样2”中“求情”连续性较强,是否提取了行为的相关性状特征难以断定,是自指还是转指不易明确。
自指的“X样2”表达上是实呈性的,实际呈现表述对象的某种状态,即指出表述对象是X的样子;转指的“X样2”表达上是比拟性的①沈家煊(1999)曾指出,语法中的“转指”本质上就是“转喻”。按此,转指的“X样2”应为转喻,而非比拟性隐喻。实际上,转喻与隐喻在这里并不冲突,由X转喻X的性状,正是能够以“X样2”来对表述对象加以比拟性描摹的前提。转指的“X样2”,就X与X的性状之间的关系看是转喻,就X与表述对象之间的关系看则是隐喻。转述的“X样1”,亦可如此分析。,虚拟表现表述对象的某种状态,即指出表述对象像X的样子。比如例(30)(31),前者转指比拟状态——“七姨太”当时表现出的状态像“小女人”的样子,后者自指实呈状态——“她”当时表现出的状态是“可怜”的样子。而例(32),如果看成转指,意思就是“郝春”当时表现出的状态像“求情”的样子,如果看成自指,意思则是“郝春”当时表现出的状态是“求情”的样子,两者的意思还是有一定差别。在功能典型性上,“X样2”实呈指别状态与比拟指别状态也构成了一个由典型功能到非典型功能的连续统。
从上述分析,同样可以图示如下:
图2:“X”成分类型、“X样2”自指/转指、实呈/比拟功能对应图
形容词性X本身距离状态最近,其接受“样2”作用指别某种状态最易实现,构成“X样2”自指、实呈指别状态;名词性X本身距离状态最远,其接受“样2”作用指别某种状态难度最大,即使构成“X样2”也只能是转指、比拟指别状态;动词性X及其构成的“X样2”表现上介于前面两者之间。这也解释了
1.1 小节中提及的形容词性、动词性、名词性“X”进入“X样2”的难度差异。
3.“X样”表达叠合及其实现动因
3.1 “X样”表达叠合
前文已经指出,“样1”的作用在于状态化,构成“X样1”表比拟性转述或测断性自
述,“样2”的作用在于状态指别,构成“X样2”表实呈性自指或比拟性转指。可见,就区别性来说,“X样1”是对于表述对象某种状态的陈述,“X样2”是对于表述对象某种状态的指称。问题在于,语言中陈述性成分与指称性成分之间并不截然对立,而是可以相互转化。正如1.2小节中所说明的那样,由于语义上具有极强的描述性内涵,指称性的体词性结构“X样2”功能上非常容易转向形容词性结构,从而获取陈述性。一旦如此,“X样2”在具体表达中就由原本的实呈性自指/比拟性转指转变为实呈性自述/比拟性转述。例如:
(33)杨力虎却一副委屈样2说:当初是你非要离婚的,离了婚我就是自由的了,那时候谁知道你还会回来呢?(人民网《离婚不离家我的婚姻成了儿戏》)
(34)花季时节的我郁郁寡欢,一副林黛玉样2。(雨寒烟《寄给飘落》)
例(33)“委屈样2”由实呈性自指变为实呈性自述,例(34)“林黛玉样2”由比拟性转指变为比拟性转述。
这样一来,就为“X样1”“X样2”提供了表达上叠合的可能。当“X样”自述/转述时,其有可能是“X样1”也有可能是陈述化了的“X样2”。自述的“X样”如果无从判断发话人对于所述状态是否完全确定,那么既能理解为基于不确定性的状态测断(此时是“X样1”),又能理解为基于确定性的状态实呈(此时是“X样2”)。转述的“X样”因为都是比拟状态,“X样1”“X样2”理解上切换的自由度更大,表达叠合程度更高。例如:
(35)“唉!”钱维伸伸腰,疲倦样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晚上,我非到一、二点后不能上床……”(钟道宇《同居》)
(36)走到门厅里,方怡熟练地挽了范英明的胳膊,小鸟依人样地把头靠在范英明肩上,跨进了客厅。(柳建伟《突出重围》)
例(35)“疲倦样”自述状态,可以理解为“似乎疲倦样1”,也可以理解为“一脸疲倦样2”。例(36)“小鸟依人样”转述状态,可以理解为“像小鸟依人样1”,也可以理解为“一副小鸟依人样2”。如果说例(35)“疲倦样”根据“这几天晚上,我非到一、二点后不能上床……”语境提示似乎可以更倾向于看成“疲倦样2”的话,例(36)“小鸟依人样”则能够在“小鸟依人样1”与“小鸟依人样2”之间轻松转换,非常自由。
