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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化解与秩序重构:侗族传统民居中的洁净诉求*

2015-12-12赵巧艳

广西民族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恶鬼神龛污秽

赵巧艳

追求秩序是一种普同的人性,理性行为都离不开秩序,而且秩序也是人类协调的基础,任何形式的含糊不清或失序都会带来普遍强烈的认知不适。在一般的文化模式里,无法明确归类或是同时跨越几种类别就会带来不适,这种由于分类模糊而引发的情感表达被道格拉斯称为污染或污秽:“每种文化都有它自己对于污秽的概念,而没有差别的地方就没有污秽。”[1]194-195污秽传递的不仅仅是一种与洁净相对应的卫生概念,而且是一种与分类有关的象征体系的观念表达。从人的本性出发,人们都追求一个良好的秩序结构,或者说一个洁净的生存空间。然而,作为一种相伴而生的二元对立观念体系,洁净与污染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遍,二者之间的转化也很频繁。因此,为了消除污染所带来的对原有秩序结构的威胁,出现了相应的化解方法。本文以侗族传统民居为研究对象,遵循象征人类学的研究范式,通过对一个典型侗族村寨——广西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乐江乡宝赠村的田野调查,详细阐述了侗族传统民居建造与使用过程中,藉由两种常见的污染消除方式——净化与禳解传递出的洁净诉求。本文跳出了现有研究聚焦于对净化或禳解过程描述的局限,而是从分类与秩序关联的高度,重新审视侗族传统民居中这两种危机消除方式背后所蕴含的深刻社会结构意涵。

一、分类体系与秩序结构

任何社会都有其相对固定的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而社会结构的建立与社会秩序的维护又以万事万物有一个明确的分类体系为前提。因此,以分类维持方式表达的秩序结构是社会正常运行的基础和保证。万建中对人类观念中分类与秩序之间的关联性有着精彩的描述:“人总是以自己(及其异化而生的神)为中心将他周围的世界‘格式化’,各种事物之间等级分明、界限分明,天上、人间、地下的一切都生活在一种既定的秩序之中,一旦失去秩序便陷入混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也就随之陷入了危机。”[2]429里克尔也认为一个客观上不纯洁的客体会引起主体受玷污的恐惧,因为客观的污迹事件会被主观地体验为恐惧或“道德恐怖”(ethical terror)。[3]58这种秩序体系面临的威胁表现在文化上,就是每一种文化都有其自身的特殊危险与问题,因而一种模式如果想要保持下去,就一定要将不洁或污秽排除在外,而且排除的方法也多种多样。艾米丽·阿亨(Emily Ahern)在分析中国社会洁净观念的各个层面时指出,中国人常将失调或位置不当视为肮脏或不洁,认为不洁是对秩序的威胁,或身体及家庭失序的结果。而为了将此种违犯的状况加以控制,发展出种种“净化”仪式,以顺利纳入既有的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中。换言之,所谓的“不洁”可视为一种讯息,表达的是人们对失序现象及违犯状况的不安与焦虑,包括了身体上的失调以及社会结构或常态的破坏及威胁。[4]269-289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中国民间发展出了多种处理污染危机的方式,其中最常见和最重要的两种方式是净化和禳解,而这又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信仰崇拜有关,其中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对神灵进行分类,并且分别采取差别性的供奉位置、献祭物品和仪式来凸显不同类别神灵之间的特点和重要性,武雅士(Arthur Wolf)、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王铭铭等人都对此给出了丰富的理论与实践证据。

对神灵按照既有的秩序结构进行分类的做法在宝赠侗族传统民居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可是在敬神的做法上却没有神灵供奉牌位之间的差别那么明显,因为其目的是一样的——维持家屋洁净与不洁的秩序结构,并对威胁到这一结构的现实或潜在风险采取应对措施。因此,对宝赠侗族来说,无论是仪式空间中的污染、生活空间中的不洁,还是宗教空间中的亵渎,都是具有危险性的,威胁到家屋的洁净与安全,因而需要采取某些手段来解除危机。在宝赠,对污染所带来的种种危害有着不同的化解手段,而且所有的方式都指向危险和危机化解以及秩序重构这一核心主题,通过净化污染、祭祀神灵、诅咒鬼魅、撵除恶鬼、厌胜化煞、禳解符篆、解除邪祟、消除魍魉等巫术形式,最终实现维护洁净、消灾驱邪、趋吉避凶与祈福纳吉的现实目的,以维护民居的圣洁与安康,使失序(或失调)的状况得以回到正常的秩序状态。比较而言,在宝赠,与民居有关的危险化解和危机解除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指向民居入住之前的净化,主要是指民居建造过程中仪式专家的巫术实践;另一种涉及民居入住之后的禳解,指向家屋因受各种污染而招致的不幸。然而在具体的操作上,净化与禳解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与洁净与不洁之间的分类界限有关。迪尔凯姆将“洁净”与“不洁”当作宗教力量的两个对立变体,认为洁净是有益的,可以维护物质和精神的秩序,施与人类以生命、健康以及他们所敬重的所有品格;不洁是邪恶的力量,它们制造了混乱,引起了死亡和疾病,成为亵渎神灵的蛊惑者。同时,二者之间可以相互转化。[5]387-389换言之,不洁通过一定的仪式可以完成向洁净的转化,而对于洁净的亵渎可以转化为不洁。表现在与宝赠侗族传统民居有关的两种危机化解方式上,就是二者之间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二、净化

