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克、冼星海合作的抗日歌曲
2015-12-02孙焕英
文/孙焕英
孙焕英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会员,至今已在一百多家报刊、电台、电视台、唱片社、出版社发表作品和专著
词作家塞克(1906-1988,河北人,本名陈秉钧,曾用名陈凝秋)和曲作家冼星海(1905-1945,广东人,曾用名先力、黄训)是最密切、最默契的终生合作者。冼星海去巴黎前,他们在上海合作;冼星海回国后,他们相继奔赴延安,开始了二度合作,直至冼星海去苏客死他乡。他们合作的歌曲产品多达三十来部(首)。塞克词作中冼星海谱曲者最多,冼星海谱曲中塞克词作最多。这种合作佳话合作成就,在中外音乐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他们合作歌曲的多数和亮点,是抗日歌曲。《救国军歌》《流民三千万》《生产运动大合唱》等,是抗日歌曲的代表作,也已经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歌曲的经典。
王昭(塞克夫人)先生曾赠我一部塞克文集《吼狮》,并对我说过:老头(指塞克)自己很低调,其实,他和星海合作的抗日歌曲,很有影响,很值得研究、总结。时乐濛(延安鲁艺时期冼星海的学生、《冼星海全集》编委)先生也曾赠我一套《冼星海全集》,也对我说过:对星海,人们重视了演唱,忽视了研究。亚选(延安鲁艺时期冼星海的学生谌亚选)用了后半生精力写了一部星海研究专著给了我,还没出版,手稿就被别人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搞得我都无法向亚选夫人交代!他们的意见都很中肯,也是对人们研究塞克、冼星海的期望和鼓励。值此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笔者将此塞克、冼星海合作抗日歌曲的专题研究呈献给勿忘国耻的爱国同胞,并在此抛砖引玉,以期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和社会效应出现。
壹
抗日战争的胜利,不是哪一个阶级哪一个政党的功劳,也不是哪一支军队哪一面战场的收获,它是全民抗战的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奋斗成果,这是由历史和实践检验而来的公正断论。抗击日寇的侵略,不是哪一个阶级或哪一个政党的职责,也不是哪一支军队哪一面战场的任务,它是中华民族的使命。这是塞克、冼星海在抗日战争时期自始至终的认识高度和自觉。冼星海曾写道:“我为什么要写救亡歌曲呢?当时一班顽固的音乐家们常常讥笑我、轻视我,但我是一个有良心的音乐工作者,我第一要写出祖国的危难,把我的歌曲传播给全中国和全人类,提醒他们去反封建、反侵略、反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冼星海全集》129页)所以,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开始的中国人民长达14年的整个抗日战争中,高扬爱国主义、警励全民抗战,既是塞克、冼星海合作抗日歌曲的最高纲领,也是他们合作抗日歌曲的底线,更是他们合作抗日歌曲的一贯的指导思想。
请看他们的作品。
话剧《流民三千万》,是抗日文艺的开山之作。其主题歌《流民三千万》,这样唱道:
“帝国主义的炮口,
对准着饥饿的民众,
……
我们衔着最大的仇恨,
我们拼着最后的决心,
洗清我中华民族的国土!
开辟条解放奴隶的道路!”
