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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舍老货

2015-12-02杨仲文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八音盒锅炉房交代

文/杨仲文

杨仲文毕业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摄影系,曾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进修电影与电视制作及评论。先后任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特技摄影助理、上海电影艺术中心(筹)主任、银星宾馆副总经理。美国电影电视工程师学会(SMPTE)会员

现在搬到大一点的新房子去改善居住环境的好事时有所闻。不过就我们这一代人来说,都会心烦一件事,就是旧房子里的老货总是丢弃不下,再三下决心丢,下狠心丢,还是剩下不少。子女少不得埋怨,有时还弄得大家不开心。

上海话里“老货”不单是旧的用过的东西,还常常代表一定的价值,一句“喔唷,屋里厢格老货嘛!”底下的潜台词是:“值两钿”。甚或“现在吃价钿格”。比如,一只蚕豆大的猫儿眼老式嵌宝戒,望过去宝石当中一条线的耀光像正午时分猫咪眼睛里射出的一道活火,老城隍庙华宝楼里的货色没得比。不过,也有只是一只敲瘪的铜汤婆子,几次想当废铜烂铁处理都留了下来。家中八九十岁的老太太深情地说:“囡囡小辰光尿布少,呒没几块,就靠迭只汤婆子勿停格烘干,赤屁股哪能办?”今天“囡囡”自己也已经有了囡囡,连农民工、外来妹的囡囡都早就用“嘘嘘乐,尿不湿”一次性尿布了,阴雨天用汤婆子烘干尿布这档子事,连电视剧里都看不到了。当年棉织品是凭“布票”定额供应的,人人身上里里外外总共就这么两套衣裳,还要考虑用布票(加上棉花票)买床单、被套,哪有多余来做囡囡的几十块尿布呢?这样的供应情况讲出来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听得懂。

上海话中的“老货”,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东西,它们或是本身以令人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各种联想打下印记;或是成为我们的无意识隐藏在脑海的深层记忆之中。“老货”,带着先前承载的信息走向我们,后面曳着经过生活或文化时留下的足迹。它们,经得起反复,具有不可超越性,其之所以存在就在于它们丰厚的文化蕴含,就在于我们每次对之重温都会开启许多隽永的遐想。

吴永刚的八音盒

以前,著名电影导演吴永刚家里壁炉架上有只八音盒,做成一本厚厚的羊皮面精装书的样子,书上面是一只大肚子的德国啤酒杯。当你在这只啤酒杯里注满啤酒,一端起来,八音盒就会叮叮咚咚奏出酒吧间的那种“杭基档基”(honky—tonky)钢琴曲,任何人必须在这首乐曲奏完之前将这一大杯啤酒喝光!老爷叔刘琼对我讲:“呒没一个人勿上当!”要喝光这杯乐曲伴奏的啤酒,一是要有足够粗的喉咙口,能有足够大的流量让这杯啤酒灌进去;二是要有足够大的肺活量,保证在喝完这杯啤酒过程中不需要换一口气,才能够做到一气呵成。它的整套设计很巧妙,是一般人定时定量喝啤酒的极限,德国壮汉都难以做到的事来勉强国人,自然个个都败下阵来了。老爷叔刘琼讲:“顶顶发急(抓狂)格是总归杯子里还剩一滴滴,音乐就停脱了。勿服帖再来过,还是推板真正一小口,弄得肚皮胀煞快。”

这只老货八音盒大概是吴永刚老前辈从哪位白俄手里淘来的旧货,它曾经见证过老爷叔刘琼这一代人年轻时的欢乐时光:看到过这批风华正茂的电影人意气高昂,彼此不服气,却个个都输给了这具八音盒,它一次又一次奏响叮叮咚咚的钢琴曲来嘲笑这些风头正健的银屏灿星,当然也记录过捉弄刚刚踏入电影圈新人的趣事——不知就里的,往往不是被啤酒灌得胀煞,就是醉得手舞足蹈。还有,规定第一趟输脱格人要“自摸”,这位倒霉蛋还要自己付啤酒钱!老爷叔刘琼讲:“格个当然,吃白食也是要有点本事咯!”我想,吴永刚老前辈此时多半叼着烟斗,默默无言地微笑着,看着这帮小阿弟在嬉闹。他,年纪大一点,出道也早,有几分矜持是必然。