空间的净化,是精神性文化价值的体现,让天地万物都能各安其位,获得形而上的安顿与满足,是人精神需求的空间实现,并通过仪式性的展演和祈求,铲除凶顽禳灾避祸,最终达到迎纳吉祥,展现主体生命的圣化境界。[6]郑志明的观点表达了一个主题,即净化仪式的目的是为了将不同的事物摆放或者回归到正确的位置,从而起到维持空间的良好秩序和圣洁状态。按照道格拉斯的观点,圣洁是一种秩序,而不是混乱,不洁就是失序(disorder)或位置不当(mater out of place)。换句话说,洁净的事物就是被分离出来的事物,哪儿有不洁,哪儿就必定存在一个有序的体系。为了维护这种既定的秩序,不洁的或肮脏的事物就成为禁忌的东西,一旦违犯禁忌就具有危险性。对于宝赠侗族来说,无论是仪式空间中的污染、生活空间中的不洁还是宗教空间中的亵渎,都是具有危险性的,威胁到家屋的洁净与安全,破坏了既有的分类秩序。因此,为了维护良好的秩序状态,首先需要采取的手段是保护已有的秩序体系免遭污染的威胁,其中最常用的保护方法就是净化。这从他们对传统民居建造过程中的诸多禁忌(如禁止女性进入新屋场地、禁止梁木触地、禁止上梁前一天桑美①即木匠师傅。和负责帮忙的男性成员与妻子同房等)规则可见一斑,而且有些规则甚至比其他民族更加严苛。如在哈维克人中,地面不是不洁的传导物。[7]然而宝赠侗族却把地面也视为可以传导污染的介质,因此梁树砍倒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接触地面,也许是他们把地面视为鬼魅的栖身地,因而也具有不洁的特点。

洁净和污秽是相互对立的两端,要保护神圣的东西和场所免受污染,就要想方设法消除或隔离无处不在的污秽。如夏尔巴人就通过两种净化仪式——tu 和sang 来祛除污染。tu 是指清除身体上的污垢;而sang 则是指制服鬼魅(通过精灵的控制)和出家直接寻求精神寄托。两类主要的净化仪式中,tu 对身体的污秽有效,sang 则对鬼魅的厌胜有效。[8]其实,我国古代的两大定期驱邪巫术——袚和傩与夏尔巴人的tu 和sang 仪式非常接近:凡是凶邪灾异之事都可用袚的仪式驱除,而傩是驱除疫鬼的巫术仪式。[9]63宝赠侗族在维护民居的洁净与肮脏秩序结构中,也存在两类净化仪式,一类是洗礼,一类是衅礼,前者旨在清除日常生活中的污秽之物而导致的世俗性污染;后者则致力于解除来自幽冥世界的超自然力带给家屋空间的危险。

(一)洗礼

这里所说的洗礼类似于宗教仪式上的“洗礼”仪式。宗教性的洗礼是指用“圣水”清洗日常生活中由于接触污染事物而招致的污浊、污垢和污秽,这是根据感致定律的一种巫术方法,认为“圣水”可以将受洗礼者的一切凡俗罪恶洗去。[10]32也就是说,当人们不能通过技术和科学的常规手段来处理给他们带来焦虑的严重问题时,他们就试图通过超自然存在物和超自然力量的控制来应对。之所以“洗礼”能够消解污秽,是因为污秽具有永久性和暂时性两种属性。永久性污秽是不可去除的,如被宝赠侗族所忌讳的“登随”身上就具有永久性的污秽;而暂时性污秽却可以采取一些手段来加以净除,如除“登随”之外的其他群体和阶层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触的污秽之物,或所遭遇的污秽之事是每个人都难以避免的,这类污染就可以通过一些手段加以消除使其重新回归常态。