此外,组配成分的隐现对于“X样”表达叠合也具有一定影响。例如:
(37)果然,一个头发相对白点的老科学家又在兜里摸索了一阵,好像很为难样的又拿出张手帕,想是又要加上去。(咏叹轩《水之妖》)(好像+很为难样1)
(38)《金婚》里的贼眉鼠眼、总一副爷们儿样地说“干啥儿玩意儿”的大庄也是该剧的“超级绿叶”,他与庄嫂过的是另一种与佟家不同的生活。(人民网《伦理剧成荧屏新宠<人活一张脸>挺像<金婚>》)(一副+爷们儿样2)
将例(37)去掉“好像”、例(38)去掉“一副”,此时的“很为难样”“爷们儿样”就既能看成“X样1”,又能看成“X样2”。显然,“好像”与“很为难样”组配、“一副”与“爷们儿样”组配,能够进一步明确语义,从而对表达上叠合的“X样”起到分化作用。而当这些能够进一步明确语义的组配成分不出现或被删除时,一些仅从语境难以被清晰分化的“X样”表达上就会出现叠合的情况。
3.2 实现动因
3.2.1 “样1”“样2”高层功能的一致性
前面讨论较多的是“样1”“样2”的功能差异。实际上,如果从更高层面来看,“样1”“样2”在功能上又具备一致性。无论是状态化还是状态指别,本质都是对于某种状态的传达,并以所传达出来的这种状态来对表述对象加以描摹。差别只在于这种状态传达是以陈述的方式实现还是以指称的方式实现。换言之,“样1”“样2”的差异可以看成是基于状态传达这一高层功能下的手段分工,是实现状态传达功能过程中的两种互补性方式。“样1”“样2”的选择对所要传达的状态本身并无直接影响。比较:
(39)a.两个男的,都穿洋服;其中有一位穿浅灰色,很是绅士样2,裤管的折缝又平又直;另一位是藏青哔叽的,却就不体面,裤管皱成了腊肠式……(茅盾《子夜》)
b.两个男的,都穿洋服;其中有一位穿浅灰色,就像绅士样1,裤管的折缝又平
又直;另一位是藏青哔叽的,却就不体面,裤管皱成了腊肠式……
据此,我们可以将“样1”“样2”当作以状态传达为基本功能的描摹性标记,通过“样1”、“样2”传达状态的作用可以在X与表述对象之间建立起标记性的描摹关联。“样1”“样2”高层功能的一致性使得“X样1”“X样2”更容易相互影响,彼此接近,从而从功能层面为“X样”表达叠合给予了促动。
3.2.2 “样1”“样2”语义积淀的关联性
“样1”是比况助词“一样”进一步简缩的结果。比况助词“一样”有两个来源,一是形容词“一样”,一是数·量·名结构“一个样子/一个样/一个样儿”。①比况助词“一样”的具体演化过程,限于篇幅我们将另文以详。“样子/样/样儿”表“模样”义,“一个样子/一个样/一个样儿”指“相同或相近的模样”。最迟到明代,“样子/样/样儿”词义得以扩展,还用来表示“情形/状样”,“一个样子/一个样/一个样儿”指“相同或相似的情形/状样”。例如:
(40)却说赵元帅狠着一鞭,那些牛那里怕个鞭?一齐奔着赵元帅,就是个众犬攒羊的一个样子。(《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三十一回)
(41)婆婆也是想他。哎哟,奴也是想他。二人都是一个样的想他。(《情经》卷下)
(42)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绣像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八回)
最终,“一个样子/一个样/一个样儿”压缩固化为“一样”,逐渐演变为比况助词。一些例句中“一个样子/一个样/一个样儿”与“一样”可以互换,似乎印证了这一点。例如:
(43)总是你前房女孩,任意作践,你这不贤之妇,与蛇蝎一样阴毒,可恨可恶,还敢强辩么。(清·《春秋配》第八回)(“与蛇蝎一样阴毒”≈“与蛇蝎一个样子/样/样儿阴毒”)
(44)“哗楞楞”长鞭响,两个人的长衫兜起风来,如同蝴蝶一个样,所有的人都往梅花圈上看。(民国·《雍正剑侠图》)(“如同蝴蝶一个样”≈“如同蝴蝶一样”)
“样2”由本来句法位置自由的单词“样子/样儿”减缩而成(张谊生2008b),也就是说,其直接来自于名词“样子/样儿”。②同“样子/样儿”同义的“样”在现代汉语中已经不是单词,而是词素。比较:
(45)a.凌风笑容和蔼,眼神不住朝两女饱满的胸臀处打量,一副典型的色迷迷的市井无赖样儿……(纪轻昀《大唐凌风传》)
(45)b.凌风笑容和蔼,眼神不住朝两女饱满的胸臀处打量,一副典型的色迷迷的市井无赖样……
“样1”“样2”的演化都与名词“样子/样儿”相关,它们之间在语义积淀上就难免存在一定的关联性。一个体现是“样1”“样2”有时均可替换为“样子/样儿”。例如:
(46)一个满身暴露,一脸涂得像猴子样1的老女人见此景,忙嬉笑的打圆场。(沫沫奇《曲终人散魂守牵》)(“像猴子样1的老女人”≈“像猴子样子/样儿的老女人”)
(47)小惠疑惑地看着张艺一副猴子样2,穿得狗屎不说,身上还有一股淡淡地汗水味道……(泽鑫《恋曲无疆》)(“一副猴子样2”≈“一副猴子样子/样儿”)
“样1”“样2”语义积淀的关联性使得“X样1”“X样2”能够更轻松、便捷的形成语义契合,从而从语义层面为“X样”表达叠合奠定了基础。
3.2.3 “X样1”“X样2”凸显视角的转换性
凸显(prominence)是指导认知处理的重要原则之一。(Langacker 1995)从凸显的角度看,人们观察、描摹某一对象通常可以选择两个视角:一是从对象的整体出发,凸显整体;一是从对象的局部入手,凸显局部。“X样1”“X样2”在描摹表述对象时就体现了这种差异。“X样1”凸显整体状态,表述对象被整体观照;“X样2”则凸显局部状态,表述对象被局部观照。比较:
(48)女人们都聚堆,一会在辛平的卧室翻着衣柜,一会叫辛平拿出一大堆香水来嘻嘻哈哈乱喷,又翻着杂志吃着水果,叽叽喳喳,子凡的儿子像跟屁虫样1的跟着姐姐转。(格桑《谁在背叛》)
(49)所以,一个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妇样2,大家都称她无常嫂;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无怪他不摆教授先生的架子。(鲁迅《朝花夕拾》)
例(48)凸显整体,“子凡的儿子”如同“跟屁虫”。例(49)凸显局部,“漂亮的女人”在局部状样上显出“村妇”的部分特点。
整体与局部之间相互依存,没有整体谈不上局部,缺少局部无所谓整体。凸显整体时,局部并没有消失,而只是认知上的隐退(recession);凸显局部时,整体同样没有消失,只是认知上的隐退。因此,对某一具体对象加以状态描摹时,在认知处理上,凸显其整体与凸显其局部并不截然对立,相反可以相互转换。比较:
(50)a.花蝶飞故作小女人样2的说着,说着手指还绕了绕。(倾凌雪《宝贝公主倾凡尘》)
b.花蝶飞故意像小女人样1的说着,说着手指还绕了绕。
例(50)a凸显局部,转换成(50)b凸显整体,但两句在意思上几无差异。
凸显视角的转换性使得“X样1”“X样2”认知上获取了彼此沟通的渠道,为人们在凸显整体与凸显局部两种不同认知识解(construal)之间建立起了一定的心理可及性,从而从认知层面为“X样”表达叠合提供了途径。
4.余论
“样1”“样2”以及“X样1”“X样2”在功能和表达上的错综关系,也促发了我们对比况助词和摹状助词的进一步思考。自黄岳洲(1955)第一次明确指出“似的”是个表示比况的助词以后,比况助词这一概念逐渐被广泛接受。但怎么解决大量存在的比况助词表测断的现象?以往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似的”上,倾向于将“似的”区分为表比况的比况助词“似的1”和表揣测语气的语气词“似的2”。而从语料考察看,实际上所有的比况助词都存在表测断的用例,并不仅仅是“似的”。这样的话,如果遵循“似的”的处理方法,其结果必然是所有的比况助词同时又都是语气词,这显然难以说得通。并且,语气词只能居于句末,但这些词表测断时都可以居于句中,不限于句末位置。至于摹状助词,其本来就不太明确。究竟什么样算是摹状?比况难道就不是在进行摹状?