这帮小阿弟当中除了老爷叔刘琼,必定还有导演皇帝金焰在轧闹猛。金焰出道只有十九岁,蜗居在打浦桥一条小弄堂的过街楼上。他是正统的朝鲜人,跟着他的民族志士父亲从东北流亡到上海来复兴大韩民国。朝鲜人酒量都很好,金焰年轻时也以豪饮出名,后来他的胃出大毛病,喝过量的酒是病因。不过没有听见过老爷叔刘琼讲,金焰在这具八音盒面前称过英雄。

金焰的细木工刀具

金焰让我见识过他的一件老货,非常好玩,我喜欢得不得了,真的想过厚着脸皮向他要,或者弄件什么劳什子去跟他交换。我曾经向老爷叔刘琼讲起这件事,他说:“侬哪能勿老实搭老金讲,伊身体介推板,白相勿动了,拨勒侬正好派用场。”现在想想真有点后悔!

那是文革后期了,金焰复兴西路的老式公寓要房屋大修,他叫我去帮忙搬家具,我约了照明车间的“阿弟”孙新元一起去。各种家具杂物搬得乱七八糟的时候,见到一只外国货小箱子,木箱包铜角,外观颇精致,我眼睛一亮,不禁讲了声“老货嘛”,金焰就把箱子打开来让我见识这件非常好玩的老货。

箱子里是一套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细木工雕刻刀,每把造型各异,各种用途齐备;蓝湛湛的“黑法兰”(化学淬火)钢刃,红润的硬木柄打磨精细。拿在手里就知道十分好使,既是一套专业工具,又可以说是一盒高级工艺品,叫人爱不释手。金焰说:“可能是这位匠师自己精心制作的,也可能是专门向厂里定制的。有点年头了,用得非常当心,保存得这么好……”

金焰的动手能力很强,DIY在电影圈里是出了名的,看到这套细木工刀,我想起《上影画报》曾经图文并茂地报导过金焰雕了一匹小木马送给孩子作生日礼物的事。原来他有这么一套利器在手啊!金焰除了会做细木工还会打毛线,曾经亲手编结过一件厚毛衣送给他的恩师孙瑜,孙瑜穿在身上暖在心里,这是存照为证的。金焰也会踩缝纫机,那时在干校他提着一只手提的饭盒子打饭,为了保温,饭盒外面有只棉套子,就是他自己精心缝制的。在干校时,工军宣队分配他到木工间劳动,除了重体力活以外,电影厂老木匠们都赞他做的“生活挺括”(手艺好)。闲下来他就地取材劈开竹子做了“扒扒挠”(不求人),大家见了都向他讨,工宣队知道了还关照老金再也不准制作扒扒挠。有幸他早已给了我一柄,冬日在和煦的太阳下坐着,挠挠一个月没有洗澡的后脊梁,真是一件极惬意的事呢。

我也是个什么都想自己动手做的人,上中学做船模做模型飞机,会修钟表、无线电,还会补鞋、绱鞋,照着裁剪书给女儿做泡泡袖娃娃衫,为三岁的她做了把小小的小提琴。尤其是我在高中毕业后,因为政治审查不通过而被复旦大学物理系甄别出来到了社会上,进了一家汽车修理厂修理“万国牌”的汽车,从打铁到修发动机,用木架子填棕丝踏缝纫机做汽车蓬垫,用整张铁皮一把榔头敲出英国“顺风牌”汽车外壳,喷漆描绘以假乱真的外国商标,总之,在一个六七十个人的小厂里什么工种都做过了,的确锻炼了我的动手能力。进电影厂之后,文革中正事没法干,只好修修补补解厌气。用当年道具车间葛文詠的话来讲,“是除了人不修以外什么都修的‘做胚’”。

我啰里啰嗦讲了这一段,是老实交代当时我有多么眼热金焰的那套细木工刀具!用金庸大师的话来讲,习武的人见到一柄三尺青锋,用手指弹弹剑刃就知道这是难得一见的绝品,“心中的痒痒”是无法用文字言语描述的啊。