仪式中的清洁是象征性的,因此洗礼表达的是一种象征性的祛秽仪式,在于通过“圣水”的洗涤来清除污染,针对的是外在的、物质的、有形的浊污肮脏。水在宗教上一向被认为是圣洁的,具有无比的灵力;[11]194水令万物洁净并且再生,因为它能消除过去并且恢复——即使只是暂时的——事物开始时的统一性。[12]184-185因而沐浴便成为一种最为常见的消除污秽的手段。如里克尔认为沐浴仪式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冲洗,而是一种象征性的冲洗过程;[13]36哈维克婆罗门也认为最洁状态只有通过某种沐浴仪式才能达到。[7]在宝赠,桑美在举行一些重要的建房活动如发墨、发槌、上梁等仪式的前一个晚上都要沐浴更衣,用清水洗净平时所接触的世俗性污染。除了在建房前用水清洁身体以外,在竖屋立柱活动开始前,桑美还会用一碗“圣水”对周围的环境进行净化(图1)。所谓“圣水”其实是一碗清水,这碗仪式性清洗的水要求来自寨中的井水,而且必须是未经烧煮的生水,但要从主东旧屋内的水缸中舀取。

(二)衅礼

爱希洛特曾指出血液具有祛除罪愆玷污的功能。[14]162血液的这一用途在宝赠侗族传统民居中也得到应用,称为“衅礼”,即通过涂洒鲜血的方式来达到解除邪祟的目的,所以当地人又称之为“用血洗”。与“用水洗”的洗礼不同,“衅礼”是一种针对魍魉魑魅的巫术仪式,通过涂抹和滴淋动物的鲜血(通常使用公鸡血)以消除无处不在的、无孔不入的邪祟煞气。宝赠侗族的衅礼仪式可能源于汉族古时记载的“衅礼”。在中国古代,衅礼又称衅血,古书中通常称为“衅”,主要出现在两类场合中:一类是为了防止新造的宫室器用等物遭受邪气污染,另一类是为了防止邪厉入侵或鬼魅逃逸。据《周礼》 《礼记》等记载,大凡宗庙、宫室等建筑物落成,重要器物如祭祀礼器、乐器、军器、卜盆用品等刚刚制造完成,或刚刚获得准备入库,都必须先进行衅血仪式以辟邪。可见,衅礼的目的在于辟邪厌胜。

宝赠侗族建房竖屋过程中,也要举行由桑美主持的衅礼仪式,它代表了对初始洁净的启示或重建,既是一种除祟仪式,也是一种驱鬼实践,针对的是观念的、隐秘的、无形的邪历祸祟。在宝赠侗族看来,任何东西,尤其是活动的人和动物都可能带上邪气而成为“不洁”之物;而某些被认为具有除恶御邪功能的动物,如公鸡,它的血又被认为具有驱邪除祟的功能,因而成为“铲除邪祟”的首选之物。因此,无论是建房过程中所涉及的一切仪式,还是房屋建好使用过程中的仪式,凡被认为可能遭受邪气污染的东西,都必须用公鸡的鲜血进行涂抹或滴淋,通过衅血仪式以辟邪。如此看来,宝赠侗族的衅礼其实就是一种祛禳法术,通过操弄公鸡的鲜血来达到禳煞、祛煞、撵煞、啄煞等目的,以此禳解邪厉祟秽。有意思的是,宝赠侗族既相信公鸡的鲜血可以制鬼,又用公鸡的鸡肉祭祀鬼神,按理说应是自相矛盾之事,但这种矛盾从巫术的角度分析并不成立。作为人体排泄物的一种,血液在哈维克人和以色列人信仰中都是带有污染性的物质,这与民居建造所要求的洁净环境并不一致。然而,在马林诺夫斯基看来,巫术源于个人的情感表达;在莫斯的巫术理论中,“巫术”一词应当用来指代那些被整个社会承认为巫术的事物,而不仅仅是那些被社会的某个部分接受为巫术的事物。[15]26弗雷泽的巫术法则进一步揭示了公鸡血可以用来举行“衅礼”的理由:巫师能通过模拟巫术或接触巫术来将事件加以改变。[16]88所以攻击性的巫术行为与祈求性的祭祀行为在宝赠融为一体,施术者和旁观者并不认为将这两者结合起来有何不妥。