塞克、冼星海在这里肯定了:抗日战争“最后的决心”即终极目的,是为了“民族”和“国土”。要知道,塞克《流民三千万》的歌词初稿,诞生于1934年,曾有多人谱曲。1936年春,冼星海也为它谱了曲(时名《血力进行曲》,星海署名“先力”)。它们都早于“卢沟桥事变”,当然更早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
1935年,《救国军歌》诞生。塞克、星海合作的《救国军歌》,是和田汉、聂耳合作的《义勇军进行曲》(即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齐名并盛的抗日群众歌曲。冼星海本人也曾经说过:他谱写的抗日歌曲,“其中最流行的是《救国军歌》”(《冼星海全集》129页)。在这支歌里,坚定地明确了团结一致、全民抗战、拒绝内战、反对投降的思想,提出“枪口对外”、“不打自己人”、“维护中华民族”。
爱国主义的全民抗战宗旨,可谓贯穿在塞克、冼星海合作的每一件抗日歌曲中:在《心头恨》(1935年)中,号召“要活命的一起向前进”;在《苦命人》(1935年)中,怒吼“我们是国破家也亡啊”;在《保卫卢沟桥》(1937年)中,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在《赴战曲》(1937年)中,呼喊“起来吧,被蹂躏的中华民族”;在《抗战教育》(1938年)中,指出“教育的基础,建立在民族解放的路上”;在《满洲囚徒进行曲》(1939年)中,阐明“为争取民族生存”“全是一家人”;在《东北之歌》(1939年)中,警告敌人“我们祖国的土地是圣洁的”;在《生产运动大合唱》(1939年)中,反复强调“自家的过失都可原谅,顶天立地的仇人是东洋”、“你拿刀,我拿枪,牵起手来打东洋”、“大家出力才是全面抗战”、“国力加强,鬼子就胆寒”、“坚持团结,进步抗战”、“在全中国的田园和农场,前前后后四面八方到处是抗日的队伍”、“民族的尊严不可损伤”……值得一提的是,塞克、冼星海的有些抗日歌曲,其全民抗战意见之表述,和共产党的“八一宣言”,和国民党的“庐山讲话”简直如同文本。如《农民进行曲》:“不分男和女,不分老和幼,中国人都要起来,中国人要复仇”;如《缝衣裳》:“大哥投军上战场,小弟也参加救亡,大嫂蒸馍怕的是丈夫饿肚肠,小妹裁布缝衣裳”……
贰
塞克、冼星海,都是既有深厚学养又富于开拓精神的文艺家。在抗日歌曲创作的歌唱形式运用上,充分地体现了这两点。
合唱艺术在中国,当然不是塞克、星海的首创。但是,大合唱(康塔塔)在中国的第一次出现,却是塞克、星海的实践,这就是在延安时代他们合作的《生产运动大合唱》。大合唱是一种适宜表现宏伟气势和丰富内容的歌唱形式。当时,中华民族的抗战热情非常高涨,延安的为保障抗战而发动的大生产运动更是声势浩大、成效显著。而且,在延安,也具备了演出大合唱的条件,即有了以鲁艺为中心的一大批文艺人才,积蓄了胜任大合唱的能力。为了最有力地表现抗日战争的气势和最充分地表现抗日战争的内容,塞克、冼星海在中国开创性地选用了大合唱这一歌唱形式,合作了《生产运动大合唱》。受此成功的鼓舞,冼星海又相继谱写出了《黄河大合唱》(《生产运动大合唱》及其后的《黄河大合唱》两部作品在《冼星海全集》中就占据了一卷的空间)《九一八大合唱》《牺盟大合唱》等等,在中国音乐历史上出现了一个大合唱的高潮。《生产运动大合唱》是一个多场作品,它也可以视为中国的音乐剧形式。
塞克
冼星海
齐唱或者齐唱续轮唱的歌唱形式,适宜于表现团结和力量,它们拍合了中国抗日战争的需要和显示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因此,它们成为了塞克、冼星海创作抗日歌曲的最常用的最基本的歌唱形式。一些军歌(如《救国军歌》《保卫卢沟桥》《抗敌先锋歌》等)、战歌(如《打江山》《赴战曲》《东北之歌》等)、进行曲(如《满洲囚徒进行曲》《农民进行曲》等)、专业歌(如《抗战教育》《三八妇女节歌》《陕甘宁边区机器厂厂歌》等),都是抗日战争中时兴的齐唱或加轮唱的群众歌曲。
其它,还有合唱歌曲(如《流民三千万》四部合唱等)、重唱歌曲(如《张曙先生挽歌》二重唱等)、独唱歌曲(如《心头恨》等)、劳动号子加帮腔(如《抬土歌》等)、儿童歌曲(如《谁来跟我玩儿》等)……可以说,所有的歌唱形式,在塞克、冼星海的抗日歌曲中,几乎都派上了用场。