我收藏的老牌派克笔

我也有几件大浪淘沙以后的老货,其中竟然还有绝品!那是一支老牌的派克笔。它的价值物质化,是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在传进来的香港《文汇报》上读到一篇关于古董笔收藏的小文章。作者叫谭荣麟,我一直弄不清楚此公是否就是大名鼎鼎的流行歌手“谭校长”。文章介绍了一款他收藏的颇为自得的老式派克笔,附有图片,对比之下,我方知道自己也荣幸地拥有一支绝品古董笔。讲起这支派克笔的来历,还有一段令人唏嘘的小故事呢。

那天午夜,我一个人在锅炉房里烧开水。整个五七干校里除了巡夜的,大伙经过一整天大田劳作,都深深入睡了。此时三四点钟,狗不咬,鸡不啼,除了旧锅炉漏气的管道发出的嘶嘶声,静极了。突然房门被人小心地推开了,一回头见到连队里的一位前辈快步进来立即又关上了门,我心里一惊,天哪!怎么又是一个想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打前一次大导演顾而已上吊自杀没能抢救过来之后,我常常自责事发当晚没能同他多讲讲话,我当时也是半夜三点钟起来烧火,走过工具间见到灯光,开开门只对顾而已讲了句“早点睡吧”就走了。如果我同他多讲几句,多陪他一点时间,也许他就会打消自杀的念头。无论如何,我是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活人,这个道义上的重责,我背负了很久。这件事之后,我脑子里就多了一根筋。就拿前些日子的事来说,导演卫禹平老师当时也在伙房烧火,那天晚上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某某人恐怕挺不过今天晚上了,白天连队里揭了他的一件往事批斗一番,他是极爱面子的人,这怎么可以呢?现在他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小杨你去陪陪他吧。”老卫当时的处境也只允许他做到这一步了,听罢我就从伙房宿舍走到食堂,果不其然见到这个人正枯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方桌旁,低头沉思像一尊塑像。我不去打扰他,在他旁边的一张桌子边静静地坐下来,打开一本解放前出版的《英语范本》来读着(今天老实讲,这本破旧的英文书可是我在道具车间角落里随手捡来的,不算光明正大的行径)。

夜深了,突然听得邻桌上的这位用纯正而悦耳的普通话说:“小杨,你去睡吧。我没事的。”我回答说:“没事,我一会儿就上早班烧开水了。”接下来又彼此无言静坐着。看看快到三点钟了,我站起身走到邻桌旁对仍在低头沉思的这位说:“走,咱到锅炉房去,那儿暖和些,我该上班了。”他无声地站起来顺从地跟着我进了锅炉房,我指指锅炉房唯一的一把椅子对他说:“坐吧,打个盹。”他迟疑着不肯坐,我指指自己身上漆黑的帆布工作服说:“没事,坐吧,我可以坐在翻过了的煤筐上。”他就听话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呆呆地看着炉膛里的火苗。过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天亮了,传来了第一声鸡叫,那是从不远处干校饲养场里传过来的,随后就是此起彼伏的一片雄鸡唱白。我推开锅炉间的门走到外面去伸伸懒腰,呼吸呼吸田野里的新鲜空气,见到他也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我指指远处海滩边发青的晨曦说:“日出。”那天其实是个阴霾天,并没能见到喷薄而出的旭日,我随口篡改了话剧《日出》里的台词说:“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黎明是属于我们的。”当然戏里准备自杀的陈白露不是这么说的,说的是她的一句绝命词。我反其意而说出来,那位当然听得懂我的意思,他对这部话剧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他走近来握住了我的手,低声地说:“谢谢你陪了我一晚。”我开心地笑着说:“谢谢你陪我烧了一晚的火。现在还太早,回连队去会惊醒别人的好梦,在我这儿多坐一会儿,呆到打开水买早餐的人多了,你再出去吧。”这时,轮到我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讲回到当晚锅炉房的事,这位前辈深更半夜进来,此时此地,肯定有事!只见忐忑不安的他掏出一叠报告纸,急促地说:“小杨同志,请你帮帮我。”听罢我更是一惊,难不成他要我一把火将这些材料烧掉,我连忙安慰他说:“别急,别急,能帮你我一定帮你,你慢慢定定心心说。”原来此时工军宣队看来是要撤了,专案组催促许多审查对象写“补充交代”,其实是在为撰写每个审查对象的结案报告作准备,隔几天就会宣布解脱一些人。这位前辈也被要求写一份“全面的补充交代”,他也猜到自己即将被解脱,连日来埋头苦干写交代。工军宣队也允许他不用下田劳动,抓紧时间集中心思写出这份“全面的补充交代”。可能他想求得结案尽早解脱的压力太大了,辛苦了几天写出的“全面补充交代”有一叠报告纸,但是自己看看不满意,在工具间里请其他“同难”看看也说不行。心急火燎怕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也许是某位“同难”的指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我,他说:“这几年来,看你写的批判文章,听你批判会上的发言,我们私底下都认为你条理清楚,逻辑性强,非常实事求是。我有什么问题不抵赖;可不是我的问题,我怎么能够承认……我的全部交代都写在这里了,写来写去总是讲不清楚,乱七八糟的肯定通不过。请你帮我修改一下,把我的问题讲清楚,争取早点解脱。”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因为我的问题没解决,儿子同我划清界限,插队落户一去几年不回上海,可我老母亲、我爱人一直在盼他回来一次。”讲到此处,他几乎声泪俱下。我连忙接过他的材料安慰他说:“现在是运动后期了,你别急。我一定帮你改,明天就改好,不行咱们多改几次,一定把问题讲清楚。你的问题说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千万别急,一定不急。”其实我心里比他还急呢。