三、禳解

与衅礼偏重预防和维持的功能不同,禳解(piaculum)则是针对已造成的污染的一种补救措施,而且这种污染多半是由鬼怪导致的。如夏尔巴人认为鬼魅这类存在除非得到安抚,否则便会对人发怒、施暴和进攻;而神明如果告慰的方式恰当却会保护人。[8]在宝赠,人们往往将一些不能控制的灾祸,不能解释的现象,归之于鬼神作祟,他们认为鬼神漂浮于另一个时空领域中,看不见摸不着,来无影去无踪,常人唯有敬而远之,并以一定的形式向它们表示祭奉方可免除干扰。在他们的观念中,对部分恶灵出言不逊会造成对它的冒犯,它会跟踪、黏附于人并导致不适;经过一些恶灵长期逗留的地方(如坟地、发生非正常死亡的地点)时,会被恶灵黏附上身,引起人的不适,甚至“传说”①“传说”是指人被恶灵粘附以后,在被沾染者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按照某恶灵的口气说一些胡话,诸如它是如何粘附上身、如何来的、想干什么等。有时候,被沾染者的声音、语调等都会发生改变,与恶灵的特质相符。也只有在经过民间的“医治”让恶灵脱离被沾染者后,被沾染者才能恢复正常,而他对刚才“传说”的经过、内容一概不知。更严重者,有些恶灵不仅会引起被沾染者身体不适,生活不顺,还会使家宅不安,牲畜不正常死亡等。所以如果触犯了有关禁忌,引起鬼神的不悦,为了避免灾祸临头,人们只有求助于法术或巫术,请术士贴符念咒、置辟邪物等,以求消灾解厄,辟邪厌胜。“厌胜”意为“相克制胜”,“辟邪”意为“驱凶避厄”,这些都是宝赠侗族的风水术士或桑句常常用来解除民居(阳宅)困扰的方法。村民们相信,通过一套固定而神秘的程序或借助来自灵物、桑句的神秘力量就可以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这种攘除性巫术主要是以积极的姿态和攻击性的手段直接干预,以求达到直接打击邪祟、立刻解除灾祸之目的。

举行“禳解”仪式是对既存的“不洁”所导致的危害而进行的一种积极补救措施,这种做法在其他一些民族中也比较常见,如革家人的哈戎仪式也是这一目的。[17]1-196由不洁引发的不幸的征兆主要为家里某个成员身体长时间不适,或接连发生不幸的事情。希望通过这样的仪式,求得祖先的保佑,象征性地驱走“污染”家屋的凶神恶煞,使其能够尽快恢复到洁净状态。在宝赠,当有人经常性生病或遇到不幸的时候,家人或社区会认为这与超自然的精灵和祖灵有关,它不能借助医学知识来解决,只有请仪式专家——桑句来举办一场或几场仪式,重新疏通与精灵和祖灵的关系后,才能帮助受灾之人度过危机。具体来说,宝赠侗族家屋空间中解除恶灵“污染”的禳解方式又包括两种——安神和除祟。

(一)安神

这里所说“安神”虽然也是指“安神龛”,但主要是强调因为怀疑神龛上供奉的神灵不再保佑家屋或家屋成员而重新举行一次安神龛仪式,它与宝赠侗族新建家屋启用之前举行的“安神”又有一定区别。如果要区分,可以将其分别理解为“新安神龛”和“重安神龛”。宝赠侗族对于神龛赋予了极大的重要性,不仅在入住新屋时要进行安神龛仪式,入住之后如果家屋成员身体长期不适或是家运不济,便认为是居住在神龛上的祖灵和神灵受到了污染而导致离家出走“不管事”了;也可能是神龛上的恶灵势力超过了善灵,从而使得神灵对家庭的庇佑功能弱化甚至丧失。这时就要请桑句前来家里举行重安神龛的法事,其目的是将那些出走的神灵重新请回来,或者是将恶灵从神龛上驱逐出去,恢复神龛的洁净性从而继续获得神灵的保佑。重安神龛的程序与新安神龛基本相同,但也存在一些差别。

新安神龛的实质是从老屋中复制一个神龛过来,意味着新屋与老屋的共魂意象,同时也祈望新屋能够被纳入到老屋中全体神灵的庇佑圈中。因此新安神龛要在新屋中圣化出一个洁净的空间以安放神龛,所以也可以被视为一种兼具净化性质与禳解性质双重功效的仪式过程。而且从物质上来讲,是要将一个全新的神龛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从而在操作程序上包括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内容与功能意涵。可是重安神龛本身并不包括物质性操作程序,只是强调在精神上回归神龛的本质和功能;而且从仪式内涵而言,它不具有净化的功能,因为神龛所在的空间区域依然是圣洁的,只是被污染了而已,所以重安神龛仅仅是一个禳解仪式。然而,无论新安神龛或是重安神龛,基本的仪式步骤是完全相同的,都由桑句或桑美主持,主要包括两个活动过程:卜卦和禳煞。