塞克、冼星海的抗日歌曲,不仅在歌唱形式上极其丰富多彩,而且,在表现内容上也极其广泛开阔,可谓全面反映了中华民族的全民抗战:在一部作品中综合反映全民在抗战,有《生产运动大合唱》等;表现军人在抗战的作品,有《救国军歌》等;表现农民在抗战的作品,有《农民进行曲》等;表现工人在抗战的作品,有《陕甘宁边区机器厂厂歌》等;表现学生在抗战的作品,有《抗战教育》等;表现妇女在抗战的作品,有《三八妇女节歌》等;表现儿童在抗战的作品,有《谁来跟我玩儿》等;连流民、“囚徒”等等的抗战也有所表现,如《流民三千万》《满洲囚徒进行曲》等等……中国的每一个群体、每一方土地的抗日战争现实生活,在塞克、冼星海的抗日歌曲创作中,都有所涉及;塞克、冼星海的抗日歌曲,是中华民族抗日战争全景式的画图;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华大地上每一寸空间、中华民族的每一刻时间,都回响着塞克、冼星海的抗日歌曲;全中国全世界的每一个抗日分子,都从塞克、冼星海的抗日歌曲那里受到了教育、受到了激励、化为了力量、化为了行动。
叁
前面已经提到,在抗日战争中,诞生了两支短小精悍的群众歌曲,成了抗日歌曲的代表作品,家喻户晓。一首是塞克作词、冼星海作曲的《救国军歌》;一首是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后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特别是前者,由于其词、曲民族性、大众性特色强烈,所以,流传更快更广。周恩来曾挺立江心船头,指挥武汉三镇的数以十万计的歌咏队伍高唱《救国军歌》。这首歌是如何诞生的呢?说起来,颇富传奇色彩:1935年,一个夜晚,塞克兴不能寐,行走在上海街头。他越走越来劲,成了军人操练式。而伴随着前进步伐,口中呼出了《救国军歌》的歌词。他回到宿舍,将歌词记录下来。第二天清早,就将歌词送去了冼星海家。这时,冼星海正进早餐。他接过了歌词,一边用餐,一边用筷子敲击着碗边,开始了《救国军歌》的谱曲。早餐完毕,《救国军歌》谱曲初稿也差不多了。于是,星海拿出了笔,顺手找到了一个空纸烟盒,将谱子记录下来。经过试唱、修改,《救国军歌》这支经典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了全国。
1938年,延安青年集会纪念“一二·九”运动。毛泽东、塞克等在主席台就坐。会后,毛泽东、塞克等三人到中央机关合作社食堂小酌。闲谈间,毛泽东提到人民大众希望塞克有新的作品问世。后来,塞克碰到了冼星海,冼星海又要求塞克写点带劲的。塞克思索:打打杀杀,写得不少了,写什么才是新的才是带劲的?
1939年的一天,塞克在延河边散步。一群一伙的延安各界青年,参加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归来,说着笑着,在他身旁走过。塞克突然眼前一亮:中国的希望,不就在这些朝气蓬勃、积极向上的延安青年身上么?延安的大生产运动,不就是新鲜的、催人奋进的带劲的歌曲创作题材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塞克决定创作一部有气魄、大规模、有情节的合唱。一天,塞克清晨起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动笔创作起来。至掌灯时分,一部《生产运动大合唱》的歌词稿出来啦!星海见到这部歌词,更是喜出望外,他集中时间集中精力,不到一个星期,便完成了《生产运动大合唱》的谱曲和总谱!《生产运动大合唱》在延安首演,获得成功和欢迎。为此,延安文艺界还专门举办了《生产运动大合唱》作品研讨会,内行们给与了高度评价。
作为塞克和冼星海抗日歌曲合作终结的标志,是《悼念天才作曲家星海同志》即《星海挽歌》。1946年,已经进入东北的塞克,在一张小报上看到了黄训(冼星海的化名)在苏联去世的消息,极为悲痛。夜已入深,但塞克无法入睡。感情澎湃,才思奔涌,他拿出了纸和笔,滴着眼泪,仅用了几十分钟的时间,一气呵成了歌词历史上的绝唱《悼念天才作曲家星海同志》:
“天上的星光,
从来就在人民的头上照耀;
大海里的波涛,
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呼啸!