他除了“谢”就再也讲不出话来了,送出门时我关照他:“不用半夜三更惊动人。我一个人住小间,宿舍后窗开在河滩头边上,干校放羊的都沿着滩边走,你小心点走不会掉到河里。明天晚上九点钟你到后窗来,那儿僻静没事儿,我开着窗等你。”

这位前辈走了以后,我仔细地看了他写的“全面补充交代”,其实是一份人生的全面交代。看完之后我就有了数。早饭供应后全体火头军忙午饭,我该睡觉没睡觉,在自己的小间里赶着重写前辈的交代。午饭后睡了个午觉起来又改写,吃了晚饭又写,重点改写了他十八岁在顾祝同的税警团里当上士文书的事,还有解放前任职小报编辑的经历。事实都是他自己写的,我只是重新组织了一下,理清了脉络,把一些问题说到点子上便于结案。全部写完也到了晚上九点左右,果不其然,外面有人轻轻敲窗户,我把灯灭了,打开窗户就着室外的月光见到了前辈,顺手就把改写好的文字递出,他接了低头看路就走。我也不再开灯,摸黑上床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我在锅炉房里听见外面有人怯怯地问:“水烧开了吗?可以打水了吗?”听见是这位前辈的声音我就打开了门。他轻轻地说:“谢谢,谢谢,你改得真好,我自己都想不出应该这样写。昨晚一宿我全部抄好了,今天就交到专案组去。这是你改的草稿,放炉子里烧了吧。”

过后,前辈被正式宣布结案解脱,他又来锅炉房谢我。再以后,他到上海休假四天回干校时,高兴地对我说:“儿子回来探亲了,全家高高兴兴包了顿饺子,还去淮海路‘大方照相馆’拍了张全家福。”说着他拿出一个旧信封,嗫嚅地说:“这个,是我们全家的谢意,请你务必收下。”我哪里肯拿他的东西呢,他打开信封递出这支派克笔给我,我更不肯收了。他诚恳地说:“这支旧钢笔已经配不到橡皮胆了,你将就着蘸着墨水写吧,是支坏的,我都不好意思送你。你写文章这么好,算个象征意义吧。”我只好诚惶诚恐地收下了,对他的厚爱谢了又谢。

钢笔都是两头尖圆的多,可这支粗粗的派克笔是两头平的,像截下来的一段树枝,通体琥珀黄,两头两脑还镶了两片深褐色的木质装饰物。物以稀为贵,是谓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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