安神龛前桑句要进行卜卦。卦象有阴爻、阳爻和阴阳爻三种,阴爻是指卦面朝下,两俯为阴,象征凶;阳爻是指卦面朝上,两仰为阳,象征吉;阴阳爻是指两块卦一面朝下一面朝上,即一俯一仰为阴阳爻,象征不吉不凶。三卦的顺序很有讲究,必须是阳爻先来,然后是阴爻,再后是阴阳爻(常称宝卦),否则视为不吉,需重新占卜,如果占卜三次之后还是未能达到“阳、阴、阴阳”爻的卦象,表明该天不宜安神龛,需改日再卜。卜卦时师傅一边卜一边念:“阴师请得到,阳师请得灵,请到香炉头前、香炉头上,证明做主,证明弟子,弟子一声奉请,某某师傅,赐我阳卦”。如果得了阳爻,又要请求赐阴爻,阴爻得了之后,还需请求赐阴阳爻,如此方可进行安神龛事宜。

卦卜好后,就要禳煞,常用的方式也是将新鲜公鸡血涂抹在神龛的重要部位,以祛除由于邪厉鬼魅所带来的污秽邪气和煞气寓气。禳煞前,法师通常需念叨一些示威语,如LJY 师傅一般念:

此鸡此鸡,不是非凡鸡,王母娘娘孵的鸡;头戴红冠朵朵鲜,身穿红袍外紫衣;日在西眉山上叫,夜在西眉山下啼,凡人拿你无用处,弟子拿来禳煞鸡。弟子禳了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时煞,禳了一百二十四位凶神恶煞;待到鸡血落了地,凶神恶煞用躲避。一禳东,凶神恶煞永无踪;二禳南,凶神恶煞无拢场;三禳西,凶神恶煞尽皈依;四禳北,凶神恶煞来不得;五禳中央,大吉大利,大发大旺。

这里提及的东南西北中五方神灵,据称主要是将鬼魅邪祟吓跑。也就是说,通过念叨示威语和鸡血禳煞,在于制造一种“神灵无处不在,邪祟无处可逃”的声势,以加强咒语的威慑力。在我的田野经验里,不同的法师有不同的示威语,比如吴永能师傅就采用“四灵”和四方神威的示威咒语:“吾头戴朱雀,足履玄武,左挟青龙,右挟白虎;北风飘飘至,西风郁郁来,南丹凤翱翔,东火龙徘徊。”或者“东方青帝甲乙君,南方赤帝丙丁君,西方白帝庚辛君,北方黑帝壬癸君,中央皇帝戊己君,千乘万骑护卫吾身。”

咒语中还会有一些惩戒语,意思是敢不从命,如何如何之类,所以一般在咒语的结尾都有“急急如律令”“一一如太上口敕律令”“急急如太上口敕律令”之类的催促语。这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安神仪式便完成了,认为祖先神明已经回归到神龛上,家屋又处于他们的庇护之下,所有的污秽不洁都已经祛除,恶灵邪祟也已经得到归置,一切又回归到正常状态。

(二)除祟

与安神相比,除祟是一个涉及面更广、影响面更深的禳解手段,过程愈加复杂和持久,而且在手段和方式上也更加多样。除祟仪式①该仪式由“桑句”操办。属于驱邪巫术,其前提是认为人们的所有或者绝大部分灾难、苦恼、不幸是由邪魔造成的,所针对的对象是众多的,有人转化来的,有神转化来的,有有形的,又有无形的,举凡世上万物皆可生怪,宇宙众象都能成妖。汉代张衡在《东京赋》中描写大傩,其所逐对象就有赤疫、魑魅、獝狂、蜲蛇、方良、耕父、女魃、夔魖、罔像、野仲、游光等十一种;《后汉书·社仪志》所言逐疫之仪,其对象也有凶、虎、魅、不祥、咎、梦、嵥死、寄生、观、巨、蛊等多种形式。[9]142-143除祟仪式通常是家里有久病不愈的病人或家庭连续遭遇不幸时才举行,这在其他民族(如尼亚斯岛)中间也有存在。[16]786