……”
这首歌词,后由冼星海的学生们谱曲,一度广泛传唱以示对星海的悼念、怀念。
肆
周恩来为冼星海的题词这样写道:“为抗战发出怒吼,为大众谱出呼声!”谱写具有民族性、大众性的抗日歌曲,这是对塞克、冼星海抗日歌曲艺术追求的经典评价。冼星海是喝足了洋墨水的艺术家,曾经留学法国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他的道地的洋味作品还曾经在法国获奖。陈秉钧(塞克)也是接受过西洋音乐教育的艺术家,还曾经翻译过一些外国音乐作品。但是,当他们在进入创作中国抗日歌曲之际,就已经清醒自己是在为中华民族的众生创作,因而自觉追求创作出中国人喜闻乐见的艺术品即民族性、大众性的抗日歌曲。塞克在其《我写歌词的七个基本原则》(1939年,见《塞克歌曲集》)中就明确指出下列问题是抗日歌曲创作的原则:“我们应该多注意和多学习民间根深蒂固的一些成语(此“成语”指大众语言——笔者)”、“要通俗,又不能一般化”、“每支歌曲的传播,能为大众所喜欢”。冼星海关于抗日歌曲创作民族性、大众性的艺术追求之论述,则更为详细更为具体更为深刻更为明了,他在多种著作、讲述、教材中都强调了抗日歌曲的民族性、大众性问题,并写下了《论中国音乐的民族形式》(1939年、ll,见《冼星海全集》第一卷)、《民歌研究》(延安鲁艺教材,见《冼星海全集》第一卷)、《民歌与中国新兴音乐》(1940年、1,见《冼星海全集》第一卷)等关于抗日歌曲民族性、大众性的专论专著。他直言:创作抗日歌益,“我大胆地利用民族形式和中国的作风”(《冼星海全集》129页)。
塞克在歌词的民族性、大众性的艺术追求上,突出的表现有两点:一,句式短小精炼。这一点,它是和周代的“诗经·国风”、汉代的“乐府”即历代中国民歌一脉相传的。二,话语通俗易懂。通观塞克词,都是些老百姓的大白话,连幼儿、村妇都能一听就懂。冼星海在谱曲的民族性、大众性的艺术追求上,突出的表现也有两点:一,民族的音阶、调式,特别是最基本的民族五声音阶。他认为这是中国特色。这一点,不仅表现在抒情歌曲上,甚至连那些军歌、战歌、进行曲也不例外。他不迷信西洋的七声音阶和大、小调式是世界音乐的唯一。如《救国军歌》《流民三千万》《农民进行曲》《谁来跟我玩儿》《苦命人》《二月里来》等,是典型的民族五声音阶宫调式;《赴战曲》《保卫卢沟桥》也是民族五声音阶宫调式(两歌中偶尔出现的清角音,实则是过渡的下滑音或呼喊音,而非音阶音);《缝衣裳》《大哥投军上战场》等是民族五声音阶徵调式;《抬土歌》《我给丈夫蒸干粮》等是民族五声音阶羽调式;《酸枣刺》也是民族五声音阶羽调式(歌中偶尔出现的变宫音属下滑音而非音阶音)。其它还有一些是在五声音阶正音之外加上清角、变宫之类的民族音阶和民族调式。二,彰显旋律,讲求歌性。有人说,中国的音乐是横(旋律)的音乐,西洋的音乐是纵(和声)的音乐。此话虽然绝对了些,但道出了中、西音乐的明显区别。鲜明的、给人以深刻印象的旋律,是中华民族音乐的特点,也是优点。在中国的音乐历史上,从民歌小调到琴筝乐曲再到戏曲唱腔,莫不是以旋律动人诱人。在冼星海的抗日歌曲创作中,发扬光大了中华民族这一优秀传统。不仅像《二月里来》《农村小景》等抒情歌曲的旋律入耳难忘,就连那些铿锵有力的像《救国军歌》《打江山》《抗敌先锋歌》之类的齐唱歌曲,也不乏曲调韵味。塞克的民族性、大众性的歌词配以冼星海的民族性、大众性的曲调,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实现了最完美的文学音乐结合,创造出了最完美的抗日歌曲作品。
塞克、冼星海的抗日歌曲,曾经给予了中华民族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明显的正能量。虽然它们诞生已经七十来年了,但至今仍活在中国及世界的人民的心中,有些还活在人们的口头和舞台上。它们是一批宝贵的政治遗产和文化遗产,自然,人们应该珍重它们。如果有谁胆敢对中国再次发动侵犯,中华民族仍然将会不分地域、不分党派、全民团结起来,高唱着这些爱国主义的歌曲血战疆场夺取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