从本文的相关分析来看,我们设想将比况助词与摹状助词归并成一类,统一界定为描摹助词,即:黏附在X的后面,通过陈述或指称来传达出某种状态并以之描摹表述对象。比况是一种描摹,摹状同样是一种描摹。描摹助词的运用则可以从状态传达方式、描摹达成路径以及描摹特性表征三方面来分别考察:状态传达方式上,描摹助词有状态陈述和状态指称两种;描摹达成路径上,描摹助词有比拟描摹和实呈描摹两种;描摹特性表征上,描摹助词有确定性描摹和不确定性描摹两种。依据这一设想,所谓比况助词表测断的现象其根源在于这些词作为描摹助词对表述对象进行了不确定性描摹,揣测语气是基于不确定性描摹的衍生情态(modality),而非这些词自身的功能反映。这也解决了上文提到的单独将“似的”两分处理所造成的困扰。当然,这一设想是否可行仅靠“样”一个个案论证力度有限,还需要对比况助词和摹状助词进行更系统的考察。另外,如果该设想可行,描摹究竟是一个什么层面的关系意义?使用描摹助词能否看成是汉语建构描摹关系的一种高语法化程度的形式手段?这些都有待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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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 Chengjiao
(Liberal College of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Anhui 241000,China)
“yang”(样);stativization state;state referencedifferentiation;depicting;overlap of expression
The function of comparative auxiliary“yang”1(样1)is to show the state and to depict the state of objects by statements.While the function of describing auxiliary“yang2”(样2)is to differentiate the states and show the state of objects by referring to it.“X yang1”presen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elf-depiction and narration,evaluation and analogy.While“X yang2”shows self-reference and transferred-reference,actual presentation and analogy.The motivations of the overlap of these two types of“X yang”(X样)can be summarized into three:consistency of high-level functions,relevance of semantic accumulation,and conversion of viewing points.Finally,the study puts forwards the assumption that comparative auxiliary and describing auxiliary can be combined into depicting auxiliary.
H033;H146
A
1674-8174(2015)01-0075-08
【责任编辑苏政】
2014-06-10
胡承佼(1979-),男,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句法学、当代汉语新虚词及相关句法结构。
安徽省高校省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标记理论视角下的汉语描摹助词研究”(SK2014A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