里克尔曾经点明了神在区辨洁净与不洁上的主导地位:“纯洁与不纯洁的区分并不顾及在自然和伦理之间的任何区分,而是依从敬神和渎神的区分;不洁违背了神的命令,会引起正义神的‘发怒’从而遭到报复。”[13]25神统治并主宰人的一切在宝赠侗族中也是一种普遍的观念,他们将家运不济归结为对神灵的亵渎或恶灵的侵扰,因此必须维护家屋的洁净并避免恶灵的袭扰,不然灾祸就会降临,比较常见的是“禳解符篆”仪式和“撵除恶鬼”两种方式。“符篆”针对的是附在家屋上的“凶神恶煞”,因为它们会经常性地给家屋带来危险,主要以令家屋成员生病的方式体现出来。“禳解符篆”的意思是把那些“凶神恶煞”镇吓住,防止它们“兴恶作乱”。而“撵除恶鬼”则是把附着在家屋上的“恶鬼”驱赶走,进而从根本上消除对家屋的威胁。“禳解符篆”和“撵除恶鬼”简单的解释是将家屋中不洁净的邪魅祛除掉,达到病人康复和还家屋以洁净安全的目的。在宝赠,没有规定具体的仪式时间,只要有人觉得自己身体不适,或者家里的一些现象可能引发家庭的不幸时,就可以举行这样的仪式,而且这两种仪式在具体的过程和方式上又存在差异。

1.禳解符篆

“禳解符篆”最主要的作用是驱逐鬼魅、厌胜妖魔,虽然并不能挽回已经造成的损失,但却可以袚除污染家屋的魑魅魍魉。如新西兰一些部落的人们就持有这样的观念:

到处都有邪魔势力隐伏,要有千百种符篆辟除。他们每家都有若干符篆,倘若一个人没有多少符篆在身边,他决不放心,时时感觉到自身和家族的危险。在那里,农民身上佩带使酋长息怒的符篆,行路的人佩带避野兽防疾病的符篆,妇女的腰中佩带防止不育的符篆,战士身上佩带几种避兵器的符篆,还佩带几种令敌人丧胆的符篆。[18]222

另外,宝赠侗族的禳解符篆在实施时须配合咒语一起,两者都指向惩鬼治煞之目的。桑句画符篆时,用半碗净水,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屈于掌心,只伸直中指和食指,向东面吸一口气,再吹入碗中,然后用右手中指和食指在碗中水面写符。一边写一边念咒语,然后将画过符的水给久病不愈的人喝下去。再取净水一盅,研雄黄一二钱,摘取向东南方的桃树枝,缚成一束,蘸雄黄水,将家屋各处洒遍,并用雄黄水画符篆于薄纸上,贴于门、窗等入口处,以镇吓、驱赶、隔离一切给家屋造成污染晦邪的妖魔鬼怪。

2.撵除恶鬼

在宝赠侗族的观念里,人死后会变成“鬼”,形状与其生前一模一样,但有“善鬼”与“恶鬼”之分。“善鬼”能保佑家人和村寨,偶尔现“形”于坟墓或神龛前。“恶鬼”则专门危害人世,它在“阳气”高的人面前不敢现“形”,但“阳气”低的人会“看”见它,一旦撞见“恶鬼”,则此人必定生病或遭受灾祸;倘若家中有“恶鬼”,则百事不兴、病祸不断、家道衰落。宝赠侗族认为,正常死亡者死后多变成善鬼,一般不伤害于人;可是非正常死亡者,尤其是孕产妇和未婚而死的女子则往往会变成恶鬼捉弄于人。因此当地对于在外病死、凶死的死者都不允许进寨子,其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整个村寨被污染。即使是在家屋内死亡的非正常死亡者,如难产死亡、夭折、自尽、摔死等,也均被认为是不干净的,统称为duil meil wop 或juis xangp,意思是死得不干净或凶鬼,其yings (类似于汉族所说的“阴魂”)不散,常常作恶人间。因此,对于这些非正常死亡者不允许在家屋内设灵堂祭送,只能在室外或村边处理。入棺之后,置于荒野,进行“浅葬”,称为陈尸(senc)。经三年五载,再择吉日为之办丧,而后放一浴盆,以席覆裹,让之“洗澡”,去污除邪,最后再将陈尸火化,摆脱亡灵不洁之鬼魅状态,成为“正常”死亡者后,才能为其修坟和将其yings 迎之归家,与祖先同等,一并供奉。[19]207通常来说,“恶鬼”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某人家里去,有几种情况会招致鬼魅,像在某些恶鬼出现的路段被“鬼魅”附身而带入家中,未出月子的产妇来过家里或从屋檐下走过,流产或堕胎未出月子的女子进入家中或打屋檐下经过等。这种对特殊个体死亡之后灵魂善恶的区分也是云南大理喜洲的一种传统巫术。[20]123

一旦确认家屋已经被“邋遢人”①在宝赠侗寨,凶死、病死、死婴等非正常死亡者统称为“五道伤亡”;孕妇称为“四眼人”;未出月子的堕胎或流产妇女称为“空肚婆”,但无论是五道伤亡、四眼人、空肚婆还是未出月子的产妇、蛇种等都被称为“邋遢人”,并且都不同程度地具有某种污染性。所污染,宝赠侗族就要请桑句举行相应的法事,即“撵鬼”来祛除这种污秽。“撵鬼”又称“驱鬼”,即将家中或寨中的鬼魅邪祟驱逐出去,使其不再祸害人间,并且分为户撵和寨撵两种。户撵是指只有某一户人怀疑自己家里有恶鬼进来,所以举行“撵鬼”仪式;而寨撵则是整个寨子都受到恶灵邪祟的污染时才举行的驱鬼仪式,全寨都会参与仪式。但无论是寨撵还是户撵,都需请桑句焚香化纸念咒语并举行法事。举行“寨撵”仪式时,全寨男子身穿侗衣、脸绘“鬼符”、手拿木刀扮演成“撵鬼将军”,跟在敲锣打鼓、口念佛咒的几位桑句和一帮老人身后,游村走寨,象征性地把村寨所有非正常死亡者(统称为“五道伤亡”)的鬼魂驱杀一通,将其撵出寨子。这种针对整个寨子的驱邪仪式在其他一些民族中也存在,弗雷泽就列举过几个例子加以佐证。[16]784-785

宝赠侗族的这种“寨撵”仪式与传统上的社祭仪式也很相似。由于中国传统“人神共居”的自然观念的影响,社区的境域需要通过神的力量加以界定,因此举行社祭仪式主要有两方面的社会学意义:通过娱神来祈求“合境平安”,通过“巡境”等仪式强化社区的边界。在我国民间宗教仪式中,聚落主体通过年度周期的社祭仪式强化社区领域的内外转换。[21]105-147保罗·桑仁(Paul Sangren)[22]28和王斯福[23]93-109也都认为,社区主神的庆典仪式隐喻着对社区外部陌生人和鬼的驱逐,达到对社区的净化,从而保证了社区的平安。

在宝赠,举行“撵除恶鬼”仪式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先要举行“过阴”或“放阴”(songv yeml)②过阴由“桑纳”(sangh nagp)主持。仪式来清查是否有“不洁净”的人或鬼来过家里,因此得罪了祖先,导致祖先“不管事”。需要借用“过阴”仪式来恶鬼的一个常见凶兆是家里总有人生病不好、无故去世、看到异象或发生不幸,然后各家依据自身情况,决定是否请桑纳来过阴或请桑句来做法事。宝赠侗族深信家人之间是灵魂与共的关系,因此在举行“过阴”仪式时,清查的对象不仅针对当事者本人,而且所有家人也要从小到大、从古至今全部清查一通,包括已故的祖先也要盘查,而且民居的朝向、开门方向、家神是否管事,甚至祖先的坟墓也要查询,以判断家里是否来了“邋遢人”。“撵除恶鬼”的作用是把家里不好的东西给赶走,在宝赠侗族的观念里,任何不洁的东西都存在“居”(juis),撵除恶鬼就是要把房屋里的“居”给赶走。至于房屋里为什么会有“居”,报道人的解释是家里来了“不干净”的人,特别是像“月子婆”和“空肚婆”等③产妇坐月期间称为“月子婆”;流产或堕胎未出月子的女人称为“空肚婆”。之类的“红鬼”或“恶鬼”④产妇难产而死称为“红鬼”;非正常死亡而作恶人间的鬼魅称为“恶鬼”。,所以就要举行仪式把这些作恶的东西赶走。在宝赠,不同的桑句可能采取的“撵鬼”方式有些微差别,而且视污染程度不同采用的手段也会不一样。如LJY 师傅的撵鬼仪式一般使用“雷公印”“收鬼圈”和驱鬼咒语,并在房屋大门或四周贴上镇鬼符篆等(图2)。而另外一些撵鬼的方式则主要以化煞的形式出现。

门和窗户,尤其大门是家屋的出入口,它既是人和物的出入口,也是神鬼的出入口,因而宝赠侗族家屋中煞气的化除主要围绕门和窗来展开。门是家庭和外界进行接触和交流的孔道,人们每天从中出入以完成与外部世界的沟通和交换。到了夜间,门被关闭,外人便不能随便进入,门和墙壁一起组成封闭空间,带给人们心理上的安全感。进火时,门楣和窗棂上要粘贴红纸流苏,门楣上需贴三张,窗棂上只贴一张;除夕时,人们会在大门上张贴门神和在门楣上粘贴三张红纸流苏,据信这样可以有效地阻止邪恶力量进入,以免它们给家人的健康和运势带来消极的影响,从而保持家庭内部世界的完整性和纯粹性,免受恶灵的威胁。因此,选择门和窗作为化煞仪式的依托物也隐含了将家屋区隔为内部洁净和外部不洁两种秩序体系的观点。

图2 LJY 师傅用的捉鬼大师(a)、撵鬼雷公印和收鬼圈(b)

图3 化煞镜和化煞字符

图4 门首通灵土地

大门是家屋中最重要,也是开口最宽的一扇门扉,是连接家屋内部与外部空间最便捷和最宽敞的一个通道。为了阻止恶鬼从大门进入家屋,一般在大门一侧立有“泰山石敢当”等镇煞辟邪物。此外,家屋中其他任何与外界有开口连接的地方也都可能成为恶鬼的侵入通道,所以在开口时门窗与街巷、院落需倾斜一定的角度,朝向某个理想的方位以降低被恶鬼选中的概率。如果门窗直接对着道路、庙宇、山坡、坟墓或其他邪厉之物,则要请法师禳解,在这些入口处设立“化煞灵物与辟邪咒语”等以达到驱邪避鬼的目的。在宝赠侗族又有三种方式:一种方式是在门或窗上悬挂由一面镜子和一把剪刀组合而成的化煞镜,或者在门边或窗边书写带有驱鬼效力的字符,也可以化煞镜和字符同时使用(图3);另一种方式是设置“门首通灵土地”。宝赠侗族认为,如果房屋对着山就有可能犯土煞,然后就需要在山脚或陡坎边设一个门首通灵土地,通过供奉门首通灵土地来化解这种煞气(图4);第三种方式其实是预防与撵除两种功效兼具的形式,主要是在门楣和窗棂上粘贴红纸,特别是新建房屋一定要这样做,其目的是让恶鬼不敢靠近,或者是已经被撵出去的恶鬼不敢再回来作恶。

四、结论

每一个民族和文化都存在关于“洁净”与“污秽(肮脏)”的分类概念,概念的产生和存在与具体的地理环境、宗教信仰、生产方式、伦理道德等密切相关,并受到隐藏于社会结构之下一整套深层次文化逻辑的支持和限制,而且不同民族和文化对“洁净”和“污秽”也有着相异的划分标准。可是任何民族或文化又都存在一个共性,即对于洁净之物,人们会积极接触,并相信该事物会带来福祉;而对于肮脏之物,则认为是不洁或危险的,如果接触就会给自己甚至群体带来灾难。事实上,这种追求洁净、规避肮脏的做法表达的是对秩序的向往,是人们内心深处对以洁净状态呈现出来的良好秩序结构的一种习惯和渴望,任何肮脏之物的介入都意味着对既有秩序的污染或威胁,它引起人们的心理不适和对秩序遭到破坏后的焦虑与担忧,因而成为人们刻意避免的对象,并由此制定许多规范或制度来加以约束或禁止。

宝赠侗族传统民居文化中也蕴含了深刻的秩序观念,而且同样以洁净与肮脏二元对立的方式呈现出来。当然,这种洁净与肮脏的概念对立或区分不是基于卫生学或健康医学的解释,而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象征表达,是两个基于巫术、宗教以及象征主义的对立观念。对此,赫尔兹和道格拉斯都有着精辟的阐释,并将其视为文化的象征,然而,二者又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两面,在很多情形下难以区分。[24]366当然,与其他民族或文化一样,宝赠侗族传统民居中的洁净/肮脏对立也只是一种表象,它背后隐含的象征意义同样指向社会秩序,而且在多种空间形态中以多种方式传递出来,并且通过对两种洁净状态的区分,成为维护民居内部及外部秩序的物质和精神载体。本文在详细田野调查的基础上,通过对宝赠侗族传统民居中两种最常见的污染消除方式——净化与禳解的深刻剖析,阐释了两种方式背后所蕴含的社会秩序诉求。本文是从象征人类学角度对侗族传统民居中藉由洁净/肮脏二元对立观念表达的秩序理念的一种尝试,在帮助更好地从文化层面理解侗族传统民居中洁净诉求的同时,对侗族传统民居乃至其他民族传统民居的系统文化解读也具有一定的借鉴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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